第十六回
  一觀察無意撞木鍾 兩偵探有心敲竹槓

  當下如海大聲喝問娘姨,這是什麼回事?奶奶究竟往哪裡去了?床上的花巧是誰做的?娘姨嚇得面如土色,半晌不能開口。如海益發生氣,催她快快實說,否則我定要告訴倪老爺重重辦你。娘姨囁嚅道:「奶奶出去時,說到一個小姊妹家去的,並沒說不回來,我因等她到十二點鐘,還不見回來,不覺睡著了,方才少爺問我時,我因睡得糊裡糊塗,信口回答,所以說錯了。講到床上的衾枕,乃是白天奶奶自己擺著頑的,我因忘卻替她收拾。不料被少爺看見,疑心到別的上去。少爺如若不信,待奶奶回來時問她自己便了。」
  如海聽了,雖然不十分相信,卻也無言可說。因問奶奶可曾說過,到那一個小姊妹家去?娘姨回說這卻不知。如海默然,回到賬房中,宿了一宵。次晨早起,一問無雙仍未回院,如海不免有些著急。暗想她幾月來從未在外邊過宿,怎的昨天出去,一夜不回,莫非在外出了什麼岔子麼?她是俊人重托我照顧的,如若有了三長兩短,教我如何交代。而且俊人說不定就要來了,倘被他知道昨晚一夜未回,免不得又有一場大鬧。無雙若能早些回來,或可將他瞞過。但無雙此時還未歸院,少停俊人來撞破了,如何是好。不表如海著急,且說無雙到了德安裡,與美士閒談至晚,吃過夜飯,無雙要走,美士說:「這裡新宅,你還沒住過宿,今兒何不住一宵,明天再走,料想難得一夜不回醫院,決不致露出馬腳。」
  無雙一想,今夜恰巧秀珍不來陪我,俊人夜間是決不來的,惟有如海那廝,說不定半夜三更,闖進房來。但他有幾夜不曾來了,料想沒有這種巧事,因此放膽留宿。又見美士沒帶戒指,便在自己指上褪下一隻紅寶石的戒指,給他套上。次日起來,用過早點,美士開廚取出一隻紅木鏡匣,裡面梳篦牙針發刷,一應梳頭物件俱全。無雙見了,笑道:「你這精靈鬼,虧你想得周到。」
  美士笑說:「這是要緊物件,怎可遺漏。蓬著頭出去,未免旁觀不雅。」無雙笑著,命娘姨給她打了一條髮辮,僱車回到行仁醫院,已是午牌時分。娘姨接著,告訴她如海昨晚進房,看破機關,今天一早已著人來問了幾次,此時還在帳房中等你呢。無雙聽了,未免著慌問:「你怎樣回答他的?」娘姨從頭至尾向她說了。無雙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,隨說:「你且到賬房中去看看,錢少爺如還未走,請他進來,我有話說。」娘姨答應著,走到賬房門口,見如海正背著雙手,低著頭,踱來踱去,聽得腳步聲響,還道俊人來了,慌忙舉目觀看,見是娘姨,忙問奶奶來了不曾?娘姨說:「早來了,請錢少爺進去呢。」如海如釋重負,三腳兩步,奔到無雙房中。無雙一見,笑說:「你昨夜受驚了。」又捧起那個繡花枕頭笑道:「這是我的替身,你還認得他麼?」
  如海也不覺笑將起來。無雙又道:「大約你昨夜還當我跑了呢?我今兒合該不回來,讓你多著一夜急,看我家老爺問你要人時,如何交代?」說罷拍手大笑。那娘姨也在旁邊笑了。如海不能插口,只得陪著她們笑。笑了一陣,無雙又道:「事有湊巧,我早起在床上裝了一個假人兒,不曾撒去,幸得我跑開了,你把他當作我,倘若我在這裡,你還要當我床上藏著個漢子呢。」一面說,一面又笑得前仰後合。如海待她笑聲略止。問她昨夜究竟宿在何處,累人耽了半夜心?無雙道:「我昨天先去看一個小姊妹,又因乾娘家許久沒去,故出來時,又到乾娘那裡去了一趟,她留我吃了晚飯。正想走時,不料又來了幾個小姊妹,硬拖我叉麻雀,足足叉了一夜,早上略睡片刻,已有十點鐘光景,梳好頭急急忙忙回來,你們已鬧得天翻地覆。照她們的意思,還要留我住一天。倘若我真個住下,不知你又要耽心得怎樣了。」說罷,把手帕掩著口又格格笑個不祝如海道:「原來如此,只因你沒向娘姨說明,累得大家懷疑,下次只消告訴娘姨,回來不回來,就不致鬧出笑話。而且俊人兄來時,也有個交代了。」
  無雙笑道:「他決不致疑心我逃走的。」如海道:「這個自然,誰疑心你逃走呢!」彼此一笑。如海見傭婦開飯進來,說今兒的菜不好,便寫條子著人叫了幾樣菜,與無雙同桌吃了才走。無雙因見如海毫不懷疑,漸漸把膽子放大,竟有時冠冕堂皇的不回醫院,推說住在小姊妹家,其實卻在德安裡陪著美士。美士自結識無雙之後,借客棧一變而為租公館,呼奴使婢,有吃有用,鮮衣華服,進出都是包車,好不闊綽。那一班同伴,見他一旦平地昇天,都嘖嘖稱奇不已。內中有兩個做小生的,一個叫王漫遊,一個叫裘天敏,還有兩個做花旦的,一個叫顏天孫,一個叫孫映玉,都是煙花隊裡能手,明知美士舉止異常,定由此中得法,但不知究係那一條路道。又因自己雖然弔上了幾個婦女,奈都是些青樓中人物,絕頂算了個兩不來去,那裡來的倒貼,因此見獵心喜,意欲打聽美士結識的究係何人。四個人相私議論,漫遊說:「美士一定姘著一個官家小姐,因他常帶著奇異新式的寶石戒指。這種戒指,式樣古老,決非尋常人家所有。但他時常更換,可見得不能當作己物,定係有人偷出,借給他帶帶出風頭的。這人能偷得出這些貴重物件,雖不能稱作正主,然而必非外人,大約是主人的女兒。故我料想,不知那一個官家小姐給美士搭上了。」
  天孫搖頭說:「不是我看美士近來場面很闊,包車金錶,金絲眼鏡,天天換行頭,這種手面,豈是人家小姐所能辦得到的,看來還像是有錢人家姨太太。」映玉道:「我以為也不是小姐,也不是姨太太,卻是一個做官人家大太太。」眾人都問何以見得?映玉道:「你們那天不曾見他給我們看的一個小金元寶麼!據他說是替親眷拜壽得來的,你想美士這種人,有什麼好親好眷,即使有這一門大闊大富的親眷,也未必肯把金元寶當拜壽錢,不問而知是那話兒送他的了,但既做得壽,可見其人年紀已是非青,能把金元寶任意送人,權柄一定不小,不是個做官人家的大太太是誰!」
  天敏道:「聽你們三個人的說話,都有些相像。究竟誰像誰不像,恐你們自己也不能明白。老實一句話,瞎猜是沒用的,最妙問他自己。」漫遊冷笑道:「好聰明的話,試問你自己軋著幾個姘頭,肯告訴人麼?」天孫道:「我卻有一個法子,先要打聽美士小房子租在哪裡?」天敏道:「這個我卻知道。有一天我見他坐著包車,打從新馬路出來,那小房子一定也在新馬路。」映玉道:「我在閘北公益裡遇見他多次了,或者小房子就在那裡,亦未可知。」天孫笑道:「照你們這般說,他到一處便有一處小房子了。」漫遊道:「據他說,現寓在一個什麼親戚家中。方才所說的新馬路公益裡二處,一定有一處小房子,一處親戚家在內,只消打聽明白他親戚在那裡,餘一處便是小房子了,但即使知道他小房子所在,既不能進去看人,又不能天天守候,豈非仍是白費心思麼!」
  天孫道:「若能知道他小房子所在,即可向美士自己口中套出來了。倘若他不肯說,我們便嚇他一嚇,說要給他登報揚名,或說叫人捉奸,那時不怕他不招。」眾人怕掌稱妙。天敏道:「這卻不難,橫豎釘梢是我們拿手好戲。只消少停那一位肯少釘一個女人的梢,改釘美士,當日便可知他小房子的秘密所在了。」映玉道:「這件差使我可以擔承。」天孫道:「妙極了,我們久仰你是個釘梢名手,今兒你肯出馬,十成中有九成可以拿得穩的了。」這夜映玉結束停當,把外國小帽壓至眉際,預先在暗角裡守候,見美士坐上包車,忙喚一輛黃包車坐了,不即不離,隨著美士到盆湯弄橋德安裡,見他包車拖進弄內,自己跳下黃包車,命他暫待。不料那車夫說時候不早,要回公司去交班,請先生給了錢罷。映玉便摸出一個雙毫銀角,命他找還一角。那車夫回說一角錢找不出,只有五個銅元。映玉怒道:「你們這班車夫,最是可惡。明明身邊有錢,也說找不出,你休想敲我的竹槓。倘若你找不出,我便兌了給你。」
  那車夫道:「很好,請先生兌給我罷,免得說我敲竹槓咧。」映玉大怒,拿著銀角想找一爿煙紙店兌換,豈知近邊幾家煙紙店,都已收市,映玉走來走去,無處可兌。那車夫又跟著他唣不休。說:「先生快些罷,我要去交班咧。倘若過了時候,這兩角錢一齊給我都不夠呢。」映玉無奈,只得把兩角錢給那車夫,向他找回五個銅元,還被他說一句現成話道:「早些給了我,這幾步路都可省跑的。」映玉只作不聞,走進德安裡,再找吳美士時,連人帶車,蹤跡不見。映玉好不懊喪。第二天漫遊等問他消息如何?映玉回說在盆湯弄橋德安裡。漫遊豎起一個大拇指頭道:「果然不愧釘梢老手。」天孫問在德安裡幾號?映玉道:「那卻沒有看得。」眾人一齊笑說:「這就叫老手失風了,那有不看門牌號碼之理。」映玉很覺慚愧,說:「你們別混鬧,明兒自有交代。」
  次日到了夜間十二點鐘左右,映玉先到德安裡口守候,約摸隔了半個鐘頭光景,遙見遠處兩盞雪亮的電石燈光,直奔德安裡而來。映玉料是吳美士來了,慌忙閃在暗處,轉瞬包車進了弄,映玉待他拖過面前,才掩出跟上,看車上那人,不是美士是誰。映玉左藏右掩,見包車在一所石庫門前停下,車夫舉手敲門,廂房樓上一扇窗開了,有個娘姨探頭下望,說聲:「少爺回來了。」美士抬頭問道:「奶奶來了沒有?」娘姨回說:「來有一個鐘頭了。」說罷閉上樓窗,開了大門,美士下車入內,那車夫慢騰騰把包車拖進裡面,才閉上門。映玉近前。暗中看不見門牌號碼,幸得身邊帶有洋火,因劃一根照見是二百六十四號,還未看仔細,一陣風來火熄了。映玉再劃一根,復看號碼不錯,又見門上還釘著一塊朱紅漆的牌子,是吳公館三字,暗說好體面,居然打起公館來了。次日映玉便把一切聞見,向眾人說了。眾人都贊他辦事周到。美士來時,天孫道:「少爺來了,公館裡奶奶回去了沒有?」美士臉一紅道:「這是什麼話?」天孫道:「這是要緊話。」美士詫異道:「此言從何說起?」天孫道:「此言從德安裡二百六十四號說起。」美士變色道:「你休混說。」
  天孫道:「我一些不混說,你自己休得掩耳盜鈴了。你不是姘著一個女人,小房子租在盆湯弄橋德安裡二百六十四號,自稱為吳公館麼?你的包車,不是那女人買給你的麼?你的衣服,不是那女人做給你的麼?你那日的金元寶,不是那女人送給你的麼?你天天帶的戒指,不是那女人借給你的麼?你自己以為件件秘密,外間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,這還是小事,你可知前途也得了風聲嗎?今天已挽人向天敏打聽,天敏因你是自己朋友,不肯實說,你還把我們當作外人,處處藏頭露尾,須知凡人作事,須要群策群力,才不致受人暗算,像你這樣消息不靈,可憐包打聽站在面前,你還要不知不覺的投上去呢。究竟你結識的女人是誰?快些說出來罷。他們現今正在四面打聽,想上你的手,你告訴了我們,也可大家想法兒對付他們。如其你仍舊假癡假呆,吞吞吐吐,不但教要幫你忙的朋友無從為力,倘使前途問到一個不相干的人手內,可不要大大的壞事麼!」
  美士猶豫未答。漫遊、映玉都道「他既如此執迷不悟,你又何必苦苦相勸,橫豎福也是他享,禍也是他當的,這叫做不聽好人言,吃盡苦黃連,由他自作自受罷了。」天敏怒道:「這種蠟燭,不點不曉得滋味,我不該替他如此隱瞞,下次如再有人問及,我定要和盤托出告訴他們的了。」天孫止住道:「你們又要冒失了,究竟為人在世,在家靠父母,出外靠朋友,天下那有不要朋友的人,待他慢慢的說罷,你們著什麼急呢!」美士想了一想,覺天孫之言果然不錯,無雙雖然千叮萬囑,教我不可說出,但我若不說,天敏這人,素同流氓一般,真給我放一把野火,還當了得。況且我姘了這種女人,也是一件極體面的事,同伴跟前,落得吹吹牛皮,料想說出來也沒人能剪我半個邊去。主意已定,便把大略告訴了眾人。眾人聞說是倪俊人的姨太太,都嚇得吐出舌頭說:「你這人的膽也太大了,倪俊人是何等腳色,平時他最恨做戲的姘女人,那年李春來私通黃開甲的女人一案,明說是廣東同鄉公稟,暗中都是他鼓吹之力,你也不打聽打聽明白,竟敢在太歲頭上動起土來,可真是膽大包身咧。」
  美士笑道:「沒膽的人,焉能成大事。不軋姘頭便罷,要軋姘頭,務必放大了膽去乾。因為一軋姘頭,已犯了法,即存心犯法,必須犯得上算。一樣軋姘頭,有的化錢,有的兩不來去,有的倒貼,鬧破了辦起罪來,未必見得化錢的罪輕,兩不來去的罪重,倒貼的罪更重,一樣案情,辦到底一樣罪名,自然揀合得算的一條路上走了。況且姘倪俊人的小老婆,更有一層好處。這人雖然利害,但他只能辦外間的事,輪到自己身上,一則家醜不可外揚,二則投鼠忌器,料他放不下這條辣手,自然眼開眼閉,由我們去做,我借此也可替李春來報仇。」說罷洋洋得意。眾人聽了,都替他捏著一把汗,搖搖頭走了。天下惟有人的嘴,是件最壞的東西。這樁事自經美士自行宣佈之後,一傳十,十傳百,不到幾天新劇界中,人人將此事當作美談。
  秀珍於新劇界一方面的消息,最為靈通,這風聲免不得傳進她耳內,秀珍暗暗詫異,心想美土住在行仁醫院時,與寄母雖然會了幾次面,但從未交談。美士臨搬出醫院時,還告訴我說,你家這寄母,也忒煞塔架子了,人家同他說話,她理也不理的,明明還沒有花頭,怎的出了醫院,反勾搭上了呢?但美士自出醫院以來,蹤跡與我疏了許多。寄母近日的行止,也很是可疑,往往托故遣我回去,每日午後必須出院一次,有時全夜不歸,問她時,只說住在小姊妹家,莫非當真租了小房子麼?但不知他們的小房子租在那裡?不然,到寄父面前放一把野火,卻是很有趣的事。不過追根問底起來,卻是我的來頭,故又萬萬不能給寄父知道,然而他們二人,未免豈有此理,既然在先與我連手,現在不該瞞我,因此心中一股酸氣,頗難發洩。還有乃翁如海,也存著滿腹疑團,他自那夜在無雙房中,踏破秘密之後,明知其中必有緣故,當時本欲告知俊人,只因這件事發生在他醫院中,他自己未能卸責,而且對於無雙一方面,也不忍下此辣手,故待無雙回院,意欲好言勸導一番,以免再生他變。豈知他還沒開口,已被無雙幾句說話冒住,自己反弄得頓口無言。只得敷衍她吃了中飯,才算有個下場,
  不料無雙自此以後,看出他沒甚能為,竟毫不把他放在眼內,任意來去,時常在外過宿,與初進院時大不相同。如海口內不便明言,心中暗暗生氣,此時也顧不得這許多忌諱,意欲探明無雙來蹤去跡,訴知俊人,以為報復之地。因那娘姨是無雙心腹,料想在她面前探聽不出。自己女兒素陪著無雙出外遊玩,雖不能與聞個中秘密,若將近日行徑參考起來,也可略知一二。隨私向秀珍探問,她寄母近日作何消遣?與哪幾個小姊妹來往?夜間不回,宿在何處?秀珍這幾天正在懷恨寄母,聽他父親一問,本欲和盤托出,以快心頭之憤,又恐說得太仔細了,被她父親懷疑,故而假意回說:「寄母已有許久不與我一同遊玩了,近日作何消遣,並不知道。她往日最愛看的是新戲,而且極贊許一個做小生的,叫什麼吳美士,說他相貌生得漂亮。有一次散戲館時,寄母在戲館門首遇見了那人,命我招呼他,我因害羞不肯,自後也不叫我一同去看戲了。講到小姊妹,我從未見有來往,故她宿在何處,我也無從知道。」
  如海道:「住了。方才你說寄母命你招呼姓吳的,難道是約他去住客棧麼。」秀珍道:「不是。寄母命我問他明兒做什麼戲。」如海道:「莫非你們沒看第二天的戲單嗎?」秀珍道:「何嘗不看。」如海道:「既看過了,又要問他則甚?」秀珍道:「這是寄母的意思,誰知她藏著什麼奧妙呢!」如海搔頭道:「這就路道不對了。」秀珍無語。如海又道:「那姓吳的現在還做戲嗎?」秀珍道:「還在醒民新劇社做戲。」如海道:「你寄母近來可是在醒民社看戲的嗎?」秀珍道:「聽說她已有多時不去了,不過常向我道及姓吳的,未知他們在那裡相會。」如海眉頭一皺道:「你近來曾見過姓吳的麼?」秀珍道:「我又不去看戲,從何得見。但有一天我在路上遇見此人,坐著包車,比以前闊綽得多了。」如海哼了一聲道:「有人倒貼,自然比以前闊綽多了。」秀珍假意驚愕道:「你講什麼倒貼?難道說的寄母麼?寄母為人素來規矩,你莫冤枉了她。」如海道:「呸,你一個女孩子家,怎知此中奧妙。從此以後,不許你再去陪她,我自有道理。」
  秀珍暗暗歡喜,假裝作目定口呆,不能攔阻的模樣。如海氣憤憤坐著包車,徑到行仁醫院,恰值無雙昨夜宿在外面,此時還未回院。如海在賬房內暗自忖度,覺這件事很為尷尬,如其告訴俊人,他的脾氣和霹靂火一般,說不定一手槍把無雙打死,惹出潑天大禍,豈不是我口頭造的孽,或者俊人因溺愛無雙,不忍置之死地,將她糟蹋一番,但他二人究係夫婦,將來鴦鴛被底,講起這件是非,都由我挑撥出來,無雙豈不要抱怨我。而且俊人耳朵最軟。若被無雙把我說上幾句壞話,俊人一定聽他,那時我真弄成兩頭不討好了。如若隱瞞著不告訴俊人,自己又沒權力管束無雙,她近來的膽量益發大了,長此以往,毫無顧忌。俊人風聲頗靈,倘若被他自己查悉,追原禍始,卻在我醫院中出的毛病,教我如何擔當得起。想來想去,不得主意,惟有趕緊令她遠處他方為妙,但口風卻不可不露給俊人,好令他自己留意。隔了一回,俊人也到行仁醫院,詢悉無雙不在,便找如海談天。如海乘閒問他愛爾近路公館已空關數月,不知曾否退租?俊人道:「那邊孩子死後,已澆了幾廳臭藥水,我本想另搬一所,只因找不到稱心房屋,而且那邊宅中裝修,諸如電燈、自來火等件,他也煞費經營,搬出甚為可惜,因此一向留一個粗做娘姨,一個小丫頭守著,並未退租。」
  如海道:「那邊房租,不是說每月八十兩嗎?」俊人道:「起初八十兩,去年又加了十兩咧。」如海道:「照你說,這幾月來,已出了幾百兩銀子空房錢了,豈不可惜。我看不如把姨奶奶早些搬回,一則可免貼空房錢,二則她在這裡,幾個月已住得厭煩了,也好換換新鮮。」俊人道:「我元有此意,便是老三也很願搬回,不過都為省錢起見,那厭煩一句話,卻從來沒有道及。」如海笑道:「我也是臆測而已,譬如姨奶奶初來時,足不出戶,近日常在外間過宿,豈不是厭煩的證據嗎!」俊人笑道:「你又要神經過敏了。當日她足不出戶,實緣悲慟亡兒之故。近日積久漸忘,故又出去遊玩,宿在外邊,想必在小姊妹家。往日她住在宅中時,也常常如此,何足指為厭煩的證據。」如海笑道:「果然算不得厭煩,我也巴不得人不厭煩呢。假如人人厭煩,我這醫院,只好自己住了。」
  俊人大笑。如海又道:「世間萬事,皆不足畏,惟有人言可畏。即如姨奶奶近來不回醫院,明明宿在小姊妹家,偏有些人胡說亂道,這種無稽讕言,自古已然,真可謂毫無交代的。」說到這裡,卻又改口,問他解■仙館那裡,因何許久不去?昨天我在席面上遇見她,教我帶信請你到她家去坐坐呢。俊人忙止住道:「方才你講什麼胡說亂道?」
  如海道:「這種毫無價值之言,提他則甚!」俊人道:「無論有無價值,講出來也可大家笑笑。」如海道:「果然可笑,竟有人說姨奶奶搭上了一個新劇家,你道笑話不笑話呢!」俊人笑道:「果然有趣。」如海道:「而且言之鑿鑿,有名有姓,據說叫什麼吳美士,是在醒民新劇社串小生的,還說如其不信,可以調查,豈非毫無交代嗎!」俊人半晌無言,對如海面上端詳了一會說:「這件事你以為如何?」如海笑道:「若派我做調查員,我只能抄襲官樣文章,查無實據,事出有因,八個字報命而已。」俊人道:「這種說話,頗來得奇怪。」如海道:「果然奇怪,總之蛛絲馬跡,物腐蟲生,最好令姨奶奶稍為留意,俊人兄也暗暗留意,就不難水落石出了。」俊人呆了一呆道:「如此說來,如翁還不免有些疑心了。」如海說道:「這卻萬萬不敢。姨奶奶是何等人物,我焉能疑心。」
  俊人笑道:「你休推卻,我早已看透你了。你若當作無稽之談,就也不告訴我了。說的若是別個,我焉能無疑。但我家老三,我卻萬萬不信她有這等事,你教我留意,我很感激你,不過你可記得去年那封匿名信麼?那時我一團烈火似的,你勸我身為地方官,作事不可造次,但我不過作過一任知縣,你卻是一位候補道,觀察大人,資格該比我高些,如何輕信浮言,方才你曲曲言來,原恐我動怒之故。但我自經那一番閱歷之後,已略有涵養。況且你自己也說,我家老三不是水性楊花之輩,那些無稽之言,你又何苦鄭重其事呢。老三住在這裡,叨擾已多,明兒便教她搬回去,應少房租,決不拖欠。」說罷哈哈大笑。如海不防他有這頓搶白,氣得臉都青了。俊人也覺自己言重,忙說解■仙館那裡,果然多時未做花頭,難為她倒還牽記我,隔天便去吃酒碰和何如?還有一件新聞告訴你,我那位老叔,你也會過幾回了。看他外貌不是個極古道的人嗎?不料近來他也攀了個相好,住在三馬路,叫做王熙鳳,聽說兩下裡恩愛得了不得,一月未滿,已做了十來個花頭,可不是樁笑話嗎。這回我們吃花酒,務必請他,教他把王熙鳳叫來,大家賞鑑賞鑒,究竟是一個何等人物。」
  如海笑著,附和他說了幾句。俊人告辭,如海也赴藥房中勾當公事。這夜他因數天未見邵氏,便教車夫拖車回家,奶奶問及,可說宿在醫院中。自己坐著黃包車,到了華興坊。一進弄,只見自家門首擁擠多人,不覺嚇了一跳。走近方知是隔壁人家出了事,有巡捕守門,不許閒雜人等進內,因此弄內聚集多人。如海見邵氏、李氏也站立門首,便問什麼事?李氏歎道:「上海地方的事,真是無奇不有。少爺可記得幾月前,玲珠回來說,有個珠寶掮客勾上一個木匠的女兒那件事麼?那木匠得錢回家,可憐沒福消受,未幾舊病復發,一命身亡。她女兒嫁了珠寶掮客,平日倒也相安,不料她年紀雖小,心思很毒,幾天前那珠寶掮客替人掮了一萬多洋錢珍珠,論價不合,帶回家中,意欲第二天送回原主去的。豈知被那女的看在眼內,趁半夜三更,男人熟睡之際,將這包珍珠,和那珠寶掮客半生積蓄下的一千多現洋鈔票,席捲一空,開後門逃走。及至那男的覺著,四路找尋,已是無影無蹤的了。可憐這珠寶掮客人財兩空,又被珠店主人催迫索賠,天天如癡如醉,忽哭忽笑,昨夜不知怎的吞了一罐生鴉片煙,今兒有幾家鄰舍,都奇怪他一天不開門,還不料他覓死。剛才那珠店主人又來討債,因敲不開門,隨教巡捕一同破門入內,才發現那珠寶掮客的屍首,現在已報了巡捕房,聽說還要車到驗屍所去呢。」
  如海道:「這也是自作自受。古人云:萬惡淫為首。這便是貪淫之報。」說著,一同到了裡面。李氏知道如海還未用飯,忙教玲珠泡水燒飯。邵氏便問如海:「為何有四五天沒來?方才來時,我看你面上很不高興,莫非家中奶奶已知我們這裡的事,多了閒話麼?」如海笑道:「你只愁奶奶知道這裡的事,其實她和木頭人一般,決不會曉得,你放心便了。這幾天我因俊人的小老婆那件事,心中很是煩悶,故而未來。便是方才面上不高興,也是這個緣故。」邵氏道:「我正要問你,那天你說她不規矩,大約是沒有的事罷。」如海哼了一聲道:「何嘗沒有意思,我已打聽得千真萬確。不過俊人那廝,真是個固執不過的蠢才。」邵氏問何以見得,如海便把大略情形告訴了她。邵氏道:「既然倪老爺自己相信姨奶奶,你又何必插身多事,落得各人自掃門前雪,莫管他家瓦上霜。」如海搖頭說:「這件事我碰了俊人一個釘子,決不輕易饒過他們。」
  邵氏苦苦相勸,如海微笑無言。吃罷晚飯,李氏又同如海提起隔壁珠寶掮客,夾七夾八講了半夜。一宿無話,次日如海起來,用罷早點,命玲珠看包車來了沒有,玲珠回說來了,如海別了邵氏出來,坐上車,不往行仁醫院,卻到了一爿茶館中,找尋一個朋友。這人姓徐名阿珊,是個包打聽頭兒。如海將他拖到一張僻靜桌上,悄悄向他說,我托你一件事,如若你替我辦好了,重重謝你。阿珊道:「錢先生的事,小可一定代勞,不必說謝的話。」如海道:「這件事非比尋常,有一個女人,姘著個做新戲的,我要你打聽小房子借在那裡?最妙要拿他們一個真憑實據,或者把那男的軋到茶會上來更好。」阿珊道:「這個容易,但不知男的是誰?女的是府上何人?」
  如海四顧無人,便向他耳畔說了幾句。阿珊變色道:「這件事很不妥當。一則與倪老爺體面有關,二則姨奶奶素來認得我,見了面豈不難以為情。」如海道:「倪老爺倘有說話,有我承當。若怕姨奶奶見面為難,只說倪老爺派你去的,便不妨事了。」阿珊沉吟道:「既然錢先生如此說,我們姑且試試。三天以內,一定給你回音。」如海大喜,稱謝而去。阿珊和他伙計李阿光私下一商議,說這件事雖然有些為難,卻很可以出產一注錢,聽說倪家這位姨奶奶,手頭很靠得住,我們趁此機會,嚇她一嚇,可以大大敲她一下竹槓,得錢買放,又可做一個現成人情。姓錢的那邊,只消拿幾件東西去搪塞,只說憑據有的,本人沒有遇見便了。正是:好砍斧時當砍斧,得饒人處且饒人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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