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寫狀辭滿腹牢騷 露機關一床繡枕
光裕萬不料有此變局,此時只氣得三屍神暴跳,七竅內生煙,依他一團火性,便要闖進去打毀他們的禮堂,撥掉他們的花燭,治那男的一個強佔人妻之罪,治那女的一個背夫私嫁之罪。無如自己一個人勢孤力單,他們人多氣壯,雙拳難敵四手,不動粗則已,如一動粗,自己准吃他們的大虧,沒奈何只得捺下滿腔烈火,也不願再看他們成禮,怒衝衝的奔出,並不回家,徑去找尋瓊仙理論。豈知瓊仙已到郭家吃喜酒去了,光裕撲了個空,只得重回家內,越想越氣,連夜飯也沒吃,和衣睡在床上,伏枕啜泣。浩然夫婦見了,又慌得手足無措,盤問他時,只是閉口無言,連聲長歎。浩然夫婦,嚇得面面相覷,毫無主意。都說這幾天好端端的,天天興致勃勃,買長買短,為何今天出去了一趟,又發起老脾氣來了。光裕聽了,益發難受,霍的坐起,把台上紙包內那一面新配好的金鑲小洋鏡,取在手中,惡狠狠的用力向窗外拋去。下邊乃是石板地,玻璃投石,只聽得嗒的一聲,已跌成四分五裂。浩然搶奪不及,大聲說:「奇哉怪哉,這面洋鏡,不是你贊他配得非常精緻,四邊縷著水面浮萍花樣,暗合鏡萍之意,背後還刻著鏡萍名字。你說諸般聘物之中,當推此鏡為第一的麼?怎的一冒火便隨手搗碎,將來行聘時,免不得又要重配。」光裕不等他說完,氣憤憤的道:「說什麼行聘,今生今世,已用不著這兩個字了,更要用什麼撈什子的洋鏡。」
浩然笑說:「我知道了,大約你同鏡萍鬥了口咧。夫婦淘氣,事極尋常,你們兩口子還沒成親,何必如此容易生氣,又何必冒火到這般地步。我勸你們小夫妻兩個安穩些罷,如今尋愁覓恨,將來如漆投膠,我替你們想想,未免太不值得。」這句話說得陳太太也笑了。光裕賭氣,把兩手堵住雙耳,不作理會。浩然夫婦坐了一陣,自去安歇。光裕對燈悶坐,滿腔愁恨,一件件湧上心來,想起那日在坤權女學堂與鏡萍邂逅相遇,一見留情,兩心相印,花晨月夕,誓海盟山。我因她學問性情,俱臻上乘,才有意娶她,她也真心愛我。自經瓊仙作合以來,兩方面俱甚滿意,便是近來購辦各物,有許多都是她自己揀中的,因何才只數日不見,便二三其德,改嫁別人。若是她與那人有約在先,便不該答應我。既已答應了我,更不該重許別人,若說是她父母之命,則據瓊仙所說,固然是她父母親許我的。若是有意作弄我,我與他們無怨無仇。若是翻戲騙局,我又沒有什麼錢財落他們之手,真令人難以索解。不過鏡萍以女子之身,朝三暮四,人盡可夫,著實有些可惡。此種行為,出之舊女界,尚且不可,況她是學界中人,我若不懲戒她一下子,將來人人效尤,還當了得。然而用什麼法兒懲戒她呢?想了一想,說有了,不如控之法庭,與她對簿公堂,無論官司贏不贏,當面羞辱她一番,也可稍出心頭之氣。
想罷,磨濃了黑,執筆在手,忽然想起這公文程式,素未見過。新式狀紙,不知如何寫法。在書架上尋來尋去,想找一本書中有狀辭的照樣,無如滿架圖書,都是些西遊記、封神榜、三國、水滸、金瓶梅之類,再也找不出狀辭。末了在包公案中翻出一篇狀辭,雖然語意陳舊,卻還可以用得,因即仿其大意,寫道:具狀人陳光裕,年二十七歲,江蘇省上海縣人,告為聘妻不貞,悔婚改嫁,仰懇提案懲辦,以維風化,而警刁頑事。竊生於去年七月間,因元配故世,中饋乏人主持,至今年三月中旬,由族妹瓊仙作伐,聘郭某之女鏡萍為繼室,雙力合意,彼此同心,惟拘於俗例,猶未擇定吉日,舉行聘禮。寫到這裡,暗想既未行聘,則無憑無據,如何控訴。猛道有了,那日郭先生做壽,曾下過一張陳大親翁的請帖。豈非一個真憑實據,幸得我至今還藏著未動,不如將這句話寫上,以為兩方具有成約的佐證。繼續寫道:彼此俱上流社會中人,一諾千金,理無翻悔。且本月某日,郭某五十初度,致生父請柬,稱為陳大親翁,此即郭某承認締結婚約之明證。不意郭某首鼠兩端,鏡萍居心叵測,生於本月某日,行經城內某街,目睹鏡萍與某姓男子舉行文明結婚之禮,其故何在,頗難索解。而悔婚改嫁,已無疑義。伏念婚嫁為人生百年大事,詎容任意翻悔,背盟毀約,律有明條,為此敬求青天大老爺,訊予提懲,以重婚約,而尊法律。謹狀。附:郭甘五十初度諫柬一封。寫罷,復讀一過,覺這青天大老爺五個字,很有些不妥,丟下狀紙,靠在床上,默想更改幾個字兒。
他這半天連跑帶奔,又氣又急,把身子累得乏了,方才寫了這張狀辭,似乎把滿腔氣憤,都傾吐在一張紙上,胸中反覺一爽,此時靠上床,竟不知不覺,迷迷糊糊的睡著。這一睡直睡到來朝日上三竿才醒,醒來見他父母俱此在他房中。他父親正拿著他昨夜所寫的一張狀辭,講給他母親聽。光裕見了,好生著急,奔上去要想搶時,浩然即忙將那張紙兒捏做一團,藏在杯中道:「你也太癡了。郭家既如此無理,你也該找原媒講話,豈有事體未明,貿然控告之理。況且你昨兒所見那個女子,或係誤認,亦未可知,怎可不調查明白,一團烈火似的,如其弄錯了,豈不難以下場麼!」
光裕道:「這個決不弄錯,況且事後我曾去找尋瓊仙,瓊仙不在家中,據說到郭家吃喜酒去了,這更是鏡萍出嫁的明證。」浩然道:「這又奇了,瓊仙不是替你做媒的麼?鏡萍悔婚,瓊仙不能辭責,決無不通知於你,反自去吃喜酒之理。明明是一個大大漏洞,我看還是你自己不知檢束。瓊仙、鏡萍二人,見你癡呆,故意造作這個圈套,戲弄於你。況那郭先生也未曾同你會過面,焉肯輕易把女兒給你,這些事在先固然是糊糊塗塗的,如今回想起來,很覺此中大有疑竇呢!」光裕道:「但那一封請帖,不是由郭家發出的麼?」浩然道:「請帖雖由郭家發出,郭先生又沒親筆簽字,當不得憑證,焉知不是鏡萍搗的鬼呢?」
光裕聽了,覺得這些道理都出他意料之外,竟垂頭喪氣,無言可答。浩然夫婦見他神氣沮喪,恐他連遭失意,釀成心疾,因此幾面托人,替他物色一個相當妻校不上幾天,有個姓王的親眷來說,某家小姐,年方二九,人才還生得不錯,性格也十分和淑,而且粗知文字,不知光裕意下如何?」浩然說:「還得弄張照來看看。」那姓王的急去拿來一張小照,光裕看了,說照上看的不十分仔細,須得親自照一照面才行。姓王的又設法請那小姐看戲,約光裕到戲館中去看人。那小姐雖不十分美貌,卻這生得素面蛾眉,修短合度。光裕看了,很是滿意。浩然夫妻,喜不勝言,向那姓王的請了八字,給合婚的算過,並無衝礙,好在聘物都是現成的,揀了個吉日下聘後,約隔半月光景,便成其大禮。這天的陳家,真所謂百輛盈門,高朋滿座。男客中浩然的幾個朋友,汪晰子、黃萬卷、錢守愚、楊九如等一班人,還有光裕許多同學,在大廳和廂房中排開五桌筵席,歡呼暢飲,其樂融融。樓上女席,只擺得兩桌。首席上坐的是光裕前妻之母徐氏,和她女兒蘭因。還有舅太太薛氏,和次女秀英,以及掌珠、愛珠姊妹二人,六個人共坐一桌。徐氏因心痛亡女,免不得流了幾滴眼淚。薛氏、張媽竭力相勸,說:「何太太不必非傷,目下光裕續娶了,和你女兒在著一般,將來仍要來來往往,仍和從前一樣的呢。」
徐氏才收住眼淚。薛氏又敬了她兩杯酒,徐氏一氣呷乾,不意酒力不勝,兩頰頓時紅將起來,眼看著秀英說:「二小姐近來益發好看了,不意幾年不見,竟長得和一朵花一般。大小姐為何不來呢?」薛氏道:「秀珍因在醫院中陪著她寄母,所以沒來。」徐氏又道:「少爺也沒來罷?還有那位新姨奶奶怎麼也不曾來?」這句話還沒說完,急得張媽忙在她背後擰了一下。徐氏也知說錯,即忙住口,已是不及。薛氏早已聽見,連張媽的動作也都看在眼內,假意說:「少爺因藥房事忙,故沒空來。還有你不是說的老太太麼,他老人家因年紀大了,路上很不方便,故已有幾年不出大門了。」
徐氏、張媽還道薛氏聽錯,十分歡喜。其實薛氏早把這句話牢記在胸,暗想她所說新姨媽媽四字,很是蹊蹺。我看如海近日的行徑,也大為可疑。往年雖然有時住在外面,然而一個月至多五六天。自今年正月以來,一月內,竟有大半個月不回家。問他時,不是說藥房中事忙,便是說醫院中沒空。但有時聽他說話,又說今年兩處都蝕本的,可見事忙沒空,都是推托,一定住在小老婆那邊。不過他娶妾一事,家中從未有一字提及,不道連外邊那些不相干的人都已曉得,可見得已非一朝一夕了。此事車夫阿福一定知道,我回家須得查他一個水落石出。這天薛氏坐的是自家包車,回家時,如海尚未回來,秀珍卻在家中。薛氏問她,今天怎不宿到醫院中去?秀珍說:「方才我回來,見家中沒人,因此未走,明天再去便了。」薛氏便說:「時候不早了,你姊妹先去安歇罷。」
秀珍姊妹走後,薛氏命松江娘姨,喚車夫阿福上來,正要問他說話,忽然一面門鈴聲響,薛氏知道如海回來了,不便說話,隨叫車夫退去。不一時如海上來,說:「可有一角洋錢,我下面的黃包車錢還沒開銷呢。」薛氏忙摸出一角小洋,給鬆東娘姨去付車錢。又附耳向他叮囑了一句話,那松江娘姨點頭理會,下去給了車錢,旋即上樓覆命,仍向薛氏附耳說了,薛氏略一點頭。如海毫不在意,問道:「你衣裳還沒換,想必才從城內回來,那邊客人多不多?新娘子好看不好看?」薛氏一面更衣,一面答道:「客人連女席共只七桌。新娘子中等人材,身段很小巧有樣。」如海笑道:「便宜了光裕這孩子。」薛氏聽說,向他釘了一眼,換好衣服,打開手巾包,取出兩隻梨,問如海吃不吃?如海說:「冷的不吃。」
薛氏微微一笑,自己削一隻吃了,笑說:「你家姊姊,抱孫念切得很,巴不得光裕今天娶了媳婦,明天便養個兒子,你道可笑不可笑。」如海道:「他也年紀大了,難怪不想孫子咧。」薛氏道:「我家老太太,也常想個孫兒,我又年紀老了,生育不下,你怎不體貼老人家意思,娶個妾,若能生下一男半女,也可延錢氏一脈。如其一味固執己見,倘若竟不能生子,在親眷中明白的,固能體諒,還有那班不明白的,只恐還要說我器量小,不許你納妾,致絕了你家後嗣呢。」
如海聽說,向薛氏面上端詳了一會,笑說:「我已這般年紀,還想娶妾麼?不是怕你吃醋的話,我若要娶妾,已早早娶了。只因我們夫婦,素來十分恩愛,教我怎捨得納妾。況且娶妻娶德,娶妾娶色,你德也有,色也有,我還要納什麼妾。你也不必倚老賣老,究竟你還不滿四十歲呢,古來五十得子的,也多得很呢。常言寡慾多男子,我們將來只消寡慾,自能多生兒子了。」薛氏抿著嘴一笑,彼此絕口不談,各自解衣安歇。
第二天早起,秀珍恐寄母牽掛,叫阿福包車送她到行仁醫院。無雙因昨夜如海與秀珍,一個都沒有陪她,很為寂寞。秀珍來時,正披衣欲起,見她進來,抱怨道:「你昨兒天還沒黑去的,怎麼去了一夜不回,累我盼望了半夜。」秀珍道:「昨天因母親同妹妹進城吃喜酒去了,我回家時,見沒人看屋,等他們到來,已是夜深,故未回來。昨天我還遇見那人,他告訴我,明天後天大後天,在醒民新劇社串三天戲,你愛去看不看?」無雙問是哪一個,秀珍道:「便是我那天告訴你的吳美士,你難道忘了嗎?」
原來這吳美士,便是那天倪俊人在徐園請客時,串小生的那個新劇家。伯和見他同兩個女郎,鬼鬼祟祟,出了影戲場,這兩個女郎即是秀珍姊妹。她們口中雖說去看新戲,其實並沒到新戲場去,卻躲在一個僻靜所在談心。那夜秀珍回到行仁醫院,無雙問她園中有何熱鬧,秀珍逐件告訴她時,卻把這吳美士也帶進在內,說他做戲如何認真,人材如何體面。無雙聽得心熱了,便叫秀珍打聽,他幾時在那裡做戲,我們須得去看一下子。秀珍得了這一句話,宛如奉著將軍令一般,天天在外間和吳美士私會,便是昨日他也相會過,才回轉家去。因此無雙說她天還沒夜走出,其實她回轉家時,已經上燈許久了。這天秀珍將美士要在醒民串戲等話,告訴了無雙,無雙十分高興。到次日傍晚,僱了一部馬車,兩個人都濃妝豔抹。無雙穿著一身黑,大襟上掛一條珠串,顆顆有黃豆般大。當頂心簪一朵珠花,正中鑲著一粒金剛鑽,閃閃放光。背後梳一條髮辮,紮根處也盤著珍珠。手腕上套著一副金釧,一副珠名。兩手指上帶著幾隻鑽戒和寶石戒。下身並不係裙,露出五寸上下的粉紅繡鞋,瘦怯怯的身材,襯著珠光寶氣,益覺美麗動人。秀珍穿的是粉紅襖褲,粉紅高底鞋兒,頸間圍一條珠項圈,也梳著髮辮,卻用大紅頭繩紮根,鬢邊夾著一隻金剛鑽的外國夾針,光華耀目。兼之她本來生得粉面朱唇,明眸皓齒,配上這一身裝束,真不愧如花似玉,傾國傾城。兩個人站在著衣鏡前,看了又看,都捨不得跑開。恰巧如海推門進來,一見笑說:「你們又打扮著,要到那裡去了?」秀珍回說看戲去。如海又向無雙打量了一番,豎起一個大拇指頭道:「頂刮刮。」
無雙呸了一口,帶秀珍出了醫院,坐上馬車,先去吃大菜,又兜了兩個圈子,才到醒民新劇社來看戲。這天做的是《紅樓夢》賈寶玉初試雲雨情。那扮賈寶玉的便是吳美士,他雖然已有二十多歲年紀了,此時涂脂抹粉,渾身錦繡,在戲台上看去,宛似個十七八歲的小孩子一般。無雙見他齒白唇紅,翩翩年少,心中很是愛慕。美士一眼看見秀珍坐在樓上,旁邊還有個三十多歲的美婦人,週身插戴的珠寶,足值幾萬銀子,暗想這大約是秀珍所說的寄母了。聽說她手頭著實有錢,又見她兩隻慧眼,直釘著自己,不覺又驚又喜。喜的是好事從天降,這婦人明明有意於我,倘能弄她上手,半生吃著不荊驚的是聞得她丈夫是個有財有勢不好惹的人物,這件事仍屬空想,而且秀珍面上也有些對他不住,幸得此時她兩個人坐在一起,不如給她個兩面討好。主意打定,故意賣弄風流,把眼風一五一十的送將上去。無雙、秀珍二人,果然落了他的圈套。秀珍一方面,固以為這些眼風,都是我獨得的權利,自然一五一十,受之無愧。在無雙一方面,卻以為花落水留情,他來的眼風,便是我去的眼風的報酬,因此也一一含笑默受。她二人自得其樂,如醉如癡。看罷回來,交口稱贊,這吳美士的戲做得真好。第二天又去觀看,無雙打扮得格外風光。美士更抖擻精神,眉語目挑。這天算不得做戲,只可稱他們三個人眼皮兒交戰。有幾個冷眼旁觀的新劇家,見此情形,暗暗稱羨美士的豔福不已。到了第三天上,無雙情不自禁,喚了個茶房過來,問他美士家住哪裡?那茶房回說不十分仔細,聞得他在上海,並沒住家,現在借住在一個什麼旅館中。秀珍接口說:「是梁溪旅館?」那茶房道:「果然是梁溪旅館。」
無雙問秀珍如何知道的?秀珍臉一紅道:「我是聽別人說的。」無雙命那茶房退去,私與秀珍計議道:「這人雖然做了戲,舉動卻還文明,而且很討人歡喜。既然他住在旅館中,不如叫他搬到行仁醫院去暫住,沒事時談談說說,倒也十分有趣的。倘若他嫌房租太貴,我們補助他些便了。」秀珍聽說,正中下懷,極口贊成說道:「人果然出身並非下賤,也曾讀書畢業。因父母早世,才流落做戲。若教他住在一起,確有許多好處。」
無雙大喜,便教秀珍設法,寫了一張字條,命茶房遞給美士,美士看了,很不明白。暗想這紙條寫著,請移寓跑馬廳行仁醫院十字,究竟是什麼意思呢?我又沒害病,住到醫院中去則甚?便問茶房這字條是誰教你送的?那茶房說,是包廂中兩個女人教我送的。美士盤問年貌,曉得是秀珍等二人,明知此中必有用意,便拿著字條,走到戲房門口,向秀珍等一揚,秀珍帶笑點了點頭,美士大喜,將紙條藏在貼身。隔了一天,秀珍又到梁溪旅館找尋美士,問他為何不搬?美士道:「我正要問你,昨夜的字條,是何用意?什麼醫院不醫院,我又沒害病,到醫院中去做什麼呢?」
秀珍笑著,把無雙的意思,告訴了他,還說她因你至今還未搬去,焦急得什麼似的呢。美士笑道:「這真是再好也沒有的事。我們二人,也有許多益處,但你何不爽爽快快,直接對我說,卻弄這個玄虛,令我懷疑了半天。」秀珍道:「你說得好寫意的話,我同你認識之事,豈可給她知道。她若在我父親跟前漏出一言半語,還當了得。」美士道:「但你家寄母,在院中養病,你陪著她。我好端端的,住到醫院中去,成何體統!」秀珍道:「這有何妨,那醫院原同客棧相仿,只消有錢,都可住得,誰管你有病沒病,目下我們貼隔壁有間空房,你趕快搬進去,如若遲了,恐被別人占去,那就彼此不便了。」
美士大喜,當日到行仁醫院賬房接頭過了,講定明天搬去。無雙滿擬著美士見了字條,一定馬上就來,豈知候了一天毫無影響,心中十分焦急,意欲著人往梁溪旅館探問,又因如海在旁,未便啟口。晚間同秀珍談論,秀珍也說,不知為何,今天不來,或因不及舒齊,明天大約可以搬來了。無雙睡在床上,左思右想,一夜未睡。第二天早上,聽得隔壁空房中有人說話,忙教娘姨去看,回說有人搬了進來。無雙聽說,好似接著了鬥大明星一般,即忙喚醒秀珍,教她快去看個分明。秀珍穿好衣服,出去半晌,笑逐顏開的進房說:「果然來了。」
無雙好生歡喜,也不想再睡,披衣起身,往日她一定要吃過午飯,才打點梳妝。這天一起來,便催娘姨給她梳頭。那娘姨很為詫異。無雙梳好頭,又涂脂抹粉,更換衣服。娘姨還當她有事出去,問道:「奶奶一早到那裡去呢?」無雙道:「我不出去換不得衣裳麼?」
娘姨不敢再問。無雙打扮既畢,卻又呆住了。還有那美士,也滿腔希望的搬進行仁醫院,以為與秀珍、無雙二人住在一處,便可暢所欲為。豈知一到裡面,反變做可望而不可即,雖然打了幾次照面,卻連話都不能說了,你道為何?原來院中人多眼雜,秀珍是是院主的女兒,無雙是院主朋友的愛妾,上上下下,沒一個不知道的。那黃可安醫生,每點鐘至少也得在她房門口經過十次,而且俊人、如海二人,又不時來往。無雙平日住在此間,覺得比在家自由。到了這時候,反覺處處礙眼。一舉一動,都受拘束。一連數天,好生不耐。美士時常在她房門口探頭探腦,無雙見了,更覺心如火熱。秀珍雖然有時掩到美士房中去講話,無雙頗不謂然。有一天早上,秀珍回家去了。俊人、如海都不曾來,無雙暗想:這是很難得的機會,不可錯過。便把娘姨喚到床前道:「你棉襖破了,怎不做件新的穿穿?」
那娘姨笑道:「不怕奶奶見笑,我們幫人家的,一個月賺幾個錢,拿回家去,吃用還恐不夠,那裡有錢做新衣裳呢!」無雙在枕畔摸出五塊洋錢,給那娘姨道:「這是我送給你做新衣裳的。」娘姨接了,喜出望外,說:「多謝奶奶給我這許多洋錢,教我怎好意思呢!」無雙道:「你且收下,不用多說,替我把隔房那個姓吳的少爺喚進來,我有話同他講。他進來之後,你須要如此如此。少停老爺或是錢少爺黃醫生來問及,只說奶奶到親戚家去了。」那娘姨得人錢財,自不能不與人消災,當時諾諾連聲,奔到隔房,向美士丟了個眼色,輕輕說:「奶奶喚你。」美士認得她是無雙的娘姨,聞言喜不自勝,出了自己房門,頓覺心頭突突跳個不住,探頭向無雙房中一看,見裡面靜悄悄的,一個人兒都沒有,鐵床上羅帳深垂,下面放著一雙淡湖色繡大紅裳花的拖鞋,像是個沒有起身的光景。美士很覺忐忑,站在房門口,不敢進內。被那娘姨在他背後用力一推說:「進去罷,看什麼。」
美士身不由己,跨進房內。不料那娘姨卻在外邊趁勢將門兒帶上,拍嗒一聲,已在外面下了鎖。美士大驚失色,暗說不好,莫非她們設著圈套,想敲我的竹槓,把我一個人鎖在房內,如何是好?心中正在著急,忽聽床上輕輕幾聲嬌咳,美士才知床上有人,暗想事已如此,不如冒險看她一個究鬮,便壯著膽子,走近床前,揭帷一看,只見無雙獨自一人,沉沉睡熟,星眸微掩,吹氣如蘭,一床大紅縐紗棉被,蓋至腰際,上身穿著件粉紅衛生絨衫,有幾個紐子不曾扣上,露出雪白胸脯,一手捧心,一手壓在被上,現出金釧和那只鑽戒,美士見了,反覺難以為情,慌忙縮手不迭,站在床前連呼吸也不敢放重,深恐驚醒了她的好夢。美士雖然如此留意,不料無雙猛然醒來,見床前站著個男子,驚起問是哪個?美士平日頗稱能言善辯,此時不知怎的目定口呆,做聲不得。無雙問了一聲,見他不答,現出怒色道:「你究竟是誰?大清早起,到我房中作甚?快些說出來,否則我喚人送你巡捕房裡去了。」
美士不知她是真是假,心中甚為疑惑,只得半吞半吐的答道:「我便是隔房的吳美士。」無雙向他面上仔細看了一看道:「你便是唱新戲的吳美士麼?到我房中來則甚?哦,我知道了,聽說你近來很想弔我家寄女秀珍的膀子,所以今天早起,掩到這裡,想幹那傷天害理之事。幸得秀珍出去了,落在我手內,也是天網恢恢,合該你的報應來了。你可知秀珍是她家父母托我代管的,她家父母是何等樣人,我又是何等樣人,況且這裡雖然是醫院公地,但我作了臥房,便是三尺童子,也不能輕易進內。你是何人,竟敢闖將進來,真的膽也太大了,一定送你到巡捕房去,先問你一個私闖閨闥之罪,再辦你一個圖奸處女的罪名,你才知道我的利害。」
美士分辯道:「不是我自己進來的,是你家娘姨喚我進來的。」無雙道:「那更放屁了,娘姨豈有喚你進我房來之理。你也不見得如此好說話,娘姨叫你怎麼便怎麼,倘若叫你吃屎,問你吃不吃呢?此時抵賴沒用,到了巡捕房,自有分曉。」說罷便要高聲呼喚。美士急了,雙膝跪下道:「求奶奶饒了我罷,委實是娘姨喚我進來的,她還把房門反鎖著,我斗膽也不敢弔你家小姐的膀子,都是那天殺的娘姨哄我進來上當的呢。」說時兩隻眼圈兒都紅了,似乎要哭將出來。無雙心中頗為不忍,不覺噗哧一笑道:「你這不中用的東西,同你說說玩玩,便當真了。多大的孩子,可要臉麼?地上很不乾淨,快些起來罷。」一面說,一面親手攙扶。美士執住無雙兩手,站立起來,趁勢向前一撲,無雙冷不防倒在床上,兩個人跌一團。須臾,美士聽得門外有個男子同娘姨問答之聲,慌道:「有人來了,如何是好?」
無雙道:「莫做聲,這是秀珍的父親,我已叮囑娘姨,自有說話回他,決不進來,你休害怕。」美士還是索索亂抖,無雙搖頭說:「你這人太不中用了,怎麼一點兒丈夫氣都沒有,在這醫院中,固然不是個安穩所在,你今天沒事,便給我去看看,可有相宜的兩上兩下房子,如其看對了,再告訴我,同去觀看,這裡有五十塊錢,你先拿去,作為丟定洋付房租之用。事不宜遲,愈快愈妙。」美士說:「這個自然。」
隔了一會,娘姨四顧無人,開門進來,向美士笑了一笑,又對無雙道外邊已在開飯了。無雙催美士快走,叫他那事千萬不可忘卻,美士答應著,掩回自己房中,心中好不快意。摸出無雙給他的五十塊洋錢,看了又看。暗想今兒與她初次相識,便與我五十塊錢,將來日子長了,怕不整千整萬的送給我麼,真是我吳美士的好運來了。吃罷飯,即忙出去找尋房屋。看來看去,在盆湯弄橋下德安裡內,看對了一所兩上兩下的石庫門屋子,每月租金二十四元,另加看門費六角,還要一個月小租。美士回去,私向無雙說了。無雙也偷著出去看了一趟,很是滿意,先丟了幾塊定洋,教房東粉刷一新,然後僱人裝配電燈,自己到木器店中買了兩房外國傢伙,一張鐵床,又替美士辦了一部包車,再給美士二百塊洋錢,命他購買家用一切雜物,以及下人睡的床鋪,客堂中桌凳等物,擺設起來,儼然大家。用了兩個娘姨,一個車夫。美士先搬進去住著,無雙因他衣衫陳舊,吩咐裁縫給他做了許多華服。無雙日間,常到德安裡與美士私會,晚上仍宿在行仁醫院。這件事除了她那個心腹娘姨之外,連秀珍跟前,也瞞得水洩不通。秀珍因美士忽然搬去,很是不捨。美士推說住在外間,花消太大,所以搬往朋友家去暫住秀珍信以為真,卻也無法阻止。有一天秀珍因薛氏有事喚她,告訴無雙說:「今夜不能來院,須宿在家中。」
無雙答應了,秀珍去後,無雙也叮囑娘姨,看守房門,自到德安裡去。去不多時,如海來了,見無雙不在,問娘姨奶奶到哪裡去了,娘姨回說,到親戚家去的。如海坐了一會,猶未見無雙回院,便出院自去辦他的事。這夜如海因有朋友請他吃花酒,散席時已交一點多鍾,恐回家敲門驚動多人,便打算不回家去,宿在行仁醫院。到得院中,喚醒那娘姨問她,奶奶回來不曾?娘姨答言奶奶早已睡了。如海即便推門進內,那娘姨攔阻不及,如海開了電燈,照見鐵床上羅帳低垂,床前放著一雙淡湖色鄉大紅海棠花的拖鞋。如海仗著酒興,上前揭開了帳子,見無雙蓋著一條大紅縐紗棉被,蒙頭而臥。如海揭被一看,不覺倒退了幾步,咄咄稱奇說:「這是那裡說起,原來這床上睡的並非無雙,卻是幾個繡花枕頭,直放在床中,蓋上棉被,裝做一個人睡著模樣。正是:虛留繡枕謀何巧,密布疑雲事太玄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