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回 選舉運動成笑史 婚姻反覆墮奸謀
演說已畢,甘孟仁、金富陶二人有事先走。九如悄悄告訴晰子說:「他兩個交遊頗廣,所以我特地請來,聽你演說,倘在病客跟前談及此事,或能在無形中多運動幾張選舉票,也是說不定的事。」晰子好生感激,稱謝不已。隨說明天準備午膳,請九如先生到寒舍便飯。又邀錢守愚、黃萬卷、衛運同、李耐庵、吳士泯、李仰之六人作陪。眾人俱說准到。晰子見一班會友,還呆坐不走,知道為著茶點問題,忙叫茶房將剩下的蛋糕、肉餃搬出,眾人一見,眼都紅了,不由分說,搶吃乾淨,才一哄而散。晰子回家,見左近一家門口許多人擁護不開,疑是打架的,慌忙分開眾人,上前觀看,不意是一爿新開肉店,這許多人都是來買便宜肉的。晰子自覺好笑,暗想明天請客,那班朋友須得大魚大肉的請他們吃一頓,這裡新開肉莊,何不順便買一塊錢肉回去,因即掏出一塊洋錢,丟給掌刀的,說費神切一塊錢五花肉。那掌刀的認得晰子是隔壁紳董汪老爺,即忙陪笑說:「原來是汪先生,此時沒得好肉,我已差人宰了兩口豬,少停肉到了,切好送到府上來罷。」
晰子笑說很好,那掌刀的待他走後,和伙計們一商議說:「這位汪老爺為人不大好打發,而且我們開張在他家隔壁,將來還要靠他照應,理送些敬意。他既來買肉,收了他一塊錢,不如送半口豬去,兩面光輝。」計議已定,隨即開了半口豬,叫伙計扛著,送進汪府。晰子見了驚說:「這許多肉做什麼?」掌刀的笑道:「這肉一半是汪先生買的,一半是小店敬意。」晰子笑道:「如此很難為你們了。」忙摸兩角洋錢,給那伙計。掌刀的執意不受,丟在桌上去了。裘氏母女笑說:「這肉店老闆好客氣。」晰子哼了一聲道:「客氣也很不容易呢!我若不做。」說到這裡,忽然中止,改口道:「試問第二三個,誰能化一塊錢買半口豬呢?」裘氏母女大笑。今天晰子這一塊錢肉,不但買得便宜,而且第二天請客並沒添別樣葷菜,卻從半口豬上生發,燒一味白蹄,一味紅燒塊頭肉,一味菜心肉圓,一味豆府乾炒肉絲,一味豆腐皮炒肉,一昧鹼菜肉片湯,一味肉釘墩醬,一味肉絲炒蛋,共是八樣菜。九如等都吃得十分滿意,還說我們都是自己同志,主人何必設此盛饌。席間晰子又提起選舉問題,喜的並無外人,彼此暢意談論。萬卷說:「我已打定主意,選舉汪先生。不但我自己選舉汪先生,而且我命兩個豚兒,也選舉汪先生呢。」
九如哼哼道:「萬卷先生這句話,太豈有此理了,怎把我們都當作你家豚兒呢?」萬卷謝罪不遑道:「恕我無心,我不過脫口一句話,不道九如先生竟挑起眼來了。」眾人都笑將起來。守愚道:「別混鬧罷,正事要緊。在座諸公,自然人人舉汪先生的了。但不知列位親友中,有幾個可以拿穩辦得到?我有四個舍親,原說舉我的,如今我請他們改舉汪先生,都已答應了。」萬卷道:「我有五個。」耐庵道:「我有六個。」士民說:「我親眷多得很呢,而且我沒事時,常去走動,他們都聽我意旨辦事。如今為著汪先生的事,不免多去跑跑,大約都可以辦得到。」九如道:「這些空口白話,誰多誰少,都不能作數,汪先生請你拿名單出來。」晰子忙把名單取出,九如搬過筆硯,說:「請各位把親友名字摘出,以便查考。」
守愚摘了半天,只有三個。萬卷兩個。耐庵連一個也沒有。九如道:「何如?爭多論少,都是沒用。就真有這幾個人,也未必人人肯聽你的話。即使面子上答應你,背地裡仍照自己意思,你又能奈何他不成,我說還是各自竭力運動,能多得一張選舉票,便多一分希望,勿存私利,盡力為之,決無不能到手的事。」眾人都說此言有理。晰子道:「飯冷了,大家吃完了再議不遲。」用罷飯,議論半天,仍無頭緒。九如等各自散去。單有衛運同一人留著。晰子裝了袋旱煙,遞給他。運同接過煙袋,吸了幾口,四顧無人,笑向晰子道:「我卻有一個絕妙運動法兒,不知會長贊成不贊成。」
晰子忙問是何妙法?運同道:「我看名單上有許多公民,都是法華龍華浦東的鄉愚,很有幾個目不識丁之人在內,不知那班調查員如何把他們調查在內。」晰子道:「這也難說,因這班人鄉愚雖然是鄉愚,然而身未犯法,公民資格仍在,調查員勢不能獨獨遺漏他們,但我與這班人素不相識,說來有何相干。」運同道:「你說不相干,我去以為有一個絕好利用機會。這班鄉愚,平日原不知何為國事。常言說:春耕夏獲,秋收冬藏,才是他們的本分。講到選舉議員,監督行政,他們連睡夢中也未必想到有這八個大字。那通告信送去,他們又何嘗知道這一張空文中,有權利在內,一定置之不理。我們只須打一百十張五分頭的大面票子,挨戶分送,附一張名片,推說是衙門裡派下來的,教他們選舉時,務必前去照名片上三個字寫,不准弄錯,如有不能寫字的,可教他們馬上學習起來,想必三個字,也沒甚難處,這班鄉愚眼孔小,怕官畏勢,聽說是衙門裡的事,一定不敢違背,而且有大面可吃,自然人人歡喜來選舉了,這豈不是一樁價廉物美的絕好買賣嗎!像你昨天那般開會,辦法固妙,然而會友中,人人都有權利思想的,假如應了方才九如那句話,面子上答應你,背地裡仍照自己意思,你又能奈何他不成!故要運動知有權利的人,還不如運動不知有權利的笨伯為妙。」
晰子拍掌叫絕,說:「此法更好了,運同先生設想高妙,令人欽佩之至,大號叫衛運同,果然名不虛傳,但不知要用多少面票?」運同道:「一張面票便是一張選舉票,你想要多少選舉票呢?」晰子道:「大約二百張也就夠了。」運同道:「如此就打二百張面票足矣。」晰子算了一算說:「一張面票五分,五七三十五文,二百張共是七千文,洋價一千三百文。六塊錢可兌七千八百文,除去七千文打面票,還多八百文,大約做往來的車錢夠了,這事兄弟重托運同先生了。」說著摸出六塊洋錢,交給運同,又深深作了個揖。運同慌忙還禮道:「彼此至交,理當效勞。車錢一層,何必客氣。」晰子道:「為朋友的事,決無教你賠腳步之理。」
運同又向晰子要了兩盒名片,辭別出來,一路走著,越想越佩服自己的法兒高妙。回到家中,卻又有些後悔,不該把這絕妙法兒,傳授晰子,理應自己弄個議員做做,每年也可多幾百元進款。幸得他將這事全權托付與我,我何不把他的錢為自己運動,橫豎這種事無憑無據,待發表出來,我得了議員,諒他也奈何我不得。主意既定,當時便去打了一百張面票,化了三千五百文錢,餘多的一概入袋。又自己印了一百張名片,將晰子的名片藏過,預備停當,親自下鄉走了一趟,果然那班鄉愚,當他是官府派來的,十分敬畏。運動完畢,還假意到晰子跟前去覆命。晰子那知就裡,千恩萬謝,又留他吃了頓飯。選舉那日,如坐針氈,從此便和士子聽放榜一般,眼巴巴望到發表出來,那汪晰子的大名,竟落在孫山之外。晰子這一急非同小可,不但把穩瓶打破,而且化了不少錢的氣從何處發洩。四路托人打聽得自己只有二十六張選舉票,心中暗想,衛運同替我發出二百張面票,據他說一張面票便是一張選舉票,理該有二百張選舉票。還有舊學維持會二十一個會友,連自己三十二個親戚,應該有二百五十三張選舉票,打一個八折,也該有二百零二張,為什麼變做了二十六張呢?莫非監視的從中作弊麼?後又聽得衛運同也有二十餘票,未免有些詫異,暗想不料運同那廝,無聲無臭,也有人選舉他做議員。心中正自疑惑不明,事有湊巧,有一天他妹夫來家。說話間,談及地方選舉,他妹夫笑說:「這遭選舉,真所謂怪態百出。有許多投票的,連字也寫不週全。開筒時,一字不著的也有,姓名顛倒的也有,別字連篇的也有,寫名不寫姓的也有,總計廢票有一百餘張。最奇怪的,內中有一大半,大約舉的是一個人,卻有的寫術運圓,有的寫行車回,這種都不像個人名,或者是舉衛運同寫錯的,亦未可知。」
晰子聽說,恍然大悟,知道著了衛運同的道兒,心中好不氣憤。忙把楊九如請來,將一情一節告訴了他。九如也代他生氣。晰子算了一算,說將他二十餘張和我二十六張並合,共有五十多張,已可及格,不料他從中作梗,弄得兩敗俱傷,豈不可惡。九如勸道:「你也不必動氣。常言說得好:知人知面不知心。真所謂明槍容易躲,暗箭最難防。從古以來,小人變生肘腋的,不知凡幾。吃一回虧,學百回乖。以後只消時常留意著這班人便了。講到選舉議員,這回不著,還有下回,你可知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何苦無名火高到萬丈呢!別的不說,我們會中會友陳浩然的兒子續娶,後天便是正日,禮還沒送,你想究竟如何辦法?」
晰子道:「仍用舊學維持會出面,送一幅呢軸便了。」九如道:「若用團體出面,只恐又和上回一般,大家老著面皮,不肯出錢,後來仍是辦事人晦氣。倒不如爽爽快快,我們幾個化錢的出面,那班人送不送由他。」晰子道:「這個辦法也好,就合四個人公送一幅呢緞便了。」九如道:「四個人合送一幅呢軸,很不好看,而且每人差不多也派到一塊洋錢,何不合八個人送一幅緞軸呢?」晰子道:「緞軸也未必見得便宜。」九如道:「目下晝錦裡的緞軸,每副連字只得五塊錢,送去卻有一塊錢力金可賺。五塊除掉一塊,只得四塊。八個人分派,每人只出得半塊錢。他們還須掛在居中,豈不又省錢,又光輝。」晰子笑道:「你也算盡算絕了,連一塊錢力金也算進在內,就照這樣辦罷。不知是哪八個人?」九如道:「你我二人,還有萬卷、守愚、耐庵、士泯、運同、仰之六個。」晰子怒道:「衛運同那廝,你還要拖他在內則甚?我想明兒把他逐出舊學維持會呢。」
九如道:「你又要霹靂火似的了,教你不要氣,只要記:古人喜怒不形於色,我勸你以後面子上仍同他好好的,只須存在心上便了。晰子仍憤憤不已。九如勸慰一番,辭子晰子,自去預備送禮不提。且說陳浩然的兒子,便是光裕,他自與邵氏覿面以來,未免有情,誰能遣此。兼之舅母薛氏,又時常同他取笑,說把王家嫂嫂做媒給他。光裕面上雖然不答應,心上卻十二分願意。不過他自存了這個念頭之後,見了邵氏反覺有些腼腆,不敢多同她搭話,因恐旁人見了,向他說笑,這也是少年面嫩之故,豈知卻與他母舅錢如海一個絕好機會。光裕那知情海中有此勁敵,滿心指望地方平靖,搬回家去之後,向母親說了,教張媽作媒,娶意中人回家,共遂于飛之樂。不期李氏那晚跌傷了腿,邵氏伴入醫院,一去月餘,杳無音信。陳太太急於搬進城去,光裕未便攔阻,私下還想待李氏腿傷平復,仍搬回他家對門居住,豈知望眼欲穿,王家婆媳,仍未見回來,見中好不著急。竟欲到母舅家去,探聽他婆媳消息,又自覺難以為情。有一天他見對門空屋中,有人出入,還道是邵氏婆媳搬回來了,興匆匆的過去一看,不料大失所望,卻是另外新搬來的一戶人家,並非邵氏婆媳。光裕此時,再也忍耐不住,私向張媽詢問。張媽支吾以對,光裕見她藏頭露尾,益發懷疑。再三盤詰,張媽嬲他不過,只得傾吐無餘,光裕聞得邵氏已嫁如海為妾,宛如晴空中起了個霹靂,氣得半晌無言。心中暗想:母舅為人,外貌十分誠實,不料他存心如此險詐,自己有了一個老婆不足,還要強佔我那意中人作妾,真可謂人面獸心,衣冠禽獸了。可怪邵氏平日貞節自守,食苦安貧,竟也朝秦暮楚,願為妾媵,真令人夢想不到。也是我瞎了眼珠,錯用愛情之過。一個人越想越恨,竟又茶飯少進,精神恍忽起來。浩然見兒子悶悶不樂,不免有些著急,想出許多方法,總不能令他開懷。恰巧浩然有個族弟,叫做澹然,也是教育界人物,開著一所坤權女學堂,這天開會,浩然弄得一張入場券,給光裕去看,光裕也欲借此散散心,歡然願往。到了這女學堂門前,第一個遇見的便是他族叔澹然,光裕素同他脾氣不對,兼之胸中有氣,只略略同他點了點頭,昂然直入。澹然見他傲慢,心中大為不悅,側目看他走了進去,嘔氣說:「孺子不可教也。」
正言間,他長女瓊仙走來,問道:「方才進去的可是光裕哥哥麼。」澹然氣憤憤的道:「你問他則甚?這種畜生,目無尊長,一定不得出息,也是我陳氏家門不幸。」瓊仙知他發了脾氣,嘮叨不休,不等他說完,笑了一笑,進去尋見光裕,把父親生氣之事告訴了他。光裕笑道:「我斗膽,不怕妹妹生氣,說一句放肆話,你家這位尊大人,那副嘴臉,我見了已覺作惡,若要同他談論,只恐連隔夜飯都要嘔出來咧。」瓊仙道:「莫說你了,便是我自己,若同他多說了些話,總覺越說越惹氣,毫無一句中聽的,不知是何緣故?」光裕笑道:「這叫做自己不諒,與人何尤。」
瓊仙不覺失笑。光裕正要問她近來看什麼書報,忽聽得背後嚦嚦鶯聲,叫了一聲:「瓊仙姊,你原來在這裡,累我找了好半天。」光裕回頭一看,見也是個學生打扮的少年女子,約在二十一二歲之間,中等身材,面色雖不十分白嫩,卻生得眉畫春山,目瑩秋水,丰神綽約,舉止大方,不由的暗暗叫好。那女子見光裕眉清目秀,鼻正口方,衣衫倜儻,顧盼動人,站在當地,宛如玉樹臨風一般,也未免心中一動。瓊仙雖是個未出閣的閨女,已有二十左右年紀,兼在北洋女學堂讀書多年,那兩隻慧眼中,已看得出風情月意。今見二人神態有異,不覺暗暗好笑,忙答應道:「萍姊找我何事?我正同我家哥哥講話呢。」那女學生聽說,又向光裕看了一眼道:「原來瓊姊與令兄談話,我在教員室等你罷。」
瓊仙慌忙將她一把拖住道:「我們自己兄妹,萍姊何必迴避。我來替你們介紹介紹,這位是我同學郭鏡萍小姐。這位是我族兄陳光裕,你們從此可認得了。」說著,噗哧一笑。光裕帶笑向鏡萍鞠了一躬,鏡萍也含羞還了一禮。瓊仙又待開口,忽然課堂中鈴聲大震。光裕道:「開會了,我們去聽演說罷。」瓊仙道:「虧你說得出呢,開會演說,老生常談,差不多耳朵裡已聽得起了老繭了。方才我約鏡萍姊同到十六鋪新舞台去看日戲,恰巧你來了,你若愛聽演說,盡顧聽你的演說,否則可要敲你一個小小竹槓,請我們倆看戲東道何如?」光裕道:「我因一個人煩悶,故來赴會聽演說。如其你們肯陪我看戲,真是再好也沒有。小小東道,何足道哉。」
瓊仙大喜,催他就走。光裕也不向澹然告辭,同著瓊仙、鏡萍,僱車徑奔十六鋪新舞台來。這新舞台可算得中國改良戲館的鼻祖。起初固然天天客滿,夜夜獲利。後來北市大舞台、歌舞台、新新舞台接踵而起,日新月異,北市的看客漸漸不願南來,新舞台也未免門前冷落車馬稀,生意大為減色,因此每夜排演重頭戲,以為招徠地步。今天的日戲,乃是全本黑籍冤魂,光裕已看過多次,因此精神並不注重在戲文上,卻把看戲的眼光,改看鏡萍。他與鏡萍本坐在一間包廂之內,中間隔著瓊仙一個人。瓊仙坐了一會,起身小解,光裕站起讓她走後,坐下時趁勢將椅子向鏡萍這邊一挪,不料這張椅子太舊了,咯吱響了一聲,光裕忙掉到瓊仙坐的那張椅子上坐下,說這裡的椅子太蹩腳了,不得法還要跌交呢。鏡萍聽了,並不回答,只盈盈向他一笑。列位要知我國自西學昌明以來,男女中間的界域,早為自由二字破除得乾乾淨淨。
古來女子見了男人,便有什麼羞答答不肯把頭抬的惡習,其實同是一個人,又不是麻面癩痢頭,怕被男人恥笑,有何可羞。自經改革以來,已無此種惡習。男人既可飽看女子,女子亦可暢閱男人,未始非一件快事。然而這就是說的普通男女,講到一班學界中人,文明灌輸既多,自由進化自然愈速,往往有素不相識的男女,一鞠躬之後,便可高談闊論,也不顧什麼大庭廣眾之中,眾目昭彰之地。甚至一年半載之後,居然結下一個小小文明果子,這也是物極必反,文明極了,略略含些野蠻性質,正所謂物理循環,天然的妙用。在下不是格致家,卻也研究不出許多原理。單表光裕自得鏡萍一笑之後,便問她這齣戲可曾看過?鏡萍說看過一次,光裕便和她談戲,自從戲上談到鴉片煙,又自鴉片煙上談到通商。瓊仙解罷溲回來,見自己座頭被光裕占去,只得在光裕的座位裡坐下,聽他們高談闊論,只是抿著嘴要笑。
光裕、鏡萍二人,毫不覺得,再從通商上談到西文,又從西文上談到學堂,再由學堂上談到文明結婚。這一談工夫大了,文明結婚還未談完,戲文已經告畢,只得把談鋒中止,散齣戲館。光裕走到外面,要請鏡萍、瓊仙二人去吃大菜,二人並不推卻,一同到四馬路吃了頓大菜,才各自回家。光裕到了家中,想起這天外飛來的幸遇,好不心滿意足。平日睡在床上,總是短歎長吁,今天忽然高唱入雲起來。他父母見他一旦改相,都驚疑不定。次日瓊仙差人送來一封信,乃是鏡萍因昨天擾了他的大菜,今天還席,請他仍是昨晚這家大餐館中晚餐。光裕好生快活,換了一身洋裝,興匆匆的前去赴約。吃罷之後,仍由光裕出資,請她們看夜戲。自此時常相請,他二人交情漸密,熱度驟增。光裕又私問瓊仙,知道鏡萍是南翔世家,父母尚在,瓊仙自幼與她同學,後來又同在北洋女學堂讀書。因革命起事,南省學生退的很多,她二人也聯袂歸家。那時軍事方殷,上海有一班英雌,發起起一個女子北伐隊,鏡萍熱心國事,也報名入伍,隨軍攻伐南京,雨花台血戰場中,也曾印過她弓靴足跡,因此可算得是個女偉人。光裕聽了,益發敬愛。有一天,瓊仙獨自一人來找光裕,劈頭一句,便說我替你同鏡萍作媒來了。光裕久有此意,只恨吐不出牙關,聽瓊仙一說,忙道此話怎講?瓊仙道:「你莫非反不願意嗎?」
光裕臉一紅道:「我有什麼不願意,只恐鏡萍不願意罷了。」瓊仙歎道:「唉,你真是個笨伯。鏡萍蓄意已久,見你不向她求婚,還道你不願意,所以教我來探你的意見。你如其不願意,彼此只當沒有這件事,如若你也有意思,待我去向她家爹爹郭先生處說了,一準成功。彼此行了聘,免得再在外間約來約去,教旁觀的替你們難過了。」光裕滿面緋紅,釘了瓊仙一眼,又帶笑問道:「這句話真的嗎?」瓊仙道:「自然真的,誰來哄你。」光裕聽說,不由的心花怒放,向瓊仙連連作揖道:「好妹妹,拜煩大力,替我成全此事,做哥哥的一輩子忘你不了。」
瓊仙笑道:「你這人也忒煞前倨後恭了。方才為什麼橫我眼睛呢?」光裕道:「阿彌陀佛。罪過罪過。我沒橫你眼睛,不過我素來有些瞪白眼的毛病,」瓊仙道:「也罷,我待你毛病好了,再同你做媒不遲。」 光裕賠罪道:「好妹妹,你莫作弄我咧,算我錯了,我先給你作個揖,如能替我把媒人作成功了,改日我還有一個好東西謝你呢。」瓊仙碎了一口道:「郭先生那裡,我准替你去說。倘若你父母不肯答應,如何是好?」光裕道:「這可無慮,他們自你嫂嫂故後,一向勸我續娶,我因不得可意人兒,故情願獨宿,他們常同我嘮叨什麼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,我都不去睬他。如今我自願娶婦,他們焉有不允之理。」瓊仙道:「很好。此時暫勿向他們談及,待我那邊去說好了,再作道理。」光裕道:「遵命。」
瓊仙走後,光裕喜得坐立不安,不知如何是好,晚間幾乎在睡夢中笑將出來。那邊鏡萍得了瓊仙的回音,也是一夜不曾合眼。來日早起,瓊仙到來,鏡萍知道談判將次開場,即便托故避開。瓊仙見了郭先生,先同他談了些閒話,漸漸到鏡萍身上。瓊仙問他:「今年可要教鏡萍到北洋讀書去了?」郭先生道:「目今新法與從前大不相同了。從前古法,女子無才便是德,女孩兒家,只要識幾個字,看得下一封家信,已可毋庸讀書了。我家鏡萍,自八歲開蒙,到今年二十二歲,已讀了十來年書,外國文理,我雖然不懂,中國文理,我看看也可以將就得了。因此我意欲教她學些家政,慢慢攀一個男家,不必再讀什麼書了。」瓊仙道:「伯伯之言,果然不錯,男大當婚,女大當嫁,萍姊已在待字之年,擇婿一層,自不能不從速了。」
郭先生聽說,口內不言,心中暗想:你說得好老口的話,怎不想想自己也是個待字閨女,說什麼擇婿一層,不能不從速,居然侃侃而談,毫無赧色,豈不是一樁笑話。因道:「陳小姐之言固然有理,老夫因不得一個門當戶對的人家,故而遲遲至今,尚未成就。」瓊仙道:「我替萍姊做個月老,不知伯伯肯不肯?」 郭先生道:「不知是那一位?」瓊仙道:「便是我的族兄,叫做光裕,今年二十七歲了,斷弦待續,為人頗為聰明,性格既甚謙和,品貌亦極清秀,論門第則書香世澤,詩禮傳家,與伯伯府上,正可謂門當戶對。」這郭先生人頗忠厚,耳朵最軟,聽瓊仙說得這般好,想了一想道:「這也並無不可,但墊房一層,不知老妻意下怎樣,還須問問她呢。」
瓊仙當下又到後面,尋見郭太太,照樣說了一遍,又添枝接葉,加上許多好處,郭太太聽了,很是滿意,不過墊房一節,也頗為猶豫。老夫妻兩口子一商議說:「還是問女兒自己。」叫了鏡萍來問時,鏡萍不肯開口。問了半天,只說得一句,聽憑爹爹母親作主。這問題解決之後,瓊仙奔到光裕處報信,光裕喜不勝言,當時稟明瞭父母,浩然夫婦亦各歡喜,彼此一言為定,只待擇日行聘。光裕忙著置辦聘禮,又打聽得郭先生夫婦五旬雙慶,便備下一副重禮,署款郭太親翁,下書姻弟陳浩然。郭先生也下了一張親翁請帖,雖然尚未納采,彼此俱以姻戚相稱。誰知這一來卻觸怒了一個人,這人便是瓊仙的父親陳澹然,他女兒乾這件事,他自己毫無所聞。那天到郭家慶壽,見浩然送的聯幛,不覺暗暗詫異。隨問郭先生道:「原來令愛納了採了。」
郭先生道:「才只談起,還未定行聘日子呢。」澹然道:「不知是誰作冰上人的?」郭先生笑道:「是令愛作合,配與令姪,難道陳先生還未知道嗎?」澹然聽說,暗吃一驚,假意笑道:「果然有這句話,這幾天學堂裡的事一忙,就忘懷了。」這夜澹然歸家,大大把瓊仙埋怨一頓說:「你不該瞞著我,去同光裕作媒。可知光裕這畜生,本是個沒有出息的東西,誰叫你乾這些閒事,將來好處挨你不著,如出了什麼岔子,怕不給郭家唾罵一世呢。」瓊仙也因光裕近日,常同鏡萍兩個人出去遊玩,沒她的份,心中頗為不樂,深自懊悔,替他們撮合成了,到如今忘恩負義。今被父親一責,胸中更自納悶,賭氣說道:「橫豎他們還未行聘,你去教他們毀約便了。」澹然聽說,暗想果然還來得及破壞他們這件事。次日先去找尋浩然,問他光裕的婚事可是你作主的,浩然說:「是光裕自己看上的。」
澹然歎道:「這也難怪他們,究竟少年人血氣未定,只知好色,那願利害。我自家人不能冷眼旁觀,你可知郭家女子,數年前已不十分規矩,自到北洋去後,更弄得一塌糊塗。去年入了什麼女子北伐隊,跟著一班當兵的同往南京,路上曉行夜宿,何堪設想。後來這女子北伐隊回滬時,產下私孩子的不知凡幾,可怪你也不打聽打聽,隨著他們混鬧,娶了這種媳婦,不怕玷辱祖宗的麼?」
浩然聽了,雖然有些疑惑,還不能深信。澹然知他沒有定見,光裕一來,又必言聽計從,說也沒用。隨到郭家,對著郭先生道:「令愛婚事,是小女做的媒。我卻有一層情節,不能不申明在先,只恐老先生事後知道,要見怪我家小女,故我特地前來告訴一聲。我家小姪,脾氣素來不好,品行更為卑鄙,自己並無學問,還喜歡在外間惹草拈花,動不動糾合一班流氓,同人打架。已故的姪媳,便為這些事氣死的。故而令愛過門前去,務須令她留意。」
郭先生夫婦聽說,慌道:「這便如何是好?」澹然道:「有何法想,隊非不受他家的聘。」郭先生也說:「幸得尚未納采,還有挽回之法。不過有言在先,怎好抵賴?」澹然道:「口說無憑,怕他則甚!」 鏡萍在隔房聽得真切,知道父母有悔婚之意,好生著急,忙來找尋瓊仙求計。瓊仙也冷冷的答道:「這件事我很對你不起,我家哥哥為人果然不十分正派,便是姊妹之間,也要偷偷摸摸,聽說以前還同一個什麼小寡婦相好,近來不知如何又拆開了。這都是我的不是,當日沒告訴你。」鏡萍聽說,哭道:「這都是你害我的。」瓊仙道:「此時還來得及呢,你又沒受他家的茶,算不了他家的人。」
鏡萍無言,掩淚自回家去。隔了一天,澹然又到郭家獻計道:「我看令愛這件事,還須早些設法抵制,待到那邊前來納采,雖然可以拒卻,不過彼此多句話,大家場面攸關,不知給他一個迅雷不及掩耳,早些把令愛嫁出,即使後來發覺,木已成舟,諒他也無法可施。剛巧我有個同學朋友,新自美國回來,也是斷弦待續,年紀雖然略略大些,手頭很有幾個錢兒。而且學問也比小姪高出萬倍,與令愛相配,真可謂郎才女貌,我意欲代他二人作伐,不知郭先生意下如何?」郭先生夫婦聽說,明知這新郎年紀已是不小,究比女兒嫁給一個流氓好些,當下一口答應。澹然又道:「事不宜遲,後天恰是黃道吉日,便用轎前盤的辦法,當日成禮,免被前途知道,又起糾葛。」
郭先生夫婦,本是出名的爛好人,聽澹然說光裕如何如何劣跡,便當光裕是個勢惡土豪一般,但求逃過此人,無論如何,都很願意。鏡萍一方面自聽瓊仙一派說話之後,也就變了方針,悉由她父母作主。這邊急忙忙的預備嫁娶,可憐光裕還在夢中,終日興匆匆的奔來奔去,辦了許多鏡萍素日歡喜的物件,以備日後行聘之用。這天合該有事。光裕恰巧從一個同學處回家,經過城內某處,見一家做喜事的,正在軍樂洋洋,行那文明結婚之禮。光裕素性好事,擠上前去觀看,見那新郎高冠禮服,年紀已有四十上下,嘴唇上留著兩爿八字須,精神頗為英武。新娘頭上,頂著一幅粉紅洋紗,長拖至地,玉面含羞,粉頸低垂。光裕見了,暗想這新娘好生面善,仔細一看,不禁滿心疑惑,走上一步,借著燭光,看得十分真切,不覺倒抽了一口涼氣,原來這新娘非別,便是他未婚妻郭女士鏡萍。正是:女子嫁夫真便易,男兒娶婦轉煩難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