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吃官司隊長受奇羞 想議員公民發狂

  熱眾人也問過伯和等名姓,各道久仰,客套了幾句,才隨意坐下。儀芙隨問壽伯今兒陪著倪老伯在那裡玩耍,到得這般遲?壽伯便把日間在城內吃茶,後來又到王熙鳳家坐了一會等情,大略向儀芙講了。儀芙笑說:「怪道倪老伯紅光滿面,原來剛才會過親了,不知幾時覆席?我們還可叨擾一杯喜酒呢。」壽伯道:「快了快了,就是後天。」儀芙道:「原來倪老伯後天請客,那可妙極了,不知可用得著我這個俗客嗎?」伯和道:「只恐尤先生不肯賞光,那有不奉請之理。」正言時,侍者在門口說了聲有客,眾人又各起立。伯和見那來者身穿軍服,器宇軒昂,面色略略帶紫,兩眼露出凶光,一進來便把右手向額角一揚,行了個軍禮。這幾位紳董,也都恭恭敬敬,答了個正式鞠躬之禮。儀芙搶上一步,同那人拉手說:「劉隊長為何來遲?我們恭候許久了。」那劉隊長笑了一笑道:「我白天在司令部,因有幾個兵士,犯了我的軍法,我為著這件事,親自發落了那幾個人,因此出來得晚了,累你們多等,很對不起。」儀芙道:「不知如何發落的?」劉隊長笑說:「有何發落,槍斃罷咧。」
  眾人聽了,都吃一驚。晰子忙問,究竟犯了什麼法,有這槍斃的罪名。劉隊長道:「法呢並沒犯什麼大法,只因他們不聽我的話,所以我便把他們槍斃了。」黃萬卷接口道:「不聽說話者,無傷也,乃至槍斃乎,惻隱之心,人皆有之,豈不聞君子之於禽獸也,見其生,不忍見其死,而況人乎哉!」劉隊長聽了,不大懂得,料是駁他的話,頓時把雙眼一睜,大聲道:「你這位先生說些什麼?我們當軍人的,言出如山,若有不聽的,便是犯法,莫說是我手下人,即使不是我手下人,我要槍斃誰,便把誰槍斃了,看他逃到那裡去!」萬卷嚇得不敢再說。晰子恐劉隊長生氣,慌忙賠笑道:「隊長誤會了,方才黃先生說,這種不聽說話的人,應該槍斃呢!」劉隊長笑道:「那才對咧。」
  伯和悄悄問壽伯,這劉隊長是誰?因何如此蠻橫?壽伯低聲道:「他乃是我們都督手下五虎將之一,敢死隊的隊長,人雖粗率卻還有些肝膽,本是武教習出身,都督未光復時候,就和他十分知交,所以現在軍政府成立,他的權柄也大得很,我們都不得不拍拍他馬屁。你聽他說話蠻橫,其實並不可怕,因他常說槍斃人,卻從未見人被他槍斃。剛才一篇話,也是故意說著哄哄你們呢。」伯和方才明白。儀芙道:「客齊了,請各位點菜入席罷。」
  隨把墨盤推向晰子面前道:「請汪老夫子先點。晰子滿面堆笑,順手取枝筆,在硯池內潤了一潤,見是枝開花的,忙換過一枝,豈知乃是枝破筆,不覺哼了一聲,高喊堂倌取筆。叫了兩聲,沒人答應,儀芙忙替他叫人鈴按了一按,侍者進來,儀芙命他取筆,侍者出去,半晌不見取到。晰子好生性急,只得把那枝開花筆在口中含了又吮,好容易將筆頭吮尖了,已弄得滿嘴唇都是黑墨。晰子也顧不得許多,略把衣袖拭了一拭,先取菜單一看,見五花八門,寫著二十餘種,都是他愛吃的,一時竟不得主意,意欲照單全點,又恐肚子裝他不下,只得勉強割愛點了八樣菜。寫罷,見九如已在旁邊恭候,手中還拿著侍者送來的那枝好筆,慌忙起身讓他點。九如坐下,一手潤筆,一手將晰子的菜單看了又看,連說點得好,他便一一如一的抄了一張。接著衛運同見他二人點的是牛尾湯、燴魚、豬排、童子雞、龍蝦、火腿蛋、咸牛肉、鴨片飯,搖頭說太多了,便減去二色,只點六道。伯和央壽伯代點了六樣,其餘各人挨次點畢。儀芙又拿了一疊局票,先替伯和寫了王熙鳳,再問晰子等人,都說沒有。壽伯道:「今兒又不是在堂子中請客,況且汪老夫子等都是道學中人,這個俗例,可以免得。」儀芙也知除卻自己和壽伯、伯和外,沒第四人叫局,笑道:「免去也罷。」隨把寫就的那張局票撕了,請晰子上坐。晰子讓劉隊長,劉隊長卻毫不客氣,大模大樣的坐下。儀芙自居主席,伯和等也隨意入座。儀芙命侍者開了瓶白蘭地酒,先問劉隊長要不要?劉隊長不知這白蘭地酒的方量很猛,平常都用高腳杯喝的,他卻把大玻璃杯教他倒,見那侍者只替他倒了淺淺半杯,不由的心中冒火,圓睜雙眼,喝道:「倒滿了。」侍者嚇了一跳,忙滿滿的給他斟了一大杯。下首坐的晰子,見劉隊長用大杯喝酒,自己焉肯放鬆,也把大杯給他倒酒。侍者被劉隊長嚇怕了,不敢怠慢,也滿滿的斟上一杯。再看這一瓶酒去了兩大杯,所餘無幾。又見九如、守愚等都高高舉起大杯等著,暗想今兒這班客人,好大酒量,一個個照這樣的大杯斟去,料想非得五瓶白蘭地不夠,即忙又去拿進四瓶酒來。儀芙見了,暗暗心痛,卻又不能阻擋。眼見得五瓶酒都開遍了,暗說完了完了,這五瓶白蘭地酒,已去十五塊錢,今兒這頓請客,至少須得三十塊錢。幸虧得姓康的那邊敲出了五千洋錢,我也有幾百分頭,否則真要大蝕其本咧。一賭氣便把剩下的白蘭地自己斟上一大杯,一氣喝了三口。
  同席那位錢守愚先生,久慕這白蘭地的大名,今兒與他第一次見面,覺得他初出瓶口,有一股香氣撲鼻,意欲嚐嚐滋味。因見眾人都不曾動,自己也不便出手。然而喉中已癢得不堪,今見主人飲酒,自覺再也忍耐不住,暗想此時不飲,更待何時,即忙舉杯笑說:「記得小說書上,有什麼白蘭地一口一杯,我看這酒量也未免太大了。」一邊說著,一邊已呷了一大口,■嘟嚥下肚去。誰知下嚥猶可,一咽之後,頓覺得喉中辣不可耐,舌頭也變得麻木不仁,那一股辣氣上衝腦門,不知怎的他一雙六親不認的老眼中,竟流出兩滴眼淚來。啊喲二字,幾乎出口。忙把酒杯放下,假意嗽了兩聲,掏出手巾拭去眼淚,掩過痕跡,還覺口中熱辣辣的難過。看台上沒有下酒菜,只得取了塊麵包,向口中一送。不料這塊麵包是烘過的,邊皮很硬,守愚門牙已有幾隻脫落,很命一咬,麵包皮正磕在他牙肉上,這一痛非同小可。而且麵包入口,進退兩難。正在無可奈何的當兒,恰巧侍者端上湯來,呷了兩口,才把半塊麵包送下肚去。
  這邊錢守愚先生吃了兩樁暗苦,誰知他對面的黃萬卷先生,也鬧了個小小笑話。他見壽伯等吃麵包,都用刀將麵包剖作兩片,在中間涂些糖醬,然後合擾了,細細嚼吃。暗想這種大約是內家吃法,往日我見別人吃麵包,都把牛油糖醬涂在外面,有時吃得滿嘴唇都是油醬,豈不討厭。我雖是第一次吃大菜,卻不可不裝個內家模樣,免得被人看出外行來,暗中恥笑。因此也如法泡制,先用布將小刀抹了一抹,然後取起一塊麵包,右手執刀,左手執麵包,看準了描頭,用盡平生之力,一刀切去,吃嚓一聲,已將麵包平分兩片,不過他這把小刀的刀鋒快,這用力過猛,刀尖略在左手無名指上帶,已割破了一條口子。萬卷一心專注在麵包上,倒也毫不覺痛,又滿滿在麵包中塗上一層糖醬。才將兩半片合擾,笑嘻嘻放下了刀,張開大口,咬了半塊,緩緩嚼著,果然其味無窮。他口中的麵包,尚未入咽,豈知他左手無名指上的血,已在還席,一滴一滴的都滴在他面前台布上。萬卷素患近視,見雪白台布上多了幾滴紅跡,還道是麵包內流出來的糖醬,暗說糟■可惜,即忙俯首去舐,舐出了血腥氣,不免有些詫異。再一看這糖醬並不是打從麵包內流下,卻由他指上淌將出來,才知割破指頭。此時觸目驚心,覺得傷處微微生痛,暗說壞了,恰巧今兒身畔沒帶刀傷藥,如何是好。猛見面前一隻玻璃碟內,滿裝著細白糖,不覺心中暗喜道:「白糖敷刀傷,永無痕跡,可謂天假其便。忙用兩指撮起少許,掩上傷口。不料這藥才一敷上,頓覺其痛徹骨,不由的啊喲連聲。眾人驚問所以,萬一手護著傷指,哼哼不已,卻不肯說出緣故。壽伯眼快,見他手指帶血,驚道:「莫非黃先生割破了手麼?為何痛得如此利害?」再一看台上,不覺大笑起來,說道:「大約黃先生在傷口內敷了鹽末,因此生痛,你們看台上不是落著許多鹽屑麼!」
  眾人聽了,都覺好笑。萬卷方知把鹽末錯認糖末,更覺羞愧難禁。本欲托故逃席,因這大菜是平生難得幾回吃的,只得暫時忍耐。幸喜眾人志在用湯,笑了一回,便聽得一陣叮盆響,接著魚肉等菜,一道一道的端將上來,你吞我吃,一頓大嚼,竟把這件笑話一併吞入肚去,終席無人提及,連萬卷自己也忘得無影無蹤。但他今兒這一頓吃,卻吃出一件很失意的事來。這件事他未免要抱怨已故世的父母,恨他父母生他時,沒給他生得身強體壯,食量兼人,然而他平日在家吃飯時,未嘗不深感他家父母生得他食量弱小,省儉不少。不過今天他吃別人的,免不得又換了一個念頭。因他看晰子先生的樣,也點了八道菜,不料吃到第六道上,已覺上頂喉門,下抵肛門,眼看著第七第八兩道菜,原來原往,豈非是千古抱恨。對面的守愚、九如二公,也與他同病相憐。守愚因酒力不勝,胃口減色。九如卻為餓過了火候,多吃了兩塊麵包。不意貪小失大,末道鴨片飯,竟不能下嚥。惟有汪晰子先生,卻將八道菜吃得涓滴無餘,可見得會長資格,與眾不同了。主人尤儀芙,本有一件事,要借重幾位紳董。不期他所請那些有名紳董,果不出伯和所料,一概謝絕,到的都是些末等角色,因此未能發表,只算白請了一次客。酒闌席散,已在九點鐘時分。伯和仍由壽伯伴送回寓。萬卷、守愚等因難得出城,故而相約往附近群仙茶園,看一角頭的正廳戲去了。晰子與九如結伴歸家。儀芙待客人散後,付過菜賬,同著劉隊長出了大菜館。走不幾步,忽有幾個便衣的中西包探,和一個三道頭巡捕,趕到前面,向劉隊長打了個照面,問道:「這人可是姓劉麼?」
  劉隊長未回言,儀芙代他答應說是的。那幾名探捕聽了,不由分說,圍住了劉隊長說:「請到捕房去一趟。」儀芙莫名其妙,再看劉隊長嚇得臉都青了,問他也說不知為著何事。儀芙道:「有理不愁沒處講,便到捕房去何妨。若是他們的不是,定須找律師教捕房賠還名譽損失。」劉隊長也說不錯,兩人隨著這班探捕,到了總巡捕房審事處。那西探上前一報告,儀芙聽了,方才明白。這劉隊長是個過犯,當年犯了事,逐出租界有案。今天私入租界,有違捕房章程,免不得還要過堂擬辦。劉隊長此時俯首無辭,被巡捕押入監牢之內,手攀鐵柵,哭喪著臉,向儀芙道:「萬望尤先生轉告都督,設法救我一命。」儀芙道:「這個自然,你且放心,決無性命之憂。」當下儀芙出了捕房,趕到清和坊陸小寶處,找見都督。那時都督正同幾個革命偉人打僕克,儀芙忙將劉隊長之事向他說了,都督也無法可施。旁邊有個朋友道:「這件事不須大驚小怪。巡捕房的事,急殺也是沒用。那劉隊長只可請他在捕房委屈一夜,晚日解公堂時,請一個有名律師上堂,包你一堂完事。」
  儀芙聽說,重複回轉捕房,告訴劉隊長,不必耽心,當夜又去找到一個做律師翻譯的朋友,托他辦理此案。果然次日劉隊長過堂,並沒受別樣難為,只申斥一頓,重複逐出租界,不過略略丟些面子罷了,這都是後話不提。且說當晚晰子、九如二人,散席出來,一同進城。兩人都是步行,一邊走著,一邊談論一件正事。九如道:「講到選舉一層,可以不須愁得。好在我們有一個團體,常言眾擎易舉,我們會中人數雖然不多,若能人人向親戚朋友遠鄰近舍跟前運動,至少也得一百八十張選舉票,有了一百八十張選舉票難道一個小小議員,還愁不能到手嗎!」
  晰子道:「話雖如此,但權利二字,是人人愛的。試問你我二人,得了利益,誰不想自取,那一個肯拱手讓人。況且我們舊學維持會諸人,與你我資望不相上下的很多。目今大總統恩典,有了這個做官捷徑,他們個個都是公民,誰不眼紅耳赤,躍躍欲試,只苦沒得法兒,無門可入。倘若向他們宣佈了這選舉運動的妙訣,豈非開闢了別人的茅塞,於自己一方面,反有害無利麼!」九如道:「這固是意中之事,然而有個補救之法,只消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不但可免那班人敗壞我們的大事,還可令他們樂為我用,你道如何?」晰子拍手叫絕道:「妙極了!此法一行,爾我高枕無憂矣。」九如道:「今年我且讓你,這件事勢不能兼顧,若要兩面不脫空,只恐反變做駝子翻筋斗,兩頭不著實。不過你若得了那樣,這學務裡的事,可要讓我。」晰子道:「這個自然。事不宜遲,你明兒便叫萬捲髮通告,就是後天開會,最要緊的,通告上須寫明特備茶點,萬萬不可漏脫。如其不寫明,只恐沒有人肯來的。」九如笑道:「這件事我決不忘,倘若別處開會,不備茶點,我罰咒也不願意去,難道自己開會,這招徠的秘訣,反漏脫不成?」說時已到自家門首,九如辭了晰子進內。
  晰子一人,走在路上,好生高興。暗想我汪晰子一介寒酸,讀書不成,考試不第,幸虧口才勝人,得為舊學維持會會長,社會上居然大有名望。目今有了選舉之制,正是千載一時的絕妙上進機會。照九如所說之法,運動起來,縣議員一席,十拿九穩。縣議員到手之後,慢慢運動省議員。做了省議員,再設法運動國會議員。一入了國會,只消逢迎逢迎大總統的意旨,若得總統賞識,便可棄行做總統秘書。做了秘書,便好運動做各部總長。如其得了交通總長,某處鐵路電報局長缺出,有人運動,至少也得幾萬報效。倘使做了財政總長,大借款一次,便有數十萬回扣。一任下來,不愁不多幾千萬銀子。那時衣錦還鄉,名利兩就。古人云:將相本無種,男兒當自強。不料我汪晰子也有此一日。想到這裡,頗以交通財政總長自負。到了自家門口,見那個站崗的警察,未曾向他行禮,不覺勃然大。正要發作,猛然想起自己還未做總長,須待一朝權在手,再把令來行,姑且捺下一腔怒氣。走到裡面,又怪他妻女沒起身迎接。再一想女流何知,宰相肚裡好撐船,不必同她們計較。便自己拖一張椅子坐下。此時裘氏正和女兒如玉在燈下做活計,晰子見如玉渾身縞素,愁鎖蛾眉,不由的想起志敏夭折,自己戀著數萬金存款,致教女兒良宵夜永,獨守空幃,未免有些抱歉。再一轉念,將來為父的做了總長,少不得要與總統往來。當今大總統公子很多,倘和女兒結下愛情,便可嫁一個總統公子,豈不比平常小學生高出萬倍。女兒啊,你休再抱怨為父的,為父的自有教你心滿意足的一日呢。此念一轉,不覺哈哈大笑起來。裘氏如玉驚問笑什麼?晰子自覺這些話未便出口,隨說沒有什麼,你們也可熄火了。裘氏知他舊病復發,不去睬他。晰子很覺無趣,一個人先安歇。次日他有事在心,黎明即起,先在書房中吸了一袋煙,打點運動手續。又把上海公民的名冊翻了又翻,將自己相識中交情略深的人名圈出,數了一數,共是五十三人。內中有二十一人是舊學維持會會友,一個是妹婿,兩個是聯襟,五個是鄰居,三個是表戚,六個是同學至交,還有幾個,雖然也是親眷,卻已許久不通慶弔,如今用得著他們,免不得又要前去聯絡。舊學維持會諸人中,單有錢守愚那廝很是可慮,因他人雖不中用,卻最歡喜沽名釣譽。當日選舉會長時,曾同我競爭過一次,如今雖然被我制服,有時還想爬上我的頭去,幸喜他為人貪圖小便宜,不如許他舉我做了議員,便把舊學維持會會長讓他,想他一定答應。不過做議員可做總長一事,千萬不可給他知道。他若曉得了,管教又要我競爭的。打定主意,又吸了一袋旱煙,叫娘姨買了十文錢燒餅吃了,攏著名冊,到錢家去找尋守愚。
  守愚昨夜在群仙看了髦兒戲,今天正在客堂中,指手劃腳的講給他妻女聽。見有客來,忙叫妻女迴避了,讓晰子坐下,笑問:「會長先生,今兒起身得好早。」晰子道:「還是你早,我起身得不多時呢。」守愚道:「我因昨夜看了戲,所以今天已起來得遲了。往常六點鐘便要起身,吹卯時風的。」晰子一眼看見他桌上放著選舉名單,因道:「你這選舉信,也是昨天送到的?」守愚道:「正是。只因單子上甲種、乙種的名字太多了,我還沒看仔細呢。」晰子道:「人頭雖多,聽說當選的並沒幾個。」守愚道:「果然有這句說話。」晰子道:「但不知守愚先生的意中,想選舉誰呢?」守愚道:「此是國家大事,必須選舉一位名高望重的,方不辜負這一張選舉票。」晰子道:「這個固然,但也須得眾人同意,否則舉而無效,豈非白糟蹋一張選舉票嗎?」守愚道:「果然這一層上,也不可不留意的。」晰子道:「我看守愚先生名高望重,我們還是公舉了足下罷。」守愚笑說:「這句話我……如何擔當得起。我們會中,除卻你會長先生以外,名高望重的,沒有第二個了。」晰子笑道:「原為這虛名誤人,因此有許多人意欲舉我做議員,你想我也如何擔當得起呢?」守愚道:「會長說那裡話,你老人家的資格,也未必夠不上議員了。」晰子道:「夠雖然夠得上,只恐有一部分人贊成舉我,還恐有一部分人不贊成舉我,仍不能足額,那時豈不教贊成我的一部分人,白糟蹋了選舉票嗎!所以我想還是聯合這兩部分人公仝舉你,豈不甚好!」 守愚沉吟道:「話雖如此,不過你還有一部分人贊成,我恐連一部分贊成我的都沒有,如何是好?」
  晰子遲疑道:「這又是一個難題目了,然而不贊成的人,可以運動他贊成,只須略略下些本錢罷咧。」守愚道:「若說運動,還不如運動那一部分不贊成的舉你,豈不比我運動全體的省力。」晰子道:「我若做了議員,勢不能兼顧別處,這舊學維持會會長一職,卻要勞守愚先生擔承了。」守愚笑道:「不是我誇口的話,我錢守愚議員資格雖然夠不上,會長的資格,卻還擔當得起。你若做了議員,會長之職,我一準代勞便了。」晰子道:「但你意中究竟舉誰呢?」守愚笑道:「我嗎?自然選舉你,難道還要你運動不成。」晰子大笑,略坐片刻,又談了些閒話,才告辭出來,再去找尋幾個親戚。這些親戚都是商界中人,不知這選舉一事,關係重要,接到了通告信,還當作尋常傳單之類,丟開不作理會。聽晰子談及,方才搜尋出來,看了一遍,不是說人名太多,累贅討厭,便是說我們做生意買賣人,不懂得這勞什子的議會,誰願意丟了自己的工夫,去選舉別人。晰子好容易用了許多說話,將這班人開導明白,然後教他們選舉自己。好在這班人都是無可無不可的,聽說並不反對,一口答應。
  這天晰子雖然賠了些腳步,費了些唇舌,卻還出兵有利,水到渠成。晚間九如來家,告訴他通告信已教萬捲髮出,自己也替他運動了十來個人。晰子好生歡喜。次日上半天,足不出戶,在家備好了演說底稿,飯後出來,在茶食店中買了一塊錢蛋糕肉餃之類,自己先拿幾塊吃了,然後叫店伙包紮停當,親自帶往舊學維持會。此時離開會時間還早,那黃萬卷、錢守愚、衛運同三人已到會多時,一見晰子提著包裹進來,都說茶點來了,解開來大家嚐嚐。晰子忙道:「茶點須待開罷會再吃,倘若此時吃光了,少停吃什麼呢?」眾人聽了,都露出很不高興的模樣。晰子不敢將包裹脫手,恐一脫手,又和上回一般,被人偷吃了大半,隨即喚茶房拿去鎖入廚內。自己還未坐定,九如也來了,向晰子說:「原來你先到咧,我今天還請了兩個外客。」晰子說:「歡迎之至,來了不曾?」九如道:「馬上就到。」又問晰子茶點買了不曾?晰子回說早買了,九如道:「這是少不得的東西,快拿些來嚐嚐。」晰子道:「等一會罷,待開過了會吃不遲。」
  正言時,外面走進兩個人。一個身長而瘦,一個身矮而肥,都在四十左右年紀。九如忙替晰子介紹說:「這位便是我們會長汪先生。這兩位是無錫甘孟仁,孟河金富陶先生。」晰子知道二人是醫界中有名人物,慌忙讓坐不迭,說難得二公光臨,真乃敝會之幸。二人也說久仰汪先生大名,今日得見,不勝欽佩。晰子連稱豈敢。九如道:「甘先生、金先生醫務很忙,今天辭卻出診,撥冗來聽汪先生演說,如此熱心,世所罕見。」富陶道:「醫務事小,何足掛齒。半天出診,不過一二百元醫金而已。汪先生的言諭,乃是千金難買的呢。」九如接口道:「雖然是汪先生言論名貴,然而兄弟居間介紹之功,也未必為校」眾人大笑。九如又道:「甘、金二公遠來,想已肚中饑餓,快拿茶點出來。」晰子無奈,只得命茶房裝上兩盆蛋糕、肉餃。孟仁道:「我們才吃罷飯,又要用什麼茶點。」
  九如道:「不必客氣,粗點心隨意用些罷。」說時已將一隻肉餃,塞入口內。守愚、萬卷等也一擁而上,你搶我奪,頃刻精光。可憐甘、金二人空掛這肚中饑餓的名兒,連手也不曾動得一動,不一時眾會友陸續來齊,有幾個眼快的,見台上兩隻空盆子,知道茶點已經用過,未免自悔來遲,交頭接耳,切切私議。晰子恐他們走散,忙教茶房搖鈴開會。眾人紛紛入座,先由九如登台報告說:「今天本會開會,為的是選舉問題。這選舉便是目今最重要的事,然而出於創舉,國民往往有不明其中真理,以致廢棄選舉權者,因此特請汪晰子先生,將選舉重要關節演說,俾會員各將此意,向親友處勸導,庶不致誤會選舉之意云云。」報告既畢,晰子大踏步跨上演說台,居中站定,向眾人鞠了一躬,眾人照例拍手為答,掌聲既寂,晰子又嗽了幾口,呷了一盅茶,才高聲演說道:「列位啊!你們可知現在我人的地位,已不比從前了。從前是專制國的小百姓,目下是共和國的大國民。你道這一大一小,是如何過渡的?這都是一班革命志士,出生入死,打從滿清政府手裡奪下來的呢。然而他們拚著死命,和滿清政府角逐,難道單在這名目上爭一個大小嗎?非也。他們的唯一主義,乃是國利民福。何謂國利?使國家立於安穩不敗之地。何謂民福?使人民得有監督行政之權。國家安穩,則內患不生,外侮不侵,而國事日進於富強。人民監督行政,則公法常存,宵小屏跡,而政治自趨於正軌。世界共和各國行政之道,莫不視民意為轉移。但一國之內,人民眾多,眼光各異,倘若一一徵其意見,豈不反變做雜亂無章嗎!故有選舉議員之法。縣有縣議員,省有省議員,國會有國會議員。議員都由人民公眩縣議員便是一縣人民的代表,省議員便是一省人民的代表,國會議員便是全國人民的代表。國家行政,須交國會通過。一省一縣行政,須交省議會縣議會議決。所以議員不但為人民的代表,而且為人民的喉舌。人民舉了這人做議員,不但把喉舌交付這人,連身家性命也交付了這人,因他辦事得當,則全國人民受他的福。辦事失當,則全國人民受他的禍。責任何等重大。目今我國仿行選舉之制,正是民權發展的初步,我人更宜十二分慎重,於選舉議員一層,不事虛名,務取實際。不過我國人的習氣,耳食勝於目睹,若見名單上有一二耳熟能詳之輩,無論是否相識,往往將他名字寫上。試想以身家性命交付一面不相識之人,天下有這等愚夫嗎?更有一種人,愛舉自己親戚,你舉我,我舉你,此種行為,等於遊戲。還有一班人,喜歡自私自利,偷把自己名字寫上,其實毫無用處。有些眼光稍為遠大的,將平日辦事熱心公益之人,默記在胸,選舉時便寫這人的名字,此舉也未必有效。因選舉議員,全憑多數公意。若以一二人的私見,萬萬不得效力,而且反將選舉票丟於無用之地,豈不可惜。要知民國選舉,四年一度,這張選舉票,便是我人參與政治的一分權利。我人既有這一分權利,便當做一樁正用,豈可輕於放棄。故選舉第一要著,須揀一個與自己有密切關繫之人,更須有見識有口才,有資望,有肝膽,最妙曾見他辦公益事真具熱心,真有才幹者,方能當眩還須在團體中互相討論,公同選舉這人。不但自己舉他,更須勸諸親好友一齊舉他。不舉則已,一舉務使有效,那才不辜負這一張選舉票呢。這便是選舉的真意,想必列位早明白了。尤望在座諸公,將兄弟這片說話,向親友處廣為傳佈,使人人不致誤會選舉之意,放棄國民權利,實乃中華民國之幸也。」說罷,眾人一齊拍手。晰子含笑下台,九如又上台發表道:「方才汪晰子先生一遍演說,於選舉真意,巨細無遺,更無須兄弟饒舌。但兄弟還有一層意思,勢不能不發表發表。便是適才汪先生所說選舉第一要著,須陳一個與自己有密切關繫之人,我以為更須與公眾有關係者,方能入眩譬如我們舊學維持會,團體雖小,成立已久,將來議員中如無本會會員在內,以後會中應興應革之事,恐不能順手。兄弟以為須得推行一個會友去做議員,倘嫌人數過少不妨向親友處勸導。講到本會同人中,見識口才資望肝膽,應推汪晰子先生為第一,兄弟的鄙見,便選舉汪晰子先生,不知眾位意下如何?」這幾話才一脫口,便聽得台下掌聲大作,有如春雷震耳一般。正是:好憑覆雨翻雲手,巧逞急權奪利心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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