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二回
  影戲場有女懷春 番菜館群公就食

  原來今日俊人因歡喜熱鬧之故,門禁並不十分嚴緊,閒雜人等,攔入觀看的很多。雖說是良莠不齊,然而看戲的看戲,聽灘簧的聽灘簧,大家為熱鬧而來,原不指望打架。肇禍的原因,很為複雜,內中還有一段隱情。受傷之人,並非流氓,卻是一位文士,此人姓王名石顛,乃是新花月報主筆。大約看官們還有些記得,此公為著花界選舉一事,到處招搖,哄騙欺詐,無所不為,酒食金錢,也不知被他享受幾許。他有個姓金的朋友,眷戀著一個妓女,因知石顛有此一舉,仗著自己與他相識,便時時請他東道,意欲將這大總統頭銜,弄到手中,獻與美人,以遂真個銷魂之願。豈知石顛信口開河,本無成見,借此問題,落得賺他些吃喝,當面一口答應。姓金的也以為十拿九穩,故而到那妓女跟前大吹特吹,便是那妓女也頗以未來總統自負。豈知發表出來,堂堂大總統,竟為西安坊秦可卿得去。那妓女便向姓金的責問,姓金的也自覺坍台不下,忙找石顛理論。石顛推說選舉總統,全憑嫖界公意,我不過司理其事,與奪之權,並不在我。你既要代你意中人謀登大寶,何不多運動幾張選舉票呢!姓金的聽了,也沒甚話說,後來一打聽,知道秦可卿的總統,乃是化了十塊錢買來的,自己想起結交石顛的酒肉資,也用去不少,不料他愛財若命,只知有金錢,不知有信義,自己上了他的大當,因此便懷恨在心,時時刻刻圖謀報復。自知弄文不是他對手,決意以武力解決,便買囑了一班馬夫,得當兒打他半死,以熄心頭之火。
  無如石顛消息靈通,處處留心,與姓金的鬧了個參商二星,出沒不相見,故而姓金的候了他半月有餘,無從下手。今日恰巧石顛走徐園門首經過,見園中熱鬧非凡,便想採些資料,以補報上空白。豈知被姓金的朋友遇見,飛報與姓金的知道。姓金的立下緊急動員令,派出十來個馬夫,到徐園髦兒戲場上找見石顛,借著擁擠起釁,一言不合,拳足交加。石顛料是姓金的禍胎,明知眼前虧萬逃不了,只吃得一拳,便趁勢倒地,假充受傷,高喊救命。那班馬夫原受著姓金的囑托,只打半死,既見石顛倒地,頓時一哄而散。石顛見他們跑了,也便一■嚕翻身爬起,撲一撲衣上灰土,朝外便走,那時俊人等也趕過來觀看,當差的見了石顛,指給俊人說,方才打傷的便是此人。俊人意欲叫住他,問為著何事相爭,石顛卻對俊人笑了一笑,一語不發,佯長而去,俊人反弄得莫名其妙。旁邊有認得石顛的,告訴俊人說:「此人名喚王石顛,是個小報主筆。平日恃才傲物,敲詐營生,今天這頓打,大約是被人報復私仇之故,料想他面皮厚似鐵,身上的皮,也一定不薄,幾下拳腳,只可算替他舒舒筋骨,你看他不是歡歡喜喜的走了嗎!」
  俊人聽說,猛記得那一回解■仙館院中的話頭,笑向如海、伯宣、文錦三人道:「你們可記得此人,曾與我們在什麼地方會過一次的。」伯宣、文錦俱覺惘然,惟有如海心中明白,對著伯宣道:「伯宣兄快躲起來罷,提防他又要上你的報了。」伯宣等恍然大悟,笑道:「原來是這個寶貨,該打該打。幸虧他跑得快,不然我也要賞他一頓呢。」俊人笑說:「他又不曾得罪你,要你著什麼閒氣。不過今天園中閒雜人太多,難保不再生別事。」便叫管門巡捕進來,將一班瞧熱鬧的下流社會中人驅散。亂了一陣,已是上燈時分,戲劇灘簧暫停,以便用飯。俊人也吩咐肆筵設席,裡裡外外,共擺二十餘桌。賓客多了,彼此俱不客氣,各人隨意入座。與伯和同席的是趙伯宣、錢如海、戈誦仙,還有電局委員詹樞世,礦務總辦施勵仁,六個人共坐一桌。伯和私下問過俊人,知道戈誦仙是康槐蓀中丞公館西席出身,現充鼎盛絲廠經理,兼裕國銀行會辦,手勢很大,故此十分尊敬,請他坐了首席,還有詹樞世、施勵仁二人,在先都是康公館門客,與誦仙、伯宣係布衣之交,如海也與他們相交有素,故而說說笑笑,頗為投機。惟有伯和卻插不進半句話兒,只得恭陪末坐,聽他們高談闊論。然而誦仙、樞世、勵仁三人,談到舊居停康槐蓀中丞,卻沒一個說他好的,反說這老不死的近來益發糊塗了,某事該派某人,卻派了某人,若非太太力爭,這一塊美食,豈不安安穩穩被那小子得了去麼!這種糊塗老兒,幸得遇了個大賢大慧的臧太太,不然許多美缺,都委了康家子姪,我們一班人只可喝西北風咧。那戈誦仙說到臧太太三字,更覺眉飛色舞道:「我受臧太太知遇之恩,粉身莫報。老頭子雖是我遠房母舅,然而他待我也不過如此。若無太太提拔,蛟龍不得雲雨,焉能脫穎而出。只恐至今還在他家坐一條冷板凳,教幾個女孩子罷咧。」
  詹、施二人也說:「講到我們倆的差使,雖然也是藏太太之力,卻一大半仰仗誦仙兄提攜之功,否則太太又何嘗知道三千珠履中,有我們兩個雞鳴狗盜呢。」伯宣笑道:「你們講這些古話,我也想起當年到江蘇候補之時,康中丞還未放江西巡撫,然而已握有全國交通大權,我初與他家大少爺葵生相識,這時候臧太太尚未有現今這般權力,楊姨太太、魯姨太太還在,康中丞很聽他兩人的話,我便央求葵生在魯姨太太跟前求一個電報局差使,果蒙魯姨太太吹噓之力,康中丞居然給我一個湖南電報局委札。豈知我混了幾年回來,魯姨太太、楊姨太太相繼作古,葵生也一病身亡,我因謀事念急,接連拜會康中丞一十二次,毫無動靜。後來打聽得目下康公館大權,都歸臧太太掌握,好容易走了內線,先得太太俞允,才蒙中丞保薦我往財政部當差。運動了半年之久,始得奉派為上海官銀號監督,可知天下萬事,惟有識時務者為俊傑。假使我早走了臧太太那邊腳路,也不致有這許多周折,而且還可弄個更好差使。思想起來,好不後悔。」
  誦仙口道:「提起葵生,我又想起一件事來了。這件新聞,我本欲告訴你們的。方才一陣瞎說,不覺忘了。你們可知葵生的長子成官,今天早上被幾個革命黨弄進城裡去了?」眾人驚問此言怎講?誦仙道:「今天我在裕國銀行吃罷飯,正要學那宰予晝寢的故事,忽然康公館打電話來喚我快去,說有緊急要事。我還道是臧太太喚我,故此急忙忙不俟駕而行,豈知到得那邊,卻見大少奶奶哭哭啼啼,老頭子默默無言,臧太太不住向我泛白眼,似乎怪我不該來的。我見此情形,不覺呆住了。大少奶奶見了我,便說戈師爺快給我想想法子罷。成官這孩子不知怎的被幾個革命黨弄進城裡去了,方才差人來送信說,要十萬銀子取贖,否則將他當作宗社黨辦,槍斃示眾。你想大少爺死後,只留得成官、忠官兩個孩子,忠官又時常多病,若有三長兩短,如何是好。戈師爺請你看大少爺在日待人還沒什麼錯處份上,替我進城走一遭,料想你朋友很多,不難找一個腳路,進去說說,若能減少固妙,如其商酌不通,便是十萬也罷,只要他們不損我家成官一毫一發,安安頓頓送他回家便了。我聽她說得十分可憐,不由的熱血潮湧,當時一口答應,說這件事大少奶奶儘管放心,他們把成官擄去,既存心敲詐,決不致傷他毫髮。好在這裡也不希罕十萬八萬銀子,我馬上挽人進城去說,能通融的固妙,否則便照數給他,將成官贖回便了。我這句話還沒說完,不料臧太太已是怒形於色,惡狠狠的對我盯了一眼,哼了一聲道:「好容易的話,不在乎十萬八萬銀子,照數給他,須知銀子雖不希罕,體面也要緊的。我家老爺堂堂江西巡撫,大清年間,紅頂子黃馬褂的人,誰不是敵體之官,稱兄道弟,我們康公館中出去一貓一狗,也沒個人兒敢損他一毫一發。這些革命黨是什麼東西,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,擄起我家的人來,虧你們還說得出,照他們的要求,如數送去取贖。非但被人小睹,而且將這班人引慣了,沒錢用時,便擄個人去勒贖,成官擄過了擄忠官,忠官擄過了擄七少爺,慢慢的五少爺、四少爺、三少爺一個個擄遍了,論不定還要擄老太爺呢。那時百萬千萬,由他們任意敲去,此時十萬八萬固然沒希罕,須知一個人十萬,十個人便是百萬。他們今兒抓了一個小孩子要十萬,將來擄了大人,論不定要百萬千萬的。到了那個時候,請問你也照他們的要求如數送去嗎?依我主意,著個人去向他們硬要,銀子一兩都沒有,不怕他們將成官吞下肚去。」說罷,氣憤憤的走進裡面。我聽了這些話,頓時將一腔熱血化為冰冷,連屁也不敢再放一個。到外帳房坐了一會,再往太太房中請示,一進去便大大的受了一頓申斥。我早知有此一著,先陪了許多不是,太太才平了氣,命我不准多管閒事。三天之內若非太太呼喚,不許私到公館。我有生以來這種釘子,還是第一遭碰呢。你們想想,目今的時世險不險!光天化日之下,竟敢擄人勒贖,真應了沒有王法這句話咧。」
  如海道:「我看這件事,論不定還是一班歹人,冒著革命黨名字乾的。若說真革命黨,乃是政黨,豈有作此強盜行為之理。」講到這裡,俊人過來敬酒,眾人一齊站起,向主人稱謝。俊人敬罷酒,作了一揖,說:「請列位熱鬧熱鬧。」說罷又到別桌上去敬酒。這邊如海便請首座令發。誦仙笑道:「兄弟酒量甚窄,請我做了令官,不但有負厥職,還恐貽笑鄰席。你是主人代表,不如自己發令為妙。」如海笑說:「如此有占了。我們今天往外攻呢,還是裡邊先動手?」誦仙道:「自然往外攻,裡邊須要同心協力,固結團體,豈有外患未平,擅起內亂之理。」如海拍掌道:「誦翁此言,大有深意,我們擺一百杯裡通何如?」眾人都道甚好。如海數了一數,說我認二十杯。伯宣、樞世、勵仁三人也說:我們各認二十杯。如海道:「如此已有了八十杯,還剩二十杯,請誦翁和倪老伯分任何如?」
  誦仙皺眉道:「十杯酒太多了,還事請倪老伯擔承十五杯罷。」伯和著忙道:「小弟連十杯還恐不能消受,再添五杯,如何擔當得起。」誦仙笑道:「素欽倪老伯海量,今日何必推卻。」眾人也這般說,急得伯和滿臉紫漲,連說了五六個不字。如海便道:「既然倪老伯不能多飲,我代誦翁飲五杯便了。」伯和聽說,如釋重負。當下如海高聲向下首一桌的魏文錦道:「文錦兄,敝桌擺一百杯裡通,請那位過來監酒?」文錦回說不承認。如海道:「為何不承認?」文錦道:「本錢太小,要同我們拳,起碼五百杯。」如海笑道:「你莫說大話用小錢了,可記得有一天你飲得一斤半酒,不等散席,已嘔了一痰盂麼?」
  文錦笑說:「放你媽的屁,我來監酒,看你能灌多少。」說著走過這邊,看如海滿滿的飲了二十五杯,伯宣等三人各飲二十杯,伯和十杯,誦仙捏著鼻子,呷了五杯,湊足一百杯,回席報告,然後點將興師,五魁八馬的一陣亂鬧。伯和一氣飲了十杯酒,已覺得頭腦昏悶,面上發熱,見如海等興臻頗豪,深恐少停還要添本,免不得又要吃酒,故此趁他們亂哄哄的當兒,私逃出席。那邊女席已散,外邊正在開演電光影戲,伯和隨意揀一個座位坐著觀看。這出影戲片頗好,光力亦足,所惜戲中情節,都是外國文字,伯和看了,全不懂得。第二出乃是滑稽戲片,影出一個泥水匠,肩著一部扶梯,橫衝直撞到處闖禍,後面追隨不少男女,走到一處橋上,橋板斷了,眾人一齊落水,看的人都哈哈大笑,伯和也笑得眼淚迸流,慌忙掏手帕出來抹拭。猛聽得旁邊有人低聲道:「你兩個坐在這裡不覺得冷麼?我們新戲快開幕了,何不到那邊去看呢?」又聽一個女子聲音答道:「我們冷不冷,要你費什麼心,你們這種蹩腳新戲,有何好看,快我給滾罷。」那人又道:「你們著了涼,我心中怪不舒服的。你叫我滾,我本當就滾,無如你兩人似一塊吸鐵石般的,把我吸住了,教我如何滾得開呢!」
  伯和雖然上了些年紀,年輕時也是惹草拈花的能手,聽了這幾句話,明知其中大有蹊蹺,因此十分留意,偷眼瞧見適才那兩個絕色女郎,正坐在他旁邊一條凳上,背後站個少年男子,雖在暗中,卻看得出這人便是白天串小生的那個新劇家,一邊說話,一邊嬉皮笑臉,把右手在那年紀略長些的女郎肩頭上一搭。那女郎並不動怒,反回頭向那人笑了一笑,低低向同座那個女子,不知說了句什麼,兩個一同站起,也不招呼那人,徑自出了影戲常那人更不停留,抽身便走。伯和看得真切,暗暗嗟歎,心中思量,想這個女孩子大約是俊人的親戚,惜乎我並不認識,然而決非低三下四人家的子女,看她至多不過十六七歲,已是如此放蕩,這都是父母不能好好管束之過。無如上海一隅,狂童惡少,遍地皆是,近日更有這班新流行的新劇家,變本加厲,百般勾引,女流無知,往往失足,真有防不勝防之慨。若要整頓,非得將那班狂童惡少,斬盡殺絕不可。但這班下流淫棍,何止百萬,當今之世,只恐沒有第二個黃巢降生,下手屠戮,故而風化二字,從今以後,一定不堪回首的了。想到這裡,切齒不已。忽然眼前一亮,影戲布上現出暫停片刻四個大字,眾人一齊站起。伯和還記掛著方才那件事,信步走到新戲場中,已不見那兩個女郎蹤跡。再看台上做的新戲,非騾非馬,很是可厭。伯和不願多看,緩緩踱出,忽見迎面如海走來,一見伯和,笑道:「在這裡了。你這老頭兒生得好快腿,怎麼一轉眼便溜得無影無蹤,令我尋了好久,我們桌上被別桌打得大敗虧輸,連添了兩次五十杯的本,仍輸完了,現在誦仙有事先走,伯寅醉倒席上,勵仁送他回去了。只有我同樞世兩個,還能上馬殺敵,不過人少太不成個模樣,你雖然不能喝酒,也可做個炮架兒,裝裝樣子,溜在外面,豈不喪氣,快隨我來罷。」
  伯和見他滿臉通紅,口中酒氣直衝,知道不能同他違拗,隨他回到廳上。只見賓客已散去大半,有些都在用飯。自己桌上只有詹樞世一人坐著,臉上紅得似初宰下來的豬肺一般,兩眼直視,口中還嚼著水果,那涎沫卻自口角直往下淌,如海大聲道:「我扯得一個生力軍來了。魏文錦你敢同我再三百杯麼?」文錦正吃著飯,聽說笑道:「算了算了,我認輸了,今天我已吃飯,改日再領教罷。」如海道:「不中用的東西,我料想你不敢了。」文錦笑了一笑。樞世接口道:「老子輸拳不輸氣,背著人吃是不行的。」如海道:「那才是漢子呢!你們還有那個敢同我們較量較量!」
  文錦連說不敢不敢。如海大笑,吩咐拿飯來,下人端上乾稀飯,伯和吃罷,略坐一會,辭了俊人回寓。他因白天勞困,到得棧中。即便解衣安歇。一宵易過,次日起來,盥洗時,覺得頭髮長了,便命從人僱了一個整容的,把頭髮剃光,自己一模,笑說好適意,民國成立以來,只有這件事可稱得真正改良的,其餘都是換湯不換藥罷咧。說時回頭見從人還拖著髮辮,便道:「你為什麼不把這勞什子剪了呢?留著適意嗎?」從人回說:「小人早有此意,只因時下剪辮的人多,頭髮賣不起錢,我意欲待別人都剪完了,頭髮漲價,那時再剪,豈不可以多賣幾個錢麼!」伯和大笑,忙取小洋一角,打發那理髮匠走後,用過午膳。不多時壽伯又來找他,還帶著一張請客票,乃是尤儀芙請伯和在一枝香西酌。伯和看罷,遲疑道:「我與這位尤先生還是初交,如何擾他的東道。」壽伯笑說:「這又何妨,況他今兒請客,並非專誠為你,因他近日有幾件事,頗受輿論攻擊,故肯一解慳囊,邀請本城幾個紳董,以為聯絡感情地步。又因這班紳董,都是老派人物,與你志同道合,故此帶著請你,你又何須客氣。」
  伯和本有結交上海紳董之意,正愁沒人介紹,聞言不勝歡喜,便道:「原來如此。但他既受輿論攻擊,一定乾了不法之事,本城紳董,豈肯赴他的筵席。」壽伯笑道:「你又來了,人有幾種人,紳董也有幾種紳董。那一班公正的紳董,自然豈肯列席。還有一班下流紳董,聽說有得吃喝,那一處不願意去。及至吃了一頓後,無論你如何不法,他們自能旋轉乾坤,把你抬舉得比好人更好。常言道養狗要他搖搖尾巴。然而供養這班人卻比養狗上算多了。」伯和笑道:「你也未免言之太過,公道自在人心,既為紳董,豈有不講人格之理。我們這時候便到一枝香去呢,還是別作消遣?」壽伯道:「早得很呢,七點鐘去,還恐太早,我們且往張園去玩玩罷。」伯和搖頭道:「不去不去,那地方有何可玩。我自到上海以來,還沒進過城,你可能帶我到城隍廟中去玩玩麼?」壽伯道:「有何不可,只恐老伯嫌他不中玩罷了。」
  當下伯和更衣換履,與壽伯僱車到新北門口,步行進城,見街道狹窄,遊人輻湊,兩旁小販,擺著各種地攤,行路時一不經意,便有碰撞之慮,與租界相比,真有天淵之別。壽伯同他到得意樓泡茶,聽了一回書。伯和因口音不同,莫明其妙。再與壽伯同往內園。這內園地址雖小,頗有亭台山水之勝,伯和週遊一轉,很是滿意,便在假山石上的涼亭中坐下,向壽伯道:「我看上海洋場,以繁華勝,城內以幽雅勝,兩兩相較,幽雅固不如繁華。然而繁華過眼,幽雅長留,若將眼光略略放得遠些,則城內還可玩賞玩賞。講到租界上,只足供後人憑弔而已。」言時園丁送上茶來。伯和道:「原來這裡也賣茶的。」
  壽伯道:「這地方乃是錢業公產,凡係錢業中人,到此遊玩,園中例有茶水供給。若是平常遊客,喝盅茶隨意賞給幾文茶資,雖算不得賣茶,其實也與賣茶相似。在先園中頗多高人雅士的遊蹤,近年來一班青年男女,見這地方比茶坊酒肆幽靜,每每借作秘密聚會之所,因此形式上漸見齷齪,然而逛的人,卻比往年多上幾倍。每逢禮拜日一天,賣茶生涯,很是不惡呢。」伯和微笑不言,仰面看西半天正當夕陽銜山,天色殷紅如血,那一片殘照,斜映在假山石上,處處帶著幾分紅色,不覺脫口說了聲好景致。壽伯取表一看,說:「怪道不見人來,時候已五點多了。上海城內沒有夜市,此時將次散市,我們喝杯茶出城如何?」伯和立起道:「茶也喝夠了,就此走罷。」
  壽伯即忙開消一角小洋茶資,出了內園,兩人談談說說,信步所之,不覺已到新北門口。城外的一班黃包車夫,見有人出城,搶著兜生意,一齊圍將上來,攔往去路。伯和止步道:「這班人著實可惡,那日我趁輪船到碼頭時,很吃著幾個野雞扛夫的虧,不料這些車夫,也的扛夫一般,帶搶帶奪,成何體統。」壽伯道:「這也難怪他們,上海一埠,太繁華了,四方食力貧民,都以為到了上海,定有個啖飯去處,因此攜家帶眷,聯袂而來,豈知上海人注重虛聲,毫無實際,諸如實業工廠,足為貧民謀生之處,反不如內地之多,以致客地貧民,流落無依的,不知凡幾。有些身強力壯的,只得以拉車度日。然而上海自有電車以來,乘人力車的漸少,而人力車反日見其多。據雲近日英租界內黃包車共有一萬餘輛,這種黃包車每日租費八九角不等,無如這班車夫,奔走終日,能得幾何,往往有一天所得,只足供車主人的要索,自己反不能謀一飽的,無怪他們拚命爭奪主顧,此種行為,雖然可厭,若替他們設身處地一想,卻是怪可憐的呢。」
  伯和憮然道:「人言上海為首善之區,不意好善諸公,不能從根本上著想,提倡貧民生計,既可興實業,又可救免無數餓殍,若斤斤於形式上的慈善,豈非成了善欲人見麼!此時大約有六點鐘了,我們徑到一枝香去罷。」壽伯掏出金錶,看了一看道:「才只五點半呢,去得太早了,等人怪心焦的,我們不如先到王熙鳳家去坐坐,好在她家離一枝香近,待敲過七點鐘再去不遲。」伯和道:「你莫取笑罷,今兒又不擺酒,到她家去則甚?」壽伯笑道:「虧你說得出呢,所以要攀相好者,無非為著沒事時前去坐坐談談而已,若回回要待吃酒碰和做花頭才去,豈非太冤了麼!幸得你這句話不在堂子裡說,若被堂子裡人聽見,這瘟生的徵號,可就逃不了咧。」
  伯和笑道:「瘟生也罷,橫豎我們老頭子嫖院,十人之中,卻有十一個做瘟生的,未必見得在一句話上占得什麼便宜。」壽伯大笑,即便僱了兩部黃包車,講好價錢,坐到三馬路王熙鳳院中。此時熙鳳正在梳頭,見了二人,略略欠伸,帶笑叫了聲倪老爺、二少請坐。壽伯笑問熙鳳今兒梳頭怎的這般晚?莫非昨夜沒睡,今天失了覺麼?」熙鳳笑道:「二少休得取笑,我今天早上九點鐘已起來了,頭本是早早梳好的,只因飯後打了個中覺,弄亂了頭髮,故而重梳一次,不料被二少看見,偏有這許多嘮叨,幸得倪老爺是熟客人,若被第二三個聽見,豈不難以為情麼。」說時回頭向伯和笑了一笑,伯和被他這一笑,皺皮臉上,頓時加上一重紫色,覺得兩腿一軟,不由的在熙鳳背後凳上坐下。娘姨送過茶來,伯和喝著,一面看梳頭傭替熙鳳戴上沿條花朵,收了梳頭傢伙。
  熙鳳走到麵湯台邊,淨了面,見伯和目不轉瞬的看著她,免不得又笑了一笑,重複回到原處,調脂勻粉。伯和雖然坐在熙鳳背後,卻在桌上那面大洋鏡中,看得出熙鳳的正面,見她濃妝豔抹,潤臉生輝,雖非沉魚落雁之容,大有閉月羞花之態,不覺看得呆了。熙鳳也在鏡中看出伯和的嘴臉,心中暗暗好笑,故意將洋鏡向前略移一移,自己身子向後一仰,本要令伯和看她不見,不意伯和的眼光釘在鏡子上,鏡子向前移,他的頭顱也向前湊,恰巧熙鳳身子望後一仰,伯和的鼻子,便與熙鳳髮髻起了個小小衝突,不覺叫聲哎喲。熙鳳忙問碰痛了倪老爺沒有?伯和鼻管中雖覺略略有些酸痛,然而嗅著了熙鳳頭上那股香水氣,已足抵消痛苦而有餘,聽熙鳳問他,慌忙掩著鼻子,笑說不打緊的。說罷之反,反覺有些害臊。再找壽伯,蹤跡不見。原來壽伯素與熙鳳院中的打底大姐阿金相好,進院時已記掛著她,和熙鳳搭了一句話之後,即便丟了伯和,奔到後房間找尋阿金。那時阿金正陪著一位女客,面對面睡著吸煙。壽伯見了,自覺鹵莽,很有些侷促。那女客卻毫不在意,仍吸她的阿芙蓉膏。阿金見了壽伯,一咕嚕坐起道:「我道是誰,你可把我嚇壞了,怎的不聲不響,闖了進來?對面小房間裡坐罷。」
  壽伯到了小房間中,私下問阿金,那個吸煙的女客是誰?阿金道:「她還是我的舊東家呢。三年前上海有個鼎鼎大名的媚月閣,便是此人。這幾年她在北京做生意,只因革命以來,生意沒甚起色,故此重來上海,意欲暫時仍操舊業,慢慢的在風塵中物色一個如意郎君,以了終身大事。現今耽擱在一個小姐妹家中,因知我在這裡,故而親自找來,令我尋覓房屋,適才正在談論此事,不意被你瞎闖瞎闖的闖了進來,岔斷話頭。」壽伯道:「如此說來,大約將來她掛牌之後,你要調到她那裡去了。」阿金道:「這個自然。她所結交的都是些官場闊客,化銀子整千整萬都不在心上,和這裡一班商界中客人,嬲了幾天,才肯做一個花頭的相比,真是天差地遠了。況且這裡的先生,又愛交接一班校」壽伯不等她說完,便問小什麼?阿金笑說:「沒有什麼。」壽伯道:「你方才說了個小字,底下一定還有話。」阿金笑道:「一小就完了,還有什麼話說。」壽伯不依道:「你休哄我,小字底下必有一個名目,決不能就此完結。」阿金笑道:「小者無非是小大姐小孩子而已。」壽伯道:「不行。你適才所說的決非小大姐小孩子,一定另有別的小,你休用鬼話搪塞,非得從實說出不可。」
  阿金不肯說,壽伯扭住她,兩個人倒在榻上,嬲做一堆。正在不得開交的當兒,忽然有個娘姨走來,見了壽伯,便說:「曾二少,倪老爺找你呢!」壽伯慌忙放了阿金,走到熙鳳房中,卻見伯和正同熙鳳手攙手的說話,見了壽伯,便道:「你躲到那裡去了?怎麼眼睛一霎,便不見了。」壽伯道:「我因內急,故在後房出恭呢。」伯和道:「怪道進來時有股臭氣。」這句話把熙鳳都引得笑了。見娘姨們都不在旁邊,便灑脫了伯和的手,自去倒茶。伯和悄悄告訴壽伯說:「方才熙鳳講的,後天是她乾娘生日,院中僱了一班宣卷,要我做個花頭,繃繃場面,你道如何?」壽伯道:「這是老伯第一次出手,我們再贊成沒有。」伯和笑道:「便是你不贊成,我已答應下了,後天請你代邀幾個客罷。」壽伯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伯和又道:「這時候大約有七點鐘了,我們可以去咧。」壽伯笑道:「若不是你提起,我已忘懷了。」熙鳳知道他們往一枝香去,便對伯和說:「少停要到這裡來叫局的。」伯和道:「那個何消說得。」
  兩人辭了熙鳳,步行到一枝香番菜館,見門口水牌上十四號下,填著尤君定三字。上得樓來,早有侍者引他們到十四號房間。伯和一進門,已見儀芙陪著六七個客人講話。這班人老幼不一,都是衣服樸素,岸然道貌,見有客來,一齊站起。伯和與他們一通名姓,知道是本地紳董錢守愚、楊九如、黃萬卷、李耐庵、吳士氓、魏運同諸君,其中還有一位領袖群賢的,叫做汪晰子先生。正是:滿座佳賓圖哺啜,一班紳董善逢迎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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