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一回 訪桃源老翁逢煙妓 逛名園主筆遇仇家
前書說到倪伯和在樂行雲院中飲酒,因要親王熙鳳的嘴,撲了個空,連人帶椅,跌到在地。曾壽伯等上前攙扶,見他口吐白沫,雙目緊閉,頓時大驚失色。看官門休得驚慌,倪伯和並未跌壞,因他上了些年紀,素有痰疾,此日飲酒過多,胃中容納不下,他身子倒地時,痰酒一齊湧將出來,腦筋一亂,覺得頭昏目眩,開眼不得。眾人七手八腳將他扶起,阿林寶遞過一把熱手巾,壽伯替他抹去了面上塵土,口角痰沫,又要一碗鹽湯給他喝了,才覺略為清醒。王熙鳳忍著笑,向他千對不住萬對不住的賠罪,眾人都含笑看著他。伯和自知方才得意忘形,鬧出笑話,此時不勝羞愧,假充沉醉,低頭閉目,不作理會。眾人知他住在孟淵旅社,離此不遠,都勸伯和送他回去了再來,行雲也不願意留這醉漢在座,恐他再嘔吐出來,糟蹋地方,情願教自己包車拖他回寓。壽伯聽了,便與一個朋友,叫尤儀芙的,攙伯和下樓,坐著樂行雲的包車,緩緩的拖出清和坊。曾、尤二人在後相隨,也算伯和有福,初來上海,便得乘坐這一部時髦倌人的嶄新三彎頭橡皮包車,在大新街大出風頭。路人見伯和土老兒般的人,坐著這部包車,都覺十分詫異,嘖嘖稱奇不已。伯和也自知不配坐這部包車,因自己身子臃腫,此車坐身狹小,坐下去很不舒服,只因裝作酒醉,只得由他們調度。到了孟淵旅社,曾、尤二人扶他下車,送進裡面,命從人服侍他睡下,才談笑著回轉行雲院中,重複開懷暢飲不提。且說倪俊人這天傍晚時,也曾到過孟淵旅社,伯和的從人回說,主人已與一個姓曾的出去了,俊人知是壽伯,便命從人侍他回寓,說我來過了,從人答稱曉得。俊人出了孟淵旅社,徑往小花園留春總會,找尋一個朋友,這朋友正叉著麻雀,見了俊人,便說:「方才我已替你接頭過了,目下上海這班新劇家,身價已非昔比,在先只消每人開消他兩角小洋車資,吃一頓白飯,都情情願願,做雞做狗,由你分派。如今有了安身之處,都目空一切,忘卻本來面目,我也不願意請教他們。恰巧有一班人,昨兒才由嘉興回來,聽說隔幾天就要到寧波去演戲,我與他們領班的一談,後天日夜戲價,他知是你的事,也不敢多要,只消兩元梳頭費,十元班底,五元布景費,社員每人小洋五角,吃兩餐飯,准日夜排演家庭新戲,還可外加江北空城計,改良打棍出箱。我因他索價不貴已代你答應下了,後天早晨十點徑到徐園,他們的飯菜可要預備的。」
俊人應道很好,又問聽說江北空城計是什麼東西?那人笑道:「那是他們告訴我的,我也不明白是什麼東西呢。」俊人大笑,向這朋友稱謝而出。回轉卡德路公館,告訴姨太太新戲業已定好,姨太太聽了,喜不勝言。次日俊人親到徐園,佈置一切,足足忙了一天,伯和那邊並未去過。伯和在棧吃罷飯,等等俊人、壽伯二人一個也不到,自己很覺納悶,便喚茶房進來,問他上海地方有幾處可以玩玩。茶房笑說上海可玩的地方多呢,茶坊、酒肆、戲館、書場,不可勝數,還有張園、愚園兩處花園,客人若愛嫖,有長三么二野雞花煙館半開門等去處,都可以玩玩的。伯和笑道:「那些混帳地方,我這麼大年紀,還去玩他則甚!若說茶坊酒肆,一個人去,又很沒情趣。張園昨兒已經去過,並無可觀,料想愚園也大略相似,還是聽戲罷。」茶房也說果然聽戲好,恰巧今天是禮拜六,各處戲館都有日戲,新新舞台的戲很好,客人何不去看看。伯和道:「新新舞台在什麼地方?」茶房道:「在二馬路。」伯和道:「二馬路又在什麼地方呢?」茶房笑道:「這裡是三馬路,前面一條便是二馬路了。」伯和搖頭道:「難難。我上海的路一條都不認識,如何是好?」茶房道:「這個客人不消愁得,上海不比別處,一出門口便有車叫,只要身邊多帶些錢,無論何處,向車夫說了,他們都認得的呢。」
伯和點頭稱是,當下便取出一百個銅元,攏在袖內,吩咐從人,若有人來找我,回他到新新舞台看戲去了。出得門來,見有一部黃包車停著,伯和叫他到二馬路新新舞台,車夫知他不識路徑,要他一角洋錢,伯和還他八十文,坐上車,那車夫先拖他朝東走,走了一段,轉變向南,又折向西走,一會兒又朝北奔,伯和坐在車上,暗想上海人走路原來愛兜四方圈子的,到了新新舞台門首停下,給過車資,伯和昂頭,見黑板上日戲價目,寫著起碼八十文,暗說好便宜的戲價。這時有一個穿灰色布棉袍的人,上前招呼,問他可是看戲。伯和見他手中拿著幾張戲票,知是賣票的,便說正是。那人又問幾位?伯和道:「一個人。」說時數了八個銅元,向他買一張起碼,那人聽了,理也不理,回身便去招呼別人。伯和勃然大怒說:「這賣票的豈有此理,黑板上明明寫著起碼八十文,他為什麼不賣給我呢?」
旁邊有個人知他不諳戲館章程,告訴他說,賣票的手中只有包廂正廳票,起碼要在櫃台上買的。」伯和方才明白,便在櫃上買了一張起碼票,到得裡面,見這所在離戲台很遠,而且又偏在一邊,初進去覺得眼前烏漆漆的,看不出座位,定了一定神,才看見有個空座,卻在一個婦人旁邊,別處都已擠滿。伯和無奈,只得挨上去坐了。忽然有個茶房走來,問他茶泡紅的淡的?伯和要紅茶,那茶房送茶時,隨帶一張戲單,鋪在他面前。伯和掏出兩枚銅元,給那茶房,那茶房說要一角小洋,伯和跳起來道:「怎麼茶錢比戲錢貴了?」那茶房指著戲單道:「客人請看,茶錢樓上樓下一例的。」伯和見戲單上明明印著香茗每壺小洋一角,無可奈何,只得再添了十個銅元,口中連說晦氣。一面看戲台上正做龍虎門。座旁那個婦人,偏說是關老爺殺張飛。伯和忍不住好笑,見那婦人年紀約在三十左右,粗眉大眼,面上粉撲得雪白,兩頰上胭脂紅得十分可愛,頭上戴滿了花朵,一陣陣香風撲鼻,身穿寶藍花緞棉襖,月白色中衣,下面金蓮是大是小,因人擠得多了,而且下面暗黑,故此看不清楚。在她旁邊還有一個娘姨打扮的老媽子,嘻著一張皺臉兒,也說今兒的張飛比前幾天的張飛更難看了。伯和聽他們講的是一口揚州白,知他們也和自己一般是客邊人,想到萍水相逢,盡是他鄉之客,不免有些同病相憐,當下便告訴她,這戲中並無關老爺、張飛在內,紅臉的乃是趙匡胤。婦人聽說,向他看了一眼,笑道:「哦,原來是趙匡胤。當年有個趙匡胤送妹,大約便是他老人家了。」
伯和道:「對咧。」那老媽子聽了,也說:「我也這般想,記得關老爺還比他胖些呢!」伯和笑道:「胖瘦乃是扮的人,與戲情不相干的。」那婦人也笑說:「這位老爺的話不錯,胖瘦原不相干的。還沒請教老爺貴姓?」伯和說姓倪,那婦人便叫倪老爺,伯和十分得意。那婦人意欲倒茶給伯和喝,因自己沒泡茶,只得把伯和的茶倒了一杯,奉與伯和,伯和接時,見她手底心胭脂染得鮮紅,不由的心中一動,暗想昨夜那個王熙鳳,雖然打扮得比她時髦,似乎還不如她穩重,不料今兒在這兒看戲,有此奇遇,因即問她名姓。婦人說姓王,名喚金寶,住在後馬路盆湯弄。老媽子是她乾娘。伯和聽了,不覺肅然起敬。金寶也曲意承迎,伯和好生歡喜,見旁邊許多人向他觀看,心中占量這班人都在羨他的豔福,暗說你們莫瞧我老頭子不起,我在湖南地方,也是有財有勢的呢。不一會戲文完了,伯和還端坐不動。金寶道:「倪老爺我們一塊兒走罷。」伯和道:「天快黑了,我們既在裡面,何不帶看了夜戲回去。」金寶笑說:「看夜戲仍要買票的呢。」
伯和聽了,慌忙站起道:「原來看夜戲要另外買票的,我還道和日戲一起的呢。」說著出了戲館,伯和借光偷眼看金寶那雙小腳,約有五寸半光景,穿著藍竹布襪兒,墨綠幫繡花弓鞋,足尖蹺得高高的,腿上還纏著一副大紅紗帶,把褲腳管扎住,大有北地胭脂氣概。伯和暗暗喝采,金寶見他呆看,便把棒槌般的玉手搭在他肩頭道:「倪老爺沒事,何不到我家去玩玩。」伯和早有此意,聽她一說,喜不自勝,沒口的答應說好。金寶即忙喚了兩部黃包車,講明四十文到後馬路盆湯弄,他與老媽子合坐一部,在前引路。伯和獨坐一部,跟隨在後,沿著大馬路一直朝東。伯和坐在車上,放眼看馬路兩旁,行人如織,那電車、汽車、馬車,更掣電追風般的往來不絕。伯和深恐自己與金寶的車輛相失,故此時時留心前面,卻又恐後面汽車、馬車相撞,因此不住的回頭觀看,一個人照前顧後,好不忙碌。黃包車在湯湯弄口轉彎,不多路已到金寶門首,伯和下車,搶著替他們給了車錢,金寶的乾娘讓他裡面坐。伯和抬頭一看,不覺呆了一呆,只見她這屋子,乃是一開間的沿街門面,堂中擺的一張白木桌,桌底下橫七豎八放著幾條板凳,有半條拖出外面,坐著一個比金寶乾娘年紀更大的老媽子,一雙手塞在馬甲縫裡,哭喪著臉兒,兩眼不住的觀看街上來往行人。靠門口幾條凳上坐幾個與金寶年紀相仿的女人,都打扮得花枝一般,有的低頭自做活計,有的蹺起大腳,手拍著腿兒,高唱揚州小調。對門隔壁幾戶人家,都與此間相仿,一般的門口坐著婦人,三個五個不等。伯和暗說奇怪,這般冷天,那班人難道還坐在門口乘涼不成,看來有些形跡可疑,而且自己與他們非親非戚,無故擅入人家,給他們男子拿住了,可不是頑的。想到這裡,很覺猶豫不決,不敢進內。經不住金寶和她乾娘兩人,一前一後,推推挽挽,把他一直拖進房內,房中十分黑暗。金寶慇懃讓他在床沿上坐下,伯和覺得一股咸羶腥氣刺鼻,還有一般臭氣,很是難聞。金寶的乾娘七忙八亂划洋火點燈,伯和見房中地位狹小,陳設毫無,自己坐的那張床,床前安著一隻矮幾,幾上擱著洋燈,那一邊還有一隻淨桶,此外別無他物,伯和更覺疑惑。暗想這地方很不像個住家模樣,聽說上海地方有幾處借著女人做圈套的,我初到此間,不可上了他們的當,還以出去為妙。想著站起身意欲走時,金寶慌忙攔住說:「倪老爺哪裡去?」
伯和道:「這時候天快黑了,我還有正經未乾,故此不得不回棧房去。」金寶道:「天黑不打緊,老爺既來了,何不坐一會兒走呢。」伯和道:「遲不得,改日再來罷,今兒有擾了。」金寶道:「那卻不打緊,不過今兒的錢,請老爺付了去。」伯和驚道:「我並沒欠你的錢埃」金寶笑道:「並不是老爺欠我們的,不過我們這地方非錢不行,老爺既賞光到我們這裡來了,多少須要賞幾個錢兒。我們吃了這碗飯,也是沒法,有了客人,沒錢是不能交賬的。」伯和聽了這幾句不明不白的話兒,更覺詫異道:「你們吃的又是什麼飯呢?難道天天吃大菜的?」金寶聽說,笑著把伯和的鬍子捻了一下道:「我們吃的是什麼飯,你老爺自己看罷,難道還不明白嗎?」伯和恍然大悟道:「哦,原來如此。你們這裡起碼要多少錢?」金寶道:「那卻沒一定,三塊五塊十塊八塊,由老爺賞賜便了。」
伯和聞言,吃驚非小,暗說糟了,方才我出來只帶得一百個銅元,除坐車用去八十文,看戲用去八十文,泡茶用去一百二十文,到這裡來時兩部車又花了八十文,如今一古腦兒只剩得六百四十文錢,怎夠開銷,因道:「這筆錢拜煩你上一上帳,待我改日送來何如?」金寶躊躇道:「這事如何使得。」伯和道:「實不相欺,我身邊只有六百四十文錢,只恐不夠,如何是好?」金寶道:「既如此,你便拿出這六百四十文錢罷,少幾個我給你貼補便了。」伯和聽說,喜出望外,慌忙掬出那包銅元,遞給金寶,金寶接過,一五一十數足了六十四枚,揣在懷中,笑嘻嘻向伯和道了謝,還說倪老爺改日沒事請過來坐坐,我們這裡待老客人是格外克己的。伯和更不回言,回身便走,奔到街心,見金寶也跟著出來,倚在門口,帶笑向他招手。伯和不覺倒抽一口涼氣,喚一部黃包車坐了,回轉棧中。只見他從人正與一個人講話。伯和見是壽伯,好生歡喜,一面命從人拿六個銅元去開銷車資,一面問壽伯什麼時候來的?壽伯笑道:「我來得還不滿一分鐘呢。今天飯後,本要請老伯聽日戲去的,不料早上我們都督接到了北京政府來的一封電報,說要將上海軍政府撒銷,還要召都督北上,故此我們都督喚我去商酌善後事宜,這時候才議罷出來,不料老伯已看過日戲了。」
伯和道:「正是呢,我因等你許久不來,才到新新舞台台看日戲的。」壽伯道:「今兒的日戲好長啊,這時候才散常」伯和聽說,臉一紅道:「果然散得遲了,但不知將來軍政府裁撒之後,你們還是到北京去謀事呢?還是仍留上海?」壽伯道:「為了這件事,我與都督也曾大費研究。因軍政府裁撒之後,飯碗落空的人一定不少,若將這班人如數帶往北京,連都督自己還未決定主意,焉能得這許多位置,安插那班私人。若將這班人丟在上海,又覺於心不忍,還恐他們大吃大做慣了,一旦鬧出事來,連累都督。好在此輩在軍政府成立期內,都已吃得飽飽的了,料想閒散十年八年,還不致生事,故此都督決意獨自北上,我與幾個同志,代他料理善後各事,一時不能遠離上海。恰巧老伯在此,我們趁此可以多盤桓幾天了。」
伯和道:「那卻再好也沒有。只恐你有事在身,抽不出空,若為著我在這裡,要你陪我玩,累你誤了公事,那可決決使不得的。你若有事,盡可請便。好在我獨自一人,也能找戲園子去聽戲散心的。」壽伯道:「這個不妨。所說善後,不過名色而已。其實軍政府辦事,一塌糊塗,莫說善後,連前也萬萬善他不了。況且都督一時還不走,一則因三妻四妾伴慣了,脫不了英雄氣短,兒女情長兩句古話,怎捨得孑身就道。二則還有一件事未了,這事大約一二日間即可著手,將來老伯的看戲東道,都由小姪擔承便了。」伯和道:「沒頭沒腦,什麼事啊,又與看戲東道什麼相干?」壽伯笑道:「天機不可洩漏,今夜我請老伯到王熙鳳院中吃酒,一則為昨夜老伯壓驚,二則也算作一個現成月老,將來還要叨擾老伯的喜酒呢。」伯和聽說,笑了一笑:「你莫混說罷,我這麼大年紀了,難道還去乾這個把戲嗎!」
壽伯道:「那原是逢場作戲之事,又不要你老人家真的去嫖她,不過攀了相好之後,將來隨時可以去坐坐談談。有時在席面上叫叫局,不致央人家庖代。若說要你老人家真去落水,小姪萬不敢,想老伯也決不至此。今天仍是小姪的東道,請你老人家不必推辭了。」伯和笑而不言。壽伯催他快走,伯和即忙開了竹箱,取出一件品藍色摹本緞灰鼠皮袍,一件天青緞對襟大袖洋灰鼠出鋒皮馬褂,一雙鵝黃色套換上,又在網籃內找出一雙三套雲頭的鑲鞋穿了,才隨著壽伯搖搖擺擺的向三馬路王熙鳳家而來。一路行著,伯和問壽伯今天還有那幾個客?壽伯說:「仍是尤儀芙、胡復漢、談國魂、李美良、吳楚雄等五人,他們與我一同出城的,大約已先在那邊了。」伯和知是昨夜那幾個寶貨,心中暗忖我今兒決不能再上他們的當,灌下許多黃湯,鬧出笑話,惟有滴酒不飲,方為上策。正想著,忽聽壽伯說到了,伯和站住,見是沿馬路的石庫門,中間弔著王熙鳳的玻璃招牌。跨進門口,已聽得房中多人說笑。有一個人說「少停豁拳時,須叫倪老兒排莊,我們車輪戰,非得灌他一個原貨出口不止。」又一個人接口道:「少說些,提防快來了。」
話猶未畢,果然相幫的高喊客來,王熙鳳撩起門簾,說倪老爺、曾二少來了。儀芙聽說,探頭出來道:「原來倪老伯來了,我們已等候許久咧。」說著伸手挽著伯和袍袖,說請進來罷。伯和才跨進門,眾人便一陣大笑,說今天倪老伯穿得好體面行頭,大約是預備做新貴人來咧。伯和不覺臉上一臊。壽伯忙說:「列位放尊重些罷。」又向伯和道:「老伯莫聽他們的話,這班人都是胡鬧慣的。」伯和也笑道:「不打緊,愈鬧愈有興致。」王熙鳳見伯和穿著大袖馬褂,便道:「倪老爺可要寬衣?」伯和道:「使得。」一面寬下馬褂,王熙鳳親自摺好,開了衣廚,放入裡面。伯和見她櫥中衣服堆得滿滿的,都是顏色鮮明,非綢即緞,不覺暗暗吐舌道:不料一名妓女,竟有這許多衣服。在我們湖南,便是大家閨秀,也不及她萬一。人言上海人奢華,果然大有意思。想到這裡,頗為感慨,便在外國靠椅上坐下。早有娘姨送茶絞手巾過來,伯和拭罷面,王熙鳳又將一隻高腳玻璃瓜子盆端在伯和面前,柔聲道:「倪老爺請用些瓜子。」
伯和因門牙脫落,不能嗑瓜子,今見熙鳳勤殷奉勸,卻之不恭,只得抓了一把。熙鳳又開廚取出一支金水煙袋,奉與伯和。伯和此時一手執著茶杯,一手抓著瓜子,兩隻手都不得空,頗覺進退為難。幸得所抓瓜子無多,那幾個手指頭尚能活動,便用三個指頭去接熙鳳手中的煙袋,誰知今天這枝水煙袋,乃是金的,不比昨夜樂行雲院中銀水煙袋分量輕,熙鳳一脫手,伯和便覺得手指頭上一沉,恐他墜落,忙用力捻住,誰知指上一使勁,不由的手掌一鬆,只聽得淅淅落落一陣響,瓜子已散了一地。伯和暗說慚愧,即忙站起身軀,把茶杯在放椅上,俯身拾取瓜子。熙鳳忙說:「倪老爺,不必拾咧,盆子內還有呢,地下的叫娘姨掃去罷。」
那娘姨聽了,即在房門後取出蘆花帚,將地下的瓜子掃開。熙鳳見伯和還滿臉紫漲,彎腰曲背的站著,便道:「倪老爺請坐罷。」伯和聽說,重複倒身坐下,忽覺尊臂下有個硬邦邦的東西一碰,便聞喀嚓一聲,頓時熱氣騰騰,水流滿地。伯和不覺直跳起來道:「啊呀不好了。」壽伯等一班人,正圍著熙鳳的大姐阿金姐取笑,聽伯和一聲怪叫,都吃驚非小,慌忙過來觀看,卻原來伯和把一隻茶杯放在椅上,坐下時忘卻取起,將茶杯坐碎,而且沾了一屁股的水。眾人見了,又是一陣哄堂大笑。伯和更覺羞愧,壽伯恐他難受,忙命娘姨們排席,自己拿了一疊局票,叫眾人叫局,多多益善。忙碌了一會,局票寫完,檯面已排妥,壽伯便請眾人入席。仍是伯和上坐。今天伯和處處留意,門面杯照例敷衍幾口,不敢多飲。雖經眾人竭力相勸,伯和終以量窄為辭,因此眾人竟奈何他不得。熙鳳也向伯和附耳道:「倪老爺今晚飲酒,千萬不可過量,他們早已議過,要灌醉你,少停若教你豁拳,你更不可聽他,他們人多,你只一個人,便是豁個平手,他們一人一杯,你卻要六杯呢。」
伯和進院時,早已聽得明白,及聞熙鳳之言,心中十分感激,便帶笑向她點頭。儀芙眼快,看出他二人的舉動,嚷道:「王熙鳳靠不住,有恩情話何不到床上去講,卻在眾目昭彰之地,說些什麼,你把這許多迷湯灌下去,仔細將倪老伯灌酥了呢。」熙鳳釘了儀芙一眼道:「尤大少偏有這許多促狹話,什麼迷湯不迷湯,我們是不懂的。」儀芙道:「懂也罷,不懂也罷,來來來,今天是倪老伯的吉期,我們各人奉他一個合巹杯。」眾人聞言,都說贊成。伯和著慌道:「不不不可不可,小弟量狹,昨兒已經丟丑過了,今天萬不能再多飲酒。況且小弟上了些年紀,素有痰疾,昨兒也因飲酒過量,故此咳嗽了一夜,今天只可心領各位的情,決不敢再飲,還求諸位原諒。」李美良道:「不飲何妨。記得古人有言,酒逢知己千杯少。倪老伯今天一杯不飲,明明是不把我們當作朋友了。」伯和忙道:「這這這個小弟決決不敢。既然李先生如此說,小弟敬領一杯便了。」 儀芙笑道:「那才不愧前輩先生。」說著滿滿的斟了一杯,奉與伯和,伯和一飲而盡,眾人齊叫一聲好。儀芙又滿斟一杯道:「今天為倪老伯合巹之期,理宜飲一個成雙杯,以取吉兆。」眾人說:「此言有理。」伯和無奈,只得再呷乾了。儀芙笑道:「我的責任完了。」美良道:「且慢。目今世界大同,共和主義,倪老伯應該一視同仁。剛才既已飲了儀芙兄的賀酒,決不能不領我們的情,我們不多不少,每人敬一個成雙杯,不知列位意下如何?」此言一出,眾人齊聲附和,伯和紅漲了臉道:「這個要求諸位原諒,小弟萬萬喝不下了。並非不領諸位的情,實因小弟力不足也。」美良只是搖頭,在儀芙手中接過酒壺,滿滿的斟上兩大杯,口中不住說快來乾了罷,不用客氣咧。急得伯和滿頭是汗,打恭作揖道:「請李先生饒了我罷。」
旁邊壽伯看得十分過意不去,站起身來道:「美良兄聽我一言,這位倪老伯年紀大了,而且又有痰咳之疾,多飲了酒,於衛生上大大不宜,兄弟斗膽,這兩杯代他喝了。餘下諸位,都由倪老伯心領,兄弟代懇一個情何如?」說罷,把兩杯酒一口一杯的呷乾了。美良還不肯依,恰巧他相好的妓女妙玉樓來了,無心再與伯和胡纏,假意說聲只此一遭,下不為例,便回身同著妙玉樓搗鬼去了。這邊眾人各向自己的相好尋歡取樂。壽伯雖是主人,卻教熙鳳陪著伯和,自己仍叫樂行雲的局。伯和今天裝得十分穩重,一則鑑於昨夜的覆轍,二則恐眾人向他取笑,自己不是這班滑頭少年的對手,故此除卻與熙鳳談些閒話之外,連手腳也不敢輕動。熙鳳也知他是個靠得住戶頭,便放出那欲取姑與,不即不離的手段,弄得伯和又愛又敬,當她是個天仙化人一般。直到席散之後,猶戀戀不肯歸去。被壽伯三番五次催促,才沒精打采的回寓。次日乃是俊人家喜事,一早便有馬車到孟淵旅社來接伯和。伯和仍穿著昨夜那套衣服,坐了馬車,徑到徐園。俊人的幾個知友錢如海、魏文錦、趙伯宣等,都在那邊幫同接待賓客。伯和與他們都已會過,寒暄幾句,略坐一會,自往園中各處遊玩。這天雖是小孩彌月,算不得什麼大喜大慶,但俊人為著此事,已經營許久。一則因他這位姨太太娶已十年,此遭還是頭生,不能不做些場面,以博她的歡心。二則雖然多用些錢,也是自己的面子,故此竭力鋪張,諸如灘簧戲法髦兒戲新劇影戲等類,無所不備。因時候尚早,有些擔子送到,人還未來,惟有幾個新劇家卻來得很早,有的穿著破棉袍,有的穿著醬油色的竹布長衫,正坐在布景帷中,咬瓦爿餅吃。看他們說說笑笑,好生得意。
伯和十分詫異,暗想聽說做新戲的都是些學界中人,良家子弟,因人民程度不齊,社會教育不廣,所以現身說法,要收那潛移默化的效果,定是一班有心於世道人心之流。但這幾個新劇家,披頭散髮,不男不女,衣衫襤褸,還可說是君子固窮的本色,無如他們舉動輕狂,言語粗率,一面孔邪氣,既不像讀書種子,更不像有心人物,所謂未能正己,焉能教人,看來教育社會,啟迪人民一語,無非是自欺欺人而己,焉能教人,看來教育社會,啟迪人民一語,無非是自欺欺人而已。正想著,忽見對面廊下,日光映著兩個人形。伯和走近一看,原來是兩個絕色女郎,正湊在窗櫺上,偷看那班新劇家。見了伯和,嚇得飛也似的跑了。伯和笑了一笑,仍回廳上。這日午前來客並不甚多,大都是倪家親戚,以及幾個好友的內眷。俊人那位姨太太,今天打扮得花團錦簇似的,只因避著風故而坐在曖閣內,有她要好的幾個姊妹相伴。二姨太太無雙,在行仁醫院中差人來說,有她要好的幾個姊妹相伴。二姨太太無雙,在行仁醫院中差人來說,因身子不爽,不能前來。姨太太與她素來不睦,俊人也知她別有隱衷,因此並不相強。
如海的夫人薛氏,在諸家內眷中,素以能幹著名,俊人便請她招待女客薛氏帶著秀珍、秀英兩個女兒趕早先到,他與姨太太本來相識,姨太太產後乏力,也將全權托付了他,因此薛氏呼奴叱婢,指揮下人,十分忙碌。秀珍姊妹得空便去偷看一班新劇家,不料被一個有鬍子的老兒碰見,嚇得逃了回來。飯後來客漸多,到兩三點鐘之間,已是車水馬龍,絡繹不絕,真有賓至如雲,高朋滿座之概。那時灘簧髦兒戲新劇俱已開場,分設三處,以便各人隨意觀聽。秀珍姊妹,不消說得,自然專看新劇。秀珍今天又愛上了一個做小生的新劇家,這人年約二十餘歲,面如敷粉,生得比金老五更美,惜乎不曉得他名姓,心中很為納悶。忽見適才那個老兒同著俊人進來看戲,嚇得別轉頭去,不敢再看。俊人因記著前夜那個友人所說江北空城計,改良打棍出箱,故此拖了伯和進來看個究竟,原來戲中有一個江北車夫,與一個揚州廚子,沒事打諢,車夫使著江北腔唱空城計,廚子也打著揚州調唱打棍出箱,便算是江北空城計,改良打棍出箱。俊人看了,幾乎絕倒,連說該死,重複走出外面,恰值外面來了一個闊客,趙伯宣在廳上陪著。那人一見俊人,慌忙丟下雪茄煙,作揖道喜。俊人還理不迭道:「難得戈誦翁光臨,真乃小弟三生之幸。」
那人道:「俊翁說那裡話,兄弟那日接到你請帖之後,食指也不知動了幾次,巴巴望到今日,過屠門而大嚼。俊翁如此一說,豈不教兄弟於心內愧麼!」伯宣笑道:「聞得誦仙兄為著籌備鼎盛絲廠之事,很為忙碌,今日撥冗前來,實非容易,少停當以美酒十壇,豚蹄百具奉饗。」戈誦仙笑道:「伯宣兄能推食見饗,兄弟無不拜領,只恐俊人怪我饕餮,那就難以為情了。」說罷大笑。正當這個時候,忽然外面一陣喧嘩,俊人便命當差的出去看是什麼回事,當差的去不多進,慌慌張張進來報說,園中髦兒戲場上,流氓打架,一個人已被打傷,倒在地上,恐有性命之憂。俊人等聞報吃驚非校正是:座中喜接多金客,園內驚來撒野人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