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回
  觀新劇旅館訂幽盟 發老騷娼寮鬧笑話

  無雙住在行仁醫院,忽忽將及一月。雖有如海時常陪著她去吃大菜,看夜戲,坐馬車,聽灘簧,種種行業,奈她心中仍忘不了亡兒,回來依舊背燈掩淚,對鏡含悲,終日仗著幾兩阿芙蓉膏,遣愁排悶。如海在院時,便與她面面相對,吞雲吐霧,話舊談新,尚不寂寞。但他每日還須到邵氏那邊報到,未免應接不暇。因此命他長女秀珍出來,與無雙盤桓。秀珍本是無雙的寄女,素以母女相稱。無雙有她相伴,果然略慰愁懷。自此看夜戲有時如海不去,便命他女兒代表,自己卻到華興坊去坐坐。秀珍看夜戲回來遲了,便不回家,即宿在醫院中,與她寄母同榻。這秀珍小姐,年方十七,情竇已開,平日在家,父母管束雖不十分嚴緊,究係大家門第,雖然春色滿園,那一枝紅杏,尚不容易透出牆外。此時自由在外,不免應了羅蘭夫人的預言,種下一個自由惡果。這事秀珍辦得十分秘密,便是寄母那邊,也瞞得鐵桶相似,卻被做書的設法打聽出來,雖說是閨女曖昧,未可形諸筆墨,然而春申江畔,此事正多,便是這部《歇浦潮》中,也不知還有多少齷齷齪齪的事跡,這還算開卷第一回。做書的天職所在,不能自惜口孽,只可將他曲曲傳來,教個中人自己明白便了。
  閒言少敘,且說這時候上海行樂場中,新添了一個名目,叫做文明新劇。這新劇二字,並不是初次發現,不過早幾次創辦的人,都是些留學生,自命高尚,剿襲日本戲劇的皮毛,演來不合滬人心理,故此都不免失敗而去。此番卻是個善於投機之人發起,收羅了一班大膽老面皮人物。況且不論他程度資格,只消講句死話,便可粉墨登常又在彈詞小說中翻幾出新戲,居然被他們立定腳跟,大張旗鼓,竟有許多嗜痂者趨之若鶩。倪俊人卻是此中的一分子,因此也命無雙常去觀看。據他說這文明新劇,樂而不淫,哀而不傷,比那金鼓震天的京戲,鬧得人頭腦昏花的高出萬倍。無雙果然隨著如海、俊人同去看了幾次。事有湊巧,這幾天俊人那邊因新生兒將次滿月,心想開一個大大湯餅筵,熱鬧熱鬧,預備著請客,頗為忙碌。如海也因邵氏身子不爽,無暇應酬無雙。無雙覺得沉悶,便與秀珍同去看了一新戲。秀珍看罷回來,很是歡喜。次日又嬲無雙同去看了一夜,回來卻悶悶不樂。到第三天上,還要去看,無雙覺得厭了,命她自去觀看。秀珍果然獨自一個,趕早奔到新劇社中看戲。你道秀珍忽喜忽悲,為著何事?原來她心坎上印著一個人的影子,這人便是新劇社中旦角,生得有沉魚落雁之容,閉月羞花之貌,第一天嫁了個如意郎君,故此秀珍頗覺歡喜。第二天被那負心郎戀愛淫妓,悲憤自盡,不免替他傷心。這夜他在未閉幕時,已暗暗祈禱,願那人得一個好好結果。故而那人一登場,秀珍便把全副精神,貫注在他身上。誰知卻被其餘幾個新劇家看在眼內,在後台向那人調笑道:「王老四好大豔福,方才你上場時,有一個俊俏女子,對你頗有意思,你休得錯過了這一塊送上口來的肥肉,今兒得了手,我們還要叨擾你一杯喜酒呢。」
  王老四在先並未留意,聽他們這般說,仔細偵察,果見樓上有一個十七八歲標緻女郎,含笑盈盈,目不轉睛的著自己,心中暗暗歡喜。不料被後台眾人,你一言,我一語,向他百端取笑,反弄得老四十分害躁,置身無地。待自己戲一完場,便溜之大吉。豈知他一走,卻便宜了一個人。這人也是新劇家,名喚金老五。他見秀珍注意王老四,心中十分豔羨。後來老四逃走,他便成心撈這一塊現成肉,故此戲館一散,即忙站在門口守候,待秀珍出來,便緊緊追隨,在後面輕輕咳嗽了一聲。秀珍回頭,認得他是昨夜他意中人的丈夫所昵的那個淫妓,心中正在恨他,故此不作理會,低頭只顧走路。老五怎肯放鬆,跟著她亦步亦趨,口中還嘮嘮叨叨問她可是回去嗎?公館在哪裡?可要我送你回府麼?呀,你怎不開口的,給我一個陰乾大吉可罪過的呢。秀珍覺得此人可厭,即便喚一輛黃車包坐了,老五不敢怠慢,也跳上一部黃包車追趕。
  秀珍暗道不好,這個人面皮太厚,我若回轉醫院,說不定被他莽莽闖闖的跟了進去,倘給院中人知道,還疑心我在外面搭進來的野男子,傳入父親耳內,非同小可。若回自己家去,時候又太晚了,不如令拉車的多兜幾個圈子,繞脫那人,然後再回醫院不遲。因命車夫在大馬路四馬路等處連兜兩轉,豈知仍如磁石引鐵一般,金老五依舊緊隨在後。秀珍真個急了,便命黃包車在正豐街口停了,給了車資,見那人也跳下車來,秀珍好生氣憤,也不顧得男女名分,問他究竟要怎麼?老五笑嘻嘻的回說不敢怎麼。秀珍聽了,覺得並無別話可說,便惡狠狠的向他釘了一眼。誰知這一眼釘後,回轉眼鋒時,秀珍桃花靨上,平添了兩雜紅雲,心中突突亂跳。他見金老五容貌比王老四生得更為俊俏,柳眉杏眼,齒白唇紅,彷彿是一個絕色女郎,站在面前,不覺心中一動,暗想我方才恨他原為昨夜占了那人的丈夫,害那人自盡身亡之故,但這是戲文,並非實境,我若當真恨他,豈不與父母所談有一個鄉人,因看曹操戲動了火,手執板斧,跳上戲台,把那扮曹操的戲子殺了,自己身犯命案,還說我除暴安良,那樁笑話異曲同工麼!想到這裡,不由的低垂粉頸,自悔魯莽。老五初見秀珍盛氣相向,頗為失色,後來見她忽然變得溫柔旖旎,心中很是詫異,便放大了膽,問她可是回府,迷了方向,請你告訴我,我可以奉送回府。秀珍聽說,向他看了一眼道:「誰迷什麼路,便是迷了路,也用不著你相送。我與你素不相識,你跟來跟去,一定不是好人,快給我走開,否則我要喚巡捕了。」
  老五道:「阿彌陀佛,天曉得的,我因妹妹單身一人,深夜行路恐被流氓欺侮,因此跟在後面,暗中保護,不料你還冤枉我是歹人,真是……不識好人心了。」秀珍佯嗔道:「誰同你認過親眷」怎的姊姊妹妹隨口亂叫,可不是笑話麼!」老五道:「妹妹豈不知中國四萬萬同胞中有二萬萬女同胞,妹妹之稱,並無不合。你若要生氣,我便叫你姊姊便了。」秀珍卟哧一笑。老五又道:「此時已有一點鐘光景了,想必妹妹肚子餓了,竹生居近在咫尺,我們且去用些點心如何?」秀珍聽了,暗想此人用情甚盛,我若不允他同去,豈不辜負他一片美意。若隨他同去,又非閨女所宜,心中大為忐忑。老五見她遲疑,便道:「此時半夜三更,決不被人看見。況且看罷戲用些點心,也是極平常的事,妹妹盡可放心前去,我與你今天雖是初會,然而一面之緣,也非容易,我還有許多說話,要同妹妹談談。路上不是講話之所,請妹妹不必留難,同我到竹生居去一趟。那邊地方很清靜,我保險不被旁人看見便了。」
  秀珍情難固卻,只得隨他到竹生居內。才跨進門口,便止住腳步道:「此處已是竹生居了,有話盡說罷。」老五笑道:「妹妹你說出笑話來了。這地方耳目眾多,怎能講話,樓上有清靜客座,我們上去講罷。」秀珍瞪了他一眼,踏上扶梯。跑堂的見他們一對青年男女,知有秘密話講,即忙引導他們在一間雅座中坐下,泡了兩鍾紅茶,問要什麼菜?老五吩咐了兩客宵夜,跑堂的喊了下去。秀珍見茶碗蓋上,各放著一枚象棋似的東西,便捻在手中觀看。老五道:「這是廣東規矩。因廣東地方,盛行一種麻瘋病,極易傳染,但患此病的,外貌上頗不容易察出,除非發到極點,然後面部現出一搭紅斑,那時人人遠避,因他呵出口氣,也能傳染之故。然而在未發紅斑之時,病人口中噴出的吐沫,也含毒質,也能傳染。因此宴會場中所用茶杯,蓋上皆用此物為識,寫著各式字樣,各人自己認明吸的茶盅是何字樣,自始至終,不相混淆,以為預防傳染麻風之意。」
  秀珍方才明白。老五又笑道:「這種規矩,在上海是永遠行不通的。譬如我們二人,此時各守著一隻茶碗,不令相混。少停若行了一個文明接吻禮,可不是全功盡棄嗎!」秀珍聽說,粉面緋紅,正欲發作,恰值跑堂的送上菜來,只得耐著,待他走後,才向老五道:「你剛才說些什麼?」老五笑道:「沒說什麼。」秀珍怒道:「還說沒說,這接吻不接吻,是何說話?」老五笑道:「那原是譬喻而已,妹妹如不贊成,我便把這句話兒取消了,請妹妹當我放屁。如若妹妹還有餘怒,我給你行個舉手禮,舒舒妹妹的氣,請你饒了我罷。」說著,站起身來,把右手舉向髮際,並了一併,又擠眉擠眼的向她一笑。秀珍也禁不住笑了。老五問他可用酒,秀珍搖頭。老五又請她用菜,秀珍仍不肯吃。老五道:「妹妹既然來此,多少用些,況且菜已叫了,吃不吃都要化錢,還客氣則甚?」
  秀珍道:「誰要吃什麼菜,我腹中並不饑餓。我因你說有話相談,才隨你到這裡來。若說為著吃東西,難道我自己不能吃,卻要隨著你來吃嗎?況且這種宵夜,我也吃不慣,我們往常出來,皆是吃大菜的。」 老五吃了一驚,暗想好大口氣,幸虧遇著我,換了第二三個,一定被她難倒咧,因道:「妹妹說得原是不差,不過此時太夜深了,大菜館都已收市,這裡的大菜,又很不中吃。宵夜小菜,雖沒大菜好,卻收拾得十分乾淨,請妹妹將就用些。我們一面吃著,一面講話,豈不甚好。若令妹妹坐著,我自己受用,教我如何吃得下呢?」秀珍笑了一笑,仍不動箸。老五暗道慚愧,早知她不肯吃,悔不少叫一客宵夜,也可省卻二角五分大洋。如今菜已叫定,一個人又吃他不下,如何是好?因喚跑堂的進來說,要退一客宵夜。跑堂的回說點菜下鍋,不能退了。老五好生懊喪,秀珍見他吝嗇,暗暗好笑。老五又頻頻勸她用菜,秀珍無奈,只得揀可口的吃了些。老五卻儘量而吃。秀珍又問他究竟有何說話?老五笑道:「我還沒請教妹妹尊姓?」
  秀珍不肯實說,便造了一個假姓。問老五根底時,老五也信口胡吹。兩個人假來詐往,談得十分親熱。吃罷出來,已有兩點鐘光景。老五故意道:「阿呀,時候這般夜深,妹妹怎好回去,不如在此處相近揀一家旅館權宿一宵,明兒再回府去,免得深宵犯露,啟人疑竇,不知妹妹意下如何?」秀珍知他不懷好意,便說我生平從未在外過宿,無論如何夜深,一定要回家去的。倘不回去,明日父母動問,怎生回答。說時便要叫黃包車。老五慌忙阻止道:「且慢,妹妹還是明兒回去的好,這時候已有三點鐘了,府上必已閉門安歇,驚動他們,反為不美。便是在外偶宿一宵,有何妨礙。如若尊大人問及,只說在小姊妹家叉了一夜麻雀,那也未必見得有什麼破綻。妹妹你可憐我喉嚨也說啞了,今兒聽了我這句話罷。」
  秀珍暗想,此時果然回家不能,回醫院也多不便,除卻宿旅館別無他法,雖然這人存心不善,只消我自己抱定宗旨,守身如玉,也不怕他損我毫髮。常言道:坐得正,立得穩,那怕和尚道士合板凳。況且這人既非和尚,又不是道士,我怕他什麼!」想罷,便點頭應允。老五喜不勝言,與秀珍並肩攜手,雙雙投入附近一家舞台旅館借宿。這舞台旅館,專寓一班戲子以及新劇家,故取這個名目。二人進內,照例在循環簿上登了一個假姓名,說是夫婦。旅館中人,也不深詰,命茶房開了個上等房間,給他們住宿。秀珍見房中擺著兩張銅床,一隻梳妝台,一隻麵湯台,兩張外國木椅,一隻便桶,別無他物。那床上的蚊帳被褥等件,都是雪白的。秀珍看罷,便在床沿上坐下。此時忽聞房外有男女談笑之聲,老五伸頭一看,縮頸不迭,隨手把房門關上,吐舌道:「險些兒被他看見。」
  秀珍問見了什麼人,如此大驚小怪。老五道:「這人也是我們新劇社中朋友,名喚裘天敏,善演生角,頗有名望。平時架子很大,不料今夜卻在這裡相遇。還有那與他說話的女子,我也認識,乃是一個北裡尤物,叫做懷春閣,綽號扯篷阿銀,曾嫁過幾個瘟生,下堂出來,仍操舊業,手頭著實有些積蓄。前幾天連在我們社中看了十多夜戲,不知怎的被天敏那廝勾搭上了。」
  秀珍聽說,暗想我道新劇家是何等人物,卻原來聚著一班淫棍,還要誇什麼開通民智教育社會,簡直是傷風敗俗罷了。老五見她呆想,便催她安睡。秀珍怒道:「你睡你的,我睡不睡與你什麼相干!」說著,站起身,走近梳妝台前,拖一把椅子坐了,在抽屜內尋出一本粉紙簿,對著鏡掠一會鬢,抹一會臉,不去理他。老五自覺沒趣,只得解衣在靠裡一張床上睡下,卻不住的偷眼瞧看秀珍。秀珍只作不知,自己只顧理妝。一會兒很覺有些困倦,忽聽得隔房有個人呵呵大笑,秀珍聽出是方才老五所說那個裘天敏的聲音,不由她陡發好奇之心,便把靠椅移近板壁,側耳竊聽,聽那男的說道:「哎喲,我的阿銀姐啊,你真要想死我了。我自那日見你之後,直到如今,茶飯少進,精神恍惚,臉上的肉,也不知瘦減了多少,你若今夜仍不理我,我真要一命歸陰咧。」便聽那女的應了一聲道:「你們這班做新戲的,都是拆白黨,沒有一個好人,嘴裡說得蜜也似的甜,心窩子裡卻比生薑還辣,何嘗有一毫情義。常言道:戲子無情,婊子無義。我們雖然做了婊子,對於那班冤桶客人,固然無義可言,若遇心愛的客人,還有幾分真正義氣。惟有你們這班新劇家,比戲子更是無情,心目中只有金錢二字,有了錢,掇臀拭穢都願意的。沒了錢,便反眼無情,真所謂衣冠禽獸。我今兒見了你,已覺肚子裡氣悶,被你這般一說,我更耐不住了。」
  又聞那男的道:「你這句話未免說得忒煞利害了。我們新劇家,也有許多派頭,怎可一筆抹殺,像你所說的這班人,未必沒有,但都是丑角的行為,他們所串的角色,無非奸猾凶詐之流,習慣自然,因此他們的心肺,也變作狼心狗肺。若說我們做生角的,處處著重愛情,有時因情致病,有時甘為情死,何嘗沒有情義,請你看賣油郎獨佔花魁這齣戲,便是我們倆今兒的影子。」那女的笑說:「我也沒工夫同你講這些諢話,我且問你,你上台時用什麼法兒,扮得那般俊俏,下了台這一個鷹爪鼻子,令人見了生氣。」那男的笑道:「新劇家化裝,原是不傳之秘,你若嫌我鼻子太高,請你給我咬了半截去罷。」接著一陣嘻笑,說話聲音漸漸低了下去。
  秀珍也不耐煩再聽,便在外首一張床上和衣睡倒,把一床棉被緊緊裹住身子,合目安睡。一宵易過,次日鐘鳴十下。秀珍先醒,見老五還沉沉睡著,便悄悄跨下床來,叫茶房打進臉水洗了面,對鏡掠一掠鬢髮,鏡中照見自己兩腮,比昨天紅潤了許多,即忙多撕幾張粉紙,重重的抹了一臉粉,又呷了一鍾熱茶,見老五還不曾醒,也不向他告辭,自己帶上房門,出了旅館,回到行仁醫院。那時無雙還未起身,秀珍便歪在她腳橫頭睡著了。無雙醒來,見腳橫頭有人睡著,不覺嚇了一跳,仔細一看,知是秀珍,暗說這促狹丫頭,不知什麼時候鑽進來嚇人。因即將她推醒問她昨夜宿在哪裡?秀珍說住在家中,無雙並不疑心。又問她昨夜看的什麼戲」秀珍說是恨海。無雙道:恨海這齣戲,太慘苦了。張棣華的癡心,真是世上少有的。未婚夫可勸則勸,不可勸何妨割絕,不料那一邊執迷不悟,這一邊偏要百計諷勸,豈不是用情用得太不值了嗎。此戲頗著重悲旦,不知那一串張棣華?」
  秀珍道:「好像是顧引鳳起的。」無雙點頭道:「一定是他。我上回看此戲,也是他扮的張棣華,做工雖然去得,可惜扮相不佳。還有一個叫王如花的扮誰?」秀珍道:「他串花四寶。」無雙道:「這人的扮相是好極了,無奈做工不行,也是一層缺憾。還有那金惜玉也犯此病,」秀珍道:「惜玉昨夜扮花四寶的丫頭。」無雙道:「可惜可惜,這人相貌在如花之上,惜乎上了台,開不出口,所以人都叫他啞美人。因此做不著正角,可謂虛有其表。」秀珍聽到虛有其表四字,不覺面上一紅,慌忙別轉頭去,掩過痕跡。無雙不知就裡,還惜玉長惜玉短的講個不住,原業這金惜玉便是老五,秀珍聽無雙談論他的長短,似乎已知他們昨夜那樁事跡,有心調侃於她,羞得面上紅一陣,白一陣,十分窘急,便道:「姆媽少說說罷,仔細著涼。」無雙聽了,才想起自己衣鈕還沒扣好,不覺笑道:「我說話說瘋了,連衣裳也忘卻鈕咧。」秀珍恐她扣好衣鈕,又談論惜玉,便把別話隔斷了她的談鋒。這天午後,倪俊人親來探望無雙,談及大後日新生兒彌月,有些朋友送了灘簧影戲,自己還想請幾個新劇家,串一台新戲助助興,你道如何?無雙聽了,心中老大不快,冷冷的答道:「老爺以為好,想必是好的。」
  俊人知她心中不樂,便不與她多說。見自鳴鐘將交三點,自己因有一件要事,深恐脫了時候,即忙乘著來時坐的那輛馬車,飛奔太古碼頭,那時恰值多陵輪船抵埠,還沒攏碼頭,巡丁正在驅逐碼頭腳下的小船,船上水夫小工人等,來來往往,十分忙碌。一班乘客,都蜂聚在艙面甲板上看望。俊人下車四矚,見他所候的那人,並不在內。看看船已並上碼頭,架好扶梯,便見那些船客攜箱帶籠,和潮水般的湧將來。俊人守候許久,還不見那人下船,很覺有些不耐,因即親自上船,在房艙官艙內四面找尋,仍無那人蹤跡,心中十分納悶,暗想莫非他已在南京上岸,乘火車到上海來了嗎?然而為什麼不給我一封信呢?心中想著,便凴欄而立。忽見下面碼頭上十幾個野雞挑夫,圍著一個五十餘歲的老者。那老者身穿藍綢皮袍,黑縐紗大袖棉馬褂,鄉容可掬,一手提著一隻網籃,一手挽著一隻大皮包,旁邊還有一隻藤箱。那班野雞挑夫,卻你搶我奪的爭給他扛抬行李,看這老者左攔右拒,好不著急,口中不知唔唔嚷些什麼。俊人見了,即忙奔下船來,分開眾人,擠到老者面前。老者一見俊人,宛如得了救星一般,連說:「你來了麼?我險些兒被這班人坑死了。怎的上海碼頭扛夫,都和強盜一般。我回了他們一百二十個不要,他們還夾搶夾奪的,難道巡捕房對於這種欺侮客商之事,全不禁止的嗎?」
  俊人道:「叔父初到上海,不知這班挑夫最為可惡。見了外路人,便有心欺侮。行李多些的,被他們搶失,亦未可知。要憐外路客人,人地生疏,向誰申訴,只可自認晦氣,這種事令人防不勝防,便是巡捕房也禁不勝禁的哩。但叔父怎的單身一人?難道出來沒帶從人嗎?」老者道:「從人還在船上收拾行李呢,你看他不是挑著鋪蓋下船來了嗎!」俊人回頭果見一個長隨打扮的人,挑著兩個鋪蓋,一搖一晃的走來。俊人命他仔細物件,一面找到一個孟淵旅社的接客,命他與那長隨押了行李先走,自己同老者上了馬車,問知他還未午膳,便帶他到一家春去吃大菜。才進門口,恰巧裡面奔出一人,正碰在俊人身上。俊人禁不住倒退幾步,險些兒跌下階沿,不覺心中大怒,那人卻笑微微向他點了點頭。俊人見他是個少年男子,衣服華麗,像是上流社會中人,知他出於無意,也只得罷了。正待移步,忽然老者在旁邊怪聲怪氣的道:「咦,這不是壽伯嗎?」
  那少年聽說,向老者一看說道:「啊喲,伯和叔麼,你幾時到的?」原來老者名喚倪伯和,乃是俊人的堂叔,此番因賀俊人得子,特自湖南繞道漢口,趁金陵輪船來滬,其實他不遠千里而來,並不是單為道賀這件小事,因聞上海自光復以來,更比當年繁華富麗,不覺老興勃發,趁俊人得子,借賀喜為由,帶了一個從人前來,意欲遊玩一番回去。俊人因預先得到他的書信,知他搭坐金陵船來申,又打聽得此船三點鐘可到,故此趕來接待。只因自己公館中沒處居住,便預先在孟淵旅社定了一號房間,打發從人去後,自己請伯和午膳。不料卻在大菜館門首遇見一個世交,這人名喚曾壽伯,乃是伯和同窗老友曾有成的兒子,數年前留學東洋,不知怎的入了同盟會,這年上海革命一役,很有些功績,此時在軍政府當差。伯和在鄉時也微有所聞,今天邂逅相逢,不勝歡喜。當下俊人與壽伯通了名姓,各道企慕。壽伯又問伯和現寓何處?俊人代答在孟淵旅社,壽伯說了聲少停到尊寓奉訪,別去。
  俊人引著伯和走進大菜間,伯和從未到過番菜館,見陳設都是外國派,很有些坐立不安。俊人替他點了幾樣菜,自己飲酒相陪。吃罷,俊人簽了字,仍坐著馬車同到孟淵旅社。招待引他們進房,伯和命從人打開藤箱,取出許多士儀,送給俊人。還有一雙紅緞小兒鞋,是他媳婦手制,送與俊人新生孩子滿月穿的。俊人見了,笑說叔父遠來,何須帶這許多東西,豈不累贅。伯和笑道:「這算得什麼呢!請你當他千里送鵝毛,禮輕人情重罷了。」說著,即命從人搬出去,放在俊人馬車上。俊人道了謝,又與伯和談了些路上風光,看看天色將晚,便寫信邀了錢如海、趙伯宣、魏文錦等人,在馥興園設筵,為伯和洗塵。酒後又與他同到大舞台看夜戲,看罷仍送伯和歸寓,才自回公館。次日曾壽伯果然到孟淵旅社來候伯和,飯後便請他坐汽車往張園遊玩。伯和初坐汽車,覺得如騰雲駕霧一般,好生快活。到了張園,暗想這張園二字,我在湖南時,慕名已久,腦中早幻成一個張園景致,料想是奇花燦爛,怪石玲瓏,崇閣巍峨,層樓高聳。不期一進園內,卻大出他往日所料,只見疏落落幾處洋房,白茫茫一片曠地,板橋半圮,池水渾濁,毫無點綴,伯和還道是張園的一部分,和大觀園中的稻香村相仿,或是張園進門停馬車的所在,因問壽伯,欲看張園全景,向那條路走。壽伯笑道:「這裡已是張園的全景了。」
  伯和噓氣道:「聞名不如見面,我枉自牽腸掛肚了十多年。早知是這個樣兒,在自家菜園子走走,舒服得我了。」壽伯道:「老叔有所不知。上海租界上,寸金尺地,比不得我們湖南地價賤,能有這麼大一片場地供人遊玩,已是難得的了。聽說每逢禮拜日,這園子裡很出些生意呢。」伯和點頭不語。壽伯便同他在洋房內泡茶坐下,伯和看遊玩的人著實不少,大都是衣冠整潔,舉止豪華之流,像自己這般寬衣大袖,裝束樸陋的,百無一二。又見來來往往的人,見了他都含笑注目,交頭接耳,頗覺自慚形穢。後來一想,他們這班人都是書中所謂五陵裘馬,年少翩翩一流人物,我年過半百,老成持重,怎可與他們相比。況且壽伯還是我姪輩,有他在此,我更不能不格外自重,免得失了尊長身份。想到這裡便正襟危坐,目不斜視,裝出十二分老成模樣。壽伯見了,暗暗好笑。忽覺背後有人在他肩頭拍了一下,壽伯回頭認得是自己相好妓女樂行雲的跟局大姐阿林寶,林寶見了壽伯,帶笑說道:「二少為何許多時不到我家去坐坐?莫非另外攀了別的相好,把我家先生忘了嗎?」
  壽伯恐被伯和聽見,連連向他搖手,一面對伯和這邊努努嘴。林寶不知就裡,見他滿臉惶恐,又見伯和這副古裡古董的樣兒,只道是壽伯的父親,嚇得面紅頸赤,躡手躡腳的縮了回去。壽伯遙見樂行雲站在洋房門口向他招手,恐被伯和看見,回去告訴父親,故此不敢過去,只微笑向他點了點頭。豈知此時伯和的眼光,也射在行雲一方面。只因他正在老僧入定的當兒,忽聞一陣嚦嚦鶯聲,不覺凡心勃動。又嗅著異香酷烈,沁入鼻管,由鼻入腦,由腦折回心窩裡,一顆腦袋不由的抬將起來,兩張眼皮,也不由的揭了開來,移目向後,瞧見一個黑衣侍兒,年約二十上下,面龐生得十分嬌嫩,對著壽伯不知說些什麼,言猶未畢,忽然跑了,門口還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女郎,穿著一身白衣,把一方粉紅手帕子,不住的向他招展,心中迷迷糊糊想,這是什麼回事呢?莫非當年天台故事,神女在這裡出現麼?只恐老夫沒有劉阮的豔福罷。壽伯見他呆看,料他已看出方才他們的眼色,自知不能隱瞞,便道:「老叔你看這雌兒還生得不錯罷?」
  伯和正看得出神,被他一問,不覺嚇了一跳,面上頗為害臊,假意問道:「你說那一個?」壽伯道:「便是門口立著那個穿白的婊子,乃是小姪相識的,然而也不過在應酬場中,有時叫她的局,偶一為之而已。」伯和聽了,如夢初覺,方知剛才那女的乃是向壽伯招手,並非向自己招手,暗暗說了聲慚愧,因道:「既是貴相知,為什麼不請過來坐坐呢?」壽伯巴不得他有這句話,當下奔出外面,找見行雲,手挽手的過來。伯和笑容滿面,把一雙老眼瞇得緊緊的,向行雲看了又看,引得行雲、林寶二人笑不可仰。壽伯見伯和高興,乘間說小姪今晚在他家請老叔吃一台酒何如?伯和喜出望外,連聲稱好。行雲聽了,便道:「此時也不早了,二少若無別事,何不和我們一同回去。」
  壽伯詢知行雲等乃是坐馬車來的,即命阿林寶打發馬夫先走,自己與行雲等一同坐了汽車,一路兜圈子,兜到上燈時分,然後命汽車夫開到清和坊三弄口停住,林寶跳下車,先奔進弄去。壽伯帶著伯和,與行雲一路說說笑笑的進內。伯和初到妓院,見客堂中桌椅傾側,塵埃狼藉,十分齷齪,心中占量這大約是下等妓院。走上樓,早見那阿林寶打起門簾,讓他們進內,伯和跨進房門,陡覺眼前雪亮,見房中陳設,富麗無比,台凳等件,全是紅木,還有梳妝台上,擺設各物,都是自己自出娘胎,從未寓目的東西,不覺咋舌稱異。暗想人人說上海人愛在表面上擺闊,不料堂子中卻考究實事求是,闊都闊在裡面。行雲讓他們坐下,吩咐娘姨倒茶。自己取了支水煙袋,奉與伯和。伯和接在手中,覺得比往常自己用的煙袋輕巧。仔細一看,知是銀製,不覺點頭歎息。一面吸著煙,一面看壽伯手忙腳亂的寫了幾張請客票,發出不多時,已來了一班朋友,都是些豪華少年,見了伯和,並不招呼。伯和料想這班人眼高於頂,便立意不同他們答話。豈知這班人入了席,卻十分和氣,向伯和老伯伯長,老伯伯短,你一杯我一杯的勸酒,伯和不知他們當他玩物,有心弄他,還道是誠心敬他,心中很覺得意,也左一杯右一杯的灌下肚去。眾人又公議代伯和叫局,乃是三馬路王熙鳳,伯和聽了這名字,暗想若果有《紅樓夢》內王熙鳳那般丰姿,我便做了賈天祥也情願的。及至叫來,乃是個半老佳人。伯和十分懊喪,那王熙鳳年紀雖大,閱歷已深,見伯和呆頭呆腦,知他是個鄉下財主,奇貨可居,便施展生平擒拿手段,故意賣弄風騷,竭力籠絡,把伯和迷得如醉如癡,六神無主。起初還恐旁人笑話,不敢動手動腳,後來見眾人叫來的局,都是摟的摟,抱的抱,嘻嘻哈哈,鬧得不亦樂乎,自己也穩重不得,便涎著臉,滋出滿口黃牙,向熙鳳憨笑,撲上前意欲親她的嘴,熙鳳覺得他酒氣直衝,口臭難聞,禁不住一陣作嘔,閃身避開。伯和撲了個空,兼之酒已過量,身子晃了一晃,頓時連人帶椅倒在地下。眾人見了,都拍手大笑。壽伯與行雲等慌忙上前攙扶,見伯和雙目緊閉,口吐白沫,不醒人事,不覺大吃一驚。正是:花好月圓人太壽,酒酣耳熱興何狂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返回 開放文學

訪問統計