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  生子喪子一喜一悲 解鈴繫鈴半真半假

  文錦當時便欲上前與伯宣拼命,被那小馬夫一把拖住道:「老爺不可造次,如今姨太太已去,無憑無據,若被他反咬一口,不是玩的。」文錦聽了,只得按下滿肚子烈火,眼看趙伯宣坐著馬車去了,才怒氣沖沖的和小馬夫回家。那時如夫人已卸裝將寢,隨身穿著銀灰色縐紗緊身棉襖,月白閃光緞小腳棉褲,內襯粉紅衛生絨衫,釵環釧戒,都已退下,亂堆在梳妝台上,正蹺著一隻右腿,把玉指尖尖解脫那小蠻靴的絲帶。見了文錦,也不開口,只盈盈向他一笑。文錦素日愛她,今夜雖然一腔憤怒,卻並不怨她。明知她女流之輩,沒有見識,一定被天殺的趙伯宣那廝百計勾引,才著了他的道兒,我若錯怪了她,於心何忍。況且我正室並不在申,她便是一家之主。我若這麼一鬧,被娘姨大姐們得知此事,豈不要瞧她不起。兵法雲:攻心為上。當年諸葛亮七擒孟獲,就是要人心服。試想孟獲這種蠻無人道的魔王,尚還可以制服,何況她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女子。我今明知此事,藏在肚內不去怪她,她若知道了,一定要感激流涕,死心塌地,如將她訓斥了一頓,場面上已播丑聲,家庭中又傷和氣,大是下策。惟有那趙伯宣這賊子,喪心病狂,竟敢勾引我那規規矩矩的愛妾,真是傷風敗俗,罪不容誅,我不辦他,誰去辦他,然而辦他之法,卻很不容易,他乃是民國的委員,我卻是前清的散員,聲勢二字,還不如他。若說往財政部參他一本,無奈張文襄故世多年,政海諸公,俱非素識。常言道:「官官相護。必無效力,除非我僱一個暗殺黨把他殺了,然而此事一破,自己也難保性命,更使不得。左思右想,一夜未得安睡。後來被他想出倪俊人在上海很有聲勢,雖然他與趙伯宣也是朋友,究竟我同他相與年久,況他為人公正,定必幫著理直的走,有他相助,推倒那趙伯宣,很是容易。因此他次日便加早半點鐘起身,在十一點鐘,已坐著馬車到卡德路愛爾近路兩處找尋倪俊人,遇見之後,同往匯中吃大菜。一面把趙伯宣誘姦他如夫人,被他當面撞見等情,一一告訴了俊人。俊人聽了,也不覺動怒,連說:「豈有此理,不料伯宣這人,竟乾出如此不端之事,真所謂人不可以貌相了,現在你用什麼法兒去擺佈他呢?」
  文錦又把自己兩條主意說出,俊人笑道:「這都是書生之見,不獨無功,而且有害。我看你現放著成都路的屋子,況有左右鄰居作證,何不正大光明請律師控告他誘姦侍妾,這是刑事案,有憑有據,怕不能重辦這一對姦夫淫婦嗎!」文錦道:「據我的意思,小妾雖然不守婦道,究係一時之誤,況被伯宣那廝百計誘惑,到底情有可原,因此還求你另設一法,單辦那姓趙的,小妾撇開,以免當堂出頭露面,被人笑話。」
  俊人搖頭道:「這卻不能,你也未免忒煞寵愛尊妾了。女人闇昧,不論有心無心,必須重重懲一下子,以儆將來。照你這種姑息養奸,日後必貽大患。若使我遇著這等事,不瞞你說,早以一槍了之,還管他什麼露面不露面。」文錦頓口無言,半晌道:「依你說,辦起來女的應得個什麼罪名呢?」俊人笑道:「你放心罷,若依誘姦論,女的例無大罪,無非交本夫領回管束罷咧,你難道還替尊妾擔憂嗎?」文錦臉一紅道:「你還有心取笑呢,不知近日外間律師那一個可靠些?」俊人想了一想說道:「藍武司還好。」
  文錦暗記在心,用罷咖啡,文錦匯了鈔,仍乘升降機下來。文錦便去延請律師,俊人自去勾當公事。公事完了。急忙忙趕回愛爾近路公館,看他愛子病狀。這孩子服藥之後,一會兒便已睡著。無雙因一夜未眠,十分困倦,也和衣而臥。俊人走進房內,見鴉鵲無聲,母子二人,並頭睡在床上,悄悄問那奶娘,據說少爺剛才並未吵鬧,俊人方才安心,即忙放輕腳步出來,徑往卡德路公館。因那邊的姨太太懷著身孕,業已足月,將次分娩,因此俊人心中也十分牽掛。這時姨太太正捧著個大肚皮在那裡用晚飯,見了俊人,便問昨夜那邊究竟出了什麼大事,半夜三更,喚你過去則甚,俊人搖頭道:「說也奇怪,那邊小的,昨夜不知如何遍體燥熱,夢中驚哭,老二急了,才叫我去陪她坐了一夜,今日我已請了個外國醫生看過,服了兩粒丸藥,業已好好的安睡,不似昨夜那般吵鬧了。」
  姨太太聽說,冷笑道:「我道什麼大不了的事,原來發寒熱,也值得大驚小怪,累人替他擔了一夜心,其實都是自己大意,不小心服侍孩子,冷一頓,熱一頓,飽一頓,餓一頓,還虧沒鬧出三長短兩來呢,不然不知要著慌到那般田地咧。」俊人也不多言,便道:「你們吃飯,我還空著肚子呢。」娘姨聞言,忙替他盛飯。姨太太親自取出一副金鑲天竺筷。俊人只吃得淺淺半碗,剩下的命娘姨收去,自己又摸出一枝雪茄煙吸著了,倒在沙發椅上出神。姨太太問他今天十二點鐘光景,那個魏胖子來尋你,不知為著何事。俊人聽他提起文錦,不覺笑將出來。姨太太問其所以,俊人帶笑把那魏文錦既要出氣,又要顧全面子,一味的憐惜小老婆等情,從頭至尾告訴了她。姨太太聽說,哼了一聲道:「你還說別人呢,自己可記得那年的事麼?既要懲戒她,為何又預先帶著朋友去解勸呢?」
  俊人道:「你又要胡纏了,這個不比那個,這是有憑有據,親眼目睹的。那是無緣無故被人誣蔑的。況且一個在未發之先,一個在已破之後,情形不同,時勢各別,怎可相提並論呢。」姨太太哧的一笑道:「我不知瘌痢頭兒子自家的好,這幾個字作何解說?」俊人知她話中有刺,便笑了一笑,自己因昨日整夜沒睡,很覺困倦,因對姨太太道:「你坐一會罷,我先睡咧。」說著回進房內,姨太太隨到裡面,服侍他解衣安歇。來朝日上三竿,俊人起來,一心念著無雙那邊,用罷早點,便坐包車前去觀看。到的時候,恰值無雙要差人出去找他。見他來了,喜不自勝,告訴他說,孩子昨天服藥之後,半夜裡果然瀉了一場,不過熱尚未退,今兒早起,看他身上忽然發出遍體紅斑,仍然十分燥熱,你來看看,不知是不是痧子?俊人聽說,揭被觀看,見孩子眼皮半開半闔的睡著,鼻息甚促,頭面上果然發出一搭一搭的紅斑,大小不等,不像是痧子,慌忙給他將棉被蓋上道:「這並非痧子,大約是風痧,且把窗簾下了,莫教吹風,少停待醫生來問一問,便可明白。」
  正言時,忽聞樓梯上皮鞋聲響,錢如海已引著黃醫生走進房來。俊人便把服藥後睡到後半夜瀉過一次,今日遍體發現紅斑等情,告訴黃醫生。醫生聽說,怔了一怔,舉目向床上一看,驚道:「不好,這是最利害的病,名曰紅痧,乃是新近流行的時疫。據醫藥會中人研究出來,是肺炎病之一種,無論何人,患此最為危險,而且極易傳染。這屋子內既發生此項危症,無病之人,便不能居住,定須依法掃毒後,才可住人。」俊人、如海聽說,都嚇了一跳。無雙還不知什麼叫時疫,什麼叫危險,私下動問如海,如海講給她聽了,她才吃驚非小,忙問黃醫生可有解救之法。黃醫生皺眉道:「這種病症,自香港傳染而來,那邊已不知壞了多少人,上海也發現了十餘人,都是不治。目下醫學會中人,正在竭力研究消滅此病之法。若說是大人呢,或者可以施用手術。不過公子年紀太小,恐他身體吃不住,因此大是為難。」
  無雙聽說,心中一陣難受,俯下頭去,向那孩子頻頻親額道:「好兒子,你到底是什麼病呢?」說時已流淚滿面。黃醫生高聲道:「夫人留意,切不可將口鼻貼近病人,若使微菌由呼吸中傳入內部,四小時內,便能布遍全體,不是玩的。」俊人慌忙將無雙拖起道:「你沒聽見醫生說話麼?這是什麼事,可以糊糊塗塗,一味持蠻的。」無雙還不肯聽,如海幫著,把她勸到沙發上坐了。黃醫生道:「請夫人還是客堂內坐罷。」
  無雙不答。如海覺得站在這房裡很有些肉麻,連呼吸也不敢放重,深恐微菌乘間奪門而入。便是俊人素日愛他兒子,今日聽黃醫生一說,也覺此間一刻不能再駐。見無雙不聽,只得邀同黃醫生、如海等到客堂內坐下。黃醫生向俊人道:「方才兄弟言語之間,不免放肆。自古父母有愛子之心,但兄弟既為醫生,職司所在,自不能冷眼旁觀,心直口快之辭,尚祈原諒。」
  俊人道:「此原是大醫生的好意,兄弟感激不遑,豈能見怪,但不知方才大醫生所說尚有解救之法,只因小兒年幼,不能施行手術,未知可否權試一試?」黃醫生搖頭道:「這手術也非兄弟所能為,必須送往外國醫院中,請洋醫生施行。然而施行手續,兄弟卻略知一二,乃是用極猛烈的消毒藥水,先替病人洗澡,又將殺菌藥水給病人吃,病人身體強壯的,或者果能菌去病除,若使身體嬌弱些的,不瞞你說,微菌尚未毒殺,人已先被他毒死了。」俊人嘔氣道:「如此說,小孩子送了進去,可不是送死嗎!」黃醫生笑了一笑。俊人仰天長歎,一話不發。如海道:「吉人自有天相,或者令郎的微菌,不毒自除,亦未可知。」俊人道:「我最不信這種迷信的話,若使真有天相,也不致害這種病了。」黃醫生道:「天意誠非吾人所能預料的,但無病之人,須要遠離病人臥房為要。夫人那裡,還望竭力相勸。」
  俊人點頭稱是。黃醫生攜包告辭去後,俊人命娘姨喚無雙下樓,命她搬往旅館暫住,病人讓奶娘照顧。如海也從旁相勸,無雙那裡肯依,俊人沒奈何,只得與如海雙雙出外。俊人坐了包車回卡德路午膳。如海因愛爾近路與華興坊相距不遠,便步行回去。那時邵氏已將午飯端整,如海一到,邵氏便吩咐新用的大姐玲珠,喚娘姨開出飯來。如海一面吃一面將俊人那邊的事告訴了他們。李氏歎道:「可憐可憐。當年醫學沒有發明的時候,有了病都由郎中先生糊裡糊塗的診治,有時竟治好了。如今醫學一年一年的發明,動不動什麼時疫咧,傳染咧,一發便是不治,莫非醫學程度年年深,生病的程度也節節高了嗎?」
  邵氏道:「傳染病是本來有的,姆媽可記得那年城內有一個患喉痧的,一家七口死了八個麼?」如海詫異道:「怎說,一家七口死了八個,豈不是多了一個嗎?」邵氏笑道:「多一個便是他家所用的娘姨。」如海笑了。邵氏再三囑咐他以後切不可到愛爾近路倪家去,雖然醫生說話慣用危言嚇人,然而凶年多災,須要謹慎為妙。如海唯唯稱是。用罷飯,玲珠提著鉛壺出去打臉水,忽見隔壁那家天井內,站著一大堆人,有幾個婦女卻在遠處交頭接耳的議論。玲珠年輕好奇,擠進去觀看,見客堂內坐著一個三十餘歲的男子,衣衫藍縷,面黃如蠟,瘦得皮包骨頭,一些肉都沒有。手中還執著一根拐杖,像是個久病初癒光景。看他雖然上氣不接下氣,卻怒容滿面。旁邊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女子,身段還長得苗條,正掩面啜泣。又有一個四十來歲南京口音的男子,卻不住向那病人陪罪。玲珠不知所以,向旁人探問,才知病人乃是個木匠,住在叉袋角地方。這少年女子,便是他的女兒,才只十五歲。
  那南京人卻是珠寶掮客,是個光身男子,在先住在木匠鄰近,不知怎的看上了木匠女兒,乘他父親病中,勾引出來,便在外間租屋居住,老夫少妻,頗為相得。難為這珠寶掮客,很替她置了些首飾。可憐這木匠病中失了女兒,茶飯不能到口,幸得鄰家有個老嫗,為他遞茶遞飯,否則早已做了個帶病的餓鬼。此時病勢稍愈,風聞女兒被珠寶掮客拐出,住在華興坊內,所以扶病趕來。照他的初意,本欲將男女雙雙送官究辦,幸有旁人出場解勸,命珠寶掮客出了二百元身價,給與木匠,他女兒便嫁給珠寶掮客,彼此化仇為親,免卻氣惱。那木匠正病得吃盡當光,囊空如洗,聽說有二百元到手,不免英雄氣短,銀子情長,頓時答應下來。如今彌天大事,已消滅的無影無蹤了。玲珠看那女的生就一張鵝蛋臉兒,眉目卻還清秀,可惜皮膚略黑,鼻准上還帶幾點白麻,見有人看她,不免露出羞澀之態。玲珠見看的人已散去大半,自己也恐主人等她熱水洗面,即忙自去泡水,回到家裡,李氏果然問她為何去這許多工夫,玲珠便將隔壁人家那樁事講給他們聽了。如海笑道:「造化了這珠寶掮客,一個黃花閨女,只化得二百元身價。不過還有一件,那四十多歲的女婿,拜見三十餘歲的丈人時,我很覺替他難以為情呢。」
  李氏道:「這到不足為奇。然而目今的風氣也太壞了,一個十四五歲的女子,竟跟著人逃走,難保將來沒有七八歲孩子,拐帶婦女的事咧。」如海道:「古禮男子二十而冠,女子十五而笄,必須待到男子及冠,女及及笄,始可婚娶。若照現在時勢而論,未冠男子,以及未笄女郎,苟合私奔,不知凡幾。戕賊人道,莫此為甚。雖說是家教不嚴,半由社會過於文明之故。若在男女情竇初開之時,禁阻他們閱看言情小說,以及豔詞淫戲,此風或者可以略減。然而這句話言之雖易,行之實難。只因為父母的自己尚不能免除此病,怎能警戒兒女。我看二十年後,上海一地,不知鬧成什麼世界。然而我們一輩裡,原是不相干的。常言道:一朝天子一朝臣。我預料將來我們醫院藥房中很可出些生意。」
  邵氏道:「這話怎講?」如海道:「淫風愈盛,患病的必多,醫院藥房中豈非大有利益嗎?」說畢,拊掌大笑。李氏歎息無言。邵氏也大為感慨。如海因黃可安新發明一種藥,答應他在飯後兩點鐘看樣,見此時已交兩點一刻,知道黃醫生在藥房中等他,即忙坐了包車,到拋球場行仁大藥房,果見黃醫生背著手,站在玻璃窗前閒眺,見如海來了,笑顏相迎,隨著如海走到帳房裡,一手在大衣袋中掏出一個小口玻璃瓶,笑嘻嘻的交給如海。如海接過來見是一瓶黃色藥末,揭蓋聞了一聞,說很有些大麥香,又在手掌上傾出少許,用舌尖舐試道:「好甜的東西,可惜略帶腥羶氣,這便是延年益壽粉嗎?」黃醫生道:「正是。」如海問有何功效?黃醫生道:「能治陽虛體弱,年老畏寒,筋骨酸痛等病,」如海又問如何服法,黃醫生道:「每日早晨服兩匙羹,用滾水沖服。」如海道:「藥本幾何?」黃醫生笑道:「藥本二字,卻不能說。其實每斤還不到一角小洋。」
  如海喜問是用什麼藥合的?如此便宜。黃醫生笑了一笑,見左右別無外人,才低聲道:「說也可笑,這藥的功效,卻並非虛話。講到藥的原料,又是很普通的,乃是牛骨髓、糙米粉、冰糖屑三種,別無他物。只因牛骨髓一物,最能補精蓄髓,增長筋力,老年人服的很多,然而有錢的人,每嫌這種東西價錢太賤,所以不愛服他,卻歡喜服價錢貴的燕窩、白木耳等補品。其實燕窩、白木耳等物,還不如牛骨髓力猛。故我將此物和入糙米粉中,加些冰糖屑,只要裝璜好,定價貴,仿單上張大其辭,不愁沒人請教。」如海笑道:「這仿單須要做得好些。」
  黃醫生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說著取了那瓶藥樣,走進裡帳房,請那專做廣告的張先生撰仿單。如海坐在外面順手揭開一本帳簿,見本月戒煙丸一項,售進洋一千五百餘元。本錢項下,藥料只得七十四元。玻璃瓶二百六十餘元。紙匣一百餘元。傳單一百八十餘元,共計成本六百餘元。惟有登報廣告費,卻有七百數十元之巨。兩結盈餘二百餘元。合上房租伙友開銷拆息等項,差不多還要蝕本。暗想人人說我們開藥房的利息好,豈知我們卻做牛做馬的替報館賺錢,想來真不值得,因賭氣不去看他。便走進裡帳房內,那時張先生仿單將次做好,如海見上面潦潦草草畫著一方圖樣,乃是一個老者,手執蒼龍,足踏白虎,下面一行小字,是延年益壽粉,有降龍伏虎之力。再看那仿單寫著,此粉重用珠粉、鹿茸、虎骨、人參,精選上等藥料,經本藥房主人費十餘年之心力,配合而成,藥力之偉,無可比倫,暮年服之,返老還童。中年服之,增精益髓。壯年服之,精神百倍。少年服之,腦力超群。有病者服之,沉痾立起。無病者服之,百病不生,功效難以盡述。大瓶每瓶二元,每打二十二元。小瓶每瓶一元二角,每打十二元。今將服法及主治各症開列如左:(服法)每日早晨以此粉二匙,用滾水沖服。用藥以二匙為度,不可太多,多則藥力過猛,恐於數日內有身體驟胖之弊。(主治)陰虛陽衰,筋骨酸痛,五勞七傷,赤白痢疾,年老畏寒,頭眼昏花,四肢瘋癱,紅淋白濁,下面還未寫就,那張先生正在翻一部醫宗金鑒,搜索病名。如海見了,笑問黃醫生:「方才你說此粉只能治陽虛體弱,年老畏寒等病,怎麼忽然多出這許多名目來了?」
  黃醫生笑道:「名目愈多愈好,若能將世界上的病名都寫上去更妙,那時只須人一有病,便來買這藥,豈非極容易發達的嗎!」如海大笑,又問黃醫生:「俊人的兒子之病,可能醫治?」黃醫生搖頭說難了。如海聽說,很覺傷感,遂命黃醫生不論此病能治不能治,必須每天去一趟,還須用好言寬慰他家夫人,不可嚇她。黃醫生諾諾連聲。如海待張先生仿單做好,看過才去。黃醫生鄰了如海之命,果然天天到愛爾近路看病,可怪那小孩子卻不重不輕,依然如舊。俊人自那天去後,絕跡不敢重來,卻每日差車夫阿三前來探聽消息,一連三天,並無變動。到第四天午前,阿三仍到愛爾近路公館內,一進門便見那奶媽眼淚汪汪的坐在客堂內,見了阿三,便告訴他:「方才小少爺昏了過去,如今醫生已幫著姨太太灌救,半天還未甦醒,大約是不中用了。可憐我這個飯碗,也怕難保了。」說罷,放聲大哭。阿三聽了,回身便走,放出平時拉包車的腳步,加增速率,如飛的奔回卡德路報信。豈知這邊的姨太太,恰在臨盆。俊人站在房門口,房內穩婆娘姨人等,都是手忙腳亂。俊人聽姨太太哼聲不絕,心中好似十五個吊桶,七上八下。意欲闖進去看個究竟,又恐自己官星,為產婦血光衝晦,所以只有探頭探腦。見阿三來了,便問那邊少爺病勢如何?阿三跑得氣吁吁的,一時回不出話來,定了定神,見這裡正鬧著生孩子,恐此言說出來,有些犯忌,便含糊答應說好些,說了之後,又深悔這件事瞞不得他,自己暗暗著急,卻搔頭摸耳的沒了主意。俊人見了好生疑惑,重複向他盤問,阿三才從實說。俊人得報,心中十分難受,忽聞房內一陣唔呀唔呀小兒啼聲,那娘姨奔出來說:「恭喜老爺,新添了一位公子。」
  俊人知是生男,不覺悲喜交集,不知往那邊好。便在客堂裡靜坐思量,半晌,才立定主意究竟生孩子一面要緊,死的那邊便寫信給如海,托他料理。如海也恐熱症傳染,便將這事托了黃醫生,將那孩子草草棺殮。無雙因兒子夭死,丈夫避面不來,心中又氣又恨,日夜傷心哭泣,雖有娘姨等人相勸,無雙只是恃蠻不聽。那邊俊人也日夜念她,只因姨太太新產,自己不能脫身,待到三朝過後,才親來探看。一見之後,無雙哭訴前情,俊人也不免陪著流淚。無雙怪他怎的一個多禮拜不來看她一趟,俊人便把那邊姨太太生產,不能脫身等情告訴了她。無雙聽了,想起自己喪子,偏偏那邊生子,往年丈夫愛我,半因戀著兒子之故,如今兒子一死,恰巧那邊又生了一個,一生一死,以眼前而論,丈夫心裡,已存著輕重之意,日後更不消說。想到這裡,反一陣心酸,痛哭不已。俊人竭力相勸,那裡勸她得住,娘姨悄悄告訴俊人說,姨太太每日如此哭泣,一天至少十餘次,無論何人,勸阻不住,一定要哭個盡興才罷。俊人聞言,深恐無雙因此成病,心中很是納悶。恰值如海也來探望,俊人便與他商議。如海說除卻令她出去散散心,別無他法。然而晚間若仍住此處,恐怕睹物思人,又要傷感。最妙令她離開這屋子,到別處權住幾時,待她把這件事忘懷了,再行搬回,那才是唯一妙法。俊人道:「你不說我也有這個意思,這房子內,一則經醫生察出有傳染病菌,萬萬不能住人。二則我等來時,也很危險。然而外間暫住,只能借旅館,若要另租房屋,未免忒煞費事。但旅館內又十分嘈雜,如何是好?」
  如海想了一想道:「便住在我們醫院裡何如?」俊人拍手稱妙。當下向無雙說了,無雙此時一無牽掛,並不違拗,俊人催她立刻動身,無雙無奈,也來不及梳洗,只換了一件皮襖,又在皮箱中揀了幾件衣服,連煙盤傢伙,打了一包,命娘姨提著,送出外面。無雙又將房門鎖上,吩咐娘姨好生看屋,自己坐了俊人的包車,俊人、如海乘了黃包車相隨,徑到行仁醫院。如海便將先前邵氏住的那所房間給無雙居住,無雙見房屋軒敞,佈置清潔,很是滿意。俊人便在身畔取出一卷鈔票,點了五十元,交給如海道:「這是房錢,請你先收五十元,餘下再算。」
  如海推卻了半天,才肯收下。俊人將餘剩的鈔票一併交給無雙,無雙收下。俊人又向附耳道:「你若覺得厭煩,可與錢家伯伯說了,令他陪你出去看看戲,散散心,千萬不可獨自出去。只因目今外邊滑頭很多,見了婦女,便要胡調,須有男子在旁,才不敢放肆。」無雙點頭。如海知他們還有話說,自己站在旁邊不便,因即走出房外。忽見院中一個茶房,在門首探望,見了如海,即忙將一張名片呈上道:「這位趙大人,現在會客室內,說有要事,必須面見院主。」如海見是趙伯宣的卡片,心中十分納罕。暗想此人平日架子很大,仗著自己是個官銀行監督,威福自恣,只有人去拜他,他從不肯拜人,今日忽然破格親來見我,其中必有緣故。於是三腳兩步,奔到會客室中,一眼看見伯宣雙眉緊蹙的坐著,見了如海,略略欠伸。如海問其來意,伯宣並不多說,在懷中取出一紙公文,與如海觀看。如海見是一張公堂傳票,上寫飭傳趙伯宣,於某月某日到案候訊。案由乃是魏文錦控趙伯宣誘姦侍妾黃氏一案。如海驚道:「這是那裡說起?」
  伯宣歎道:「實不相欺,這事委實是我做的。然而我與黃氏相會之初,卻並不知他是文錦的小老婆。因她說話隱隱約約,處處藏頭露尾,我只道她是個尋常蕩婦,久而久之,覺得她舉止很帶著官家氣派。仔細一問,才知她是文錦之妾。那時木已成舟,我也無可奈何,不過自己良心上很有些對文錦不起,所以見了他甚為侷促。近來不知如何被他得悉此事,卻通知也不通知一聲,徑向法庭起訴。並非我姓趙的怕他,不過我們官場中人,名譽為重,若與他認真的對簿公堂,雖不能決定誰勝誰負,然而這並非體面之事。勝了我更對文錦不住,負了我自己也很不值得。因此我特來拜煩你老兄做個和事老,與文錦相商,朋友究竟是朋友。常說道:不知者不罪。如今既已明白,我從此與黃氏一刀兩斷,勸他也不必小題大做。他如其肯將這控案註銷,我情甘向他服罪,彼此仍為朋友。在他一方面,家醜不致外揚。在兄弟一方面,也免得有玷官聲,兩方面都有益處,老兄以為如何?」
  如海沉吟道:「這種事妙不過是和平了結,但不知文錦的意思何如?」伯宣道:「那全仗老兄大力了。」如海躊躇道:「這事很不容易開口,因他一定守著秘密,我若平空向他談這件事,他決不快活,那和平兩字,便永不能成功,除非他自己對我說了,我才可以乘機勸他。」伯宣賠笑道:「似老兄這般辯才,往常說話能得頑石頭點,天花亂墜,此微小事,定能替兄弟設法。你若將這事辦妥了,兄弟一輩子忘不了你老兄便了。」如海見他言辭懇切,只得應允。伯宣大喜,再三稱謝而別。如海回進無雙房內,把這事向俊人說了。俊人大笑道:「我早知有此一日。出事那天,文錦便來同我商量,是我勸他起訴的。他起初還不肯,被我一激才把他激上了馬。當時我本欲告訴你大家笑笑,不料鬧著生孩子、死孩子的事,這幾天頭腦昏花,竟把此事忘了。如今文錦既已當真起訴,伯宣又來求你講和,我瞧你的能力,看你如何給他們了結這件風流案子。」
  如海道:「原來是你惹的禍,非得你給我出個主意不可。」俊人笑道:「誰叫你愛管閒事,我雖沒有什麼主意,卻可以指你一條明路。你只消向文錦說,聽得衙門中人說及,此案男女俱要重辦,這句話定有效力。」如海細味此言,已知俊人用意,不覺拍案叫絕。這天如海公事完了,便去找尋文錦,見面後,文錦絕不道及此事,如海在有意無意間,說聞得公堂朋友談起,新近有件案子,與你很有關係,不知此事是真是假?文錦忙問怎樣說法?如海道:「什麼事我卻並不仔細,似乎他還說什麼男女俱要重辦,我很不明白辦什麼?所以問你一聲。你若也不知道,大約是同名同姓的了。」文錦聞言,面上頓現惶恐之色,說道:「我近日果然也有一件控案,但此處客堂內,不是講話之所,你且隨我來。」
  如海心中暗喜,隨著他走進書房中坐下。文錦親自閉上門,然後將趙伯宣和他如夫人之事,一一告訴了如海。又道:「我本來不願意經官動府的,都是俊人替我出的主意,不知你方才所說男女俱要重辦,是真是假。倘是真的,可就糟了。不是我迴護小妾的話,其實小妾並非本意,都因被伯宣那廝誘惑,才落了他的圈套。如今玉石不分,一併重辦,豈非害了她麼!」如海道:「自古投鼠忌器,你這樣的煮鶴焚琴,未免也太殺風景了。」文錦捶胸頓足道:「我何嘗有此忍心,都是俊人告訴我說,女的決沒罪名,我才上他的當。事已如此,如何是好?你公堂中既有朋友,可能給我想個法子?」如海道:「有何法想,除非你自去銷案。」文錦道:「銷了案,未免太便宜了伯宣那廝。」如海道:「伯宣那邊,我可以給你一個面子,令他向你服罪如何?」文錦喜道:「若能如此,我一準前去銷案,誰願意打官司,都是俊人挑出來的禍,害我賠了腳步不算,還要出律師費呢。」
  如海催他當時便去會見律師,允他認一堂堂費,托他銷案,律師也落得賺這注現成俸祿,一口答應。如海將這事回復了伯宣,伯宣千恩萬謝,隔幾天請文錦、如海等人吃了一個雙台,作為賠罪的罰酒,彼此言歸於好。那成都路的宣公館從此取消。可憐文錦的如夫人,自始至終還不知有這般驚天動地的大事,巴巴望到與伯宣預先約定的那天晚上,坐了黃包車,到成都路秘密公館門首一看,見鐵將軍牢牢把守,裡邊燈火俱無,門上還黏著一張鮮紅的召租,才知屋已退租,還疑是伯宣負心,回到家中暗暗淌了一夜眼淚。正是:醋海興波原浩蕩,官場作事太離奇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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