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回 惑雌黃蓮心忍苦 窺秘密梅子留酸
光陰似箭,彈指月餘。李氏腿傷日漸平復,錢家諸人,除了如海以外,並未有第二人前來探望。邵氏賦姓好靜,也不願有人來擾她,終日閉門枯坐,有時自己作些活計。李氏卻是飽食而後安眠,安眠而後飽食。起初固然適意,積久漸覺沉悶。那天忽然有個人來探望她們,王氏婆媳見了此人,恰如久旱逢甘雨,他鄉遇故知一般,十分歡迎。你道這人是誰?原來便是陳家的梳頭娘姨張媽,據張媽自言,自她們婆媳倆走後,心中記念得什麼似的,每思偷個空兒來瞧一趟,無如陳太太又病了,要湯要水,時刻不能離身。待她病好之後,又忙著預備搬回家去。目今陳太太等都已搬回城內,我也得了空,因此特地出城來探望你們,不知媽媽的腿傷究竟如何了?李氏道:「謝天謝地,多虧錢家少爺仗義,黃醫生盡力,如今傷勢已日見平復。自己一人,也可蹩著走幾步了。但不知陳太太搬後,我家還有兩隻衣箱,未知可曾帶進城去沒有?」
張媽道:「這卻未曾,至今還鎖在錢家空屋內。只因城內你家原址,目今已租與別的房客,待你病好之後,也須另租房屋。城內城外,一時未定。搬來搬去,豈不多費周折,所以擱著未動。況且放在錢家,也和陳家一搬,決不致有走失之慮的。」李氏道:「那卻無妨。不過房屋一事,很覺有些尷尬。你也曉得的,這醫院內不比別處,病一好馬上便要動身,我此時又不能出去自看房屋,倘若待到腿傷好後再去,豈不太遲了,所以千萬還要費你的神,替我在薩珠弄附近打聽打聽,可有相當屋子,地方不在乎大,只要清爽些兒,房錢三四塊之譜。倘若尋得了,請你趕快來告訴我一聲,也可使我們安心。所以要借在薩珠弄附近,一則你往來近便,二則那邊的左鄰右舍,都已混熟了。倘若換了所在,又要幾個月陌生。三則買物件,那邊似乎也比別處便當。這件事我們可重托你了。」
張媽道:「這事我准替你辦便了。但我在錢家時,曾聞薛氏奶奶說起,你們如其一時找不到屋子,仍可在他家暫住幾時,你們何須急急呢?」邵氏聽說冷笑道:「雖然她這般厚待,我卻不願意一輩子依人過活呢,你盡給我找屋子便了,我罰咒也不上她家的門咧。」張媽笑道:「好嫂子,你的脾氣真和男子一般,處處講氣節,若教我啊,可不能這般說了。我們女流之輩,終究要靠著人家過活,並不是說幫人呢,說來說去,女人家終吃虧一著,處處不能獨立,除非有了十萬八萬家私,然而若沒個體心貼意的男子料理,也難保不被人算計了去。唉,我老昏了,說話時常夾七纏八,方才講房子上頭的話兒,忽然牽到那裡去了。這屋子一事,我準定給你們效勞便了。」邵氏默然。張媽又和李氏高談闊論起來。這天午膳時,如海因事不到,卻著人送了一封信給黃醫生,令他依信辦理。黃醫生忙叫了幾樣菜,另打兩瓶好酒,親送到李氏房中。李氏見了,詫異道:「許久未吃酒了,怎麼今兒忽地叫起酒來?」
黃醫生道:「這是我們院主意思。他自己因有別項應酬,今兒不能來了。」李氏道:「那更奇極了。自己不來,為什麼叫酒呢?」又笑向張媽道:「莫非他知道你來了,所以特地為你叫的酒嗎?」張媽漲紅了臉道:「我是什麼人,他為我備酒,況且我打從城裡出來,他又不是千里眼順風耳,怎能知道我到這裡來呢。大約他因你傷處好了,所以請你吃些酒,活活血脈,亦未可知。」黃醫生在旁接口道:「果然我和院主談及這句話,恰被這位媽媽道著了。」張媽笑道:「如何?」
黃醫生也笑了一笑,閉門自去。裡邊張媽便和李氏開懷暢飲。邵氏因不能喝酒,只吃了一碗飯,徑自回房去了。張媽待李氏酒至八分光景,四顧無人,悄悄向李氏道:「我有一句最不中聽的話兒,意欲不說,於你前途大有關係,又恐錯過了這絕好機會。倘若說了,又怕你動氣。究竟與我自己並沒有什麼利益,不過我生來是個熱心人,專愛管閒事,常把別人的事兒當作自己的,反把自己的丟在腦後。我為著你家這件事,真所謂皇帝不急急死了太監,無緣無故,天天掛在心上。今兒恰巧有一個機會,落在我手內。在我的意思,於所說的那話兒,是再好也沒有的,但不知你們心中如何?意欲問你們一聲兒,又很不容易開這張口。左思右想,還是給你們說的好。」說著又沉吟了一會道:「說了呢,又恐你老人家動氣。常言道:是非只為多開口,煩惱皆因強出頭。還是不說罷。」言畢,笑吟吟的舉杯一飲而盡道:「你怎不幹了這一盅呢?」
李氏聽她吞吞吐吐,沒頭沒腦,覺得耳朵裡癢不可耐,也無心喝酒,急於盤問她究竟說的甚事?張媽卻笑而不言,舉筷夾了塊燒鴨,向口內直送。李氏急了,一手抓住了張媽的右臂,把那塊燒鴨落台上道:「你若不說,我永不讓你吃喝到口。倘若你好意告訴我們話兒,我焉能動氣。照這樣的吞吞吐吐,可真令人冒火咧。」張媽笑道:「我說我說,你放了手呢。」說著,回頭看了一看,才道:「這句話我說便說了,但在未說之先,卻要你答應一句話兒,便是這件事,你能贊成固好,如其不贊成,可不能把這件事放在心上,只當我沒說,或者當我告訴你別家的事情,與你們不相干的。便在你家邵氏嫂嫂跟前,也不能露口,你可能答應我嗎?」李氏道:「我答應了,你說罷。」
張媽又回頭看了一看,把坐椅移近李氏跟前,低聲道:「你可記得當日在錢家時,我同你說起錢家少爺要納妾的話嗎?那時還是我們臆測之辭,不料目今竟要實行了。昨兒他差人叫了我去,親自托我這件事,命我為他物色一個良家女子,年紀約在二十左右,相貌不在乎美丑,只要人品賢慧,便能合意。我本有一個外甥女兒,住在蘇州,年紀才只十八歲,品貌還過得去,講到性格,真是再好也沒有。合村的人,沒一個不稱她大賢大慧。還有做活一層,更是無所不知,無所不曉。粗自洗衣上灶,細至描龍繡鳳,件件來得。當時我要為她成全了這頭親事,後來忽然想起你家。」說到這裡,又探頭四下觀看,見沒人在旁,才接下去道:「你家這位嫂嫂,今年年紀尚青,可惜喪了丈夫,守節固然是女子大義,然而也要審時度勢,或資財可守,或後顧無憂,才可抱著一片冰心,去到那節婦祠中占一席地位。若仗著一腔血氣,貿然從事,待到日暮途窮,後悔何及。即以目前而論,你也是一把年紀了,府上的根底,我雖然不能仔細,然而尋常經紀人家,誰積著多少銀子。目下米珠薪桂,一天天的開銷,卻是少不得的。講到手指頭上的進款,那能抵當得住,常言說得好:寧未雨而綢繆,毋臨渴而掘井。且孀婦再醮,並不是不體面的事。所以我斗膽說一句荒唐的話兒,不如把嫂嫂許給了他家的少爺,一則兩下都曉得脾氣,免卻猜疑;二則錢氏一家,都與嫂嫂相投,若做了他家的如夫人,一定上下融洽,豈不更為得所。到了那時,你老人家也不愁沒個安身之處了。愚見如此,未知你的意下如何?」
李氏聽了半晌無言。張媽又道:「並非我勸你逼媳婦改節,須知世間婦女,守節的很多,得建坊入祠的,能有幾個,先要有財有勢,然後地方上官紳才肯慇懃旌表。若是貧家婦女,縱令苦節終身,更有誰來睬你。試到貞節祠中一看,其中木主,大都出自紳富之家,難道富貴人家婦女都知道守節,貧苦人家婦女便不知守節。我傭食半生,也不知踏過了幾多人家門限,覺得富貴之家,每多驕奢淫佚,反不如貧家夫婦,兩口兒勞心勞力,廝守得十分恩愛,一旦琴亡鏡破,若非十二分過不了日子,也未必肯朝秦暮楚,因何被旌的寥寥無幾?可知財勢二字,確是大有作用。常言識時務者為俊傑,你上了些年紀,難道還看不透麼?」
李氏躊躇道:「這事我卻不能作主。她的脾氣,你是知道的,不得法便要尋死覓活,我除了她,已無第二人可靠了,所以萬不能同她說這話,還是你自去問她,她若應允了,我便由她。她若不答應,我也不能強她。」張媽聽說,心中暗喜便道:「如此我問嫂嫂去。」說著徑走向邵氏這邊。那時邵氏正靠在沙發椅上眼看著床橫頭一扇小門,呆呆發愣,見張媽過來,慌忙賠笑讓坐。張媽笑向邵氏道:「恭喜嫂嫂,賀喜嫂嫂。」邵氏聽了,臉一紅道:「你醉了嗎?什麼喜不喜呢?」
張媽笑嘻嘻的挨在邵氏坐的那張椅上坐了,一手搭在邵氏肩頭,附耳低低搗了半天鬼。邵氏聽畢,忸怩道:「這事羞答答的,教人怎生開口,你還是去問老的,我本是她家人,她說甚麼,我決不違抗便了。」張媽笑道:「你偏要這般說,老的正在聽你的回音呢!你能應允了,她決不致生什麼枝節的。」邵氏道:「既如此,我還要請你去通知他一聲,他可能答應我兩件事。他若答應了,我也答應,他若不能答應,我們還是自回家去。第一件,我家這位婆婆,便和我自己母親一般,我若跟了他,他須要當她老人家丈母般看待,養老送終之禮,不能虧缺,而且還不能將我同她老人家分開兩起,一則我可以親自侍奉於她,二則免她孤苦零仃,受人欺侮,第二件,我跟他之後,若教我回到舊宅中去,卻萬萬不能,須要另租房屋,給我居住,他家舊宅中人,不准到我這邊,便是我這邊的人,也不到他那邊去,以免挑動是非,多生氣惱。他若允我的要求,你便來給我回音。否則,你也不必來通知我,我們只作沒說這句話兒便了。」
張媽道:「這兩件原是正理,錢家少爺一定答應,我此時便去討他的回話。」因即辭別邵氏,見了李氏,便說邵氏業已應允,又把兩件要求大略講了一遍,李氏別無他說,只念阿彌陀佛。難得她還有良心,又想起自己兒子,不覺流下淚來。張媽勸慰一番,出院到藥房中,尋見如海。如海見了她,忙引她到一間秘密談話室中,閉上門問她大事如何?張媽便把自己和李氏所說的話重敘一遍,如海拍手稱妙。張媽又把邵氏的兩項要求說了,如海笑道:「我早知道咧,你去回復她,說我件件從命。」又在懷中掏出一卷鈔票,塞在張媽手中道:「這五十塊錢鈔票,是謝你的小意思兒,請你收了。」
張媽道謝出來,重複到行仁醫院,向邵氏說知,才歡天喜地的自回城去。次日一早,如海便趕到院內,見了李氏,媽天媽地的叫得十分親熱,李氏反有些不好意思。邵氏見了他,更含羞帶愧,脈脈低頭。過了幾天,李氏腿傷痊癒,如海已在火車站附近華興坊租了一所兩上兩下的石庫門住宅,帶著邵氏,同去看了一趟,很為合意。又辦了些外國家具,佈置既畢,擇黃道吉日遷進新宅,此事幹得十分秘密,除了車夫阿福以外,竟沒第二個閒人知道。進宅之後,如海便問邵氏可要置辦什麼衣飾?邵氏回說:「無須。不過我此時遺穿索服,頗為不雅,幾件綢衣,都鎖存箱內,現在新閘宅裡,你得便給我帶來,以便更換。」
如海聽說,似得了將軍令一般,當日馳回家中,向薛氏索取鑰匙,開了空屋,搬出她家兩隻箱子。薛氏見他如此匆忙,不勝駭異,問他做什麼?如海推說李氏腿傷已好,今日又來了許多病客,病房不夠用,所以將衣箱還他,教他們騰出房間,走路完事。薛氏深信不疑。如海出得門來,猛然想起一件事,即令車夫阿福押著皮箱送去,自己徑奔行仁醫院,尋見黃可安,命他帶了皮包藥具,兩個人僱兩部黃包車坐了,如飛的向愛而近路倪俊人公館而去。原來倪俊人的愛子,昨夜忽然遍體發熱,滿口囈語,不醒人事,那時恰值俊人不在家中,無雙急得沒了主意,星夜著人尋了俊人回來。俊人也無法可施,半夜三更,又沒處請醫診治,夫妻兩個乾著急,繞著床轉了一夜,今日天才發白,便寫信給如海,叫他火速請一個外國幼科醫生,為他兒子看病,如海因自己忙著進宅,竟把這事忘了。此時方才想起。一時找不到別的醫生,深恐俊人見怪,故把黃可安帶去塞責。俊人已立候多時,見了如海,抱怨他因何這時候才來。如海免不得又將鬼話搪塞,俊人更不多說,引他們上樓,進了無雙臥房。只見無雙愁眉苦臉的坐在床沿上,向如海略略點頭。如海一眼看見那孩子袒著胸脯,直挺挺的睡著,棉被撩在一旁,不覺嚇了一跳道:「這般冷天,為什麼不給他將棉被蓋上呢?」
無雙道:「不給他蓋被,他還叫熱,要解開胸脯。若給他蓋上棉被,他更鬧得不得開交了。你看他頭臉燥得這般模樣,不知要緊不要緊?」如海看那孩子,果然頭臉紅燥,因道:「寒熱原不礙事的,我已給你請了位外國醫生來咧。」無雙聽說,便倒身下去,叫了聲乖兒子,一手將那孩子抱起,見他仍是軟洋洋的要睡,即便擁在懷中,坐起來預備給醫生診脈。黃醫生慌忙放下皮包,捲起衣袖,替他診了脈。又在皮包內取出寒熱表,塞在孩子口中,量了一量,吐舌道:「利害利害!」俊人驚問怎說?黃醫生道:「熱得很!平常病人,在表上量到一百零八度,已算最熱的了。目下公子卻是一百十二度零二六,可不是熱到極點嗎!」俊人驚道:「這便如何是好?」
黃醫生道:「照例內熱須用瀉劑,以清積火,恐公子身體嬌弱,禁不起瀉,然而捨此又別無他法,好在我皮包中現帶著燕醫生補丸,這藥一吃便瀉,百發百中,而且又不致誤事,大人小兒俱可服得。」說著便在皮包內取出一個小小木管,揭蓋傾出兩粒丸藥道:「大人每服三丸,小兒只消吃兩丸也可使得了。」俊人接在手中,見這補丸比梧桐子略大,帶著糙米顏色,便交與傭婦,命她研細了,用開水沖給少爺吃。又將如海拖到僻處,問要多少醫金?如海道:「這位黃醫生從不出診,醫金亦無一定,今天是我硬拖他出來的,待令郎好了,改日總謝罷。」
俊人點頭稱是。如海見黃醫生已提著皮包,打點要走,自己也恐邵氏待他回去吃飯,匆匆辭了俊人,自回華興坊去。這邊俊人親自替兒子餵了藥,命無雙撫他睡下,自己披上馬褂,詢知車夫還不曾來,也不等他,徑自出了公館。正要僱坐黃包車,忽見遠遠地飛也似來了一輛馬車,到他門首停住,車中跳下一人,氣昂昂朝裡便走。俊人見是魏文錦,高聲道:「老魏何來?」文錦回頭見了俊人道:「原來你已出來了,險些兒又跑一趟空。」俊人道:「你幾時跑過空趟的?」
文錦道:「剛才我先到卡德路去找你,他們告訴我昨夜十二點鐘,這裡差人叫去了,我即忙趕到這裡,你若又出去了,豈非跑了兩處空嗎!」俊人道:「原來如此,你有什麼大不了的事呢?」文錦道:「一言難盡,你沒用飯麼,我們到大馬路匯中去吃大菜,那邊很清靜,可以談心。」俊人道:「太遠了,還是寧波路卡爾登罷。」文錦笑道:「虧你說得出,卡爾登與匯中相差得能有多少路呢!」
兩個人上了馬車,俊人心念兒子病狀,文錦也有絕大心事,故皆默默無言。到了匯中門首,俊人、文錦先後下車,推門進內,只見外國男女往來不絕。有些外國婦女,都裝束得奇形怪狀。二人不暇細看,覓到了升降梯所在,乘至四層樓上,有侍者指引他們到靠外灘一處統間中,算是華商特座。這地方與西人大餐間隔絕,佈置得呈然清潔,究不如西人一方面華麗,日間吃客甚少。二人揀臨窗一張圓桌上坐下,侍者送上菜單。俊人看了一看,笑問文錦可識?文錦笑說:「我自出娘胎也沒識過。」俊人向侍者道:「你照單搬上來罷,我們識不了這勞什子的字呢。可怪他們既稱華商特座,為什麼又把外國字來哄中國人呢?」侍者笑了一笑,自去搬菜。俊人便問文錦有何話說?文錦先長歎一聲,然後滔滔不絕的講出一大篇話,俊人聽了不免替他代抱不平,連說豈有此理,光天化日之下,竟有這種無恥小人,若不重重辦他,天理何存,風化安在,看官,你道文錦說些甚麼?俊人聽了為何要動氣?這件事少不得仍要做書的細細交代。我且先把魏文錦的出身,略表一表。
原來文錦原籍四川,也曾進過學。他父親本是有名鹽商,手頭幾個錢兒。文錦納粟得了湖北候補道,在張文襄幕內當差有年,卻從來未補到實缺。文襄去任,文錦逍遙漢皋,娶了個妓女為妾。繼見湖北候補員,愈聚愈多,有幾個竟弄得貧無立錐,自己不免灰了這做官的念頭,便帶著如夫人乘輪來滬,在白克路租了一所高大洋房,作為公館。除自己帶來的長隨僕婦以外,又添用許多下人,進出都是馬車,異常闊綽。當地紳商,知道他是張文襄手下紅員,很有人去巴結他。俊人、如海等,便在這時候與他相識。文綿日日與官場徵逐,他那位如夫人也結識了幾家公館中的姨太太,打扮得花團錦簇,終日吃大菜,看夜戲,應酬得十分忙碌。如夫人的姿容,本生得美麗,兼之衣飾豪華,舉止疏放,因此便有許多遊蜂浪蝶,飛繞左右,把她當作目的。講到她的人品,在湖北原是規規矩矩的。不知怎的一到上海,便染了一班公館中姨太太的通病,居然也拈花惹草起來,文錦卻不知不覺。
有一夜在大舞台看戲,當面撞見自己如夫人與個滑頭少年並坐包廂,還被那案目掉了個小小槍花瞞過,可見文錦相信他的如夫人到十二分了。然而他那位如夫人的情人,還不止一個,有些都是無關緊要之輩,我也沒閒工夫去敘他。單表內中有一個姓趙的,也是官場中人,聲勢與文錦不相上下,然而他的相貌卻比文錦高出萬倍。一張瘦削削的臉兒,雪白粉嫩。年紀雖然未滿四十,卻留著兩爿八字須,一表堂堂,令人見而起敬。他二人相識之初,也在一家戲園之內,姓趙的與那如夫人坐處,只隔著兩間包廂。那姓趙的見了如夫人,不由的暗暗喝采道:「我顛不刺的見了萬千,這般可喜娘罕曾見,因此便眼花撩亂口難言,魂靈兒飛去半天。如夫人見那姓趙的癡心專注,饞目頻迎,不覺也動了一片憐才之念,真所謂未免有情,誰能遣此,兩下裡眉梢眼角,也不知打了幾次無線電報。後來姓趙的見如夫人所叫的案目,正是自己叫帳那人,因即將他喚至跟前,盤問底細。那如夫人見了,又把案目喚回,故意問他明夜什麼戲,案目說了,如夫人便命他定一個好些座位,案目忙將這些話告訴了姓趙的,姓趙的不勝歡喜,也命他在貼隔壁留一個座位。次日戲還沒開鑼,便去坐等。好容易盼望到十一點半鍾,才見那如夫人咭咯咭咯的來了,走至跟前,又嫌座位不好,人太嘈雜,要換地方。案目再三賠罪說:「今兒上下客滿了,請將就此罷。」
如夫人才委委屈屈的坐下,卻連正眼也不看姓趙的一眼。姓趙的正沒主意,忽然那如夫人命茶房去買綠錫包紙煙,買來之後,又怪他沒帶洋火。姓趙的此時福至心靈,慌忙把自己身邊所帶的一匣自來火,恭恭謹謹的獻將上去,如夫人接了,果然微笑向他點頭稱謝。姓趙的禁不住心花怒放,趁此機會,用言語上去勾搭。如夫人也不即不離,半推半就。姓趙的又約她次日到一品香去吃大菜,如夫人允如所請。豈知次日並不赴約,姓趙的白等了半夜,好生納悶,忙央那案目帶信,仍約她看戲。見面之後,姓趙的問她為何爽約,如夫人笑而不言。姓趙的又約她在某處番菜館一敘,這遭如夫人果然履約。一連幾次,漸形親密,兩個人便在成都路某號租了一所臨時公館,幽期密約,非止一朝。光陰如箭,倏忽半載。那天合該有事,文錦在大舞台看戲回家,如夫人還未回來。隔有一點鐘光景,才見她雲鬢蓬鬆,星眸帶倦,懶洋洋的走了進來。文錦見了不勝憐惜,問她因何回來得這般夜深?如夫人道:「今夜大舞台的戲散得遲了。」
文錦大為詫異,暗想方才我走時戲已完了,怎麼她又這般說呢?因問今夜大舞台是哪幾齣戲。如夫人呆了一呆,隨口說出幾齣戲來,卻與文錦所看的大不相同,文錦好生疑惑,明知此中有詐,一時並不點破。假意問長問短,如夫人也信口開河的回答。兩人談了一會,解衣安歇。一宿無話,次日午牌時分,文錦先起身,娘姨把一副白銅煙具擺在對面炕榻上,點了燈,文錦歪下去,連吸六七筒,才伸一伸懶腰,坐起呷了一口熱茶,然後淨面漱口,用過早點,又吸了幾筒煙,見如夫人還沉沉睡著,自己也不驚動她,吩咐外間配好馬車,踱到廳上,把小馬夫喚進來,附耳命他如此如此,須要秘密,探訪明白,重重有賞。吩咐既畢,自去會客。這天如夫人因昨夜辛苦了,直睡到午後三點半鍾才起,梳罷頭,用過飯,已交五點,坐著乏興,因到左近王公館中,與他家姨太太們打牌。這夜文錦回來,小馬夫便將如夫人日間的行藏,一一報告於他,文錦命他再探。次日如夫人卻與幾個小姊妹坐馬車逛張園,在一枝香吃了大菜,又往丹桂第一台看戲。文錦得報,仍無眉目。隔了兩天,小馬夫忽見如夫人晚餐後,獨自一個,也不坐馬車,僱了一輛黃包車,坐著向成都路而去。小馬夫也坐車緊緊追隨,見她到了一處石庫門外下車,叩門入內。小馬夫見門上釘著一塊紅漆洋鐵皮,上寫宣公館三個大字,便閃在僻處,候他出來。隔不多時,忽然來了一輛馬車,車中跳下一個中年男子,暗中看不出面貌,也叩門進去,馬車卻等在門外。小馬夫見那輛馬車很熟,好似在那裡見過的,惟有那馬夫卻並不相識,因即走近面前,搭訕著同他攀談,問他家主人姓什麼。那馬夫惡狠狠的釘他一眼,並不回答。小馬夫自覺沒趣,仍復躲在暗處,偷眼瞧這宣公館,除卻一個娘姨出來泡了趟水之外,竟沒別人進出。足足等到十一點鐘左右,才見那男的先走。又一會,如夫人也出來了,仍坐著黃包車回家。次日小馬夫報告文錦,文錦覺得這宣公館三字很生,便命他到那邊左近打聽,這姓宣的是何等人物,作何官職,家中有幾位姨太太,在那邊住有若干年了?小馬夫領命去後,文錦自思:他這如夫人娶已多年,素行端正,料想不致有什麼非禮之事,大約是與姓宣的姨太太們碰牌逍遣。小馬夫不知就裡,大驚小怪。正想時,如夫人也起身下床,見文錦俯首凝思,笑問想什麼?文錦道:「我想你昨夜為何不去看戲?」
如夫人道:「我本要去看的,被小姊妹們拖著抹牌,所以沒去。」文錦聽了,深佩自己有先見之明,心中暗喜。豈知這夜聽小馬夫回來報告,徒覺多了一重疑團。據小馬夫說,這宣公館出現於成都路上,已有半年了,左右鄰舍,都不知這公館主人是何等人物,甚致有人疑為宗社黨的機關,取這宣字,乃是恢復宣統皇帝之意,平時只有一個年老耳聾的娘姨看屋,也沒有什麼姨太太在內。每禮拜必有一二天在上燈時分,有個留鬍子的男客,坐著馬車來此。同日也有一個女客,與他在這屋中相會,到半夜三更才散。提起這女客的形容服式,正和他如夫人相似。文錦聽了,還不相信,以為日間所料之事,決不有誤,命小馬夫再刻刻留意。待他重去,速即回來告訴我,讓我親去觀看,便知分曉。小馬夫果然留心偵察,三天後,文錦棄牌便走,眾人都不知他為著何事,眼睜睜的看他奔下樓去,也不坐馬車,與小馬夫二人僱黃包車坐了,飛奔成都路,果見那宣公館門首,停著一輛簇新的轎車,馬夫靠在車沿上打盹。文錦與那小馬夫躲躲閃閃的藏身在一條弄口,可巧進弄便是工部局設立的小便處,其臭無比,文錦只得掩鼻而立。豈知時候站得久了,弄內進出的人,不免有些懷疑,都對著他二人看了又看。還有一個三道頭巡捕,也在他面前轉了幾次,文錦很覺得侷促不安。小馬夫低聲叮囑他放大了膽,決不礙事。倘若一露惶恐之色,巡捕便要上前干涉了。文錦無奈,只得硬著頭皮,站到十二點一刻光景,才見宣公館內走出一個女子,正是他的如夫人,出得門口,便喚一輛黃包車坐了回去。不多時又走出一個男子,見馬夫睡著,即忙上前將他喚醒,這時車燈正照在此人面上,文錦看得十分真切,不覺抽了一口冷氣,連說咄咄怪事,原來這人非別,卻是文錦的好友,上海官銀行監督趙伯宣。正是:朱門已去宵行妾,狹路何來素識人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