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回 莽郎君黑夜逞蠻威 癡女兒深宵驚幻夢
卻說解■仙館聽外房間客人呼喚,慌忙舍了王石顛、許鐵仙二人,奔到外面。這天她本有一個雙台,此時酒闌席散,客人已走去大半,還有四個人留著預備碰和。內中有一個四十左右年紀,滾圓臉兒,銜著一枝雪茄煙,歪在沙發椅上,便是今夜的東道主。解■仙館與他是有過相好的,於是笑微微的走到他跟前道:「可是倪大人喚我麼?」倪大人道:「我沒有喚你,是趙大人喚的。」解■仙館回頭對一個三十多歲,白淨面皮,瘦削削的臉兒,留著兩爿德國式髭鬚的人,笑了一笑道:「趙大人喚我則甚?」趙大人笑道:「我也不曾喚你呢。」解■仙館十分疑惑,又見旁邊兩個客都對著他擠眉弄眼的扮鬼臉,益覺詫異,便道:「魏大人、錢大人喚我沒有?」那一個胖些的接口道:「我我我沒有喚你。」還有那位錢大人也說:「我也沒開過口。」說著又噗哧一笑。解■仙館便嬲著他問究竟是誰喚的,錢大人被他嬲不過了,只得說出是倪大人喚的。那倪大人聽說,對錢大人瞅了一眼道:「如海又要口快了。」
原來這倪大人便是俊人,他自那日請了如海回去幫忙之後,許酬如海的一台酒,延隔多時,被如海足足催了十餘次,今天才在解■仙館院中擺雙台請客。那魏大人便是魏文錦。還有那位趙大人,卻是新官場中佼佼人物,叫做趙伯宣,乃是上海官銀行的監督。此公也是個色中餓鬼,所以見瞭解■仙館,便把一雙饞眼,擠得一條線縫兒似的著她。當下解■仙館聽如海說出了是俊人喚她,便和俊人不依道:「倪大人為什麼喚了我又說沒喚,害得我跑來跑去,腳跟怪痛。」
俊人執住了她的手腕道:「腳痛便坐一會。」說著把手向裡一帶,解■仙館趁勢撲入俊人懷中。俊人問她後房間是什麼客人,講了半天情話,大約是你那個小白臉的恩客罷。解■仙館聽說,啐了一口道:「你又要瞎說了,什麼恩客愛客,方才後房間裡,乃是兩個報館主筆。」伯宣聽說是報館主筆,不覺嚇了一跳,忙問是哪一家報館主筆?他們可知道我在這裡?解■仙館道:「哪一家報館我卻不知,他所辦的報名好似有一個新字頭的,他們兩個來了半天,論不定已在門簾縫中瞧見你們了。」
伯宣著急道:「糟了糟了,這新字頭的一定是新聞報館,這張報上的莊諧雜錄,天天調侃我們官場人物,今天我在這裡被他們瞧見,明兒報上准有新花樣出現。老三既知他們來了,不該不早些告訴我們一聲,那讓我預先躲避。唉,該死,該死。」說時連連頓足,解■仙館見他如此著急,不知鬧了什麼禍事,嚇得倚在俊人懷中,做聲不得。俊人雙手仍執著解■仙館玉腕,對伯宣笑道:「老趙又發呆了,報館主筆,又不是當朝御史,你怕他則甚!」伯宣道:「你那裡知道此中曲折。我並非怕報館主筆,只因我自委任上海官銀行監督以來,尚未滿一月,凡事俱要檢束,倘若有一兩件放縱之處,被財政部知道,前程上豈非大有關礙。所以我近來辦事,不求有功,只求無過。嫖賭等情,很易招惹物議。今兒若非俊人兄請客,我也決不到這裡來了。」
俊人聽說,也不免代他擔憂,便問解■仙館,這兩個報館主筆可也是做你的?解■仙館道:「不是,他兩人原是一個洋行買辦李四的朋友,那年李四請他們到這裡來了一趟之後,他們便常來打白茶圍,有時還帶著新聞來,說我被什麼報上說壞話,多謝他們替我更正,其實我並不看報,也不識字,究竟是真是假,都由他們說說罷了。這二人中,一個姓許的,為人尚規矩。還有一個姓王的,老奸巨猾,最不是個東西。據他說做主筆已做有十多年了,每次來時,至少要抽我們半兩廣膏。我們因他是個報館主筆,不敢待慢他們。今兒他忽然要出賣總統起來,吃我駁回了才去。」
眾人聽說,都吃了一驚。如海口快,便道:「了不得!這人一定是招搖撞騙。目下北京臨時政府成立未久,袁項城做臨時大總統,並未有更調消息,緣何他們便在外面哄人運動呢?」解■仙館道:「不是這個總統,乃是花界總統呢。」文錦正喝著茶,聽她這句話,不覺噗哧一笑,口中的茶一半由鼻孔中噴將出來,一半嗆入喉管內,嗽了半天,才講得出一句話道:「我明白了。」說畢,又笑將起來。眾人都覺得好笑,爭問文錦明白什麼?文錦笑道:「這花界總統乃是花榜狀元的別名,都由一班小報主筆挖空心思想出來,以圖推廣銷路。那兩個主筆,一定是小報主筆,這新字頭的報也不是新聞報,大約是新花月報,聞得這張報上,近來正鬧著花界選舉呢。可憐伯宣兄擔了半天虛驚,兄弟包你不致丟官便了。」說罷又是一陣狂笑,把眾人都引得笑了。伯宣滿臉紫漲,本待發作,因見調侃他的是魏文錦,自己覺得見了他便有些兒感觸,只得假意附和著笑了一會。俊人知道文錦生平最愛取笑,倘若占了上風,便有三不罷四不休的脾氣,非得給人說得頓口無言不止。今見伯宣隱忍,深恐文錦再湊上去,兩下裡認真起來,傷了和氣,自己是主人翁,不能冷眼旁觀,當下便插口道:「別多說咧,時候也不早了,我們碰和罷。」
如海聽說,在身畔摸出金錶一瞧道:「這時候已有一點多鍾了,還有幾圈碰呢?我們叉四副算了一場和罷。」眾人都道使得,解■仙館忙招呼做手們擺開面,四個人草草碰了一圈牌,給過頭錢,各回公館。如海也僱一部黃包車坐了回去。那時他家上下人等都已安歇,王氏婆媳與陳太太講了一會閒話,也都上床安睡。邵氏血氣正盛,不多時夢魂已入了華胥國境。李氏也迷迷糊糊,一隻腳正待跨進睡鄉的當兒,猛聽得隔房一陣電鈴聲響,這只腳不由的又縮了回來,定一定神,暗想大約是這裡少爺回來了。往日他深夜回家,都由車夫阿福開門。可巧這幾天阿福告假回家去了,娘姨丫頭們都睡在樓上。樓下雖有廚司阿四睡著,無如他是個聾子,一壁廂電鈴震天價響,一壁廂兀自呼聲大震。李氏聽了半晌,見樓上樓下都是靜悄悄,沒個人答應開門,自己忍不住坐將起來,一抬腿把邵氏驚醒,忙問做甚麼?李氏道:「你不聽得電鈴聲響麼!大約是這裡少爺回來了,半天沒人開門,我橫豎沒睡著,不如開了讓他進來,免得露在外面著涼。」
邵氏道:「唉,你又要多事了,他家娘姨大姐多著呢。」李氏道:「人雖多著,他們都睡在樓上,離這裡遠,一時聽不著電鈴聲響。而且他們辛苦了一天,這時候正在好睡的當兒,我們既已聽得,又何苦去驚動他們。況且我等又不是他們的真正主子,就和錢家也非親非故,在這裡白住了數月有餘,天天吃糧不管事,雖然是他的厚意,究竟我們無功食祿,未免於心不安。照今兒這樣現成的事兒,也不去湊一湊手腳,莫說被他家下人們背地裡議論我等架子太大,便給他家主子知道了,也一定要瞧我們不起,說我們不中用呢。」
邵氏道:「又來了,那天你幫著松江娘姨掃地,被薛氏奶奶看見,當時這幾句含譏帶諷責備娘姨的話兒,暗中卻是諷刺我們不中抬舉,出身下賤,其實我們人雖貧窮,少的是銀子,講到身家,原是清清白白的。在自己家裡,雖不能豐衣足食,那勞勞苦苦的日子,卻還挨得過去,原不指望依人過活。不料革命起來,平空起了不少風波,我們苦的是家無男子,才隨著陳太太來到這裡。數月以來,吃喝他們,雖已不少,然而我等並不居心白擾,將來典質衣裳,免不得要歸還他們的。這時候何苦奴顏婢膝,取悅於人,自己失了自己身分呢。還有那薛氏奶奶,面子上待我雖然十二分親熱,近來我在親熱中瞧出她還帶著一種說不出話不出的神態,似乎滿心厭惡我。不止厭惡我,還似乎處處提防我,把我當作眼中釘肉中刺一般。只苦的我是個客,不能奈何我,所以裝出那假惺惺的親熱,卻是笑裡藏刀,存心不善,我想來想去,覺得自己從沒得罪於她,論不定言語之間,偶不經心,觸了她的忌諱,料想也不致見嫉到這般地步。然而有錢人的脾氣,是不容易猜測的。或者我們初來時,她把我們當作玩物,所以十分善待。至今積久生厭,亦未可知。我想城內自我們搬出至今,並不曾鬧什麼兵災,我們不如揀一個好日子搬進城去,免得再沾他們的光了。」
李氏道:「搬回去原是正事,但你卻不可說到那一層上去。這都是你多疑之過,莫說這裡奶奶待人是阿彌陀佛的,便是他家少爺款待我們,豈不是也真心實意,體貼到十二分麼。」講到這裡,忽聞陳太太在床上咳嗽,王氏婆媳恐他醒了聽見,不便再說下去。那時電鈴愈響得利害,李氏慌了手腳,急忙忙跨下床沿,趿上鞋兒,也來不及點燈,暗中摸索的走出臥房開門去了。邵氏止他不住,只得也披衣下床。還不曾舉步,聽得外面噗通一聲,似乎重物倒地聲響,接著幾聲啊喲。邵氏聽出是她婆婆的聲音,不覺大吃一驚,慌忙點上燈火奔出去觀看。才跨出房門,可巧一陣風來,又把燈兒吹熄。邵氏無奈,重複回進裡面,在梳妝台上摸得自來火,划著了一枝,一手便去除那火油燈罩。誰知這燈罩在火上薰熱了,燙得邵氏嫩皮膚上生痛,放手不迭。那一隻手中的自來火梗又燒到指邊,邵氏一口吹熄,重複燃火,點上了燈,一手遮著風,一步一步的走出外面。走到天井內,見李氏半跪半坐的蹲在當地,地下淌滿了水,那一隻養金魚的磁缸,連木架倒在地下,跌得粉碎,還有幾尾二寸餘長的金魚,卻在石板上不住的跳。燈光底下,照見麟甲燦然,很是好看。邵氏置燈在地,雙手來扶她婆婆,一面問她怎麼了。李氏搖手道:「你快去開門讓他家少爺進來,我不過閃了腿,不打緊的。可惜很好的一隻金鯽魚缸,被我砸碎了,那真是難以為情呢。」
邵氏聽她這般說,只得移步上前開門,那如海在外面站了半點鐘光景,左等也沒人開門,右等也沒人開門,不由心中氣憤,暗想家中用著許多人,難道都是死了的,按了天半藥水鈴,怎麼還沒有聽見,明兒非得一個個打發他們滾蛋不可。一發狠,便豎起右手無名指,抵在電鈴上拚命的按。果然不多時,便有個人出來開門。如海滿腔怒氣,正沒處發洩,見門開了,料想開門的是松江娘姨,也不問皂白,夾臉一個巴掌,只打得邵氏半爿臉兒麻木,雙腳向後倒退了幾步。如海一掌打去,手指觸在那人臉上,覺得皮膚又細又滑,不似往常打的那般粗糙,不覺心中一動,暗想怎麼松江娘姨的面皮,今兒變得嫩起來。仔細一看,才知打錯了人,而且所打的不是別個,正是自己眠思夢想千方百計想弄她上手的意中人兒,不覺心膽俱裂,連說:「該死,怎麼嫂嫂親自出來開門?我還道是松江娘姨呢!方才一失手,不知可曾打痛了尊龐沒有?」
邵氏無緣無故,吃這一掌,不覺滿臉緋紅,又羞又痛,心中又記掛著婆婆此時還坐在濕地上,腿上的傷勢不知有無大礙,急於要去問個明白,因此也不回如海的話,掉頭徑自進去。如海好生著急,緊緊踉隨著邵氏,一路央求她不必生氣,這都是我瞎了眼珠之過,我打了嫂嫂一下,請嫂嫂打我十下,殺殺水氣何如?說時已到天井以內,如海一眼看見李氏盤膝坐在地上,旁邊放著一盞火油,燈照見金魚缸已被打碎,水流滿地,不覺吃了一驚,忙問怎的?李氏見了如海,連稱慚愧,又約略將開門誤碰魚缸之事說了一遍。如海聽說,頓足痛罵娘姨們該死,明兒一定攆他們走路。一面慰問李氏可曾磕傷,明天須得請個外國醫生看看才好。李氏連說不打緊,便要撐起身來。如海慌忙幫同邵氏將她挽進臥房,這時候張媽與陳太太也驚醒,聽說李氏跌傷,都披衣起來觀看。如海趁這個當兒,又向邵氏賠罪。邵氏見他滿面惶恐,反覺有些過意不去,暗想他平日待我們很是誠心誠意,不比薛氏那般陰險。況且今夜這件事,也出於無心,兼之暗中不易辨別面貌,若教我在門外站了這許多時候,也不免焦急,況他男子漢的性情,怎不動怒呢。想到這裡,滿腔怒氣,早已消滅得無影無蹤了,便向如海瞪了一眼,低聲道:「誰不知道你失手呢,多說什麼,給他們聽見了好聽麼?」
如海聽了,如釋重負,偷眼瞧眾人都不在意,即忙附和著眾人,問李氏傷勢如何。李氏腿際雖覺疼痛,當著眾人,還說不打緊。如海命她好生將息,明天一準請個外國醫生來替你診治。李氏聽他說出外國醫生,不覺著了慌,央告如海不必去請外國醫生,若請了外國醫生,只恐我這條老腿要保不住了。如海笑道:「那事你不須害怕,所說的外國醫生,並非外國人,仍是我們中國人,不過他在外國醫院中學得些皮毛,回來掛上塊西醫的牌子,處處摹仿洋派,出門帶一個皮包,包內裝幾瓶有若無的丸藥藥水,遇著害熱病的給他瀉一瀉,遇著害虛病的便給他補一補。講到脈理一層,他還睡夢中也沒有考究,所以要加上這外國二字者,無非想多收病家幾塊醫金罷了。此中情狀,惟有我們藥房中人最為明白。因醫生與藥房,本是通同一氣,我所請那個醫生,便是我們藥房中所僱用的西醫黃可安,他在傷科上很有些閱歷,因他是仁濟醫院伙計出身,服侍跌打損傷的病人最多,我提拔他做了大醫生,他十分感激於我,事事聽我指使。況且你腿上又不生什麼腫毒,包你不致截掉便了。」
李氏聽說才略略安心,如海又安慰了一番,自回房去。陳太太等也重複安歇。可憐李氏這條腿足足痛了一夜,自己又不肯呼喚,在床上不住的翻來覆去。邵氏明知其意,因她竭力隱飾,不便說破,想起她這般年紀,遭此痛苦,雖因她自己多事所致,然而若不依人宇下,焉致如此。便是我適才被如海打這一下耳括,也無緣無故。雖說如海失誤,究係我終身大辱。目下我同婆婆一樣,婆婆痛在身上,我卻痛在心頭,一般的不可告人。若使我丈夫尚在,何致遭人欺侮到如此地步。一邊想著,眼眶中不知不覺的滴下淚來。因此她也陪著李氏一夜無眠。次日天色大明,他們倆正■■將次睡著,忽聞客堂中一陣喧鬧。邵氏估量是如海在那裡發作下人,並不在意。隔了一會,松江娘姨送麵湯進來,張媽悄悄問他少爺可曾息了怒嗎?松江娘姨回說:「少爺早起,雖然有些發怒,卻並沒說我們什麼,還叫我們不必聲張,急匆匆徑自出門去了,我們正在納悶呢?」
張媽道:「你們昨夜未免太大意了,怎樣這般好睡,難道一些聲息也沒有聽見嗎?」松江娘姨道:「原為著沒有聽見,若聽見了,也不致鬧出這岔子咧。你說我們好睡,難道你倒聽見的?」張媽道:「誰說不曾聽見,我還親自起來的呢。」松江娘姨驚道:「你既聽得,為何不叫喚我們一聲,莫非你與這班毛賊通同一氣的嗎?」張媽怒道:「你瘋了麼?誰做賊來?」松江娘姨道:「若沒有賊,這一對花瓶自鳴鐘哪裡去了?」張媽詫異道:「你說些什麼?」松江娘姨道:「你說的又是什麼呢?」張媽道:「我說的昨夜少爺回來,按了半天鈴,你們都沒聽見,王家太太親去開門,黑暗中跌傷了膝蓋,你說什麼賊不賊呢?」
松江娘姨聽說,知是誤會,不覺笑了,因道:「我說的是今天清早,我們起來看見前門大開,廳上的花瓶自鳴鐘都被扒手偷去,我便去告訴了少爺奶奶。奶奶的主意,要報巡捕房,幸虧少爺說為數甚小,不必大驚小怪,又叮囑我們不許在陳太太王太太跟前聲張,我方才一進來,你平白地問我那句話兒,我只當你也知道了,誰知你是纏錯的,目下我告訴了你,你卻千萬不可對他們露口的呢。」說著,用手向陳太太等臥榻這邊指了兩指。張媽道:「理會得。」
松江娘姨放下水壺自去。邵氏聽得真切,知是自己昨夜不曾閉門。如海又急於跟他進來,後來亂哄哄鬧了一陣,竟忘卻關閉大門,不料因此失竊,心中不免又添幾分懊惱。再看李氏睡興正濃,自己披上衣服,輕輕跨下床沿。張媽見了,笑問奶奶起來得好早。邵氏笑了一笑,也不回言。張媽慌忙倒水給她洗臉。邵氏洗罷臉,穿好衣服,呆坐一旁。張媽問她可要梳頭?邵氏回說不必。半晌,陳太太起來,見了邵氏,問她婆婆傷勢如何?邵氏回說她此時睡著了,大約不妨事的。陳太太聽說,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:「但願大家太平無事,佛菩薩也該可憐我們出來是避難,並不是出來尋歡作樂的呢。」
邵氏也不作聲,看陳太太洗過臉,撲罷粉,畫好眉毛,張媽替她梳了頭,外面已送進早膳。邵氏將她婆婆喚醒,問她可要吃早膳,李氏腿際轉側十分疼痛,便說不餓。邵氏也只淺淺的吃了半碗薄粥。陳太太卻吃了四碗有餘。用罷早點,碗筷還沒有收下,忽然外面皮鞋聲響,只見如海同著個洋裝打扮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,那人手中還攜著一隻皮包,邵氏知是昨夜所說的外國醫生,故也並不迴避,看如海帶他到李氏床前坐下,順手把皮包放在枕邊。李氏伸出右手,那人一手把住她的寸關,一手在懷中摸出一隻鋼表看了一看,點點頭似乎會意。又問李氏傷在何處?李氏說是傷在右腿膝蓋,那人將李氏身上所蓋的棉被揭開,用手輕輕在她右膝蓋上按一按,李氏禁不住呼痛。那人對如海道:「這位太太膝蓋骨已碎,很不容易醫治,只恐還要耽擱些時日,最妙住到醫院中去,每日早晚兩次看治,或者可以早些時收工。」如海道:「很好。」
李氏驚道:「醫院中去嗎?那可不行。我寧可把這條腿爛了,決不願意到醫院中去的。」那人道:「太太不必固執,醫院中並不怠慢你老人家的呢。」李氏道:「我都知道,這都是外國人設的圈套,哄我們進去,想割我的腿合藥,我焉能上你們的當。」如海道:「這些都是別人哄你的話,醫院中何致割人腿合藥。況且這家醫院,乃是我開的,並無外國人在內,你不信問我家姊姊。」陳太太也道:「他的話並非虛言,這醫院委實是他所辦。那年我病了,也曾住過半月,果然沒有一個外國人在內,你盡可放心前去便了。」李氏還有些不信道:「倘若我一個人進去,他們給我些迷藥吃了,仍把我的腿割去,如何是好?非得有個人陪我去住著不可。」
邵氏接口道:「婆婆放心,我也決不讓你獨自一人,到醫院中去的,我同你前去便了。一則令你安心養病,二則我也可服侍於你。」如海道:「嫂嫂同去更好。若說服侍的話,那邊使喚的人多著呢。」李氏此時也沒甚話說。如海心中暗喜,親自送那外國醫生出去,命他火速前往收拾兩間清潔上等房間,須要如此如此。醫生領命去後,如海回到自己房內,把王氏婆媳赴院養病之事,向薛氏說了。薛氏因邵氏與她丈夫日漸親熱,巴不得她早一日離開眼前,聞言正中下懷,因道:「你還要替她們熱心什麼,昨夜若不被那小寡婦忘閉大門,今天也不致失竊了。還有那只細磁金魚缸,也被那老不死的磕碎。她自己跌傷了膝蓋,正是自作自受,眼前現報,誰教她們愛管閒事的呢!」
如海皺眉道:「你這些話未免太不講情理了,人家又不是久慣替人開門的。便是老的跌傷,也是為著幫我家的忙,你怎不怪自家娘姨們大意,反怪起別人來了?」薛氏鼻管內哼了一聲道:「是啊,你說得好大方。可知他們趨奉你為著甚事?為的是你多向個臭錢罷了,你還在睡夢裡呢。」如海很覺不耐,也不同她多講,回身下樓,命人僱了一輛馬車,以便送王氏婆媳前去。不一時馬車來了,邵氏得悉,忙將單夾換洗衣服打了一包,餘物仍鎖存箱內。自己又到老太太及薛氏房中辭行,薛氏免不得假意留戀,又道:「你們此去須要保重身子,過幾天我命秀珍姊妹到院中來探望你,待老的一好,趕快回來,我們盼望著你呢。」
邵氏道謝出來,扶李氏上了馬車,一同坐著,緩緩地向那行仁醫院進發。這行仁醫院在三馬路跑馬廳東首,房屋很大,名雖是醫院,內容卻與客棧相仿。院中主任醫生,便是西醫黃可安。病房分上中下三等。上等房間居住的一大半不是病人,都是些大家閨閣,貪這地方比客棧清靜,兼之交通便利,出入自由,所以頗有些人,以養病為由,借住在他醫院內,往往一年半載,樂而忘返,可見他院中自有一種特別好處。院主錢如海,原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兒,只消房錢無虧,管他有病沒病,因此別家醫院生意清淡,他們院中時有人滿之患,這也不在話下。那日如海預先命黃可安收拾兩所上等房間,王氏婆媳一到,可安便帶著他們到預備下的房中親看。邵氏見佈置清潔,很為滿意。李氏卻耽心著右腿被外國人割去,見了黃可安,更覺戰戰兢兢,坐立不安。不多時如海來了,一見王氏婆媳,滿臉堆笑說:「你看這地方好不好?」李氏沒口稱贊道:「果然是洞天福地。」
邵氏也說非但房屋軒敞,而且佈置清潔,養病人居此,最為適宜。如海聽了,頗為得意,即在身畔摸出金錶觀看,失聲道:「阿喲,十二點鐘敲過了,你們還沒用飯呢。」忙走近牆邊,把柱上裝的電鈴按了一按,外面鈴聲大振,早有個穿白布衫的傭姐進來伺候。如海命她取墨盤過來,提筆點幾色菜,叫她吩咐外面當差的,快到隔壁老半齋去叫。自己又摸出一塊洋錢,命她往大馬路王寶和打二斤上好花雕,餘多的錢,可在廣東店中買些臘腸燒肉回來。傭婦答應去後,李氏便說:「又要勞少爺的神了。」
如海道:「那又何妨。昨兒半夜三更,累二位起來,我愈想愈覺對你們不住這小小東道,打什麼緊。況且我自己也沒吃飯,正是一舉兩得。」說著笑了。李氏問他這醫院辦理情形,如海道:「這醫院在先本是英國醫學博士達克逶赫拉司所創辦,前年赫拉司博士回國,臨行時把這醫院盤給我接辦,我便請了黃可安醫生經理院事。黃醫生新發明一種戒煙自然丸,極為靈驗,因此購買的人很多。還有些上門包戒的,便住在院內。院中病房分為三等,像這裡乃是上等房間,每間每日收費三元,飯食等費一應在內,還可帶一名下人。中等房間每日一元,佈置與這裡相仿,不過地位略略小些,沒有這裡敞亮。下等房間每日五角,只可算是飯食費。還有住在統間內的,每人每日只消兩角而已。總之尋常病客,中下兩等居多,統間都是些貧苦之輩,往往有住了十天半月,一文收不到手的。講到上等房間,大都是些公館中奶奶小姐,借著養神,並非治病,所以收費略略貴些。我們院中經費,一大半仗著他們呢!」
李氏道:「如此說來,我們便是中等病房也可將就住得,何必占這兩間上等房間呢!」如海道:「王家太太說那裡話,橫豎空房間多著,住住何妨。我們自家人,難道還要算你的房錢不成?」李氏道:「不是這般說。我們住著,自己很覺過意不去。」如海道:「有何過意不去,你的病還是為我所累。你若住了中等房間,教我過意得去嗎?」這句話說得王氏婆媳倆都笑了。
少停打酒的先回。如海命人將買來的臘腸等物,裝了幾碟,把一隻小圓桌擺開,三個人品字式坐下。如海親自把盞勸酒,邵氏酒量素窄,只飲得淺淺幾杯,粉面上已薄薄起了兩朵紅雲。如海與她雖然同過幾次桌,都因醋娘子在座,處處不敢逾越範圍。今日玉容相對,秀色撩人,不由的神魂飛越,一雙饞眼,直釘在邵氏面上,羞得邵氏粉頸低垂,不敢抬頭。李氏也有些覺著,只因如海平日待她們很好,滿肚子只有感激心,自知好色乃男子本性,所以也毫無憤怒之意,假裝作不聞不見,自飲自吃。如海一面替李氏斟酒,一面偷眼瞧見邵氏含情脈脈,俯首拈帶,一種羞嬌態度,便倩千百個畫師,也描摹不到萬一。如海看得呆了,壺中的酒斟在杯外,也不曾覺得。還虧李氏驚呼,方才明白。酒至半酣,老半齋菜也送到,乃是一碗紅燒獅子頭,一碗清燉四腮鱸,一碗醋溜黃魚,一碗蝦子冬筍,還有一大碗片耳湯。如海還要勸邵氏酒,邵氏執意不飲,自己盛半碗飯吃了,即忙離席。早有傭婦端著洗面水送上,邵氏洗罷面,漱了口,坐不多時,如海與李氏也吃罷了,傭婦收去碗盞,抹過圓桌,帶上房門自去。如海與李氏又坐談片刻,忽然門外有人用手指在門上輕輕彈了兩下。如海厲聲道:「進來。」便有一個人推門入內,正是那個西醫黃可安。他見了如海,恭恭敬敬的問道:「這位太太的傷處,此時可好用藥。」如海道:「使得。」
黃醫生答應了一聲是,仍復回出外面。邵氏見他院中規矩很重,不覺暗暗欽佩。李氏聽說要用藥,未免有些著忙。如海告訴她是把藥敷在皮外,並不礙事,李氏才不言語。不一時,黃醫生帶著一個助手進房,只見那助手捧一隻白磁盤,盤內放著棉花、繃帶、藥水瓶、剪刀之類,黃醫生先用剪刀將李氏褲腳管剪開一縫,露出傷處,然後將一瓶藥水都潤在棉花內,敷於李氏腿上。李氏只覺得其涼徹骨,只道他們用藥水來爛她腿,不覺叫喚起來。黃醫生連說無妨,便在棉花外面裹上一方白布,用繃帶紮緊,囑令不可多走,須要靜臥,明日早晨換藥。如海也教她好生將養,晚間我再來探望。言畢與黃醫生一同出去。李氏敷藥之後,歪在床上,因昨夜未得好睡,身子很覺困倦,不覺一霎時已沉沉睡熟。邵氏自己走至隔房,這一間便是黃醫生替她預備的臥房,佈置與那邊一般無二。梳裝台上,擺著許多五顏六色的玻璃瓶,邵氏先只道是藥水,走近旁邊,覺得一陣香氣觸鼻,仔細看去,才知是香水生發油、花露水之類。抽屜內鏡子、牙梳一切婦女用品,無一不備。麵湯台上香皂、花粉、牙粉等物,也擺設得井井有條。邵氏見了,暗暗感激如海給她佈置得周到。
這天晚上,如海仍到院中陪她們夜膳,又在廣東館內添了幾樣菜。吃罷飯,閒談多時才去。自此黃醫生每日早晚二度為李氏換藥,如海天天親來看視,而且沒一天不陪著用膳。半月以來,險些兒把左近幾家菜館的菜目點齊了。王氏婆媳見他如此厚待,心中感激得無可言喻。有一天晚飯後,如海坐了一會,辭別回去。邵氏回到自己房內,呆坐床沿,想起如海款待他們的好處,真是溫存體貼,無微不至,自己只消略露一些口風,他無不立時辦到,究竟我與他非親非故,承他這般厚遇,將來何以報答。看他心中似乎還帶著一種希望,無奈我並非楊花水性之流,只可辜負他一片深情,然而似他這種多情男子,在濁世中也實在少見,不知薛氏奶奶幾生修到這種夫婿,真令人羨殺妒殺。胡思亂想了一會,不覺和衣睡倒。朦朧中恍惚床橫頭那扇小門開了,閃進一個人來,正是如海。邵氏大驚,覺得四肢麻木,動彈不得。眼看著他走近床前,笑問你可認得我嗎?邵氏定睛一看,才知此人並不是如海,卻是自己丈夫,夢中似乎丈夫尚在,又似從遠方初回,久別重逢,不勝歡喜,便攜手入幃,解衣共枕。一覺醒來,仍是孤衾獨擁。邵氏一■碌坐起,那時電燈十分明亮,壁上自鳴鐘將交兩點,夢中情形,歷歷如在目前。再看那床橫頭一扇小門,果然半開半掩著。邵氏慌忙推上了門,在穿衣鏡內,照見自己兩腮紅得似染著胭脂一般,心頭兀自突突亂跳。呆立多時,定一定神,鬆了衣鈕,又長歎一聲,才上床安睡。正是:非色非空原是夢,疑雲疑雨總關情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