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雙方得利姑息爭端 一榻橫陳快談報館

  如玉這一暈,也不知隔了多少時候。待她悠悠醒轉,一睜眼見父母俱在她床前。她母親半片身子,斜坐在床沿上,雙手捧著自己頭顱,口口聲聲叫我兒醒來。口內喚著,眼中熱淚,卻如雨點般的直淌下來,都滴在自己臉上,與自己的眼淚混在一起。又見父親站在旁邊,雖然沒甚說話,看他雙眉緊蹙,也含著兩眶眼淚。如玉覺得一陣心酸,兩行血淚,又如江河決口一般,滔滔不絕的自眼眶中直湧出來。晰子見此光景,想起自己單生一女,今年十六歲了,品貌既美,學問更優,巴巴替她擇了個如意郎君,卻又天不永年,未婚夭折,紅顏薄命,不料應在我女兒身上。天啊,我汪晰子一生作事,還沒有什麼大過,為何天公偏要作弄我,令我處處失意呢?想到這裡,不由他不虛擲幾滴眼淚。其實他心中還有一件最大的心事,便是志敏的五萬金存款,志敏既死,此款在勢不能不交還他家屬。然而我已將此款散放在外,有些存莊生息,收回卻還容易。有的做著押款,期頭未到,不能追索。還有一萬銀子,押著一所住宅,言明以一年為期,逾期即將房產作抵。此宅以時價計算,足值一萬五六千金,到期只有一個月了,聞得前途已無贖回之意,將來期限一到,產業便是我的了。目下既要歸還存款,我又未便將沒到期的押款房屋抵賣,勢不能不向業主道款。業主若將此屋賣去,至我不過還我一年本利,那時我豈非一場空歡喜麼!而且這五萬銀子,在我手中一年之久,我為著他也不知操了多少心血,賠了多少腳步,就這樣的還他,未免心不甘服。志敏倘若不死,他今年十六歲,至早須待二十歲成家,四年之間這五萬金在我手中,照我這般的心計,至少也得變成十萬,那時我照約把五萬歸還志敏,自己還有五萬餘頭。再盤他十年八年,同不成了個數十萬家財的富翁麼!不料志敏一死,此款隨他俱去,我白白替他做了一年的守財奴。常言道:命裡窮,拾著黃金變作銅。我數十萬家資,穩穩的拿在手中,還被閻王老子奪去,豈非與拾了黃金變銅一樣麼!因此他方才所灑的幾滴眼淚,一半疼著他女兒不幸,一半還為著自己的錢財呢。裘氏見女兒甦醒轉來,才定了神,心頭兀自突突亂跳,即忙把一方已漬得半濕的手帕,替如玉拭去了面上淚痕。無奈如玉兩眼中還不住的流淚,一邊拭著,一邊又水汪汪的淌了滿臉。裘氏含悲忍淚,叫了聲:「兒啊,你也不必哭了,大約你與志敏沒有姻緣之分,故有這番磨折。」
  如玉聽說,心中好似刀絞一般,拚命撐著坐起身,一手緊緊抓住了裘氏的膀子道:「母親你說什麼?難道他真死了嗎?」裘氏帶著悲聲:「志敏是五點半鍾斷的氣,此時已將近半夜十二點鐘了。剛才我們因志敏歿了,忙忙碌碌連夜飯也沒空兒吃,倒把你忘了。到十點鐘敲過,我們端正夜飯吃時,才想起你不知可曾回來。誰知找到這裡,見你暈倒在床上,可把我們嚇壞了,輪流著叫喚了兩個鐘頭,至今還沒有吃飯呢。如今好了,你也醒了,乖兒子,你心裡覺得怎樣,方才如何暈過的。你是個讀書明理的人,應該想想清楚,別隨意糟蹋自己身子,倘若鬧出三長兩短,教做娘的可不要心疼死麼。」說著,又一把眼淚,一把鼻涕的哭將起來。如玉聽罷,把手一鬆,呆了半晌,心中恍恍惚惚,覺得自己身子和騰雲駕霧一般,眼前白茫茫不見一物,只有志敏站在遠處,伸著一隻手,似乎招她同去。如玉向前一湊,恰與裘氏撞了個滿懷,把裘氏嚇了一跳,忙問怎的?如玉定睛一看,才知自己著了魔,又覺一陣心酸,淚如雨下。裘氏勸道:「你住了哭罷,人死不能復生,好在你與志敏雖已放定,尚未成婚,將來不難……」
  如玉聽到這裡,不覺心膽俱裂,止不住放聲大哭道:「母親說些什麼,做女兒的豈是朝三暮四之流。俗語雲: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嫁二夫。我既已許字姓梁的,自然生為梁家人,死為梁家鬼,焉能再存別念。母親啊,你若要做女兒的死,很是容易。若教做女兒的改嫁,卻萬萬不能。」裘氏大驚道:「你小小年紀,怎說起這種話兒來了?守節二字,談何容易。況且古來的烈女,也都是嫁後亡夫,才立志守節,從未有未過門的節婦。你自己不明大理,還不曾成親,便鬧什麼不事二夫。幸得此處沒有外人,若被外人聽見,傳揚出去,可不是樁笑話嗎!」晰子接口道:「那也未必見得。昔戰國時衛世子共伯早死,其妻共姜守義弗嫁,父母欲奪而嫁之,共姜乃作柏舟之詩以自誓。這段故事,載在詩經上,委實是個未過門的節婦。」裘氏聽說,向晰子兜頭呸了一口道:「誰要你講什麼古事呢!」
  晰子正色道:「烈婦守節,本是萬古不磨的佳事。你自己不學無術,何必強作解人,還要掩沒古人貞節,真是豈有此理。況且人各有志,女兒既有守節之心,你做母親的,不該強奪她的節操。」裘氏怒道:「那怕你才高缽鬥,學富烏龜,也不干我屁事。我生來便是不通的,你有才學,請到外邊去賣弄。若在姜女前誇口,憑你吹上天去,也是半文不值。別的不說,你自己怎不想想,目下多大年紀了,膝下有幾個兒女,志敏這場病,若非你那夜惜著幾個牢錢,也不致不起。此時悔之無及,說也徒然。但你既害死了志敏,也該想個法子,寬寬女兒的心,不料你反講出這種斷命故典,慫恿女兒守節。你雖然輕輕一句話,女兒卻是一生一世的事呢。而且你我年已半百,只生得如玉一個,雖是女孩子,將來誰不望半子之靠,你平日常向我談及,若能為如玉揀一個殷實的男家,我們自己也有相連的關係。豈知你今天一張口忽然講出兩種話來,豈不是油蒙了心麼!」
  晰子怫然道:「你這婦人好不講情理。豈不聞一女守節,五世昇天,人家有了貞節婦女,乃是祖宗積德下來的,非同小可。剛才如玉的一番說話,我恐她還是一時哀痛所激,未必真有守節的心腸。須知守節不比殉節,殉節乃是一死以殉,都由夫妻平日恩愛所致。一旦鸞鳳分飛,乃求相從於地下。其實人死則魂魄俱散,怎能重逢地下。故一班殉節的,可謂世間之至愚,一定不關祖宗的陰德。講到守節二字,乃是生守故劍,誓不再嫁。有夫家的住在夫家,沒有夫家的便住在母家,那才是真正守節,只恐如玉雖有此言,實無此意罷。」
  如玉聽了哭道:「爹爹難道也不知道女兒的心嗎?我是立志守節,決不改嫁的了。」晰子喜道:「你若能如此,真是我汪氏門中之幸也。」裘氏聽說,氣得渾身亂抖,把平日懼怕晰子之心,一時置諸腦後,也不說別話,站起身來,向晰子一頭撞去。晰子冷不防,被他撞了個大筋斗,跌得昏天黑地,不由的無名火提高三丈,大叫:「反了反了,父為子綱,夫為妻綱,倫常舛亂,還當了得。」
  裘氏見晰子站起了,想再撞他一跌,不料晰子此時早有準備,見她一頭撞來,即便夾手抓住了裘氏的髮髻,趁勢向後一拖。裘氏立腳不穩,頓時跌了個面磕地,髮髻也散了。裘氏吃了這個大虧。氣憤填胸,披頭散髮,便要和晰子拚命。如玉見父母為著她淘氣,自己不能解勸,又驚又恨,急得只顧痛哭。幸得外間的傭婦和幾個陪夜的人,聽得房中吵鬧,都奔來相勸,硬把晰子拖了出去。裘氏自己傷心了一陣,見女兒還在痛哭,便勸她不可聽老糊塗的話,你自己年紀還輕,不知獨守空房的苦處,將來由母親做主,與你相一個才貌雙全、遠勝志敏的夫婿便了。如玉一語不發,只是掩面流涕,枕邊已被痕濕透,半爿臉宛似浸在水中一般。裘氏苦勸多時,見如玉仍執前見,賭氣回到自己房中,連夜飯也不吃,竟自己悶沉沉的睡了。次日便是志敏入殮之期,晰子預先打發人通知志敏家屬,一面請幾個相好的紳董,明說幫忙,暗中卻預備與梁家交涉時作為後盾。又僱了一班清音,一個掌禮生,帶著大紅結彩,待臨時應用。那志敏的族叔,名喚梁友信,住在虹口,聞了志敏凶信,喜得一夜不曾合眼。這天一早,便趕到晰子家去。晰子接見,帶著他去看志敏屍身,友信免不得假意灑了幾點眼淚,因對晰子道:「先兄只生得一個舍姪,目下又遭夭死,雖說是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,也是寒門不幸所致,論理我不能令先兄絕嗣,好在我今年春間新舉一男,大約是先兄一靈不昧,預為嗣續之地,我定必將這孩子立為先兄之後,以慰先兄在天之靈,汪老夫子以為然否?」
  晰子冷笑道:「那是足下家務,我未便預聞。」友信道:「汪先生之言,甚是有理,我怎敢將家務奉瀆,不過先兄故後,還有些遺蓄,寄存尊處,當時原說明待志敏成家時歸還。目下志敏已亡,令媛與他既未成親,婚約當然無效,然志敏寄寓貴府年餘,那一筆飯食之費,勢不能令你老先生吃虧。還有醫藥棺衾之資,都不妨在此款內扣除便了。」
  晰子接口道:「死者屍體未寒,足下何必曰利。況且兄弟今天請足下來此,也並非為的是結算飯食賬目,足下又何須急急的講到這一層上去呢。」說罷,哈哈冷笑了一陣。友信滿面羞愧,隨著晰子到書房中坐下。晰子又替他介紹與黃萬卷、錢守愚、楊九如等一班紳董見過了。友信見這邊人多,而且都是報上有名人物,明知自己萬萬不是他們的對手,因此把一夜工夫預備下的說話底稿,都埋沒在肚內,一句也不敢出口,只得唯唯諾諾,由他們調度。晰子此時,當著眾人,擺出演說時的姿勢,放出極沉痛的聲音,未曾開口,先歎了個一唉字,才接著道:「小婿這場病勢,真可謂平地風波。得病那天,早午還是好好的,傍晚忽稱腹痛,愚夫婦即忙替他延醫調治。據說是寒食相鬥,並無大礙。服藥之後,日見減輕,不料大前天午間,忽然變了病候,當即請了有名的某醫生診察,也說風邪內侵,須服表散之藥。誰知隔宿忽而腹瀉不止,遂致名醫束手,延至昨夜身死。」說到這裡,即在身傍掏出一塊醬油色的白手帕來揩眼淚。照演說常例,說者流淚,聽者便該拍掌。眾人因晰子此時並不在演說台上,未便照例行事,因此雖然把雙手合了攏來,卻還沒發出聲音。晰子揩罷眼淚,又長歎一聲道:「可憐小女得信之後,一連暈絕數次,痛不欲生。經愚夫婦一再開導,她才略減決死之心,卻指天自矢,誓為未婚夫守節。」
  眾人聽到此處,那兩隻手心癢得再也忍不住了,便不約而同的一齊鼓起掌來。友信心中雖覺難受,面子上卻不能不陪他們拍手。晰子頗為自得,又道:「我因小女與志敏雖有婚約,尚未成親,故曾勸她不必固執,不料她反尋死覓活起來,累得愚夫婦足足提心吊膽了一夜,今天趁她夫叔梁友信先生,與諸位都在這裡,小女的事情,應該如何處置,還求友信先生與諸位大才一決。」說罷,黃萬卷顛頭播腦的道:「有是哉,子之迂也。三軍可奪帥也,匹夫不可奪志也。華周杞良之妻,善哭其夫,而變國俗。令愛既有守節之心,足下豈無成仁之念者哉。」
  錢守愚、楊九如都道:「萬卷先生高見極是。晰子先生令愛,能為未婚夫守節,也是我們上海地方上的光輝,我們身為紳董,理宜提倡,以褒節操。」友信道:「這件事據兄弟看來,恐有幾層未便。一則汪先生的令愛,年齒尚稚。二則與小姪尚未成婚,終不能為正式夫婦。三則守節若居杜家,於名義上不合。四則贍養之資何出?」晰子道:「那卻不妨。第一層小女年紀雖少,立志甚堅。第二層俗有抱牌位做親之例,仍可拜堂,作為正式夫婦。第三層不居母家,可以另租房屋。第四層贍養之資,志敏還有遺產,足夠小女度日。」友信慌道:「這遺產還須顧及先兄將來立嗣呢。」
  晰子道:「親翁亡後,遺產原劃分兩分。一份歸我暫管,一份尚存尊處。尊處一份,可作親翁立嗣之用。我處一份,便作小女守節贍養之資便了。」友信才沒話說,眾人都贊晰子辦事公平,趁此時死者還未入殮,事不宜遲,快快請節婦出來,行了吉禮,然後成服。晰子也以為然,因即招呼預先僱下的清音、禮生人等,立刻預備。客堂中擺下香案,高燒紅燭,請錢守愚、黃萬卷二人作了陰陽大媒,又命一個娘姨捧了志敏的牌位,站著等候。裘氏聞此消息,氣得躲在房中,不肯露面。晰子親自到女兒房內,對如玉說了。如玉害羞不肯出去。晰子道:「你若不出去,便是不肯守節了。」
  如玉無奈,只得勉強換了吉服,由傭婦扶著出來。眾人見她玉容憔悴,鬢髮蓬鬆,雙眸紅腫,淚滿香腮,好似一株帶雨梨花,宛轉欲絕,都覺得憐惜之心,油然而生,深悔附和她父親,令這樣一個嬌好女郎,嘗一生淒涼寂寞的苦況,未免太過分了。只聽得那班清音一陣陣吹打,掌禮的直著喉嚨,高喊了幾聲跪拜,接著叩見叔父,如玉已成了梁氏的未亡人,仍由傭婦扶回房內。外邊換去吉服,重為志敏安排入殮。這天的事,直忙到上燈時分才止。友信回到家內,他妻子程氏,忙問怎麼去了一天,那邊的事如何料理?友信大略說了一遍,程氏不勝氣憤,因道:「如此說來,那五萬存款是不能收回的了。」
  友信道:「他不來算計我們,已是萬幸,還望收回什麼!」程氏道:「他既霸吞我家的存款,我們何不告他一狀。」友信道:「你說得好現成話,他乃是當地紳士,而且有女兒守節的大題目,打起官司來,必占勝利,論不定還把我們的都判給了他,那時豈不成了偷雞不著失把米嗎!」程氏聽說,不覺破口大罵,上海紳士真不是人,面子上仁義道德,肚子內男盜女娼,生下女兒,假意守節,吞沒人家的存款,我們廣東人決不出此。友信道:「你也不必罵了。為人須要知足,我與友才在祖父手內,已分了家,去年友才身死,我乘機管理他一半家產,那時我只圖在志敏未成家前博些利息,不料目今完全落在我手,也是件意外之財,不能當作什麼正當遺產。況且姓汪的取那一半,也有些名分,何必大家經官動府,弄得兩敗俱傷。」
  程氏一想,果然丈夫的話,句句有情有理,自己也不再多說。這一來只造化了晰子,那五萬金的存款,仍沒有吐出半個。然而他猶恐外間有人說他的壞話,故與黃萬卷等商議,替女兒編輯專集,表場貞節,一面登報徵求題詠。這風聲一傳,果然有許多好事者,做詩的做詩,填詞的填詞,稿紙便和雪片般的投來,鬧得晰子、萬卷二人,頭昏腦悶,目迷五色。那時有一位報館主筆,聽得這件事,頗為感動,也想做幾行送去,當下便濃濃的磨了一硯墨,隨手抽出一張花箋,鋪在面前,提筆寫道:千古恨,釵鳳兩分飛,泡影因緣留幻跡。正在構思下句時,忽然有個人推門進來,問道:「今天還沒發稿麼?」主筆道:「早完結了。」那人道:「你還寫什麼?」主筆道:「我前日見報上登著有個少年女子,為夫守節,徵求題詠,所以想填幾闋望江南送去,此時才做得半段呢。」
  那人笑道:「你還有這些大工夫去管閒事呢。今天是十一月初四,離花界選舉發表之期,只有四天了,西安坊秦可卿那裡,差人來了四五次,情願出十塊洋錢,買一個總統,你只肯給他一個都督,究竟你的意思,要把總統給誰?還有誰肯比秦可卿多出錢的呢?」主筆道:「三馬路解■仙館,不曾重托我們給他留下個總統嗎?」那人道:「話雖有的,但不知他能出多少?」主筆道:「此時且不必問他,最好我們先行發表,發表之後,再向他說,至少也須敲他五十番出來。他若不肯,我們只說某某出四十塊,只做得一個副總統,你做大總統的,非得五十塊不可,那時不怕他不情情願願拿出五十番來。」
  那人道:「這樣辦法,很不妥。倘若發表過了,他仍不肯拿出錢來,我們豈非白白送掉一個總統麼!還是與他先講明的好。」主筆道:「那也未為不可。」於是主筆便把方才寫的一張稿子撕了,穿起馬褂,與那人同往三馬路解■仙館家去。看官,你道這位主筆怎有這般大勢力,可以隨意出賣總統,原來他們所辦的報紙,並非輿論機關,滿紙鶯鶯燕燕,乃是一張小報。這主筆姓王,號石顛。還有那人,便是開這爿小報館的許鐵仙。在先他們因報紙銷暢不旺,由鐵仙出主意,發起花界選舉,每天報上印著一張選舉票,投票者須將此紙裁下,填上名字,送到報館中去,限一個月為期,到期開票,以最多數者為總統,次多數為副總統,再次多者為各省都督。便是改頭換面的花榜,他們本為報紙銷路起見,不料有許多登徒子,聞得此事,都欲盡忠於所歡的妓女,天天買了報紙,裁下選舉票,填上妓女的名字送去。還有些妓界中人,挽人前去運動做總統做都督的不一而足。因此鐵仙、石顛二人,便把這事當作一件好買賣,並不注重選舉票的多寡,卻在價目上論高低了。
  這天他二人瞭解■仙館院中,恰值大房間有客,娘姨引著他們到後房坐下,他二人原是來慣的,房中做手,知道他們不是花錢客人,所以並不十分巴結。好在他們二人脾氣很好,親熱冷淡,全不放在心上。石顛見床上放著現成的煙具,磁缸內還有半缸廣膏,自己也不客氣,一歪身躺下,拿起一枝鋼簽,醮些煙膏,自燒自吸。鐵仙雖不吸煙,卻歪在石顛對面,看他吹簫。石顛吸了五六筒,癮已過了,見還沒人進來招呼,不覺又吸了兩筒。鐵仙歪了一會,很覺不耐。又見房中除他二人外,連影子也沒有一個。便是剛才引他們進來的娘姨,也不知去向,心中頗為納悶,因對石顛道:「妓院中人,著實可惡。見了我們辦報的,從沒一次給好眉好眼我們看,宛如政府見了大報館一般。其實大報館監督政府,主張嚴厲。我們小報館監督妓界,卻主張寬和。為什麼他們見了我等,便怕得連影兒也不敢出現呢?」
  石顛正呼著煙,一張嘴不便二用,聽鐵仙這般說,便把一顆腦袋似搖非搖的動了幾動,一口氣把餘剩的半個煙泡吸盡了,才丟槍坐起,仍將嘴唇吻得緊緊,又呷了口熱茶,方始開口。卻有幾縷白煙,從他黑的牙縫中,漏將出來。鐵仙目不轉睛的釘著石顛,等他回話。石顛又喘了幾聲,才道:「你的話原是不錯,可惜遲了十年。若在我初出茅廬的時候,卻還有些像樣。那時的大報館,也還能實踐監督政府的責任,政府也有些忌憚報館,近十年來,卻大大的不同了。政府非但不怕報館,而且有幾家報館,都在政府掌握之中。」鐵仙道:「這卻為何呢?」
  石顛道:「這辦報原不是件好買賣,最易蝕本。政府利用他們蝕本的機會,或者私下貼費,或者暗中購買。在政府不過每年多出一筆的開支,可憐這班辦報的大人先生,得人錢財,不能不與人消災,只得把監督政府的監督二字,變作服從了,這便是時下大報館的普通性質。講到目今的一班小報館,更是一文不值。」鐵仙駭然道:「此話怎講?你不是小報館中的前輩人物嗎?怎麼滅起自己威風來了?」
  石顛道:「只因我是前輩人物,才講這一句話,否則我也不敢說了。當年小報創辦之初,原是幾位風流名士,借遊戲之文章,譏時諷世,偶而平章風月,也一秉至公,不涉毀譽。固然是雅人深致,因此妓界見了這班人,都有些敬畏。後來有幾個文壇敗類,見獵心喜,也辦了幾家小報,他們的主義,卻重在金錢一方面。妓界中人若有穢行,被他們得悉,便略略披露數行,然後遣人授意前途,倘以金錢供其需索便罷,否則即須將真情實跡,登諸報端,以供眾覽。試想妓女的穢行,無非姘馬夫,結戲子之類,一旦傳揚開去,淫業上豈非大有關係。因此不得不忍痛任其需索,妓女見了這班人,果然有些畏他,卻並不敬他。那時一班發起小報的名士,慨夫江河日下,也便急流勇退。誰知又有一班略解之無,僅能吮筆之流,見這班文壇敗類,在妓院中很得些利益。因此亦步亦趨,也思辦報,豈知他們自己的才力,既不能舞文弄墨,又不能走馬看花,全憑傳聞之言,捏作報中資料,起初還想步武他人,作些敲詐事業。後來見那班文壇敗類,陸續被人告發,封門的封門,入獄的入獄,嚇得連響屁也不敢放一個。天天報上,不是說某妓花容月貌,嬌小玲瓏,便是說某妓歌喉宛轉,高唱入雲。結句無非枇杷門巷,車馬常盈。走馬諸公,試一徵之,千篇一例,幾如為妓院代登告白。其實某妓某妓,主筆先生連影兒也不曾見過,他卻言之鑿鑿,也有一層緣故。只因主筆先生,每當夕陽西下時,便散步平康門外,見有新鮮的牌子,一一牢記心頭,回去添頭畫足,集些成語,做成花史,橫豎說人好處,決不致弄出亂子。萬一有人將他請去吃了台鑲邊酒,打了次白茶圍,明天報上,准得有長篇大論的譽揚,任他嫫母般醜陋,破竹般喉嚨,也是花容月貌,高唱入雲。妓界中人,看出了他們的行徑,瞧這班人如乞丐一般,毫不放在心上了。」
  鐵仙道:「照你這般說,為什麼此間眾人,還懼怕我們呢?」石顛道:「說你懼怕,我看還是厭惡罷。否則為何給我們一個陰乾大吉呢!」鐵仙聽說,怒道:「這還了得,可不氣死人嗎。今兒你回去,便做他一段,這解■仙館的歷史,我都知道,她姘一個戲子,小房子借在六馬路仁壽裡第五百六十七號門牌,明天准給她登出來,若有交涉,都由我一人承當,不干你事便了。」石顛笑道:「你的老脾氣又作了。我說的是一班新出世的主筆。講到你我,究竟是前輩人物,妓院中卻還另眼相看,便是每次到這裡來,也要燒他四五錢廣膏。這種利益,已是近人不易沾著的了,你難道還以為不足麼。」鐵仙怒猶未息,忽聽得一陣格支格支紅皮底鞋兒聲響,那解■仙館已裊裊婷婷的走了進來。一見他二人,也不稱呼什麼,帶笑問道:「你們兩個來有多少時候了?」石顛笑道:「多少時候,連我自己也不知道,這半缸廣膏,卻被我抽得差不多了。」解■仙館道:「那原是你的老糧,還說他則甚。你們今日來此,可不是別的報上,又有人說了我的壞話嗎?」石顛道:「不是這個,你可記得那天你同我說起,我們報上花界選舉,你不是說要做大總統麼?」解■仙館道:「那是你自己許我的。」
  石顛道:「固然有這句話,不過目下很有些人要運動做大總統。西安坊秦可卿,情願出五十塊洋錢,買一個總統做。我們因你這裡有言在先,所以特來與你講一聲。你若能也照樣的拿出一份,我們便把總統給你,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解■仙館笑道:「怎麼這種事也要花起錢來了?你們不是說鬧著玩的麼?又不是當真做總統,不過報上登了個名字,有什麼希罕呢?那秦可卿願意出五十塊洋錢,可不是發了癡嗎?」
  鐵仙接口道:「不是這麼說的,其中大有關係。當年報上開花榜,豈非常有人花了一二百洋錢去買狀元做的麼?其實也不過報上登個名字,只因這一個名字,登出之後,先生頓時時髦,那生意也可熱鬧許多。一班熟客人,因自己做了個狀元先生,罰咒也不肯跳槽出來。還有一班生客人,也都想瞻仰瞻仰狀元的顏色。因此當年曾經報上點過狀元的先生,沒一個不是紅得什麼似的。然而狀元之上,還有宰相。宰相之上,還有皇帝。目下的總統,卻是天下第一人了,所以比狀元更為體面。」
  解■仙館聽說,抿著嘴一笑道:「許大少的話,原是照應我們的。不過我也不在乎這紙上浮名,好在許大少王大少都是老客人了,若念我們平日待你們不錯,照應照應我們,真是再好也沒有。倘若有人願意化錢,買什麼總統狀元做,只好隨他們的便,我也犯不著和他們爭奪,省得傷了小姊妹們的和氣,這些事都聽二位大裁便了。」
  正言時,忽然外房間有人高聲問道:「老三哪裡去了?」解■仙館慌忙答應著,一面向鐵仙道:「許大少請寬坐一會。」又向石顛道:「王大少請多用一筒煙罷。」說著又對二人笑了一笑,才翩然走了出去。鐵仙對石顛道:「如何?幸得今兒來問一問,否則豈非弄得偷雞不著失把米麼?」石顛道:「都是你今兒這一來來壞的,否則待發表之後,再同她算這筆賬,那時她便不能翻悔了。」鐵仙道:「你說得好現成話,倘若發表之後,她仍不承認,如何是好?」石顛道:「到了那時,我有法兒擺佈她,如今已當面回絕,便不能這樣辦了。」鐵仙聽說,冷笑道:「完了!你從來不認錯的,我也不同你多說咧。你還要吸煙麼?我可要走了。」石顛道:「誰要吸她們的煙,我們一同回去便了。」說罷,站起身,也不向解■仙館辭行,兩個人一先一後,無精打采的出院而去。正是:文人思想原高妙,妓女聲名不足奇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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