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呼將伯和尚鳴冤 慕共姜女郎矢志
翌晨鐘鳴八下,便有一個人來找尋晰子。那時晰子正在樓上,聽來人一口寧波話,粗聲大氣的問汪先生在家麼,知道是商團會裡的朋友徐德權,即忙開了樓窗答話道:「德權兄請客堂內坐,我馬上便來。」德權連稱別忙,一面跨進客堂,背著雙手,默念他往常讀慣的那副墨拓朱夫子治家格言中堂立軸,念到三姑六婆,實淫盜之媒;婢美妾嬌,非閨房之福,晰子已下來了。德權見了他,兜頭作了個大揖道:「汪老夫子神機妙算,果然令人欽佩,即使諸葛孔明重生,也得自歎弗及。」晰子道:「莫非那話兒著了麼?」德權道:「非但著了,而且還有比這個更利害的把柄呢。」晰子笑道:「那更妙極了,不知是哪一件把柄?」
德權道:「那人的臥房背後,不是有一間空房,你說他雙門緊閉,必有蹊蹺,我也疑心這一著,因此買通了鄰近一戶人家的小子,令他偷著去探看,果然不出你我所料,你道他回來說些什麼?」晰子道:「莫非裡面藏著違禁物品麼?」德權道:「比違禁物品還要鄭重,而且是兩個活貨。」晰子道:「那就難猜了。」德權笑道:「難猜什麼,房內並無別物,卻是兩個婦人。」晰子聽說,不覺直跳起來道:「果然藏著婦人麼?」德權微笑道:「你莫性急,這兩個婦人非別,一個七十餘歲,一個四十餘歲,乃是他們所僱用那個長工的母親和妻子呢。」晰子嘔氣道:「你怎的今兒清早趕來作弄我,那些話也值得吞吞吐吐,嘮叨半天的嗎?」
德權笑道:「你別鬧,若是沒有關係的話兒,莫說你不願意,便是我也不願意說呢。那邊昨兒忽然來了一個尼姑,說是來望長工母親的,夜間也宿在那裡,聽說還要住幾天才去呢。這事雖與前途沒甚關係,我們卻可當他一件大大的把柄。兼之他還犯著那話兒,我們的目的,還怕不能達到嗎!」晰子拊掌道:「果然是絕好的機會,只恐那姑子走了,反為不美。事不宜遲,你們可曾佈置齊備了沒有?」德權道:「我們早預備下了,只等你去警察局中接洽好了,便可依法行事。」晰子道:「我立刻便去,你們儘管依計而行便了。」
德權聽說,辭了晰子,自去辦他的正事。晰子也換好了衣服,去拜見一個朋友。列位,方才他二人說了一大篇話,都是沒頭沒腦,令人無從捉摸,莫說看官們納悶,便是做書的也莫名其妙,只可丟過一邊。再說城內某處,有一所寺院,乃是龍華寺的分院,院中也有一個住持,還有兩名客師,一名香伙。這寺院雖只小小三間平屋,然而坐落地段,卻在四通八達的鬧市上,左右有幾處店房,乃是廟產。因此廟中僧眾,並不靠著替人家做佛事,拜經懺,打齋飯度日。便是每月收下的房租,除開銷之外,還有些盈餘。那位住持和尚,也不喜歡興什麼糧船會,大佛懺,去哄一班善男信女的錢財,因此成年的沒人上他廟中去燒香拜佛,所以那兩扇山門,也是十天中有九天緊閉的。不知者不道廟中和尚愛清靜,故而閉門在內參禪打坐,其實裡面並不清靜,卻鎮日的牌聲括耳。這也難怪他們。常言道:靜極則思動。和尚雖說是佛子,卻並不是佛家的真正骨血,怎能夠一塵不染,萬慮皆空。而且這廟中僧眾,即不唸經,又不拜懺,閒著沒事,只可抹牌消遣。後來有幾位施主,見廟中很為清靜,的係賭錢的好地方,也便合了三朋四友,前去叉麻雀,抹骨牌,把一所天台寺,險些兒變作聚賭場了。那住持的印月和尚,因有頭錢到手,也落得由他們去大賭特賭。好在關防嚴密,外間並不走漏風聲,毫無外人知道。那年革命軍起義,有幾處寺院,或被團體中人占去,作了事務所。或被學堂中人占去,作了校所。那時一班廟主,都著了忙,紛紛運動保全之策。這天台寺的印月住持,也不免略起恐慌,經不起一班賭客,你言我語,都叫他不必害怕。有的說民政總長是我的母舅。有的說滬軍都督是我的外甥。還有一位叫陸佑之的道:「倘若有人占了你這廟去,我出錢照樣蓋還你一所,還怕什麼。」
印月見抱腰人多,果然放心無慮。他廟中本有一所空房,那香伙因妻小住在鄉間,開銷很大,意欲接到廟中同住,印月起初不許,後來一想,現在自己所穿衣服,都是發給人家浣洗的,洗來很不清潔,有時還被他們偷去當了,而且鞋襪破了,也要自己動手補。那班縫窮的,都是粗針大線,做來十分難看。若有女人在此,必能處處隨意,我既不要她們的房飯錢,料想縫補衣服一事,也可叨她們的光了。打定主意,便對香伙說知,香伙喜不勝言,因即告假回去,接了他那位七十餘歲的老母和四十餘歲的妻子到廟住下。印月恐他們出入礙眼,所以叫他們無事時不准亂跑,常把門兒閉著。這天合該有事,鄉間有座送子庵,那當家的姑子名喚佛心,與香伙的老母,乃是舊鄰,多天不見,心裡記掛得什麼似的,特地奔到上海來望望這位老太。雖然浦東與浦西只有一水之隔,然而他們倆見了面,好似他鄉遇故知一般,不知那裡來的這許多說話,直講到金烏西墜,玉兔東升,還沒有住,這夜佛心便宿在她們婆媳房中。次日印月與佛心覿面,打了一個問訊。印月見佛心年紀尚輕,眉目也生得清秀,那一顆蒼蠅打滑遢的光頭上,還不曾烙有香洞,不覺靈機一動,少不得用幾句佛經中的趣語去逗她。佛心也似解非解的回答了幾句。不多時陸佑之同著一個姓吳的朋友來了,佛心並不迴避。佑之見她是個少年尼姑,便唱著思凡下山的調兒,與她胡鬧。佛心本是個半路出家的尼姑,少時很有些閱歷,見佑之調侃於她,並不害羞,卻從旁指摘他的錯處。佑之知這姑子利害,想難一難她。因道:「我們叉麻雀三缺一,你可願意搭一腳麼?」佛心道:「搭一腳便搭一腳,難道怕了你們不成!」
佑之大喜,令印月也搭一腳,印月假意推辭,嬲不過吳、陸二人苦苦相勸,只得允了。四個人扳風起位。佑之拿的是東風,坐在原處。印月板了南風,調在佑之下首。姓吳的西風,坐在佑之對面。佛心北風,與印月對坐。接著擲骰子,由佛心起莊。三男一女,興高采烈的抹起牌來。兩圈未畢,忽聽得後門外有人用一枚銅元輕輕的叩了三下,這是自己人的暗號,那香伙即忙開了門,忽見外面站著七八個大漢,一例的黃色號衣,見門開了,不問情由,頓時一擁而進,裡面抹牌的人,都不曾留意,兀自低頭叉著麻雀,那班人見了,齊聲吆喝說:「拿住,這和尚聚賭抽頭,容留婦女,藏匿尼姑,有玷佛地,還當了得。」說時遲,那時快,早有兩個人一躍上前,輕舒猿臂,將印月、佛心一對光頭,牢牢揪住,佑之與那姓吳的朋友見勢頭不好,也顧不得台上的銀錢鈔票,拔腳便走。眾人並不攔阻,讓他們出後門逃走。此時可把佛心、印月二人嚇得面如土色,不知犯了什麼大罪,要這班商團大人,親來捉拿。又見佑之等人也跑得無影無蹤,益覺勢孤害怕。幸得那班人來勢雖猛,舉動卻還文明,不比平常捉賭的兵警,見了桌上的錢,便亂搶亂奪,他們卻秋毫無犯。為首一人,操著寧波土白,粗聲大氣的道:「你們把桌上的賭具銀錢,好生看守,不可亂了本來位置。這賊禿千萬不可讓他跑了。我此時前去報警,你們緊守門戶,休得縱令閒雜人等進出。裡面還有兩個婦女,倘若出來時,也須扣住」
眾人都道理會得。那人便走了出去。不一會,引著一個佩刀的警長,和兩名警察進來。看那人好不忙碌,告訴警長說:「和尚坐在這裡,尼姑坐他對面。這邊是在家人坐的,那邊也是個在家人,那兩個在家人都跑了,遺下的銀幾鈔票,都在桌上。和尚、尼姑卻被我們當場獲住」那警長聽了,點頭微笑,又對印月、佛心二人看了一眼。這警長本是南省人,此時因做了警長,覺得操著土白,很不好聽,因此打起三不像的官話,問印月道:「你這和尚,究竟什麼回事,同著尼姑打牌,可對咱說個明白,少停好重重辦你。」印月聽了,嚇得魂不附體,上下牙齒,只顧打戰,休想回得出半句話來。還是佛心略為鎮定,也打著蘇州官話回說:「不瞞警察老爺動問,我們是到這時來探望親戚的,便是打牌,也是方才跑了的那兩位施主的意思,與這位大師並不相干。」警長喝道:「胡說!大約你們和尚、尼姑已成了親咧,故而如此迴護。」
眾人聽了,都覺得好笑。那時香伙母親妻子,聽得外面熱鬧,也趕來觀看,被警長一眼看見,大聲道:「原來廟裡還藏著婦女呢,那更了不得咧。」說著,命手下的警察將這兩名婦人帶了,與和尚尼姑一同看管。然後隨著引導的那人,入內搜出許多婦女應用的梳頭傢伙等件,連同賭具,一併帶回警區,由區長略詢一過,立即繕具公文,略謂境內天台寺住持僧印月,品行不端,素有聚賭抽頭,容留婦女住宿情事,經區長訪問確實,今晨飭令長警,會同某會會員,前往查拿,適見僧人印月與女尼佛心,偕在逃之二人,同桌聚賭,當將該僧尼印月、佛心拿獲,又在內室抄獲婦人某氏某氏二口,及婦人用具若干,連同賭具一副,鈔票現洋若干元,銅元銀角若干枚到區,由區長親詢,該僧印月供認聚賭抽頭,私留婦女等情不諱,合將僧人印月、女尼佛心、婦人某氏四名,及器具若干,賭具一副,鈔票現洋若干元,銅元銀角若干枚,解呈廳長,伏乞俯賜察核云云。這一張公文上,已把印月的名罪坐得確確實實。
當下區長又派了四名警察,持文將印月等一干人眾,連同抄出各物,一併押解警察總廳。在看守所過了一宿,次日即由警務長親自升座研詢。印月雖然竭力辯白,經不得鐵證昭昭,無可遁飾。廟中容留婦女,已失了體統。兼之聚賭抽頭,且與女尼同桌聚賭,更屬違背清規,玷污佛地。因判女尼佛心,發堂擇配。某某二氏,著家屬領回管束。僧人印月,尚無淫穢實據,著令還俗,從寬免辦。廟產發封充公完案。印月遵判出來,好生懊惱。暗想還俗雖然是件快事,然而自己的廟產,以時價估算,足值六千金以外,白白被他充公,未免心不甘服。無奈是當官判斷的,萬萬不能違背。好在陸佑之當日曾親許我,說廟產若被人占去,他可以照樣蓋還我一所,目下雖然是發封充公,在我一方面看來,也與被強佔無異,料他有言在先,決不能翻悔。況且叫佛心同桌聚賭,也是他的主意,我若沒有這件事,也不致發封廟宇,我在堂上並不把他名字攀出,也算對得他住的了。他若蓋還我廟宇便罷,否則一定和他拚命,至少也須敲他幾千銀子出來,做還俗後成家資本,即使鬧出事來,他也未必沒有罪名。而且他是個要名譽的,決不肯張揚開去。想罷主意,便去找尋佑之。佑之自廟中逃出後,驚得連發兩次寒熱,今日略略好些,聞得天台寺已被警局發封,不知印月在堂上可曾將他名字供出。正在擔驚受怕,忽見印月來了,還疑心是帶領警察來拿他的,嚇得回身朝裡飛跑,口中高喊陸佑之不在家呢。印月見他這般模樣,不覺暗暗好笑,忙道:「施主何必驚慌,小僧已放出來咧。」
佑之聽了,還不相信,回頭見果然只有印月一人,並無警察同來,方才放心。重複回到外面,問印月怎樣出來的?印月便將警廳判斷之辭,約略說了一遍。佑之也不免歎慰了幾句,卻並不提及蓋還廟宇之事。印月暗道:莫非他耍賴嗎?但我焉能輕易饒他。因道:「當日曾蒙施主發願,小廟若有被占等情,施主代為集資蓋造,目今果然應了施主之言,還求施主鼎力,或者向警局索回廟產,小僧感激不盡,也是施主的無量功德。」
佑之聽說,呆了一呆道:「話雖有的,然而我卻並未在佛前發什麼願心。而且我當時講這句話兒時的意思,不過說是若被商團或是學堂中人占去,我便蓋還你一所。目下你自己違犯清規,致被官廳發封,與被佔有別,怎能責成我那句話兒呢。若說去向警局索回廟產,莫說我一個陸佑之,沒有這般勢力,便是十個陸佑之,也是萬萬辦不到的。」
印月冷笑:「施主推得好乾淨。別的不必談他,你說小僧自己違犯清規,小僧卻萬萬不能承認。我們廟中,在先本無賭博之事,僧人們偶而下棋抹牌,也是僧人們自己消遣。那日施主枉顧小廟,說小廟地方清淨,宜於竹戲,接著便邀幾個朋友來碰了一天麻雀。後來習以為常,也是施主開的端。小僧因施主是體面紳士,而且在外間很有勢力,出家人怎能與在家人相抗,所以委曲從命。即如昨日佛心女尼,她來探望香伙的老母,立時便要去的,你偏要嬲她叉什麼麻雀,以致被他們當場撞破,當作一個大大題目,才有發封廟產的口實,究之都是你施主種的禍,臨了都拋在我一人身上。然而我自己卻並不抱怨施主,所以公堂之上,件件都由我一人承當,毫不攀及施主。也因施主是上等人物,名譽為重,我輕輕一言,便是施主終身之玷。但施主也須想想,我自認與攀供的輕重,我自認了,在施主一方面便有這許多益處。我若攀供了,在小僧一方面,也未必沒有利益的呢。第一件,聚賭一事,與小僧並無關係,小僧不過借給地方。然而廟宇是公地,做僧人的決不能禁人不用。這一層上,我豈非毫無罪名的麼!第二層,調戲女尼,原是施主起的意,吳先生和的調,小僧並未妄贊一辭。即使說我也曾在場,算我是個從犯,然而施主乃是首犯,首犯若辦有期待刑,從犯也不過罰錢了事,何致封閉廟產,這都是我顧全施主之過。目今施主既翻悔前言,我也別無他法,好在此時判決書還沒有下,我少不得重入公門一次,把真情實跡,和盤托出,那時或有索回廟產之望,不過施主卻不能置身事外,然而也因施主逼人太甚,小僧出於萬萬不得已,才有這一著,料想施主也不致抱怨小僧魯莽的。」說到這裡便起身要走。佑之著了慌,一把將印月拖住道:「大師休得動怒,有話盡可好好商量,何必如此性急呢。」
印月正色道:「施主不可誤我的正事,我此去務必趕在判決書未下之先,才有效力。倘若去得遲了,判決書一下,木已成舟,可不糟了麼!」說著假意推去佑之的手。佑之賠笑道:「大師真的動起火來了,我方才的話,原是和你鬧著玩的,你若當真去了,將來兩敗俱傷,反為不美。你且坐下,我與你細細推敲,想一個善後之策。」印月才氣吼吼的坐下。佑之道:「方才你說索回廟產,這件事料想無望,可以不談。若說要我蓋還你一所廟宇,第一我沒有這般力量,第二你已當官判令還俗,豈能再做和尚。我有一個朋友,姓包名德深,前曾留學日本,學習法律,畢業回國,還帶有一張文憑,有人說他是買來的,但我看他法律很熟,大約有些門徑。聽說他已擇了個黃道吉日,掛出大律師招牌,替人出庭辦理訟案,我也曾著人送去一份賀禮,不過他還沒有請過開市酒罷咧。你這件事,我想還是請教他去,若能平反固妙,否則廟產充了公,那廟內的菩薩羅漢佛像傢伙物件,也須設法弄他出來,變幾個錢兒,才是道理。將來無論事情能否平反,那律師費,都由我一人擔承便了。」
印月聽了,覺得不能再挺下來,暗想平反二字、原是句好看話兒罷了,若能將菩薩搬得出來,那三尊大佛,肚子裡都有金髒,還可值幾個錢兒,料想賣菩薩的錢,決無他人可以來向我們和尚分潤的。況且律師費有他擔承,我也落得打他一場官司,勝了固妙,否則也可死心踏地。想罷,便念了一聲阿彌陀佛道:「此事全仗施主大力,小僧無不聽命。」
當下佑之便與印月同去會包德深大律師。這包德深大律師的事務所,便在縣知事公署附近。他年紀約有三十開外,嘴唇皮上略略有幾根短髭,身上穿一套黑呢外國衣服,卻是在後馬路舊貨店買的。腳上那雙外國皮鞋,也是在印度定造的。他因新掛招牌,未曾減價,故此生意冷淡。包律師很覺得閒散,正坐在交椅上看報,聽得有人叩門,慌忙回到寫字檯前,把一冊在日本抄來的講議攤開,手拿一本新刑律,假意翻看,裝得十分忙碌。見來者乃是陸佑之,還同著一個和尚,即便丟了新刑律,讓他二人坐下,招呼小使泡上茶。自己又向佑之謝了那日的賀儀,然後問他兩人有何見教。佑之便把印月廟中的事,大略告訴包律師。包律師正襟危坐聽著,聽他說完了,便舉起右手,在新留的鬍子上捻了一捻,哈哈大笑道:「這件事也是印月大師的洪福,恰巧投到我手裡,若換了第二三個,那就變作東瓜撞木鍾了。這件事的曲折細情,無一不在我肚內。不是我說一句放肆的話,我只消揀他虛心處重重下一番攻擊,定可操必勝之權,前途的腳力原是不小的。我只消問你一句話,他們來的時候,可不是有商團在場麼?」印月道:「果然有的。」
包律師笑道:「如何?我告訴了你罷,今兒這麼一來,還是你的運氣呢。這件事要在光復時發生,那可有些尷尬了。你道這廟產是警局為了你聚賭發封的麼?須知聚賭抽頭,在新刑律上,不過是四等有期徒刑,一百元以下之罰金而已,豈有充公產業之理。此中有人弄鬼,已是不問可知的了。其實也因貴廟地段,坐落太熱鬧之故,倘使在鄉間鎮上,我可以包你決計沒有這件事的。只因某商團見貴廟地位適宜,交通便利,意欲占作事務所,因光復時亂哄哄的當兒,不曾下手,此時司法衙門已經成立,未便強佔,正苦著沒擺佈處,後來打聽得你們廟中聚賭抽頭,便想借這個名目下手,又苦無充分證據。恰巧那天有個女尼,在你廟中過宿,他們趁此機會,托人向警局接洽好了,然後將你們拿住,送入警局。可憐你吃的是單面頭官司,而且有憑有據,怎不發封廟產充公呢!」佑之接口道:「照你這般說,某商團豈不是白高興了麼?廟既充公,他們有什麼好處呢?」
包律師道:「佑之兄說出笑話來了。商團乃是地方上公益團體,原可撥用公產的,他們等你這裡的事略略冷了一冷,便可進一張稟,說本團會員眾多,事務所狹窄,不敷應用,查某處發封某廟,地位容積,與本團頗為相宜,特行具稟,請將該廟撥歸本團應用,實叨公誼云云。這張稟詞上去,十有九允,那時可不是堂堂皇皇的入了他們掌握之中嗎!」佑之、印月二人聽了,如夢初覺,當下印月便問包律師可有挽回之法否?包律師笑道:「挽回之法盡多,我只消揀一件輕而易舉的,已足夠他們受用了。他們辦這件事,雖然稱得完密,然而界限不明,便是大大一個失著。你的事不是由警局判斷的嗎?」印月道:「正是。」
包律師笑道:「那就是我們第一層入手辦法了。可知警局的範圍,只能警察地方上的事。講到判斷一層,乃是司法衙門的責任,他今越俎代謀,我們便可藉口。而且司法衙門也最忌這種事,一定幫著我們反對警局的。但你已在警局承認聚賭抽頭,私留婦女,因此萬萬不能出面。最妙另外串出一人,算是廟中真正住持,說你本是守廟的和尚,並非住持,去到地方審檢廳進一張不服判決的呈子,最要緊的是說明警局侵越司法權限,使他們觸目驚心,竭力爭這個權字,我們便可收漁翁之利。」佑之等聽了,不覺五體投地,連稱妙極。印月道:「我們這廟,原是龍華寺的分院,即以龍華寺方丈出面便了。」包律師道:「那更好了。」因命印月將龍華寺方丈名字抄出,教他隔三日來聽回音。
佑之、印月去後,包律師便挖空心思,做了一張呈子,送進地方審檢廳去,果然藥方對症。這時候司法衙門初立,地方上事情,往往被警局侵越權限,攔去自由判決。因此廳長推事等,正閒得十分沒趣,接到包律師代表龍華寺方丈的一張呈子,不覺打動他們的心事,頓時行文警局,將天台寺全案人證解廳覆核。警局中人,料不到有此一著。當時案中人都已四散,只得將證物移送到廳。廳長十分震怒,一面與警局交涉,一面將案情略為研究,只一堂便把廟產發回龍華寺方丈管理,警局前判取消。這一下子,佑之、印月等人,自然歡喜,警局卻大失面子,暗裡頭還有許多人心中懊喪。
那汪晰子也露著一面孔不快的神氣,外間眾人,還道他為著女婿病重,所以如此擔憂,並不疑心他出了別樣岔子。原來志敏那夜腹痛之後,次日病勢益覺沉重,雖然吃了幾塊午時茶,無奈這藥是不出錢的,故毫無效驗。裘氏好不著急,私下也曾請了個醫生,替志敏診了一次,據說是寒食滯積,沒甚妨礙,只消吃幾劑藥發散發散,便能好的,裘氏才放下了一腔心事,親自上街撮了兩劑藥,偷偷掩掩的煎給志敏吃了,誰知仍同泥牛入海,影響俱無,眼看志敏病勢有增無減,面容消瘦,飲食不進。自己丈夫又成日的不在家裡,看他忙忙碌碌,與光復時運動做科長的時候,一般模樣,每夜挨到半夜三更才回來。一到家便睡,從沒問過志敏的病狀。裘氏知道他的脾氣,一味的刮皮,並沒別樣主意,因此也不同他說起。自己再把那醫生請來復診,卻並沒別樣說話,仍照樣的開了一張藥方,將藥味略略加重了些,對裘氏道:「這藥並不在一劑上見功,最妙吃他一二十劑,那時定有效力。」
裘氏半信半疑,煎給志敏吃了兩劑,果然沒甚功效。到第三天上,志敏忽然腹瀉不止,裘氏才著了忙。那日恰值晰子並不出外,獨自一個躲在書房內,口中銜著一桿三尺餘長約旱煙袋,雙眉緊皺的坐著,呆呆出神,口中噴出那股煙氣,氤氤氳氳,把他一顆頭顱,好似罩在雲霧中一般。他見裘氏進來,不知記著了什麼,忽地打了個冷戰,顫巍巍的問道:「你來則甚?」
裘氏便把志敏腹瀉等情,告訴晰子。晰子因這幾天為著一件事,把頭腦鬧昏了,已忘卻志敏有病,聽裘氏道及,方才想起,不覺自說了聲荒唐,即忙奔到志敏房內,見他面黃肌瘦,精神委頓,不由的大吃一驚,暗道:不好,志敏這孩子非同小可。我目下在外間做的市面,都靠著他那五萬金的款子。他如有三長兩短,他們家屬,一定向我追取這筆錢,那時如何擺佈。想到這裡,深悔那夜酒喝得太多了,糊裡糊塗,惜著小費,沒替他請個醫生。又怪裘氏不早些提醒他。可憐裘氏一肚子委曲,沒處申訴。晰子此時沒奈何,只得忍痛化了二元請封,請了個有名郎中,到家替志敏醫治。那大夫伸出三指,在志敏左手寸關上略按一按,又教他吐出舌苔看過,一語不發,回到客堂中坐下,晰子早已端整著墨盤,預備他開方用藥。那醫生問晰子病者是否少君?晰子回說是小婿。大夫點了點頭,卻並不動筆。晰子不便催促,只得遞給他一支水煙袋,見他慢慢的吸了幾筒,仍不開口,未免心頭納悶,因道:「請問先生,小婿的病勢,有無大礙?」
醫生沉吟了一會道:「據兄弟看來,令坦此病,頗為危險,若能早幾天招呼兄弟來,或者尚可挽回,到這時候,只恐……」說著把頭搖了幾搖,又不言語了。晰子驚道:「難道不治了麼?」大夫道:「那也未必見得,不過兄弟能力薄弱,很覺有些為難罷了。」晰子聽說,嚇得冷汗直流,忙問究竟是何病症?大夫道:「此病初發,本是傷寒,後來不知哪一位先生,用藥太粗心了些,以致變成漏底,所以十分危險。」晰子道:「在先我並未請醫,也沒給他吃什麼別樣藥,只吃得幾塊午時茶,少知是不是在這午時茶上吃壞的?」醫生道:「若說午時茶一物,決不致吃壞,或者症候自變,亦未可知。兄弟此時,姑且妄擬一張藥方,吃下去倘仍腹痛不止,還望另請高明為妙。」
晰子唯唯應命,待他開好藥方,即刻命人撮來,煎給志敏吃了,囑他好好安睡,替他蓋了三床棉被取汗。這夜晰子夫婦,都不曾合眼,在志敏床前陪伴。誰知志敏服藥之後,仍瀉了十餘次。晰子益發著急,次日又請一個名醫到家,診後並不開方,搖搖頭走了。晰子夫婦,急得似熱鍋上螞蟻一般,團團轉的沒了主意。此時只苦壞了他女兒如玉。她與志敏雖未成婚,然而姻緣簿上,有了名字,自有一種說不出的恩愛。況且如玉小姐,正當十五芳齡,荳蔻梢頭,已含春色。她見志敏姿容俊俏,性格溫柔,而且心地聰明,處處招群絕倫,自己暗暗歡喜。面子上雖然裝作引避嫌疑的樣兒,背地裡卻偷寒送暖,已非一次。
這天志敏病倒,她比母親更為著急,心中巴不得一時三刻,請醫生來替他診治。無如母親懼怕父親見責,要等晰子回家,才敢延醫調理。自己又是女孩兒家,未便插口。及至晰子回家,一開口便不許請醫生,如玉在旁聽了,心中好似油煎般難受。幾次三番要勸父親看破些,又素知父親是個要錢不要命的人兒,勸他未必肯聽,而且自己與志敏究竟還未成親,嫌疑二字,不可不講。倘使貿然的出了口,將來被人傳揚開去,豈非終身話柄,因此強制芳心,竭力忍耐,險些把滿口銀牙,都咬碎了。次日她母親請個醫生來,替志敏診了一下,說病勢無礙,如玉才略略寬心。這天雖然照常赴校上課,卻滿肚的記掛家裡,無心讀書。下學回來,見志敏病勢並未減輕,急得她坐立不寧,暗地裡不知流了多少眼淚,足足的一夜不得好睡。天才發白,一谷碌起身,在鏡中照見自己兩隻眼胞,紅腫得似胡桃一般,不覺又羞又急,暗想若照這樣的到學堂中去,准被促狹的小姊妹們恥笑。倘使不進校去,又恐父母見疑。想來想去,想出一條主意,把一副大熱天氣用的黑色玻璃眼鏡戴上,有人問及,推說眼痛,這一來果然混過了眾人眼目。
次日誌敏病益加甚,裘氏仍請原醫復診,如玉很不以為然,苦的是赧於啟齒。後來志敏忽然腹瀉不止,如玉記得醫生說他是寒食積滯,還道是藥力打下來的積食,心中頗覺歡慰。晰子另請別醫,她還暗怪母親不該處處瞞著父親。既然藥力有效,豈可掉換生手。那醫生告訴晰子的一番說話,晰子並未在妻女前道及,所以志敏病勢最劇烈一夜,她卻睡得最為舒適,早起還興匆匆的到學堂中去讀書。誰知散課回家,忽聞志敏已是奄奄一息,連醫生都回絕了。如玉聽說,好似晴空中起了個霹靂,心中宛如被刀柄利刀猛刺,她也不去看志敏的病勢怎樣,奔回自己房內,閉上門掩面痛哭。哭了一會,覺得乏了,便靠在床上,暗想我雖然今年才只十六歲,在外間見的男學生,已是不少,從沒一個及得到志敏那般風流俊俏,處處可人的,而且他對於我,也沒一處不存著憐惜心腸。常言道:士為知己者用,女為悅己者容。他若一死,我也誓不改適,長齋奉佛,以度餘年便了。想到這裡,兩行血淚,和斷線珍珠般的直往下流,把枕邊漬濕了一大塊。此時猛然聽得隔壁房中,哭聲喊聲一時並作。如玉知道事有不妙,撐著坐起身來,叫了一聲天啊,便覺得天旋,頭重腳輕,一翻身向後便倒。正是:人間好事多磨折,天道乖張莫奈何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