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 聚餐會竭力爭口腹 檢方書拚命省銅錢
當下蘭因也氣嚅吁吁奔上樓來,問她娘道:「這班人究竟為著何事?」徐氏因問,這些強盜死出去了沒有?蘭因回說早走了,徐氏聽了,不禁放聲大哭。蘭因勸道:「母親且不必悲傷,方才他們抬去兩口皮箱,箱內裝的究竟是不是宗社黨呢?」徐氏道:「呸,你道宗社黨是些什麼?這宗社黨便是說的他呢。」蘭因道:「不見得罷,他們既來捉他,為什麼又放他逃走呢?」徐氏聽說,猛然想起方才他們問答的話,果然宗社黨不像是個人,若是個人,為什麼要開箱搜尋呢?便道:「宗社黨莫非是你父親遺下的幾套細毛皮衣服麼?我沒聽得衣服有這種混名,而且藏這衣服的,也未必見得犯罪。我家隔壁衣莊內,不是明目張膽的掛著宗社黨出賣麼?從未見有人拿去充公,為什麼把我家的宗社黨都拿了去呢?」蘭因驚道:「那件紫貂皮外套,可被他們拿去了不曾?」徐氏道:「還留給你呢!」
蘭因聽說,不覺流淚滿面道:「那件紫貂皮外套,去年我要改做皮襖,你霸著不許,如今一古腦兒被他們拿去,如何是好?爹爹死後,遣下二萬多銀子衣服,一大半被你送給了心愛的人,剩下的又被強盜算計去了,我做女兒的一些光也不曾沾得,我好命苦也。」說著,便嗚嗚咽咽的哭了。徐氏道:「你又哭什麼呢?我們丟了這許多東西,一定要想個法子弄回來才好,難道白聽他們拿去受用不成!」蘭因道:「說什麼弄回來,我們母女二人,誰能夠出頭露面的去找腳路。便是找到了腳路,又向誰去要呢?」徐氏道:「我等雖是女流,還有親家公呢。他在外邊交遊很廣,須得請他來商議商議,才是道理。倘若我哭罷了你哭,你哭罷了又是我哭,那就沒得了局咧。」
蘭因聽了,才止住悲聲,徐氏便命娘姨快去請親翁來。列位,你道徐氏的親翁是誰?說出來大約看官們還有些認識,此人姓陳名浩然,乃是陳光裕的父親。原來徐氏便是光裕的岳母,蘭因便是他亡妻之妹。光裕臨走時,原著人來請他丈母小姨同去的。無如徐氏一心戀著家中房屋,沒人照顧,因此回卻不去,不料今天果然出了這個亂子。陳浩然得信,即命老僕留心門戶,自己急忙到了何家。徐氏接見,劈頭一句便問宗社黨是什麼東西?浩然倒被他問住了,隔了一回才道:「這宗社黨便是幫著大清皇帝,反對革命黨的人,你們問他則甚?」
徐氏聽說,對蘭因點了點頭,便把方才來了一群人,闖進樓上房內,說是都督派來捉宗社黨的,宗社黨沒有拿到,卻把兩箱貴重衣服拿去等情,一一告知浩然。惟有那床底下捉出宗社黨一事,卻一句也不曾提及。浩然聽說,怫然道:「都督者,人民之表率也。今縱令手下人如此猖狂,還當了得。你們不必驚慌,待我到會裡去與會長說了,開一個特別大會,即刻發電到南京臨時政府,不怕這都督不走他娘的路。」徐氏聽了忙道:「這個使不得。此事並非都督之過,全是一班手下人惹出來的禍,你若把都督參了,豈不冤枉了好人麼!況且我等只求取回原物,已是心滿意足,又何必驚天動地的打電報給南京政府呢。」
浩然歎道:「話呢,原是不錯。常言道:瞞上不瞞下。大約是一班手下人弄的鬼,都督也未必知道此事,我也不必傷這陰,待我親自見都督,把此事緣由告訴他,令他把這班狐假虎威的手下人,重重警戒一下子,再追他原物便了。」徐氏大喜道:「若能如此,真是再好也沒有,全仗親翁大力。」
浩然謙遜了一會,辭別何家母女,直奔都督府而來。走到都督府前,只見四個黃衣兵士,荷槍植立門外,槍頭上都插著刺刀,明晃晃的耀眼。浩然見了,有些害怕,探頭朝裡面一望,見二門外還站八名兵卒,八捍槍在兩旁搭好架子。浩然自覺氣綏,不敢進去。那守門的兵士,見他探頭探腦,便喝問做什麼的。浩然道:「我找人呢。」說著,便整一整衣服,大著膽子走進了頭門。那二門口八個兵士,卻談笑自若,並不管他。浩然走過二門,又見第三道門外,除八名守卒之外,還有一名軍官。浩然知道都督府的門禁,進了大門,那二門三門,都可自由出入的,便放膽走去。誰知才走到門口,便被那些守門兵卒吆喝一聲,嚇得浩然魂不附體,回身便走。那時恰巧外面走進一人,認得浩然,高聲道:「陳先生哪裡來?」
浩然見是自己的門生王守一,便道:「原來你也在這裡。我有一件小事,意欲謁見都督,不料守門的不讓我進去。」守一道:「正是呢,都督因外間刺客甚多,所以不輕易見客,先生此時,若無甚緊要公幹,請到我們辦公處坐一會罷。」浩然隨著守一走到一處,見門外掛著軍需科三字一塊粉牌,守一引浩然進內坐下,親自奉了一杯茶。浩然見這公事房內,共有四五個人,都在結算賬目,十分忙碌。又聽得有人念著眼鏡費七百八十六元,應酬費一千五百六十八元。浩然在肚內暗想:這許多眼鏡,不知誰戴的?那應酬費又不知請什麼客?守一對浩然道:「我們軍需科,執掌全軍財政,出納報消。近來有一班商民人等,紛紛助餉,累得我們晝夜不得空暇。其實這小小數目,濟得甚事。他們鄭重其事的送來一票,還不夠我們都督請一次客呢。」
浩然道:「這也是他們各人的熱心,所謂馬載千鈞,蟻駝一粟,各盡各的力量罷咧。」守一道:「方才你說有一件事,須要面見都督,不知是什麼事?」浩然便把何家的事,約略說了一遍。守一道:「我看你還是不去見都督的好。這事大約是諜報科應科長辦的,應科長與都督十分投機,你若冒冒失失見了都督,不但衣箱不能索回,論不定還得個大大的過失呢。」浩然道:「這便如何是好?」守一道:「據我的意思,還是與應科長情商為妙。」浩然道:「我與應科長素昧生平,如何能情商呢?」守一道:「你若依我的話,那應科長面前的說話,都由我代勞便了。」浩然大喜,催著守一快去。守一去了一會,回來道:「應科長承認箱子果然有的,不過他奉命而去,須得呈都督驗明,再行發還,你隔兩日再來一次罷。」
浩然謝了守一,回到何家,向徐氏道:「都督已見過,衣箱乃是諜報科應科長拿去的,須待驗看明白,再行發還,你們不必擔擾,隔兩天包在我身上取回便了。」徐氏聽說,十分歡喜。隔了兩天,浩然又到都督府去了一遭,誰知仍不曾驗過,次日又跑了一趟空,一連三天,毫無消息,不由得何家母女又起恐慌,逼著浩然設法。到了第四天,浩然從都督府回來,果然押著兩部黃包車,每車拖著一隻皮箱,箱上還黏有都督府的封條。徐氏見是原物,好生歡喜,即命人抬進裡面,問浩然怎樣取回來的?浩然道:「我今天見了都督,他還說不曾驗過,我便發作了幾句,末後我說,你今天若不還我衣箱,我一定要電致南京臨時政府。他一聞此言,頓時著了忙,即刻差人向諜報科討出這兩隻箱子,當面驗過,加上封條,給我帶回來了。」
徐氏稱謝道:「足見親翁力量不小,若教別人去,不知幾時才討得回來呢。」浩然聽了,洋洋得意。蘭因急於要看那件貂皮外套可曾失去,催著她娘開箱觀看。徐氏道:「你忙什麼呢,衙門裡出來的東西,還怕少了不成?」浩然便幫著他們撕去封條,徐氏輕輕的揭開箱蓋一看,忽然叫了聲阿唷,不覺向後倒退幾步,手一鬆,那箱蓋霍的一聲,重複闔上。浩然沒有看清,驚問什麼回事。徐氏氣喘得回不出話來。浩然便自己開箱觀看,誰知不開猶可,一開之後,頓時氣得發昏章第一,不由的目定口呆,連聲咄咄。原來箱中並無衣服,只有一床破爛不堪的被絮,裹著些磚頭石塊之類。蘭因即忙把那只箱子打開看時,也和這只一般的幾塊碎石,一床棉被,她那件心愛的貂皮外套,已不知哪裡去了。蘭因此時只急得雙足亂跳。徐氏定了神,忙問浩然道:「方才親翁不是說的都督開箱時,親翁當面在場麼?」
浩然滿面紫漲道:「不不不是我當面在場,乃是都督與應科長當面驗看的呢?」徐氏不言語了。蘭因聽他這般說法,便奔回房中,嚎啕大哭。徐氏也掩淚上樓。浩然自覺沒趣,回到家中,愈想愈恨,當時便打發家人出城,到陳太太那邊送信,自己草了一張節略,預備告知會長,與軍政府大起交涉。他這會叫做舊學維持會,會友一大半是本地紳士,其餘不是詩人,便是詞客,真所謂談笑有鴻儒,往來無白丁,沒一個不是聖人之徒。這天正值會中開會,因此會友到的很多,今日所開的不是職員會,也不是評議會,卻是聚餐會。與會的,每人派出小洋五角,因此都是空腹而來,預備著大嚼一頓,裝滿了回去。浩然到事務所時,已是燈燭輝煌,品字式擺看三桌筵席。那班會員,卻團團圍困在桌邊,考驗這幾隻冷碟。有一位錢守愚先生贊歎道:「這盆雞真好,又肥又新鮮,可惜東西不多,少停醮些芥末,吃他兩塊,真是其味無窮也。」說時覺得下嘴唇一涼,對面那位楊九如先生嚷道:「守愚兄留心尊涎,別滴在小菜盆子裡。」
守愚聽說,慌忙把頭向裡一縮,只聽得韃一聲響,雪白台布上,現出骰子大一點水暈。守愚十分慚愧,眾人都笑說:「錢先生未免忒性急了。其實這桌上就是一盆雞好,那盆白肚不是只有薄薄的幾片嗎。這盆松花也沒有變透。還有一盆熏魚,面上的白點,說不定有些發黴呢。」楊九如便舉著夾了塊熏魚,在鼻際聞一聞,咬一口嚐嚐道:「不覺得什麼呢。」又咬一口道:「果然有些霉氣。」更咬一口道:「還可使得。」說著,把餘剩的一齊塞在口內道:「我倒放肆了。」
守愚道:「那有何妨呢。當年神農氏親嘗百草,也無非辨味而已。這盆皮蛋既未變透,不知可有些澀口?」說罷,伸手便想撈皮蛋。九如慌忙攔住道:「一之已甚,其可再乎!兄弟始作俑者,尚恐無後,守愚兄何必亦步亦趨呢!」守愚怒道:「這桌上的菜,難道單有你一人可以吃的嗎?在座諸公,誰不是出了五角洋錢才來的,要你獨霸一桌則甚?」九如笑道:「錢先生又要性急了,時候還沒有到呢,少停盡你的量吃便了。」守愚益發動怒道:「你說時候未到,為何方才自己吃了一塊熏魚呢?」九如道:「那是你說的,神農氏親嘗百草,無非辨味而已。」守愚道:「難道你嘗得,別人便嘗不得的麼?」九如笑道:「世間那有第二個神農呢?」
守愚大怒,將帽子一摔,便要和九如拚命。眾人恐他們鬧出事來,忙將守愚勸住,守愚恨恨不已。忽然會長髮令,命茶房喚酒,那班喝酒的都咂嘴咂舌,十分歡喜。還有一班不能吃酒的,卻竭力反對,說今天聚餐,又要喝什麼酒呢。他們這班酒鬼,只消每人吃二斤半酒,已差不多把自己的份子滑下肚去了,那飯菜可不是占我們的光麼。」有一人發議道:「我們也有對付之策,他們喝酒,我們便吃菜,等而他們喝酒完了,我們菜也吃得差不多咧。」
眾人都道此法雖妙,然而他們喝酒的能兼吃菜,我們吃菜的,不能帶喝酒,未免仍有些吃虧。但是會長的主意,卻也未便違背。浩然見眾人都記掛著吃局,會長也在忙忙碌碌,未便將自己的意見發表,悶坐一旁,預備發表意見時演說底稿。原來浩然雖是會中評議員之一,卻從未發過一句議論。每逢評議會期,他不過恭陪末座,聽他人高談闊論,自己惟有舉手贊成,卻是拿手,餘下的都是外行。今天心中懷著這事,便和考場內出了難題一般,左思右想,終覺不能加都督一個十惡不赦的罪名,因此錢、楊二人爭執,以及眾人議論,都聽而不聞。
不一時酒已送到,眾人紛紛入席。浩然胸中話稿還沒有頭緒,便懶懶的挨在會長一桌上坐下。這會長姓汪,號晰子,世居上海,算得是一個土著,常和一班紳董往來,遇有結社開會等事,無一處沒他的足跡。他自仗口頭來得,老著一張面皮,到處演說,博得幾聲拍手,明天報上便大大登著他的名字,說某處開會,汪晰子君登壇演說,聞者鼓掌云云。他雖然一派口頭熱心,然而自己的名氣,卻愈吹愈大,便有幾處會中請他做名譽贊成員,舊學維持會,也公舉他做了會長。他任事以來,第一件發起的便是聚餐。因他酒量很好,足足喝得下四五斤紹興酒。而且飯量也高人一等,每次聚餐,他和別人一樣的出了五角洋錢會份,至少也得吃一元四五角回去。有些人雖然不服他,無如酒飯量都不是他的對手,卻也無可奈何。
這夜晰子一入座,便把右手在嘴上抹了一抹,再向同席諸人一看,見都是些老弱殘兵,惟有楊九如卻是個勁敵,暗道不好,這壺酒在他手內,少停准得吃他的虧,須要設法收回才好。眉頭一皺,計上心來。便當眾宣言道:「今夜我們會中聚餐,乃是光復以來第一遭舉行,可謂難得的盛典。兄弟合該奉敬諸君一杯,為滬軍都督祝福。」一面說,一面在九如手中接過酒壺,替眾人斟了門面杯,緊緊執著壺柄,一手舉杯道:「常言雲:酒逢知己千杯少,大約與今日相似。」說著便一飲而荊見眾人都不曾動,自己又滿滿的倒了一杯。九如見晰子喝酒,慌忙也呷乾了,伸手等他倒時,晰子只作不見,拿起筷來,把雞肉盆子推了一推,道得一個請字,眾人一齊下箸。九如急忙丟了空杯,搶箸在手,再看盆子內,方才錢守愚贊歎的幾塊又肥又新鮮的雞肉,已不知所往,單剩些頸項碎骨,賭氣不吃他,便換了路線,夾兩片白肚,一口吞入肚內。
晰子見他吃白肚,即忙也搶一片吃了。有些吃不著白肚的,便吃薰魚,你搶我奪,霎時間四隻盆子,吃得乾乾淨淨。晰子吩咐上菜,茶房答應一聲,眾人都引領以待。只見茶房端上一隻大大的盆子,上面還蓋著一隻碗,向桌上一放,眾人不知是什麼美菜,覺得熱氣直衝,還夾著肉香,一齊張著銅鈴般大眼,看茶房把蓋的碗揭去,原來是一盤新出籠的饅頭,足有四五十個。這也是晰子的主意,他知道眾人都是餓著肚皮來的,菜少人多,慢慢的吃著酒,一定不夠,故而先把一盤饅頭,將眾人塞飽了,以下的菜,好自己受用。眾人怎及會長的心計,見了饅頭,不問好歹,搶來便吃。
晰子微笑著喝著酒,見眾人吃罷了饅頭,才命人上別樣菜。此時眾人已有八分飽,果然吃時比方才文雅了許多。浩然意欲就此發表意見,又因剛才晰子說起為滬軍都督祝福等語,恐他與都督交好,一開口便是禍事,因此想試探晰子的口氣,再定方針。當下便問晰子道:「那日商團公會開會,不知會長可曾在場?」晰子笑:「我也算商團公會中一個名譽會董,如此大典,豈有不到之理。」浩然道:「大約都督也見過的了。」晰子道:「豈止見過,我還同他談了半點多鍾呢。這都督真是個革命偉人,我與他一攀談,便知他是一個特等能幹人物,怪不得能做非常事業,地方上出了這種都督,不可謂非地方之福。我們舊學維持會,須得公送他一塊匾,才是道理。匾上的字,須請黃萬卷先生大筆一揮,便題一方保障四字便了。昨兒我與李仰之兄談及,他說四字有些像城隍廟內的匾額,與都督不宜。我想來想去,覺得再沒有比這四字合式的了,正要請你們評議諸公,評一評議一議呢。」
黃萬卷接口道:「我看一方保障四字,還不如功高於週四字更為的確。」眾人都說這四字新奇。萬卷道:「我遍閱諸書,覺得這都督二字,以三國演義為最古。當時吳國水軍都督周瑜,便是中國第一個都督,所謂功高於周者,猶言勝過第一個都督也。」眾人都說:「果然妙極,不知萬卷先生,怎樣想得出這種深奧的文字?」萬卷笑道:「這四字原從我一首詩中脫胎出來的。這首詩也是贊這位都督,雖只二十八字,卻也包括古今,可謂窮思極想的了。今兒不妨念與諸位聽聽。」說罷便搖頭晃腦的朗吟道:蓋聞都督有周郎,念了一句,又哼了半天,才續第二三句道:而況陳公魔力強。一夜攻開門八面,吟到這裡,見桌上三鮮碗內,還剩一個肉圓,即忙夾起,送入口中,一面嚼著,一面哼哼的念那結句道:滬軍都督姓名香。吟罷,眾人都道:「好詩好詩,不過第三句所謂門八面,不知指的是那八門?若說是上海城門,舊有六門,加上新開的尚文一門,也只得七門,還有一門,不知何在?」
萬卷笑道:「這都是我詩中微旨。便是第一句蓋聞,以及第二句魔力四字,也有深意,今日索興給你們講個透澈罷。蓋聞者猶言非目睹也,周郎生於漢時,距今數千年,誰曾目睹,故我以蓋聞括之。至若魔力二字,原非我等舊學界所宜用。然而目今百事改革,我也不能拘泥這些小節,寧可降格以求。所謂魔力者,即法力之意。都督並非江湖賣藝之流,加以法力二字,驟看似乎不倫,但都督以一介書生,而能成此大業,豈非神通廣大,法力無邊乎!故我用魔力二字,隱寓都督為一介書生之意。講到門八面,其中七門果是上海城門,還有一門,你們諸位都沒有想到,那製造局的頭門,可不是也在這一夜攻開的麼?」眾人聽了,一齊拍手道:「果然萬卷先生設想高妙,實非我曹所及。」
萬卷笑而不言,聽他們贊著,自己便舉箸夾那碗紅燒蹄子吃。誰知肉皮還沒有煎透,十分堅硬,兼之他得意極了,用力過猛,那只碗頓時大翻其身,肉湯滿桌橫流。萬卷捨不得糟蹋,慌忙伸頭下去,就檯面上呷湯。浩然聽他們人人都贊都督好,自己不敢說他的壞處,只得附和他們,唯唯諾諾了一陣。席散回家,悄悄把所擬的一張節略燒燬不提。
且說晰子這夜又是醉飽而回,走到自家門首,已有十點鐘左右。晰子一抬頭,見樓窗口燈光透亮,不覺心中大怒。原來他賦性最儉樸,每夜八點鐘敲過,便命家中上下人等,一例熄火安歇,以省油燭,便在八點鐘以前,他家三上三下的住屋,也不準點三盞以上的燈火。他最忌的便是燈下看書,還有一篇極大的道理,據說燈下看書,既傷目力,又費油火,故此古人寧甘囊螢映雪而夜讀,不肯挑燈秉燭而夜讀者,所以保全目力也。家中倘有犯了此戒的,無論何人,定必大大受他一場申斥。單有他那位未婚的東床嬌客,即使明知故犯,也沒甚要緊,晰子反有些懼他。你道晰子這樣的人物,怎的怕起一個十五六歲的未婚婿來?其中卻有一段隱情。只因晰子年過半百,單生一女,取名如玉,他夫婦鍾愛得好似掌上明珠一般,立意要替她攀一個有財有勢的男家。無如人心都是望高走的,一有了才,二有了勢,誰肯俯就和晰子這般人家攀親,故而晰子空有了個才貌雙全的女兒,卻再也找不到一個財勢雙全的快婿。後來他自己也知道自家門戶,萬萬不配與財勢兩全之家攀親,只得改變宗旨,意欲揀一個不欲穿吃的人家,將就了事。
恰巧有個做絲茶生意的廣東人,名喚梁友才的,與晰子在演說場中相識,晰子打聽得此人有十餘萬家資,單生一子,年方十五,與如玉同庚,現在北洋公學讀書,生得一表人材,而且資質聰敏。晰子好生歡喜,即忙央人前去說合。友才素聞晰子在演說場中頗負盛名,又聽說他女兒生得如花似玉,便一口答應,擇吉行過聘禮。晰子的目的,也算達了一半。不料這年喉症盛行,友才一家上下,都染此病,那班沒要緊的人都陸續治癒,惟有友才夫婦,一對正主兒,卻相繼去世。他兒子志敏,寄宿校中,幸得逃過此劫。友才既死,便有一個近支族弟藉口志敏年幼,便欲管理友才的遺產。晰子是志敏的岳父,自然出場不許。講了好久,才議定不動產歸志敏叔父暫管,待志敏成家後歸還。動產歸志敏岳父暫管,也待志敏成家後交還。立了議單,彼此無話。自此志敏便寄居晰子家內,友才的五萬餘金現款,都划在晰子名下。晰子仗著他,在外間很掙了些市面,因此不敢得罪志敏,便遇著生平最犯忌的燈下讀書,也眼開眼閉的由他,故而他妻女有時借著志敏出面,桌上攤了一本書,他們卻在旁邊借光作事,否則便要熬黑暗世界的滋味了。
這夜晰子見樓上燈火未熄,便怒氣沖沖的奔上扶梯,心中估量,大約又是志敏貪看小說,尚未安歇。此時十點已過,六點鐘燃燈,至此已過四個鐘頭,豈不太費膏油。雖然他還有錢存在我處,然而古人節衣節食,崇尚儉德,豈可為了貪看這種無益的小說,耗費許多火油。我已縱容他多次,今兒若再不整頓,將來作何了局。想著已跨進房內,一眼看見桌旁坐的,並不是志敏,卻是他夫人裘氏,與女兒如玉。兩個人都是愁眉苦眼的,似乎懷著重大心事一般。晰子不勝詫異,因道:「你們為何此時還不安歇,難道火油不是錢買的麼?況且目下油價又漲了許多,一鐵箱老牌美孚油,至少要一元八角幾分大洋,以洋價一千三百文計算,可不是足足二千四百餘文麼?化了二千四百餘文一箱火油,若不用他一年半載,豈不大傷元氣。這句話不是我屢次對你們說的嗎?你們那一遭不當作耳邊風。須知樹以枝葉為本,人以錢財為先。有錢使得鬼推磨,你們休得小看了這錢財二字呢。」
裘氏正色道:「你休嘮叨,志敏病了,應該想個法兒,才是道理。」晰子吃驚道:「志敏早起,不是好好的麼,怎的忽地害起病來?」裘氏道:「他吃晚飯時還是好端端的,吃罷了飯,忽然雙手捧著肚子,說是腹痛,我只道他誤吞了蒼蠅、螞蟻之類,教他睡一會,出個恭便能好的。誰知他睡下去,更痛得利害,只是在床上打滾,我們嚇得沒了主意,意欲請醫替他調治,又因天色晚了,那班大夫的脾氣,寧可坐在家裡沒人請教的,若請他出夜診,便要醫金加倍,轎資若干,准給他敲一個大大竹槓去。你回來知道了,一定不以為然的。若說聽他疼痛,又著實令人害怕。幸得他方才略略好些,此時已睡著了。誰你知一回來,不問皂白,只顧抱怨我們點火,我們誰不想早些安歇呢!」
晰子皺眉道:「天有不測雲風,人有旦夕禍福。肚痛的緣故,不是誤吞微蟲,便是著了冷,一定沒甚要緊,你們盡顧放心熄火安歇便了。」話猶未畢,忽聽得裡面志敏又哼將起來。晰子即忙奔進了內房,房間內沒燈火,黑洞洞的。晰子性急慌忙,冷不防當地橫放著一張長凳,晰子一腳跨去,絆個正著,只聽得噗通一聲,連人帶凳倒在地下。裘氏慌忙舉燈來照,見晰子已撐了起來,摸摸額角上,起了胡桃大一個疙瘩,只因不準點火,是自己的主意,不能怪別人,只說:「你們怎的把長凳放在當路?」
裘氏也不理他。晰子見志敏睡在床上,哼哼不已,雙手捧著肚子,身子蜷曲得似彎弓一般,額角上的汗珠,足有黃豆般大,面色鐵青,嘴唇皮都發了白,知他腹痛得利害,問他此時可覺得好些,志敏只是搖頭。裘氏便催晰子快去請大夫來,替他診一診,他今夜腹痛得很有些怪氣,倘若大夫說沒甚要緊,那就可放心了。晰子道:「你怕什麼!頭疼肚痛,從來沒有大病的。他一定是誤吞了蒼蠅螞蟻之類,此時在腹中發作,所以疼痛,少停瀉一次出出空,便不打緊了。如其請了大夫來,這班人都是水銀瀉地,無孔不入的,有生意上門,豈肯輕輕放過,定要造出許多病源來嚇人,他好一趟一趟的看下去,享病家的醫金供養。有時還要用養病之法,把病人養著,不替他治好,也不給他治壞,這都是做醫生的不二法門。我知道他們訣竅的,豈肯上他們的當麼。你們休得著急,我家現放著一部木板的驗方新編,待我查一查看,誤吞諸蟲,應用什麼藥,吃下去一定靈驗。」說罷點了根紙煤頭,大步奔下樓去
一會兒忽然直著喉嚨,大叫阿呀不好了,你們快來。裘氏慌忙另點了一盞燈,走到下面。原來晰子素患近視,點著紙煤頭兒尋書,不料書籤在火上燃著了,險些兒燒了他這藏書庫,幸得他手快,把火撲滅,無如書還沒有到手,只得叫人下來幫忙,當下裘氏的燈一到,晰子便把一部驗方新編抽在手中,一口將裘氏手中的火吹熄了,才暗中摸回樓上,在燈下一門一門的查看。好容易查到肚腹門,見第一節便是腹痛辨症。上寫著:臍眼上痛者,食痛也。臍眼下痛,熱手按之不痛,或其痛多隱,或痛如刀割,或吐或瀉,或痛甚而覺有冷氣,皆寒痛也。手按之更痛,冷物熨之不痛,或自下而痛上,或時痛時止,腹滿堅結,皆熱痛也。時發時止。痛在一處而不移者,或有硬塊起者,蟲痛痞痛也。又聞煎炒食物香氣則痛,痛時口吐清水,或口渴者,亦蟲痛也。晰子不料腹痛有這許多名目,看了反覺得茫無頭緒,不知志敏的腹痛,究竟是冷是熱,是蟲是食。問志敏時,志敏自己也不知上痛或是下痛,硬痛或是軟痛,只說疼痛難禁罷咧。晰子生平雖足智多謀,至此也不禁呆了。還是裘氏說:「吃藥不比得兒戲,吃下容易,要他吐出來可就難了。我勸你不必在驗方新編上考究罷,聽說藥店裡有一種午時茶,吃腹痛最是靈驗,而且價錢又不貴,每塊只消一二十文已夠,何不買一塊來給志敏吃了,看他有效沒效,再作計較。」
晰子聽她說話有理,也點頭稱是。摸一摸身畔。尚餘五六個銅元。料想夠了,因命妻女留心門戶,自己上街去買藥。離他家一箭之遙,有一家藥鋪此時尚未收市。晰子走到門口,卻又躊躇不跨進去,暗想午時茶一物,乃是夏季藥店中備著送人的,何苦化錢去買。無奈此時已交秋末,而且這家藥店中的人,又並不相識,未便上去討索。自己有一個朋友,現在小南門外姜衍澤堂藥店內,何不問他去討一塊,雖然路遠了些,卻可省幾個錢兒。想罷,徑奔小南門而來,那時姜衍澤已收了市。晰子敲了半天門,才見牌門板上的一扇洞門開了露出半爿面孔,問晰子做什麼?晰子回說找人,因把那朋友的名字說了。那人道:「已睡了,你明兒來罷。」晰子道:「不行,我今兒有非常大事,非得與他面談不可。」
那人信以為真,即忙開了門,延晰子進內坐下,再去喚他朋友。這朋友恰巧解衣將睡,聞有朋友找他,還說有非常大事,不覺嚇了一跳,慌忙披衣趿履奔到外面,見是晰子,便問汪先生夤夜來此,有何見教。晰子見他睡而復起,頗覺不好意思,未便將來意說出,只可先用別的話與他鬼混了一陣,落後始說要幾塊午時茶,那朋友即忙包給晰子,晰子接了,稱謝辭出。這人細細思想,覺晰子此來並無什麼非常大事,反誤了自己一場好夢,便把喚他的小伙計抱怨了幾句,連稱晦氣,重複回房睡覺不提。且說晰子捧了一包午時茶,不由心花怒放,急匆匆奔回家內,誰知在藥店中講話工夫大了,志敏腹痛一會,已沉沉睡去,便是他妻女也都滅燈安歇。晰子暗中摸索的走到樓上,把午時茶向桌上一拋,解去長衣,打了一個呵欠,直挺挺的躺上床去,不一時便呼聲大震。正是:但使金錢牢固守,何妨性命等閒拋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