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
  乖案目移花接木 惡科長換日偷天

  倪俊人公館中這件把戲鬧後三日,王氏婆媳已足足在錢家住了四天,果然應了張媽那句話,邵氏與錢家內眷,相與得十分投機,其中尤以薛氏為最,真是置腹推心,相見恨晚之概。秀珍、掌珠姊妹,也當邵氏至親骨肉一般,鎮日價聚在一起,有時說說笑笑,有時拿些女紅請邵氏指教。邵氏生小零仃,青年又成寡婦,心房中已如槁木死灰,不料這幾天與一班天真未鑿的女郎相處,不由的生機勃發,大有此間樂不思蜀之意。日間不是在秀珍妝閣中,便是在薛氏臥房內,把個李氏丟得冷清清,十分沒趣。幸得還有張媽陪她談談,不然真要把她生生悶死。那陳太太早上一起身,便去伴著老太太,直到深夜才回房安歇。光裕日間仍到學堂中讀書,每日早晚兩次省母,卻並不間斷。他來時正是邵氏在自己房中的時候,因此二人也漸漸廝熟,有時偶然交談數語。誰知旁邊卻急壞了個錢如海。如海自那日一見邵氏之後,心中早嵌下她的影子,次日便偷著去獻了次慇懃,意欲取悅於玉人,誰知被小鴉頭阿翠走漏風聲,被薛氏知道,搶白一頓,不敢公然再去。滿心還想偷個空兒去望望邵氏,乘間勾搭,豈知自己妻女成日監守著,休想插得進半只腳。明知他們眾人都幫著光裕,眼見得光裕一天天與邵氏親近,心中好不著急。思來想去,忽然生出一條主意,私下給了張媽十塊洋錢,叫她設法去運動李氏。張媽本來也是光裕一黨,今兒一得如海的錢,頓時轉篷,一口答應如海,三之之內,定有個著落。如海大喜,又許她如能將李氏說動,先送她一百元謝儀。倘若能得邵氏到手,還重重有謝。張媽這天與李氏談話間,忽然自歎道:「我今年癡長五十餘歲,男的已歿了十餘年,當時因不能生育,丈夫在日,曾提及要帶一個螟蛉兒子,那時我自仗未老,執意不肯,至今孑然一身,無兒無女,深悔當初不聽故夫之言,自取淒涼之苦,真是悔之無及。」
  李氏也歎道:「天公作事,常人怎能料及。我當年也算得生育得多的了,自十九歲嫁夫,到四十二歲喪夫,二十三年間,共生七胎,四男三女,只留得雪兒一個。不料去年夏間,也被閻王老子喚回去了,我與你誰說不是一對孤苦無依的人呢!」張媽道:「我怎能及你,你究竟還有媳婦相伴,她年紀正輕,而且生性孝順,真和自己女兒一般,你自己還有什麼不足,我還羨殺你的福氣呢。」
  李氏歎道:「提起這孩子,我愈覺心中難受。她自幼喪母,隨著個窮極無聊的老子,似乞食般的過十六個年頭。到我家安逸得能有幾時,雲兒又歿了,撇下她小小年紀,獨守空房。我在著呢,還算有個人相伴。究竟我已將近風燭之年,一旦撒手歸去,家無擔石,可憐她怎樣過這後半生的日子。」說時又滴下淚來。張媽道:「話雖如此,倘若媳婦變做女兒,那就可以招贅一個女婿,究竟也有半子之靠。即使出嫁與人,丈母到頭終親近一路的,豈有不迎養之理。我家蘇州有一個鄰舍,也是母子二人,後來兒子死了,媳婦年紀尚輕,由婆婆出主意,把媳婦認作女兒,再醮與我們蘇州有名的潘家四少爺,作了二房,不多幾時,便把乾丈母接回家去。有一天我在玄妙觀見她坐著轎進香,身穿天青緞灰鼠披風,玄緞百摺裙,頭上所戴珠兜上的珍珠,足有黃豆般大,那一支金押發,險些把她那個小小髻兒都墜落下來,真和戲文中所做的老院君打扮一般無二。我起初見她,已不認得,後來還是她坐在轎中叫我張媽,我才想起是她呢。不過這些都是空話,在別家也許有這種事,然而你家那位嫂嫂,她是個有名貞節的,素來講那從一而終的大義,將來終有留名萬世之日,但你我已不能眼見了。」
  李氏聽說,長歎不語。張媽知道第一天的火候已到,便岔入別的話去,將這句話兒打斷。次日張媽又對李氏說起,錢如海家資豪富,可惜沒個兒子。奶奶雖然生過兩位小姐,究竟女兒是別家的人。薛氏奶奶年紀未滿四十,雖不能稱老,不過自產了二小姐至今,已中隔十餘年,看來是不能生育的了。偌大家私,沒個血統相傳,著實有些可惜。李氏道:「常言道:不孝有三,無後為大。論理娶妻不能生兒子,也該納個二房才是。料想薛氏奶奶也不能阻止男人家大事的。」
  張媽道:「正是呢。薛氏奶奶真是大賢大慧的人,決不致存什麼妒忌心腸。況且將來倘能得有一男半女,不但錢氏有後,他夫妻兩人的福氣是不必說。便是那二房奶奶,也不知幾生修到的呢。」李氏道:「照你這般說,他為什麼至今還不曾娶妾呢?」張媽道:「那又是一層意思了。錢家少爺半生閱歷已多,他曉得妓院中女子,都是驕侈淫佚慣的,娶了來豈非自取煩惱。還有那班小家女子,近來大都習於狂蕩,閒來無事,站門口已算規矩的了。有些結著幾個油頭粉面的小姊妹,招搖過市,與一班拈花惹草的少年,嘻皮笑臉,無所不為。不論有無曖昧,便是場面上已有些旁觀不雅,欲求一個規規矩矩,才貌雙全的,真是難乎其眩在錢家少爺的意思,也不要怎麼美貌的人兒,只須性情和順,粗細生活都能做做,年紀在二十帶零,面貌看得過,第一要人品規矩,那就合意了。」
  李氏道:「其實這種女人,在上海也不算難得。不過規矩女子,決不往外間閒逛。在外間跑跑的,便不免你方才所說的那般習氣。他家少爺,在外間物色,無怪不能得當意的人兒了。」張媽笑著,正待回言,忽然薛氏著人來喚她去梳頭,張媽不敢怠慢,隨著來人到薛氏房中。豈知不是薛氏梳頭,卻是邵氏梳頭。原來邵氏頭髮最濃,平日原是自己梳的,這天薛氏說她頭髮太多。挽著盤香髻兒不甚好看,須得梳個墜馬式的髻兒,托著大些的鬢腳才有樣。邵氏回說自己不會這般梳法,薛氏便道:「我替你梳。」邵氏笑道:「我又不出外去,梳的頭難看也罷,好看也罷,改日再煩奶奶便了。」薛氏笑道:「你又要狗咬呂洞賓,不識好人心。我學會了梳頭的本領,還沒出過手呢。家中沒個人配梳這種頭的,今天借光你的頭,讓我試試手段便了。」邵氏笑道:「好啊,你把我的頭當試驗的器具麼?也罷,我今兒依你,倘若梳得不好,下次休想再請教你了。」
  薛氏便替邵氏解散頭髮,先用一把黃楊木梳梳通了,口中卻不住的稱贊說:「好長頭髮!」又道:「哪裡來的香呢?」說時,便把鼻子湊在她頭上,聞了幾聞。邵氏笑道:「你這梳頭娘姨好沒規矩,我今天饒你初犯,下次再敢如此,可要停生意的。」薛氏笑著,替她濃濃的抹了一頭刨花水,直淌到邵氏脖子裡,邵氏不覺叫了聲阿呀,薛氏慌忙掏出手帕來,替她拭淨,然後用一枝牙釵,將頭髮前後挑開。又把後半股分作三綹,拿一把小小木梳,梳了又梳,足足有一頓飯時候。邵氏等得不耐煩,便道:「你梳得怎樣了?」薛氏笑:「我想還是替你梳條鬆三股辮子罷。」邵氏道:「你方才不是說梳墜馬式髻兒的麼?」薛氏笑道:「實不相瞞,我在先果然學過這種梳法,方才觸著你頭上一股香氣,不知怎的忘了。」邵氏笑道:「你吹得好,今兒可露出馬腳來了。若不能梳這個,非得還我原式不可。我又不是未出閣的閨女,倘若梳了辮子,還成個什麼東西呢!」
  薛氏聽說,便要梳還她原式,誰知左梳也不好,右梳也不好。她兩個女兒在旁邊也看得笑將起來,薛氏滿面羞愧,只得打發松江娘姨去喚張媽過來。張媽接上手,便道:「奶奶原來刨花水用得太多了,故此梳時礙手。」說時,用一塊乾手巾,在邵氏頭髮上抹了一抹,仍替她梳了個墜馬髻。薛氏贊不絕口,說梳得好。邵氏也用兩面鏡子,照了又照,笑道:「我梳這種頭,還是和尚拜丈母,第一遭呢。」張媽道:「你若喜歡這個,我天天給你梳便了。」
  邵氏笑道:「倘若家常要梳這種頭,有事出去,不知要梳怎樣的頭了。你今兒替我梳了,我還覺得怪可惜呢。」話猶未畢,忽見如海笑嘻嘻的走了進來。薛氏見他手中拿著一個紙包,便問是些什麼?如海說大舞台的戲票。薛氏道:「這時候案目便要打抽豐麼?未免太早些罷。」如海道:「並不是案目打抽豐,卻是件公益事情。目下民軍起義,四海響應,南京已破,孫文做了總統,不日誓師北伐,直搗黃龍,因恐軍餉缺乏,所以外間商民人等,解囊捐助的十分踴躍,聽說已有數萬元送進都督府去了。這幾張戲票,也是一班熱心朋友,出資包了大舞台的夜戲,售資如數移充軍餉,豈非是件公益的事麼!」
  薛氏笑道:「什麼公益,我看來還是經手的借著名兒哄人罷咧。你可記得那年張園開一個什麼助賑會,至今還沒有報銷賬出來麼!」如海道:「這遭已非昔比。那時一班辦事的,個個存著自私自利之心。目今這些革命黨,都是一腔熱血,而且人人是有學問的,還慮他什麼。」薛氏道:「我也不管他是真是假,這票子是幾時的夜戲呢?」如海道:「便是今夜,因此我特來問你們去不去?你們若不去,我便去送別人了。」薛氏道:「你共幾張戲票?」如海道:「共是十張。」薛氏屈指數了一數,笑道:「巧得很,恰巧十個人,你都給了我罷。」一面笑著向邵氏道:「你今兒的頭可梳著了。」
  邵氏聽說,微微一笑。如海趁著這個當兒,瞧了邵氏一眼,又恐被薛氏看見,急忙將戲票塞在薛氏手中道:「今兒不能預留包廂,你們吃完夜飯就去罷。」說罷,徑自走了出去。這夜薛氏母女,陳太太母子,王家婆媳,徐家姊妹,張媽扶著老太,主僕共十一個人,一敲六點鐘,便到大舞台來。這時戲還不曾開鑼,看的人已是不少。他們因人多,便分坐在第二排包廂內。張媽添了張僕票,坐在背後。邵氏與秀珍、掌珠姊妹等,坐在一起,恰巧這包廂旁邊,便是一條走路。邵氏縱目四看,只見正廳上座客已擠得滿滿的,樓上大半是女客,還有些衣服麗都的少年,卻並不入座。有的站在路口,有的靠在包廂背後,個個東張西望,兩隻眼睛十分忙碌。邵氏估量這班人不像看客,又不像戲館裡的用人,心中十分疑惑。那班人見了邵氏,便有幾個走過這邊來了。邵氏待他們走近,才看出這班人胸前掛著條白綾,上書招待員三字,心中恍然大悟,這班人便是如海所說的熱心朋友,不覺肅然起敬。誰知這班熱心朋友,見邵氏不住對他們觀看,都轉錯了一個念頭,只道邵氏有情於他,一霎時包廂左右,聚有十多人,你言我語,有的說昨夜事務所派你樓下收票,你為什麼跑到樓上來了。那人回說樓下人多著呢,我看你們做樓上招待員的,真是好差使,又有得看,又不費力。旁邊一個人接口道:「誰說收票差使不好,哪一個不由你們手上經過呢。」
  那人便道:「如此我與你對換何如?」這人聽說,笑了一笑,走開去與另一個少年答話道:「昨夜沒有派你做招待員啊,你這記號哪裡來的?」那人聽說,面上一紅,厲聲道:「我一個人賣脫了四十六張戲票,難道連招待員也輪不著做嗎?你們這班人,一天到晚,只知說空話,遇著好處,還要讓你們先得,下次我奉旨也不盡這種勞什子的義務咧。」這人見不是話頭,便搭訕著同別人去講話。他們雖然各人說各人的話,卻時時偷眼觀看邵氏。還有一個三十多歲,瘦長臉兒,戴著副假金絲眼鏡的中年男子,瞇擠著雙眼,幾乎把個鼻子湊到邵氏臉上,邵氏覺得這班人著實有些討厭,便回轉頭不敢再看他們一眼。誰知這班人來時容易去時難,再也不肯走。及至台上開了鑼,才漸漸散開,還不時在她面前轉來轉去。邵氏心中十分不耐,卻也沒法。
  此時看戲的人,愈來愈多,幾處包廂,都已坐滿。單有邵氏等包廂前一間內,只有個娘姨打扮的人坐著,餘下空椅。都鋪著一張戲單,算是來而復去的意思,面前茶壺卻早早泡好。有幾個找不著座位的人,都想挨進去,難為那娘姨一一回脫,看她已著實費了些唇舌。邵氏暗想:這不知誰人留的座位?既然誠心看戲,便該早些來。可怪這班人偏要待九點過後才到,似乎早來了便失卻他們的面子一般。其實花了錢只看一二齣戲,未免有些不值。正想時,忽然鼻管中觸著一種異樣的香水氣,回頭見是個二十餘歲的美婦人,穿著件銀紅縐紗薄棉襖,鑲著一寸餘闊的玄緞滾條,下係西式長裙,直拖到地上。腳下穿的大約是皮鞋,故此走路咭咭咯咯聲響。胸前掛一串珍珠項圈,粒粒像黃豆般大,笑容滿面的隨著案目走來。那娘姨見了,即忙站起,叫了聲姨太太。美婦人便回過秋波,向四座飛了一轉,見看的人多,口內嘖嘖了幾聲,才款款的坐下。那娘姨慌忙在手巾包內,取出一把小小宜興茶壺,兩隻東洋磁杯,叫茶房將預先擺的茶壺收去,重新在宜興壺的泡了一壺茶,滿滿的斟了一杯,奉與那美婦人。美婦人接杯在手,問娘姨道:「他還沒有來嗎?」
  娘姨回說是的,她便笑吟吟呷了一口茶,一面在身邊取出一隻小小赤金鏡匣,照著自己玉容,撕了一張粉紙,在面上左抹右抹不住的拂拭。這時候西面末包內,忽然走出一個美貌男子,年紀至多不過念歲,身穿鐵灰色花線緞薄棉袍,月白色花緞對襟馬甲,用玄緞鑲成大如意頭,戴一頂外國小帽,雪白的臉兒,好似撲著粉一般,走到這包廂背後,輕輕的咳嗽一聲。美婦人回頭見了他,便盈盈一笑。這人趁勢跨進裡面,與美婦人並肩坐下,兩個人便唧唧噥噥的談將起來。邵氏已有幾分猜出他們的蹊徑,暗想上海地方,這種事都不避人的,無怪俗語說,喝了黃浦江內的水,人人要渾淘淘了。又見那娘姨滿面露出驚惶之色,見主人如此,又不敢插口,只把兩眼四下裡瞧著,生怕被人看見一般。果然不多時,那案目又引了一個八字須的胖子進來。娘姨見了,頓時嚇得面容失色,輕輕的道:「老爺來了。」
  那美婦人與少年正談得高興,一聞此言,都慌得手足無措。這胖子早已看在眼內,一到包廂門口,便站住腳步,打著京腔,連說了兩個甚麼回事。邵氏此時也替他們捏著一把汗,料著眼前必有一場大鬧。只見那案目不慌不忙的,大聲對娘姨道:「你這媽媽真沒用,教你管著這包廂,莫放外人進來,你偏讓他們混坐。」一面向那少年道:「朋友,這裡已有人包了,請你到別處坐罷。」少年聽說,諾諾連聲的退出外面。胖子也信以為真,罵那娘姨混賬,叫她坐到後面去。那娘姨氣鼓著嘴,走了出來。又見那少年私下交與案目兩塊洋錢,教他給那娘姨。邵氏看得真切,暗暗佩服這案目的急智。秀珍姊妹,也把這事看在眼內,私下告訴邵氏道:「這胖子姓魏,是湖北候補道,與我家爹爹也認識的。那婦人大約便是他的姨太太了。」
  邵氏點頭會意,再著那姓魏的,正咬著一枝雪茄煙,一手擱在他姨太太椅背上,眼望著屋頂,洋洋得意呢。此時戲台上正做十八扯,呂月樵扮的妹子,白文奎扮的哥哥,串一出殺狗勸妻,妹子扮曹郊,哥哥扮悍媳。白文奎這張胖臉,涂滿了粉,花花綠綠,十分難看,引得眾人都哈哈大笑。忽然如海也帶著笑來了,一見薛氏等人,便道:「原來你們坐在這裡,我險些兒在下面找遍了。」薛氏道:「我們這裡,已沒有座位咧,你還是下面去罷。」如海笑道:「下面也沒座頭,橫豎戲快完了,我站著看便了。」那姓魏的見了如海,便嚷道:「如海兄,這裡空著呢。」
  如海道:「原來文錦兄也在這裡。」說著,跨到方才那少年坐處坐了。這夜的戲,直做到一點鐘敲過才住,薛氏等人,到家已有兩點鐘光景,又忙著做半夜飯吃了才睡。次日都是日上三竿,還不曾起身。單有張媽是起早慣的。如海因藥房中有事,兩個人都先起來。如海見了張媽,便問所托之事辦得怎麼了?張媽道:「老的一面,大事不妨。小的一面,還不得其門而入。不過你須得設法令她們離開這裡才好,倘若日子長了,我們寡不敵眾,一旦被那一面得了手去,再要挽回,便有些兒尷尬了。」
  如海這晚回來,果然對陳太太說起,目下清廷有議和之意,上海決不致再有戰事,故而一班避難的已紛紛搬回去了,今天我們藥房門口,足足過了一天的箱籠車輛,也是時下的新氣象呢。陳太太聽了,頗記掛著家裡沒人照料,便道:「明日若再沒甚風聲,我們也可搬回去了。」如海聽說,暗下十分得意。這夜累得他幾乎在睡夢中笑醒,吃薛氏大大一頓臭罵。誰知次日陳浩然打發人送了一個信來,又把陳太太等嚇得不敢回去。如海的計劃,仍落個空,只得忍耐著再俟機會。
  原來光復這年,上海人民雖不曾逢什麼兵禍,然而每逢新舊交替時代,一定有幾個人趁此機會發財,還有些人遭這影響吃虧,這也算弱肉強食,萬古不磨的公理。講到這班人如何發財,以及如何吃虧的問題,卻頗難研究。只因發財的人,都藏在肚內,決不肯輕易告訴別人,說我在那一件事上發了一注大財。還有那班吃虧的人,卻又挾著一種恐懼的觀念,正所謂啞子吃黃連,苦在肚內,到底也不肯宣佈。因此局外人鮮有知道。不過偶然看見一班窮極無聊的人,一旦高車怒馬,鮮衣華服,略略有些兒奇怪罷咧。若問這班窮極無聊的人何來,卻另有一層緣故,想看官們還有些記得。那時大權歸軍政府掌管,這主持軍政的便是都督。都督手下的各科員司,何止數百。就中最重要部分,便是軍需諜報二科。那軍需科雖說重要,究不如諜報科操著人民生殺之權的利害,這諜報科便是都督的耳目,那科長自然也是都督牙爪了。
  科長姓應,當時大有名望,英法公堂皆有他的名字,巡捕房中也有他的照像。然而他的出身,也並非寒素。他父親手中很有幾個錢,自己在蘇州捐過一個什麼官,可惜沒有上任,就被當地人民逐了回來。誰知他官運亨通,到頭仍被他做了軍政府中的諜報科科長。這應科長辦事十分認真,遇著那些一錢如命的守財虜,便重重的敲他一票軍餉,難得有幾個漏網。也是他手下偵探眾多,消息靈通的緣故。這天又據偵探報告,說城內某處有宗社黨藏匿。應科長任事以來,雖然破獲了幾個富戶,卻從未捉到一個宗社黨,聞報好不歡喜,當下便往都督府來。
  這時都督正在會客室內,室外站著四個警衛軍,還有四個雄糾糾氣昂昂大漢,一式的黑布襖,黑布快靴,密門鈕釦,光著頭,打扮得好似蠟廟內費德公手下的打手一般,腰間都掛著手槍。卻是會客室中那位上賓的扈從。應科長走到門口,便聽得裡面有個人,精聲大氣的在那裡說話,又雜著都督的笑聲,便知道都督與敢死隊劉隊長議論軍機大事。仗著自己是都督第一個得力人物,便大踏步進來。只見都督正歪在炕榻上,口中含著一枝三炮台香煙,炕桌上面擺著一套戲衣,還有一頂開口跳戴的高帽子,正面也有一個英雄結。那劉隊長卻站在當地,指手畫腳的談天。一見應科長,便道:「小應來了,你看我們敢死隊新式的軍衣好不好?」
  應科長笑道:「完了,什麼新式舊式,你把自己的護衛,打扮得神氣活現。手下的兵士,都同化子的爹爹一般,還要誇什麼口呢。」劉隊長道:「呸,你眼睛不曾張開麼?這種服式,難道還不好。」說著,便把炕桌上那套戲衣,給應科長觀看。應科長笑道:「你瘋了,這不是施公案內朱光祖穿的麼?怎說是軍衣?」劉隊長道:「這便是我們敢死隊新式軍衣。」應科長知道劉隊長脾氣不好,連都督也有些怕他,不敢和他多辯,便道:「果然很好。」劉隊長聽了笑道:「小應果然有眼力,方才都督也說式樣不錯,而且昨日我著人寫了封信,送到報館中去,今天報上也說十分壯觀呢。」
  應科長笑了一笑,便把偵探訪得有宗社黨在城內匿跡之說,告知都督。都督大驚道:「既有宗社黨,一定還有兵隊同來,我們非得調大隊人馬去捉拿不可。」劉隊長聽了,便自告奮勇。應科長道:「倘若一調兵馬,恐他們得了消息,先事逃走,反為不美。我看還是先帶幾個人去探看動靜,倘若那邊人多勢眾,我們再調軍隊不遲。」都督聽說,還有些猶豫。劉隊長插口道:「小應的話兒,果然有理。倘若我們人馬去得多了,他拚著一死,向我們拋一個炸彈,豈非大大的不值得麼,還是給他個冷不防為妙。」
  劉隊長這句話不打緊,卻把應科長嚇得一跳。暗想:我卻不曾料及這一著。倘若真的拋出炸彈來,可就糟了。都督也以劉隊長之言為然,便命應科長先去探看,須要小心為是。應科長領命出了會客室,已不似來時那般高興,滿肚子記掛著炸彈。回到諜報科,見自己四個伙計,都已結束停當,預備出發。應科長道:「今兒不比往日,我們須帶手槍才好。」眾人道:「我們早預備下了。」應科長聽說,平添了幾分壯氣,自己也揀兩把新式勃郎寧手槍藏好,才命報信的那個偵探引路,直向宗社黨處而來。走了一程,那偵探止步道:「到了。」
  應科長抬頭一看,不覺呆了一呆,暗想這不是以前在道台衙門做文案的何鐵珊家裡麼?何鐵珊這人,在日論不定要做宗社黨,因他結交的都是些官場中人物。然而他已亡故多年,家中只有一妻二女,聽說長女也出閣了,兩個女流料想做不了宗社黨,莫非鐵珊生前的朋友,借他家作為機關,亦未可知。想罷,便命偵探上前叩門。不一會,有個揚州口音的娘姨出來開門。應科長此時,不怕炸彈,奮勇當先,領著眾人一擁而入。那娘姨攔阻不住,驚得什呢什呢的怪叫。何鐵珊的女兒蘭因,正坐在客堂中做絨線衫,見外面闖進五六個面生男子,心中十分驚異。又見為首一人,生得尖頭小腦,衣服華麗,像是個上等人模樣,即便迎上前道:「你們找誰?」應科長道:「我奉都督之命,至此搜尋宗社黨。」
  蘭因聽了,不懂這宗社黨是什麼東西,頓時大驚失色道:「我們這裡沒有宗社黨呢。」說著,便向樓上高叫了兩聲媽媽。忽聽樓上腳凌亂,還有凳子倒地的聲響。應科長是何等人物,聽聲音有些蹊蹺,料定偵探的報告不為無因,當下喝令眾人上樓搜拿。蘭因慌了,拖住應科長,不放他上去,究竟女孩子力小,被應科長輕輕一推,早跌了個仰面朝天,及至掙起來時,應科長已站在樓上房門外面,那房門緊緊閉著,被他們打得震天價響,裡面的人益發沒了主意。隔有一頓飯工夫,才開了門。應科長命眾人守在門外,眾人都執著手槍,如臨大敵。應科長一腳跨進房內,見何鐵珊的妻子徐氏,立在床前,索索亂抖,面色都嚇黃了,襯著濃濃的一臉粉,青森森十分可怕。應科長四顧不見外人,心中頗覺奇怪,暗想方才明明聽得樓上有男子腳步聲響,為何此時不見男人蹤跡。看這裡只有一扇門,料他跑不了,一定還躲在房內。當下便向徐氏道:「我等奉都督之命,至此捉拿宗社黨,你把他們藏在那裡?快快說來,免遭連累。」
  徐氏戰戰兢兢的道:「我家並沒有宗社黨,你們大約弄錯人家了。」應科長道:「胡說,我們探訪確實,豈有舛誤之理。」徐氏聽說,愈形慌張。應科長更為疑惑,用手向門外一招,那四個伙伴同偵探便一擁而進。徐氏見了,驚得動彈不得。應科長下令搜尋,眾人頓時翻箱倒篋的大搜特搜,雖然不曾搜出宗社黨的蹤跡,卻搜出兩箱宗社黨的憑據來。那兩隻箱子內,滿滿的裝著宗社黨所穿的衣服,還有貂皮外套,玄狐外套,天馬皮外套,草上霜箭衣等類,足值五六千銀子。應科長看得眼都紅了,喝道:「這些衣服不是宗社黨的是誰的?」便命眾人抬去見都督。徐氏慌了,奔到房門口,攔住了去路道:「這都是我丈夫遺下的衣服,你們是那裡來的流氓,借端白晝搶劫,還當了得。」口內雖然這般說,卻不敢呼喚。應科長一眼看見徐氏走開處,床下露出一幅衣角,不覺喜出望外,也不與徐氏答話,搶步上前,抓了那幅衣角,輕輕一拖,順手拖出一個宗社黨來。
  這人一露面,不但徐氏驚得面如土色,連應科長也做聲不得。那人年在二十以外,面如冠玉,衣服華麗,卻蒙著一臉的塵士,滿身蛛網,見了應科長,羞得面紅耳赤,低頭不語。應科長認得此人,乃是都督府中一名科員,平日頗得都督信用,不料今天卻在這裡相見,看他的狼狽模樣,心中已有幾分明白,便道:「你緣何到此?」那人道:「這裡乃是我親戚家裡,方才我只恐盜劫,故而躲避,原來是你來捉宗社黨的,我卻不曾看見有什麼宗社黨呢。」應科長道:「你既不是宗社黨,快些走罷。倘被都督知道,你可免不了嫌疑咧。」那人聽說,抱頭鼠竄去了。應科長問那偵探道:「你這消息,從何處探來?」那偵探道:「是都督府王科長的報告。」
  應科長聽說,恍然大悟,知道王科長與那人意見不合,所以借我來作弄他的,用計果然很毒。我雖作了他的傀儡,卻不能就此下場,況且放著這兩箱細毛皮衣,也未便輕易饒過,便大聲對徐氏道:「你家窩藏這種滿清官服,罪名已是不小,倘若好好的讓我們帶去見都督,大不了充公了事。如其故意抗拒,那時准得個槍斃的罪名。」說罷,便令眾人帶回去。眾人吆喝一聲,抬起那兩隻衣箱便走。可憐徐氏到頭還不知宗社黨是些什麼,只道都督派他們來捉拿床底下那人的,目今事已敗露,只得眼睜睜看著這班人,抬了兩箱衣服,吆吆喝喝的奔出大門而去。正是:方喜嘉賓同入幕,誰知大盜不操戈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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