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回
  接匿名信老爺動怒 訴覆盆冤愛妾撒嬌

  一宿無話。次日清晨,光裕起身盥洗畢,便往母親房中問安。那時陳太太還未起身,張媽正在掃地,邵氏也不曾下床。光裕與她雖係近鄰,卻不常見面。有時偶然相遇,也在牆陰路角,彼此俱不留意。昨日又因避亂念切,心緒匆匆,今日相逢咫尺,兼之晨曦初上,房屋是朝南的,面前一帶玻璃窗上,日光映入,照得纖毫畢露。邵氏穿著件月白色緊身衫子,水灰色棉襖,鬢髮蓬鬆,星眸慵啟,正屈著一膝擱在腿上,穿那雙一塵不染的白鞋兒,雖是六寸圓膚,卻別具一種丰韻。光裕看得呆了,邵氏見光裕進來,想起那日張媽說他不肯重娶的話,不由的抬頭向他面上一望,恰巧兩人的眼光撞個正著,彼此心中一動,霎時邵氏面上起了兩朵紅雲,羞得回過頭去,故意將李氏推醒道:「媽起來罷。」
  光裕也覺得十分慚愧,回身便走。他二人這番神情,惟有旁觀的張媽心中明白,口內不言,暗下十分歡喜。當下光裕才跨出房門,便與如海撞了個滿懷,彼此都說一聲咦。如海對光裕看上一眼,微笑道:「你好早啊!」光裕道:「我在家原早慣的,母親還不曾起來呢。」如海道:「原來如此。你清早趕進來看誰?」光裕聽說,臉上一燥,也不回言,一溜煙奔向書房中去了。如海不覺哈哈大笑,這一笑驚動了陳太太,一翻身坐起道:「原來你們都起來了。」如海應著進來道:「正是呢。姊姊昨晚可有什麼不舒服麼?」陳太太笑道:「我到你們這裡,勝似上天堂了,還有什麼不舒服呢。」如海道:「姊姊怎說,我們自家人還用客氣嗎!倘若下人不聽使喚,你儘管告訴弟媳便了。」說著回頭見張媽還在掃地,怫然道:「那那那松江娘姨,可不是反了麼!什麼時候,還不進來掃地,卻要姊姊的梳頭娘姨動手。」陳太太道:「她原是勤力慣的,一得空便要揩揩抹抹,地下昨夜已掃過咧,你休錯怪下人。」張媽也丟了掃帚笑道:「果然昨夜我們安歇時,那松江娘姨曾進來掃地,我平日起來便收拾地下,今日覺得沒事,手臂癢癢的,因此尋把掃帚,有掃沒掃的掃掃,不料被少爺看見,倒冤枉了松江娘姨咧。」陳太太笑道:「如何?以後不許你多事。」
  張媽諾諾連聲。如海笑了一笑,忽然又發作道:「小大姐那裡?」便連一接二的叫小大姐。那小大姐名叫阿翠,才只十三四歲,見主人發怒,嚇得戰戰兢兢,站在門口不敢入內,房中陳太太等人也不知為著何事,都替她捏著一把汗。如海一手捻著阿翠一隻耳朵,拖進房內,那阿翠已驚得哭了。如海惡狠狠的道:「我昨夜不曾對你說嗎,叫你早起到這裡來伺候,你耳朵難道聾了,怎麼連半個影兒都沒有。你看這位奶奶起來已經半天,你還不打臉水進來,這等偷懶,還當了得,下次若再如此,仔細揭你的皮。」說畢,才把手放下,叫她快去。那阿翠揩著眼淚,走了出去。邵氏方知為的是她,十分過意不去。如海又向邵氏陪罪道:「這些下人真不中用,請嫂嫂莫要見怪。下次倘有什麼不當意處,告訴我重重打她便了。」
  邵氏面漲通紅道:「這都是我的不是。方才她已問我,我叫她緩緩的呢。」陳太太笑道:「他這種冒朱脾氣,至今還沒改。方才霹靂火似的,我不知為著什麼大事,原來卻為打臉水這點小事,也值得大驚小怪,把小大姐嚇得哭哭啼啼,活似當年孩子氣一般。」如海笑道:「姊姊還提舊事呢。我明兒留了鬍子,你還當我孩子麼?」陳太太笑:「那怕你鬍子都變白了,我一閉眼便想起你那一種賊忒理嘻的腔調,誰說不是個孩子。」這句話把眾人都引得大笑。如海見李氏正在向他望著,便湊趣道:「王家太太,你想我家姊姊,把我這樣大年紀還當作孩子呢。」
  李氏笑道:「姊弟原沒有老少,童年丫角,到白髮盈頭,本來極快的。目下少爺還在壯年,陳家太太年紀也未老,回憶當年情景,怪不得如在目前。待到一對兒白髮盈頭,那時重提舊事,才是太平佳話呢。」說時,見阿翠已提著一壺熱水進來,一手還拿著封信,遞給如海。如海見是倪俊人的筆跡,即忙拆開一看,只見上面歪歪斜斜,寫著兩行草字道:刻有特別要事,恭候駕臨一談,千萬勿誤。如海兄電。俊人頓上。如海看罷,便問阿翠:「這封信是誰送來的?」阿翠道:「是倪家車夫送來的,還在外面等回音呢。」
  如海聽說,即便走到外面,只見倪家拉包車的阿三,正銜著一枝香煙,立在階沿上,調那只八哥兒取樂,見如海出來,便笑嘻嘻的叫聲錢老爺。如海道:「你家老爺現在哪裡?」阿三道:「老爺現在卡德路公館內,叫我請老爺快去呢。」如海道:「你可知他請我為著何事?」阿三道:「這卻不知。方才我們老爺接著郵政局寄來的一封信,當下便怒氣勃勃,打發我來請老爺快去,卻不知究竟為著何事。」如海聽說,吃了一驚,暗想大約又是恐嚇信了,便叫阿三先走,我即刻便來。阿三去後,如海上樓,回進自己房內。薛氏正擁被坐在床上,上身被著件棉襖,一手執著一杯蓮子羹,一手用把小小銀匙,一匙一匙的向嘴裡送著。見如海進來,便冷冷的向他披著嘴一笑道:「你好孝順。大清早起,便到母親房中問安去了。」如海道:「誰說母親房中,我方才在姊姊那裡呢。」
  薛氏笑道:「原來在姊姊那裡,我纏錯了。究竟你們姊弟要好,昨夜還講到半點多鍾,只隔一宿,又記掛著,一起身便性急慌忙的去望這位親姊姊,我看你也不必出去辦事咧,成日在家陪著她罷。」如海道:「你說些什麼?難道有親眷住著,做主人的冷冰冰聽他陰乾不成?」薛氏道:「好啊,你真是一個熱心人。上半年我家母親到這裡來,住有半個多月,你足足見了她四五次面。好一個有親眷住著,做主人的冷冰冰聽他陰乾不成!」如海笑道:「咦,我又不曾得罪你,為什麼一開眼便尋人淘氣呢?若說當日你家母親在這裡的時候,原是你說的,她並不是你生身之母,叫我不必去恭維她,如今又何苦把這件事來難我呢!」
  薛氏道:「你倒推得乾淨,我且不說這個。便是你那位姊姊,平時常有一年半載不到這裡來,從未聽你說起紀念她的話。有時她家請你前去,你還要托故推辭,為何現在又變得這般親熱起來呢?」如海笑道:「你瘋了麼?這些話都教我從那裡說起呀。」薛氏哼了一聲道:「我瘋麼?我卻罰咒不瘋。我看你瘋了,什麼姊姊咧妹妹咧,自己問問心看,還是嫂嫂罷。」如海哈哈大笑道:「你原來為著這個,卻大兜著圈子講話,弄得人不明不白。你放心罷,我下次不進她的房門何如?」
  薛氏道:「誰教你不進誰的房門,你盡顧望你的親姊姊親嫂子去,與我什麼相干!須知這種人白虎當頭,孤鸞照命,嫁一個死一個的,你盡走你的道兒,我也預備著守寡罷咧。」說著,把那杯蓮子羹用力向梳妝台上一摔,賭氣不吃。如海見杯中已剩得三五顆蓮子,便拿起來一口呷盡道:「你不吃還是我吃,看誰佔便宜。」一面說,一面換好衣服下樓,見包車夫阿福,已將那輛三灣頭的橡皮車,拖在門外伺候。如海跨上車,阿福灑開大步,直向卡德路奔去。且說這倪俊人,便是上回薛氏所說的倪老爺,原籍湖南長沙人氏,曾放過一任實缺知縣,手中很有幾個造孽錢,在租界上頗有勢力。共有三起公館,一所在虹口,是他大婦的住宅。一所在卡德路,卻是姨太太住著。一所在愛而近路,乃是二姨太太。還有三姨太太,卻與大婦同住,俊人與如海最為交好,遇有不決之事,都與如海商議,因此如海把他當作護符,他也把如海當作手臂。然而他二人的交情,卻仗俊人第二妾之力,你道為何?原來俊人第二妾,乃是堂子出身,名喚無雙,在先本是如海的相好,只因如海生平專喜交結官場,那日在無雙家宴客,席間有個朋友,代他請了俊人。豈知俊人是一個色中餓鬼,當時很看上無雙,只礙著如海,不便割他的靴,故此與如海相與得分外親熱,卻時常嬲如海在無雙院中請客,自己也不時前去走動。如海起初不覺得什麼,久而久之,漸漸看出他的意思,心中不免懷著幾分醋意,意欲與他決裂,又恐自己不是他的對手,只得忍著。後來忽然生出一條主意,暗想他既然看上無雙,究竟無雙是一個妓女,並不是我的禁臠,何不趁他心熱如火的當兒,做一個順水推舟的人情,於自己並無所損,還可討好於俊人,將來未必沒有益處。
  這夜如海便約俊人到無雙院中,三面言明,辦那移交的手續。俊人果然十分感激如海,便許他是平生第一知己。不多幾時,俊人便娶無雙作他的二姨太太,在愛爾近路租一所公館,與他居住,如海也常時前去,無雙並不迴避。有時也到如海家來,如海又將長女秀珍,把俊人拜做寄父,無雙為寄母,兩家時常往來,有如至戚一般。去年無雙忽生下一個兒子,俊人益加寵愛,這也不在話下。那年上春,俊人忽然接到一對匿名書信,乃是革命黨給他的,說他為著某事,與黨人作對,教他提防著吃手槍。這時候正與金琴蓀被刺,相隔未久。俊人得信,嚇得魂不附體,便與如海商議。如海笑:「這種信希罕什麼,說不定是別人假冒,有心恐嚇,你只消置之不理罷咧。怕他則甚。」
  俊人還覺得有些膽怯,便請了一個做偵探的張榮,隨身保鏢,出入不離,果然未曾遭人暗殺。這天如海接了俊人來信,又聽阿三一番說話,料定俊人又接到那革命黨人的書信。誰知道一到那邊,大出他意料之外,只見俊人怒容滿面,身子斜倚在沙發椅上,口中銜著枝雪茄煙,大約話說的時候太久了,故而雪茄煙頭上,已經煙消火灰。在他身旁,卻站著那位姨太太,一見如海進來,便翩然避入裡面。俊人見了如海,並不起身招呼,略略把手揚,如海便在他對面椅上坐下,早有裡面的使女送茶出來。如海呷了一口道:「今兒又鬧什麼岔子?這時便著人來叫我,累得人點心也沒有吃,難道又接著革命黨的信麼?」
  俊人霍地站起道:「你猜著了。岔子雖沒有鬧,信卻有一封,但不是革命黨的,你想終朝打雁,今天給雁啄了眼珠,笑話不笑話呢!」如海聽了,不解所謂,便道:「你說什麼?今天怎的把悶葫蘆給我猜起來了?」俊人也不作聲,划了根自來火,把雪茄煙點著,惡狠狠的呼上幾口,才說一句:「真是笑話。」說罷,又背著手踱來踱去,一語不發。如海弄得呆呆發愣,忽然俊人長歎一聲,如海也定了神,大聲道:「姓倪的,你怎麼了?究竟有什麼過不去的事,可說的盡說出來。若是不可說的,又何必多此一舉,請我到這裡來呢?」
  俊人聽說,對他斜睨一眼,回身坐下,歎道:「你倒冒起火來了,這也有趣得很。我自己為著冒火,才請你來。你與我一對兒冒火,卻教誰來潑水呢?」如海聽說,不覺笑道:「你今天大約瘋了,怎麼說出這種不倫不類的話來?」俊人道:「且住,請你看這封信。」說著,由懷中摸出一封信,遞給如海。如海連忙接在手中一看,見是個大官封,工楷寫著,要函送卞德路倪公館,呈倪大老爺篆俊人勛啟,下書名內具三字,後面黏著一分郵票,乃是本埠所發。如海笑道:「這人倒是個書啟老手,官場信的格式很熟。」一面說,一面抽出那封信來念道:仰瞻星斗,晉謁無由。恭維俊人仁翁,花滿印床,香浮琴座,俗自化於懷冰,吏不煩於抱牘。如海念著笑道:「這種官樣文章,虧他從哪裡摘來。原是些奉承話,又要動什麼氣呢?」再念下去道:某等自問無狀,不能體隱惡揚善之心,竟以不入耳之言,上瀆清聽。然在仁翁顏面攸關,某等既有所知,又何忍緘默,不進忠告。念到這裡,聲音不覺漸漸低了下去,心中突突亂跳,那下面幾句,再也念不出口,只得默念道:尊妾無雙,係出娼家,楊花水性,自仁翁收納下陳之後,不知感德,縱欲無度,陰結侍兒,勾致惡少,丑聲四布,鄰里感知,而仁翁毫無所覺。如海暗暗說了聲慚愧,再看下面是:某等目睹此狀,頗抱不平。素欽仁翁以文章為政事,以仁義為漸摩,絕非帷薄不修者所可比擬。用敢冒罪上書,務祈鑒納。亡羊補牢,時猶未晚。願仁翁後此善為防閒,毋使妖姬浪子,肆所欲為,某等雖居局外,與有厚望焉。謹啟。餘不贅。愛爾近路鄰人公啟如海看罷,十分驚異,假意笑道:「你以為這信內的話是真的麼?」
  俊人道:「我也不能說他是真,更不能說他是假。須知世間萬事,決沒有無端發作的。若說沒有這事,此信從何而來?若說果有這事,又與寫信的人什麼相干呢?」如海道:「這倒容易。信內不是說愛爾近路鄰人公啟麼?只消到左右鄰家一問,曾否發過此信,倘說沒有,不消說得,這信內的話,也一定是假的了。」俊人道:「你也癡了。寫信的人既不肯署名,這鄰人公啟字樣,原不過蒙人眼目而已。像你這樣刻舟求劍辦法,一世也不能水落石出。照我的主意,還是拿了這封信去問無雙自己,看她怎樣回答?」如海道:「這個使不得。她為人素性率直,聽了這種誣蔑的說話,倘若鬧出三長兩短,如何是好?」俊人笑道:「住了。我且問你,家醜不可外揚,這句話是不是?」如海道:「是的。」俊人道:「然則你又不是一家人,我為什麼告訴你這件事呢?」這一句可把如海難住,半晌才道:「這是你的意思,誰知你存著什麼心腸呢?」俊人笑道:「我卻有一層作用,你若猜得到,你改日請你林文仙家吃一台酒,也算謝你今天枵腹之勞。」如海道:「這句話當真麼?」俊人道:「誰來哄你。」
  如海想了一想,拍手大笑,豎起一個大拇指頭道:「妙法妙法,佩服佩服。不過這一台酒,你可賴不脫了。可不是你要我在不得開交的時候,做一個和事老麼!」俊人笑道:「著了!你且等一等,待我預備預備同去。」說著徑自進去。如海心中暗想:這封信著實有些奇怪,無雙為人難保不走邪路,然而寫信的人,也一定不是好人,其中必有廿一日酉時在內,幸得俊人是個粗漢,而且溺愛無雙,一見面早已骨軟筋酥,料想不致鬧出事來。倘若真個要追根問底,只恐連我也不免跡近嫌疑呢。想到這裡,險些兒出了一身冷汗。少停俊人出來,二人仍各坐著包車,到受爾近路公館門首停下。只見小丫頭阿娥,正抱著一隻雪白的貓兒,站在門口,一見俊人,回身朝裡面飛跑。俊人向如海道:「你看這種路道,就有些兒不對。」
  如海笑而不言。俊人當先,如海在後,走到客堂內,只見靜悄悄的,一個人影兒也沒有。俊人氣衝衝大踏步奔上樓梯,如海也隨著他走進無雙房內。一眼看見無雙睡在床上,還不曾起身,額角上兩綹劉海發,幾乎把半爿臉完全遮沒,卻在發縫中露出兩顆烏溜溜的眼珠兒,面上脂粉斑剝,在白雪紅霞的裡頭,雜著黃黃的條兒,灰灰的點兒。櫻桃口上,兩片猩唇,仍紅得似硃砂一般。一彎玉臂,壓在大紅縐紗錦被上面,穿著妃色絲光捷法布對襟小衫,袖口高高捲起,露出赤金手釧。尖尖玉筍上,套著一隻小小金剛鑽戒子,照得眼前雪亮。俊人跨進房,便覺得鼻管中觸著一股甜甜的香味。又見無雙這一種嬌怯怯的神情,怒氣早消了一半,一時不便發作,只得拖過一張椅子坐下。如海也只可在旁邊陪坐。無雙懶懶的對他們瞅了一眼,把那只露在外面的膀子,縮回被中,淅淅索索了一會,才慢騰騰的坐起,順手在裡床撈過一件棉襖,披在身上,舉起一隻手,把頭髮撂了一撂,回頭向俊人惡狠狠的釘了一眼,似乎怪他不該清早趕來,擾人好夢的意思。俊人很覺過意不去,便期期艾艾的道:「怎麼這這這時候還不起來?」
  無雙不睬他。俊人自覺沒趣,搭訕著對如海道:「你還沒用點心呢,我們何不到那邊麵館中弄些吃了再說。」如海暗暗好笑,聽他這般說,便道:「使得使得。」當下兩個人重複回到外面,只見阿三阿福兩個車夫,正揪著廝打,一見主人出來,即忙住手,便要拉車過來。俊人止住,教他們等在這裡,不准走開。又向阿三附耳道:「你留心著,若見屋內有人出來,認清了衣裝年貌,少停告訴我,重重有賞。」阿三點頭會意,兩人便到附近一爿徽館中,找個乾淨座位坐下,如海招呼跑堂的拿兩碗雞絲麵。俊人道:「且慢!我們先打兩斤酒喝喝,再用點心罷。」跑堂的答應下去,如海素知俊人不愛喝中國酒,今天忽然變節,心中頗覺納罕。又見他雙眉緊皺,默默出神,知他懷著心事,也不便同他多說,便命跑堂的拿上幾個碟子,不一會酒已燙好,如海接壺在手,替俊人滿斟上一杯,自己也斟了一杯,先呷一口嚐嚐道:「這酒忒不中吃。」俊人道:「管他呢。」說著,便一飲而盡道:「照杯。」如海笑:「你原來是中國酒外國吃法,一口一杯,連下酒菜也不用的。」俊人道:「你說酒不中吃,我說菜不中吃呢。」如海道:「很好。我們各行其素,你喝酒我吃菜何如?」
  俊人笑道:「你也太會佔便宜了。」兩人說說笑笑,不知不覺間,一壺酒已喝得一滴無餘。俊人命跑堂的再添二斤酒來。如海道:「少吃些罷,空心酒最容易醉人,少停大家還有事呢。」俊人此時已有了幾分酒意,執意要添。如海知他吃了酒,有點惟我獨尊的脾氣,只得由他。俊人酒酣耳熱,舉手在桌上重拍一下,長歎道:「安得上方斬馬劍,斷卻姦夫淫婦頭。」如海聽了噗哧一笑。俊人又道:「無羞惡之心,非人也。這件事難道罷了不成?」如海道:「說什麼呢,吃酒罷。」俊人道:「我不喝了。」如海道:「我也不喝了。」
  俊人道:「既如此拿面來。」跑堂的聽說,端上兩碗熱氣騰騰的雞絲麵。如海餓了半天,得了面便狼吞虎嚥似的吃個罄荊可恨這碗麵太熱了些,把個舌頭燙得麻辣辣的怪痛。如海大張著口,只顧呵氣。俊人只吃得淺淺半碗,剩下的命跑堂的收去。一算帳共是九角六分,俊人丟了一塊錢,也不等他付找頭來,拖了如海便走。如海著急道:「慢慢的跑呢。」俊人也不作聲,拖了他徑回公館。只見阿三阿福二人,似一對石獅子般的,靠在大門左右,俊人便問阿三,那話兒有沒有,阿三道:「沒有。」
  俊人聽說,一氣奔進無雙房中。那時無雙已洗罷臉,正在調脂勻粉。奶娘抱著兩歲的孩子,坐在床沿上哺乳。無雙見俊人進來,便笑微微的迎著道:「你們在那裡吃點心呢?」俊人一肚子的辛酸氣,自早晨悶到這時候,已忍無可忍,耐無可耐。兼之空腹中灌下了幾斤酒,不覺殺氣陡增,一見無雙這種妖冶神情,愈覺信中之言,千真萬確,霎時間怒從心上起,惡向膽邊生,向無雙兜頭呸了一口,猛然自懷中摸出一枝六門手槍,便要結果無雙性命。如海在俊人背後,看得真切,大驚失色,即忙用平生之力,將俊人抱住,大叫:「使不得的。」
  無雙也嚇得魂不附體,一翻身倒在地下。恰巧梳妝台上,那只細瓷面盆,有一小半擱出台外,被無雙身子一帶,撲通一聲,跌得粉碎,膩水淌了一地,把無雙半邊身子都浸濕了。那奶娘嚇得向床後便躲,孩子也驚得呀的哭了。俊人被如海把身子緊緊抱住,動彈不得,口中大怒道:「反了反了,你是什麼人,連我們家事也要干預起來了?」如海氣喘吁吁的道:「你你你可嚇死我了,還不把手槍放下麼?」俊人道:「放屁,我今天非得打死這賤人不可。」如海道:「你的火氣也太大了,不論什麼事,也須問個明白。況且你又不是沒有身分的人,平日南面治人,今日不可聽了一面之辭,鬧出事來,為旁人議論。好在如夫人當面在此,是真是假,不難對質的。」俊人大聲道:「還要對質什麼,橫豎出了岔子,有我抵罪,與你什麼相干!快放手,讓我早些了結這賤人。」如海道:「不行。你若不把手槍放下,我永遠不能放手,那怕你截了我的指頭去。」
  俊人道:「罷了罷了,姓錢的你真不是人,我今天牢記著你了。」說著,手一鬆,那枝槍已墮在地上。如海慌忙搶在手中,把俊人擁到靠壁一張西式安樂椅上坐下。自己藏好手槍,拭乾了額角上的汗。再看無雙,已掙了起來。她平日恃著俊人寵愛,因此今晨故意買弄嬌癡,原是她在妓院時籠絡狎客的一種手段。不料俊人重來,忽然動怒,在先還以為因自己早起,冷淡了他的緣故。後來聽如海一片說話,反覺莫名其妙,靠在床邊呆呆發怔。如海見她面色鐵青,半爿身子似水淋雞一般,倚著床索索亂抖,心中大大不忍,便命她坐下,自己把俊人所接之信,大略說了一遍。無雙不聽猶可,一聽之後,忽然奔到俊人面前道:「老爺,你快快將我打死了罷。這種話莫說老爺聽了動氣,便是我平空遭了這般污蔑,也不願意活著咧。我雖是堂子出身,也知三從四德,既蒙老爺提拔,豈有不感恩報德終身服侍之理。去年叨天之佑,生下一個少爺,我自己正喜終身有靠,焉肯更生邪念。況且公館裡也不止我一人住著,還有娘姨大姐奶嬸嬸等人,你不妨問問他們,除卻我與老爺一同出去之外,可曾私自出過大門一步。我自己如此守志,不料還有不三不四的話,傳入老爺耳內,連老爺也不能信我,教我後來怎樣做人。」說罷,倒在椅上,嚎啕大哭。此時那奶娘她從帳縫中鑽出頭來,接口說:「我家姨太太果然十分規矩,平時連房門也不輕易出去,不知哪個天殺的,造出這些謠言,可真是不怕來生爛舌頭麼。我看這封信,大約還是鄰近那些不懷好意的流氓寫的,只因弔不著我們姨太太膀子,才造作此言,哄騙老爺,老爺千萬不可上他們的當,冤枉姨太太呢。」
  如海聽說,也埋怨俊人道:「如何?我說你萬事終要三思,不可莽莽撞撞。如夫人豈是楊花水性之流,況且人命非同兒戲。方才若不是我把你那牢什子的手槍奪去,豈非誤害好人麼!」無雙見有人幫她,益發哭得利害,鼻涕眼淚,涂滿一臉。俊人聽他們你言我語,又見無雙這般狼狽模樣,心中又憐又恨。仔細一想,那封信果然有些像是挾仇污蔑。聽無雙一片說話,也大有道理,覺得自己未免太孟浪了些。後來被如海一責,更覺大大對無雙不住,一發很便掏出那封匿名信來,撕成粉碎,跳起身來向無雙深深一揖道:「請你休得動氣,今兒果然是我錯了。」正是:憑他烈燄高千丈,輸爾秋波灑兩行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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