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
  避難依人貞心匪石 架詞試節巧舌如簧

  歇浦寒潮日夜浮,浦邊幻景逐波流。
  瓊樓十二巢狐兔,珠履三千走馬牛。
  愧我優游消歲月,憑誰點綴續陽秋。
  手持禿筆無聊甚,舊事新聞一例收。
  這一首詩便是《歇浦潮》的緣起。據說春申江畔,自辛亥光復以來,便換了一番氣象。表面上似乎進化,暗地裡卻更腐敗。上自官紳學界,下至販夫走卒,人人蒙著一副假面具,虛偽之習,遞演遞進。更有一班淫娃蕩婦,紈少年,都借著那文明自由的名詞,施展他卑鄙齷齪的伎倆,廉恥道喪,風化沉淪。那時有一位過江名士目擊這些怪怪奇奇的現象,引起他滿腹牢騷,一腔熱血,意欲發一個大大願心,仗著一枝禿筆,喚醒癡迷,挽回末俗。無如天嫉奇才,文人命薄,那年這名士,為著一件痛心之事,得了個咯血之症,臥床半載,遽爾召赴玉樓。易簣的那天,在下也在他床前視疾。他卻把這一件心事,重重托付了在下。無奈在下年甫及冠,閱歷有限,得了他遺命之後,一連數載,未得隻字。朋友之托,幾將置之腦後。近日涉足社會以來,覺得見見聞聞,每況愈下,追憶名士的一番議論,果然大有見地。在下雖然不學無術,卻不可辜負了他的遺志,因此摭拾些野語村言,街談巷議,當作小說資料。粗看似乎平常,細玩卻有深意。所謂借他人之酒杯,澆自己之塊壘。若問是真是假,連做書的也不大發明。看官們只消記著《紅樓夢》內的「假作真時真亦假,無為有處有還無」二語,便是讀本書的總訣了。
  要知《歇浦潮》如何開場?請列公略靜一靜,聽在下慢慢道來。正是:好從牛渚燃犀照,且向螭庭鑄鏡觀。閒言少敘。
  卻說上海城未拆時,與租界最接近的,便是新北、老北二門。老北門內沿城根,有一條捷徑,可通新北門,其間又岔出幾條小弄。內中有一條薩珠弄,居人以訛傳訛,便叫他殺豬弄。這殺豬弄內,居住的並非屠戶,卻是些經紀人家,大都在北市營業,早出晚歸。一則房租廉,二則出入便。因此這弄內居戶,真是鱗次櫛比。即有最精細的調查員,也不能指出戶口詳數。其間有一戶姓王,乃是婆媳二口,左右鄰居聽他們講的是一口寧波話,順口稱作寧波人家,老的是寧波媽媽,少的便是寧波嫂嫂。這寧波媽媽母家姓李,今已有五十上下年紀,卻還精神爽健,強飯加餐,為人甚是和善,不過愛管閒事,每每受著許多閒氣。她媳婦邵氏,才只二十一歲,身材很是伶俐,面貌卻也不弱,惜乎命犯孤鸞,成婚未及半年,她丈夫忽然一病身亡,邵氏撫棺大慟,當時欲以身殉,念及老姑在堂,無人侍奉,只得含辛忍痛,靠著十指尖尖,做些女紅,度這苦雨淒風的日子。
  忽忽日月,不覺又是一年。那日邵氏正繡著鞋頭花樣,李氏卻在穿理冥錠。忽聽得外面砰砰砰三聲炮響,接著一陣吹打,夾著些哭聲。李氏自言自語道:「大約對門陳家的媳婦入殮咧。自我家雲兒死後,弄內足足死了十來個人,這地方可稱是一個不祥之地。那陳家的媳婦,不但人材好,而且性格溫柔,她丈夫也生得十分漂亮,小夫妻兩口子,每逢禮拜日,手挽手的出外遊玩,何等快樂。目今女的為了產後血崩病致死,不知她丈夫怎樣的悲慟。」李氏說時,邵氏眼圈兒早已紅了。李氏觸景生情,想起兒子在日光景,一陣心酸,兩行老淚,不由的奪眶而出。
  這時候忽然有個人推門進來,一眼見她婆媳兩個,流淚眼看流淚眼,斷腸人對斷腸人的模樣,笑道:「咦,別人家死人,要你們婆媳倆傷心什麼呢!」李氏認得是陳家的梳頭娘姨張媽,不覺破涕為笑道:「你主子家死了人,又不帶你到棺材裡去的,你躲到這裡來則甚?」張媽道:「我家少奶奶,平日待我甚好。我本欲待入殮時痛哭一場,不料方才道士貼出字兒,我生肖第一個犯忌,所以到你家來暫避。」一面說,一面拿起邵氏繡的那只花鞋,贊不絕口道:「嫂嫂繡得好花樣,這粉紅鞋面,配上墨綠顏色的花朵,煞是好看,不知那一個有福的姑娘,得穿你親手繡的這雙鞋子啊?」
  邵氏聽說,微微的歎了一口氣。張媽猜著她的心事,便道:「嫂嫂看破些罷。常言道: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世間無不散的筵席,不過遲早些罷了。嫂嫂青年守寡,原是件最痛心的事。無如死者不可復生,悲傷何益。而且嫂嫂盛年美貌,又何必苦壞了身子,令死者在地下不安呢!」邵氏強作笑容道:「媽媽說那裡話。我聽得你家那位奶奶,為人十分賢慧,可惜沒壽,也是天地間一種缺陷。像我這樣薄命人,還留在世間,卻把人家恩愛夫妻,生生的拆散,豈不是閻王爺爺沒了眼睛麼!」說到這裡,已是淚流滿面,哽不能聲。張媽也陪她淌了幾滴眼淚。
  李氏道:「阿彌陀佛,罪過罪過,連閻王爺也好信口胡說的嗎?」張媽道:「也難怪嫂嫂,像我這般沒用的人,卻老而不死,大約閻王爺真瞎了眼睛咧。」說罷又道:「哎喲,我只圖自己說得爽快,竟忘卻媽媽咧,該死該死。」這句話引得邵氏也笑將起來。不一會,陳家大殮已畢,張媽自回家內。那時死者靈前已設了墊,張媽叩罷頭,忽見死者的丈夫陳光裕,正獨坐一隅,掩面流涕,即便上前勸慰了一番。光裕始稍稍收淚,畢竟悼亡心切,晚間睡在床上,一燈獨對,萬籟無聲,覺得孤孤單單,淒淒冷冷,想起嬌妻在日,枕邊被底,軟語溫存,而今宛如隔世,不由的肝腸寸裂,足足哭了一夜。
  次日便茶飯少進,精神恍惚。一連數日,皆是如此,把家中人都嚇壞了。 他父親陳浩然便要替他續娶。光裕聽說,大大不悅道:「大凡婦女沒了丈夫,大都守節終身。即欲再醮,也須待三年服滿。惟有男子喪妻,便急圖續娶,這也是歷古相沿,男尊女卑的惡習。然而從未有首七未過,便議及婚事的。你們想出這條主意,非但陷生者於不義,而且也忒煞看輕死者了。」浩然見他固執,只得罷了。幸喜光裕隔了幾天,漸漸回復原態,家人私相慶幸,連張媽也代他們放下了一塊石頭。不多時這件事便傳進王家婆媳耳內,李氏並不在意,邵氏為著此事,卻定了半天神。恰巧這年上海革命軍起義,九月十三那夜,白旗一揚,遍地響應。也是滿清末造,親貴弄權,激動民氣所致。那時最高興的,便是一班商團會員,個個摩拳擦掌,興匆匆的去攻製造局。幸得滬軍防營兵士相助,才將製造局攻破。可憐商團中已死了幾個熱血的少年。
  其實這班人都仗著一團高興,出生入死的為他人爭榮博譽,臨了只領得一枝新槍,獎著一塊急公好義的銅牌了事,做書的替他們大不值得,這都是後話不提。當夜又有一班人亂烘烘燒了上海道的頭門。次日便有一個民政總長,一個滬軍都督出現。大局既定,居民有些還在睡夢中,糊裡糊塗的渡過了一朝世界,這也算上海人民的大幸。誰知內地忽然起了一種謠言,說清政府派了十萬北兵,由天津出發,不日到上海來決一場大戰。因此城內居民,大起恐慌,紛紛搬往租界躲避。
  王家婆媳也打點避地之策。李氏意欲回寧波原籍,邵氏因原籍並無親屬,與客地一般無二,還是上海有幾家姊妹行來往,若到寧波,一則人地生疏,二則兩代孤孀,難保不受人欺侮,三則寧波未必不遭革命影響,因此執意不去。兩方面正在不能解決的時候,忽然張媽笑嘻嘻的走了進來。李氏便問他可曾預備逃難?張媽道:「我本想不走的,經不起陳家太太,苦苦的叫我一同到她親戚家去,我也不便推卻,明天早起,便要動身,故此我特來告訴你們一聲兒。」李氏道:「恭喜你有了去處,我們還沒處投奔呢!」張媽問其所以,李氏便把自己要回寧波,邵氏不肯的話說了一遍。
  張媽道:「上海住慣的人,要回鄉下去,卻是樣樣不便,難怪嫂嫂不願意了。我卻有條主意不知行得行不得?陳家的那門親戚,住在新閘,聽說宅子是自家造的,房屋很大,你們人口又少,家具無多,何不向陳家商議商議,借他一間暫住,大不了貼還他家房錢罷了,那時我們都在一起,豈不更有照應。」邵氏道:「只恐他們有錢人家,不把我們窮人放在眼內,那不是自討沒趣麼!」張媽道:「那可無慮。陳家的排場,你們是知道的。講到他家這門親戚,我有時見那位奶奶,同著二位小姐到陳家來,雖是珠鑽滿頭,綺羅遍體,卻都和藹可親,絲毫沒有富豪習氣的。況且嫂嫂生得美人兒似的,我見猶憐,誰敢輕侮,只恐他家姊妹得了你,反恨我老物討厭咧。」邵氏聽說,啐了一口。李氏道:「話雖如此,不知陳家肯不肯?」
  張媽道:「這事包在我身上。」說罷,回到陳家,徑進內房來找太太。這太太今年已有四十四歲,素性愛潔,所以面上常撲著滿臉的粉,梳一個小小髻兒,插著黃澄澄的金押發,垂著兩爿假鬢,卻是發光可鑒,香氣撲鼻。身穿玄色縐紗棉,高高聳著條元寶領,露出白夕法布襯衫。家常不曾係裙,穿著桃灰縐紗棉襖。四寸金蓮,盈盈的貼在地下,正指揮僕婦收拾衣服,張媽一見,便把王家的事說了。這太太賦性仁慈,聽了便說道:「目今擾亂時世,可憐她兩個女流之輩,無親無眷,教她們投奔何處。既然她愛和我家同住,幸得那邊房屋大。常言道:遠親不如近鄰。我們把舊鄰變作新鄰,卻是再好沒有,你快去叫她們收拾收拾,把細軟的隨身帶去,笨重的可棄則棄,值錢的堆在我家,橫豎這裡有人管著呢。」張媽大喜,三腳兩步奔到王家,向李氏婆媳說知。她婆媳兩人自然歡喜,當日便把應用衣服裝了兩箱。又把零星物件打了一個大包裹,餘下的桌椅台凳,一古腦兒央人搬進陳家。這夜婆媳二人通宵不曾合眼。次日清晨,張媽便來叫他們到陳家會齊。浩然自願留家看屋,光裕押著箱籠物件先行。太太帶著兩個乾女兒,和張媽李氏婆媳等一干人,賃了幾乘黃包車,一窩兒向那親戚家而來。
  這親戚便是陳太太的娘家。原來陳太太母家姓錢,父親在日,曾開過一家絲棧,故此家道頗為殷實。其母周氏,生下一子一女,子名如海,便是陳太太之弟,娶的是薛姓之女。已生了兩個女兒,長女秀珍,年十七歲。次女秀英,年十五歲。 都生得粉裝玉琢,嬌豔如花。這年上海城內鬧了革命,老太太第一個著急,三番兩次的著人進城接女兒來家,一面騰出一間空房,預備他娘兒們居住,那天光裕帶著個僕人,押了四輛小車,到他家門首。
  老太太得知,即命娘姨們幫著車夫,七手八腳的把箱籠物件搬進裡面。打發車夫走後,老太太便問光裕:「你娘怎麼還不來?」光裕道:「母親少停便好到了,她還命我帶信給你老人家。只因我家對門有兩個女人,平日為人原是好的,目今為著逃難沒處投奔,所以我媽叫她們合伙同來,意欲借這裡暫住幾天,緩緩再找地方安頓,不知你老人家意下如何?」老太太道:「若說是女人,有何不可呢,只恐她家還有男子進出,那就有些不便了。」光裕道:「這件事你老人家無須慮及,她家兩代寡居,哪裡來的男人進出。」老太太道:「什麼兩代寡居?莫不是去年你母親所說那個王家的小寡婦麼?」光裕道:「正是她家婆媳。」老太太笑著向薛氏道:「這倒好極了。聽說這女的年紀還輕呢,不但人材俊俏,而且性情和淑,夫故年餘,上有老姑,下無兒女,難為她仗著十指做些女紅度日,也算婦女中難得的了。那日光裕沒了媳婦,我還同你談及,若能央一個媒人,把他們一對鰥夫寡婦,廝併攏來,倒是一件好事。後來光裕鬧著脾氣,我也把這件事兒忘了。不料今兒竟不期然而然的擠到一塊來,可不是一件絕妙奇聞嗎!」說著笑了。
  光裕聽說,不覺面上緋紅,正要分辯時,聽得外面人聲鼎沸。一個傭婦慌慌張張進來,報說陳家姑太太來了。原來亂事一發生,那班黃包車夫,見避難人多,便都奇貨可居,索價非常昂貴,自老北門僱車至新閘,往常只須七八十文,今天這幾個車夫,見陳太太等一干人,都是女流之輩,還攜包帶裹,便想敲她們一個竹槓,要五角小洋一輛。後來纏了半天,才講定三角一輛。到了門口,那拖陳太太乾女兒的車夫說,一輛車坐了兩個人,定要加一角錢。陳太太不肯,因此便爭執起來。幸得一個紅頭巡捕走來,才將這班車夫趕開了。
  那時老太太已帶領媳婦孫女等迎將出來,一眼看見她女兒身旁站著個美貌女子,年紀約在二十左右,淡妝素服,丰韻天然,暗想此人大約便是王家的孀婦,果然生得俊俏。光裕已將老太太答應王家婆媳居住之說,暗暗告知他母親,陳太太心中暗喜,便替她婆媳們引見過了,才一同進內,李氏從未到過大戶人家,見錢家客堂中鋪陳華麗,不覺念起佛來。薛氏又引他們到預先備下的房間內觀看,陳太太見箱籠亂堆滿地,靠裡牆設著一隻紅木大床,橫頭一張雙人鐵床,帳幃被褥,都鋪設得舒舒齊齊。近窗排著一隻棕榻,是預備給下人睡的。其餘桌椅台凳,雖然半中半西,卻佈置得井井有條。
  陳太太看罷,向薛氏稱謝道:「我們一來,又勞妹妹費心,很覺過意不去。」薛氏笑道:「姊姊說那裡話。自家人客氣什麼,姊姊若不怪我們陳設得不倫不類,已是萬幸了。不瞞你說,我原想排一房間外國傢伙的。老太太說,外國傢伙怕你不喜歡,因此排成這一個半中半西的房間。她老人家的意思,著實疼著你呢。」說時笑得釵鈿亂顫。忽見老太太也顫巍巍的來了,薛氏即忙斂住笑容,讓老人家坐下。老太太對她女兒道:「我在先打算你睡了大床,鐵床讓徐家姊妹睡。既然王家嫂嫂們來了,只可教徐家姊妹同我家秀珍秀英兩個孩子睡,橫豎她們兩個各自占著一張大床呢。王家婆媳就在鐵床上安歇便了。」
  邵氏道:「我們婆媳二人,避難來此,得蒙老太太容納,已是萬幸。講到安歇的地方隨便那裡都可使得。若教徐家小姐讓我們,反令我們深抱不安了。」李氏接口道:「不錯,我們婆媳倆不論廚房柴間,都可睡得,又何勞老太太操心呢。」老太太笑:「你們也不須客氣,徐家姊妹原同我家兩個丫頭怪親熱的,那天我硬派她們往在這裡,秀珍姊妹還和我爭了半天。今日也是天假其便,你婆媳來了,仍教她們小姊妹聚在一起,她們也不必殺風景咧。」陳太太也勸李氏婆媳不必推卻,即命張媽在棕榻上睡,大家都不寂寞。這邊徐氏姊妹,也願意和秀珍姊妹同住,
  這徐氏便是方才所說陳太太兩個乾女兒,乃是她亡嫂何氏的表妹,一個叫掌珠,年十六歲。一個叫愛珠,才只十二歲。父母雙亡,由姨氏帶領成人。自拜了陳太太乾娘之後,一向住在陳家,因此和秀珍姊妹十分親熱,一聽許她們住在一起,都歡歡喜喜的奔回房裡去了。陳太太等忙忙碌碌安排箱籠完畢,已是午牌時分,外面開進飯來,乃是四葷二素,家常小菜。
  薛氏隨著進來說:「今天倉卒,不曾備得肴饌,請姊姊莫怪。」陳太太笑道:「日子長呢,你若要每頓如此客氣,豈非教我們食不下嚥嗎。」薛氏帶笑退出。眾人用罷飯,陳太太到她娘房中去閒談。李氏隨著張媽到外面各處遊玩。邵氏獨自一人悶坐房內,一抬頭見璧間掛著一張半身放大照像,乃是個中年男子,西裝打扮,狀貌魁梧,精神奕奕,暗想此人大約便是陳太太的兄弟錢如海了。聽說他在內很有勢力,可怪這小照上面貌,好似在那裡見過的,一時卻想不起來。正在呆呆出神的當兒,忽然門簾一起,薛氏笑微微走了進來。邵氏慌忙起身讓坐,薛氏笑道:「嫂嫂,你不用忙,我見你獨自一人,怪沉悶的,因此特來找你談談,我們坐著講罷。」
  邵氏道:「難得奶奶不棄,也是貧婦之幸。」薛氏笑道:「什麼貧啊富啊,誰不是父精母血,十月懷胎所生,一出了世便要論貧論富,分尊別賤,我生平最恨不過這些浮文。你若再說這個,便不像自家人了。我且問你,你今年幾歲了?」邵氏回說二十二歲。薛氏又問她家世,原來邵氏原籍鎮海,十歲上喪母,父親乃是個窮秀才,處館度日,故而邵氏也略略知書識字。那年她父因在原籍窮愁不堪,只得攜女來滬覓館。誰知書生緣慳,恰值上海私塾改良之際,這老學究有誰請教,只弄得山窮水盡,典質一空,沒奈何只得在老北門城腳下擺一個測字攤,每日賺進幾十文餬口。然而上海居,大不易,開銷浩大,父女二人,仍不免前吃後空。
  有一天李氏也來測字,恰巧是同鄉人,談及家中還有個女兒,李氏便說自己也有個兒子,現在洋行中做細崽,每月十幾元進款,那時便有攀親之意。後來李氏見測字先生的女兒,生得十二分人材,便一心娶她做養媳婦。測字先生也因人口累得夠了,巴不得早一日出脫,自己替男女推一推命造,卻是福壽雙全的,便一口答應了,擇日童養媳過門。豈知測字先生命途多舛,女兒出閣未及一月,他自己得了痢疾,纏綿數月,一命嗚呼。幸虧女婿代他殯葬盡禮,李氏待媳婦服滿之後,急急令兩小夫妻合巹,自己準備含飴弄孫。不料她兒子先天薄弱,兼之床頭人美麗過人,燕爾新婚,未免歡娛太過。不上半年,便成了癆瘵之病,
  邵氏躬侍湯藥,衣不解帶者月餘,無奈人力不能回天,眼見得丈夫一病不起。這都是已往之是,邵氏見薛氏動問,略略說了一番,講到傷心之處,不由的珠淚雙拋,哽咽不能成句。薛氏也不免憮然歎息,便道:「嫂嫂你也不必傷感,豈不聞彩雲易散,好事多磨,古今來不知誤殺多少佳人才子。總而言之,世味二字須得有甘有苦,倘若人人都是淡然過去,便不成世界了。不過造物弄人,卻把佳人才子偏在苦一面,愚婦村夫偏在甘一面,因此世上又幻出無限波浪,其實都是鏡花泡影,百年而後,形跡全無,甘苦二字,何須介意。莫說你係出寒素,少年受了無數磨折,即如我母家,雖非大富,也可稱得不愁衣食的人家,豈知我自幼失恃,父親婆了後母,我卻一般有吃有穿,然而受那無形的磨折,較你忍饑挨凍更苦,我那時何嘗有一天快樂。後來父親請了位門館先生,教我唸書,我愈識字,愈覺得所處的境地悲痛。那先生見我終日愁眉苦臉,問其所以,我便把心事講給他聽。他原是個失時的名士,多年落魄,已有出塵之想,平時參觀佛典,頗有心得,當時便開導我無數玄機,我聞教之後,頓時大悟,從此便隨遇而安,視天地如寄廬,無愁無慮,到如今你看我長得這般癡肥,所以我勸你莫向甘中味苦,須從苦外求甘,那才是養身之道呢。」
  邵氏聽說,心中頗為驚異,暗想不料這位夫人,出身豪富,卻能說出這種大澈大悟的議論,便道:「奶奶高見極是,貧婦遵命便了。」薛氏笑道:「又來了!我叫你不用提起貧富二字呢。」說時見李氏已隨著張媽回來,張媽一見薛氏,便道:「原來奶奶也在這裡。」薛氏隨向李氏存問,李氏反有些侷促不安起來。薛氏又同她們講了些家常才去。臨走時,叫邵氏得空到她房中去坐坐。邵氏待薛氏走後,細玩她方才一片議論,果然大有閱歷,心中不勝欽佩,暗道:這位奶奶倒是個大賢大慧人物,也是天緣湊巧,為著避亂相識。目今既在一處,必須當她一個閨中良師,時常請她些教益,不可錯過了機會。
  這夜錢如海回家,先到他姊姊處問候。邵氏無處退避,只得腼腆著同他相見。如海見邵氏姿容美麗,豐致奪目,心中暗暗稱羨,一回房便問薛氏,姊姊那邊有個帶孝的少婦是誰。薛氏笑道:「你這野貓精,一見了美婦人,便和黃鼠狼遇著小雞一般,滴涎欲饞,千方百計的弄上了手。隔幾時覺得厭了,便棄如敝帚。那年為了姓施的女人,險些兒闖出天大亂子,幸得倪老爺同你相好,才能含糊了事,然而已足足化了整千銀子,你難道鬧得還不夠嗎?」如海笑道:「你又要纏到歪裡去了,我不過打聽打聽,你偏有這許多嘮叨,究竟這婦人是姊姊家什麼親戚呢?」薛氏道:「若說這人,來頭著實不校她並非陳家親眷,乃是鄰捨家的一個孀婦。」
  如海道:「孀婦嗎?那就好極了。」薛氏道:「呸,你莫做夢罷。孀婦有幾等的孀婦,她乃是個節婦,你能奈她何不成?」如海笑道:「罷了,我又沒有意思,你竟要吃醋了,這些話來哄誰!她今天才來,你又不是仙人,怎知她是節婦呢?難道她自己對你說的麼?」薛氏道:「虧你說得出呢,眼珠子生著做什麼用的?我見她舉動莊重不佻,言語中頗有不忘故劍之意,已知她是個節婦,那時我恐與她意見不合,話不投機,所以掉了個槍花,說了一大篇鬼話,把她哄得服服帖帖,其實我卻另有一番用意,也是你媽的主意,她為著你外甥光裕喪了媳婦,見這女的品貌很好,故而叫我去探探她的性格。誰知我一進去,竭力拉攏,她卻竭力漾開,險些兒遭了一鼻子灰。幸得我平空捏造出一篇假話,才把她蒙住了,她便當我是一個好人。再過幾天,不怕她不在我手掌中翻筋斗。」說著大笑。
  如海笑道:「你這張嘴真利害,人前說人話,鬼前說鬼話,我雖不是《紅樓夢》中的賈璉,你到成了榮國府內的二奶奶王熙鳳了。」薛氏聽說,瞅了他一眼,伸手捻住如海大腿上一塊肉不放,如海便似殺豬般的怪叫起來。正是:覿面忽驚花月貌,搖唇頓現虎狼心。欲知後事,請閱下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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