孔明秋夜祭北斗
卻說眾將見孔明怒斬馬岱,皆拜於帳下,再三哀告,孔明方免,令左右將馬岱剝去衣甲,杖背四十,削去平北將軍、陳倉候官職,貶為散軍。馬岱責畢,回到舊寨,孔明密令樊建來諭曰:「丞相素知將軍忠義,故令行此密計,如此如此。他日成功,當為第一。可只推是楊儀教如此行之,以解魏延之仇。」岱受計已畢,甚是忻喜,次日強行來見魏延,請罪曰:「非岱敢如此,乃是長史楊儀之謀也。」延大恨楊儀,即時來告孔明曰:「延願求馬岱為部下裨將。」孔明不允。再三告求,孔明方從。
卻說司馬懿在渭北寨內,傳令曰:「渭南寨柵今已失了。諸將再言出戰者斬之。」各聽將令,據守不出。忽有郭淮來告曰:「近日孔明引兵巡哨,必欲擇地安營也。」懿曰:「孔明若出武功地名,依山而東,我等皆危矣!真為可憂。若出渭南,西止五丈原,可保無事矣。」令人探之,回報曰:「孔明果上五丈原矣。」司馬懿以手加額曰:「乃大魏皇帝之洪福也!」遂令諸將堅守以待,孔明久必自變。
卻說孔明自引一軍屯於五丈原,累累令人搦戰,魏兵不出。孔明乃取巾幗音國,婦人之喪冠也。並婦人素縞之服,修書一封,盛於大盒之內,遣人徑送到魏寨。諸將不敢隱蔽,直須引入見了司馬懿。懿對眾拆開視之,內有巾幗婦人之衣並書一封。懿拆封視之。書曰:
漢丞相、武鄉候諸葛亮,嘗聞管子有雲:「禮義廉恥,國之四維;四維不張,國乃滅亡!」竊聞司馬仲達既為大將,統領中原之眾,不思披堅執銳以決雌雄,則甘分窟守土巢而畏刀避箭,與寡婦又何異哉!今遣人送巾幗素衣,如不出戰,可再拜而受之。倘有丈夫之胸襟,早與批回,依期赴敵。
司馬懿看畢,心中大怒,乃佯笑曰:「視我為婦人耶?吾且受之!」令人重待來使。懿問曰:「孔明寢食及事煩簡若何?」使者曰:「丞相夙興夜寐,罰二十以上者皆親覽焉。所啖之食,不過數升。」懿告眾將曰:「孔明食少事煩,豈能久乎?」
使者回到五丈原,見了孔明,說:「司馬懿受了巾幗衣服,看書已畢,只問寢食事物,並不言及軍旅之事。某如此應對,彼言:『食少事煩,豈能久乎?』」孔明歎曰:「彼深知我也!」主簿楊顒諫曰:「某見丞相常時自校簿書。且為治有體,上下不可相侵。請為丞相以治家之事譬之:凡治家之道,必使奴執耕,婢典爨音竄,雞司辰,犬吠盜,牛負重,馬涉遠,私業無曠,所求皆足,其家主從容自在,高枕飲食而已。忽一旦將身親其役,形疲神困,終無一成。豈其智之不如奴婢雞犬哉?失為家主之法也。是故古人稱『坐而論道,謂之王公;作而行之,謂之士大夫』。昔丙吉不問橫道死人,而憂牛喘;陳平不知錢穀數,云『自有主者也』。今丞相自理細事,汗流終日,豈不勞乎?司馬懿之言,誠然肺腑也。」孔明泣曰:「吾非不知。但受先帝托孤之重,惟恐他人不似吾盡心也!」眾皆垂淚。孔明自覺神思不寧。諸將因此未敢進兵。
卻說魏將皆知孔明以巾幗大辱司馬懿,懿受之不戰。眾將因此入帳告曰:「我等乃大國名將,安忍受小邦之辱耶?願請出戰,以決雌雄!」懿曰:「吾非不敢出戰,而甘心受辱也。奈天子明詔,令堅守勿動;今若輕出,乃違天子之命矣。」眾將昂然不忿。懿曰:「汝等既要出戰,待我奏知天子,速求赴敵。若天子准吾出戰,那時各建功名,未為晚矣。」眾皆允之。懿急寫表章,遣使直至合淝軍前,奏聞魏主曹叡。叡急拆表覽之。其表曰:
臣司馬懿謹表:臣才薄任重,深蒙眷委,令臣堅守不戰以待其蔽。今者,蜀臣諸葛亮輕臣如奴隸,待臣如婦人,遺臣以巾幗,恥辱至甚!臣先奏達聖聰,旦夕將效死一戰,以報先帝之大恩,陛下之重祿。臣不勝感激祈懇之至!
魏主覽畢,乃與多官曰:「朕教且休出戰,今何故上表求戰耶?」衛尉辛毗曰:「司馬懿本無戰心,必因孔明恥辱,眾將抗拒之故也。虛上表,望陛下制之。」魏主曹叡聽知如此,遂令辛毗持節到渭北寨制之。
司馬懿接詔入帳,受命已畢,辛毗傳詔曰:「如再有敢言出戰者,以違制論之。」眾皆傾服。懿暗謂辛毗曰:「公足知我心腹。」就令土民布散流言,說魏天子命辛毗持節到營,令司馬懿堅守勿出。
於是典軍書記樊建、丞相令董厥聽知此事,來告孔明。孔明笑曰:「此乃司馬懿安三軍之法也。」姜維曰:「丞相何以知之?」孔明曰:「彼本無出戰之心,所以固請戰者,以示武於眾將耳。豈不聞『將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』。安有千里而請戰者乎?此乃司馬懿恥辱不過,又因將士忿拒,故散此言也。」眾皆拜曰:「丞相有萬里之明見也!」
忽報費褘到。孔明急召入問之,褘再拜言曰:「魏主曹叡聞東吳三路進兵,乃自引大兵徑到合淝,令滿寵、田豫、劉昭分兵三路迎之,被滿寵設計,盡焚東吳糧草及戰具器物。吳兵多病。陸遜上表於吳主,約會一齊攻之,不意持表人至中途被魏兵所獲,因此機會洩漏,吳兵大敗而回。」孔明聽知,長歎一聲,昏倒地上。眾皆急救,半晌方蘇而言曰:「吾心神昏亂,舊疾復發,壽死必不遠矣!」是夜,孔明遂扶疾出帳,仰觀天文,大慌失色,入帳乃與姜維曰:「吾命在旦夕矣!」維乃泣曰:「丞相何故出此言也?」孔明曰:「吾見三台星中,客星倍明,主星幽隱,相輔列曜以變其色,足知吾命矣!」維曰:「昔聞能禳者,惟丞相善為之,今何不祈禳也?」孔明曰:「吾習此術年久,未知天意若何。汝可引甲兵七七四十九人,各執皂旗,身穿皂衣,環繞帳外,吾自於帳中祈禳北斗。七日內,如燈不滅,吾壽則增一紀矣;如主燈滅,吾必然死也。一應閒雜人等,休教放入。」
姜維得令,凡用之物,只令二小童搬運。時值八月半間,是夜銀河耿耿,秋露零零,旌旗不動,刁鬥無聲。姜維在帳外引四十九人守護。孔明自於帳中設香花祭物,中分佈七盞大燈,順布四十九盞小燈,內安本命燈一盞於地上。孔明拜伏於地曰:「亮生於亂世,隱於農跡,承先帝三顧之恩,托幼主孤身之重,因此盡竭犬馬之勞,統領貔貅之眾,六出祁山,誓以討賊。不憶將星欲墜,陽壽將終。謹以靜夜,昭告於皇天后土、北極元辰:伏望天慈,俯垂鑒察!」祝告已畢,乃讀青詞曰:
伏以周公代姬氏之厄,昱日乃瘳;孔子值匡人之圍,自樂不死。臣亮受托之重,報國之誠;開創蜀邦,欲平魏寇,率大兵於渭水,會眾將於祁山。何期舊疾纏身,陽壽欲盡,謹書尺素,上告穹蒼:伏望天慈,曲賜臣算,上達先帝之恩德,下救生民之倒懸。非敢妄祈,實由懇切。下情不勝屏營之至。
孔明祝畢,俯伏待旦。次日,扶病理事,吐血不止,醒而復昏,昏而復醒。日則計議伐魏,夜則步罡踏鬥。
卻說司馬懿夜間仰觀天文,忽大驚,乃喚夏侯霸曰:「我見將星失位,孔明必然有病,不久便死矣。汝可引一千兵去五丈原哨探。若蜀人攘亂不戰者,必有病;若奮然突出者,則無事矣。」霸聽令,引兵而去。
卻說孔明在帳中乃祭祀到第六夜了,見主燈明燦,心中暗喜。姜維入帳,正見孔明披髮仗劍,踏罡步鬥,壓鎮將星。忽聽得寨外吶喊,欲令人問時,魏延入帳報曰:「魏兵至矣!」延腳步走急,將主燈撲滅。孔明棄劍而歎曰:「『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。』主燈已滅,吾豈能存乎?不可得而禳也!」姜維大怒,急拔劍望魏延便砍。未知延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