諸葛亮五擒孟獲

  卻說孟獲問朵思大王曰:「洞主有何高見,望乞教之。」朵思曰:「此洞中止有兩條大路:東北上一條路就是大王所來之路,地勢平坦,土厚水甜,人馬可行;若以木石壘斷洞口,雖有百萬之眾,不能進也。西北上有一條路,山險嶺惡,道路窄狹,其中雖有小路,多藏毒蛇惡蠍,黃昏時分,煙瘴大起,直至巳、午時方收,惟未、申、酉三時可以往來;水不可飲,人馬難行。此處更有四個毒泉:一曰『啞泉』,其水頗甜,正在當道,人若飲之則不能言,不過旬日必死。二曰『滅泉』,此水與湯無異,人若沐浴,則皮肉皆爛,見骨必死。三曰『黑泉』其水微清,人若濺之在身,則手足皆黑而死。四曰『柔泉』其水如冰,人若飲之,咽喉則無暖氣,身軀軟弱如綿而死。此處蟲鳥皆無,惟有漢伏波將軍馬援曾到,雖古今英雄不曾至此。今壘斷東北大路,令大王隱居敝洞,若蜀兵見東路截斷,必從西路而入。於路無水,若見此四泉之水,定然飲也,雖百萬之眾,皆無歸矣,何用刀兵耶!」孟獲聽知大喜,以手加額而謝天曰:「今日方有容身之地矣!」又大笑,望北指之曰:「任諸葛亮神機妙策,到此難以施設!其四泉之水,足可以報敗兵之恨也!」自此孟獲、孟優終日與朵思大王筵宴。
  卻說孔明連日不見孟獲兵出,遂傳號令,教大軍離西洱河望南進發。此時正當六月炎天,熱不可當。後司馬溫公詠南方苦熱詩曰:
  山澤欲焦枯,火光覆太虛。不知天地外,暑氣更何如!
  又有詩曰:
  赤帝施權柄,陰雲不敢生。雲蒸孤鶴喘,海熱巨鼇驚。
  忍舍溪邊坐,慵拋竹裡行。如何沙塞客,擐甲復長征!
  孔明統領大軍,正行之際,忽哨馬飛來報說:「孟獲退在禿龍洞中不出,將洞口要路壘斷,內有兵守之。山惡嶺峻,不能前進。」孔明請呂凱問之,凱曰:「某曾聞此洞有條路,實不知祥細。」蔣琬言曰:「今四擒蠻王,既已喪膽,安敢再出?即目天色盛熱,軍馬疲乏,徵之無益,不如班師回國。」孔明曰:「據汝之心,正中孟獲之計也。軍若一退,彼必來乘勢追襲。吾既到此,安有復回之理?但再言者斬之。」孔明教王平領數百軍為前部;卻令新降蠻兵引路,尋西北小徑而入。前到一泉,人馬皆渴,爭飲此水。王平探有此路,回報孔明。比及大寨之前皆不能言,但指口而已。
  孔明大驚,知是中毒,遂乃自駕小車,引數十人前來看時,見一潭清水深不見底,水氣凜凜,軍不敢試。孔明下車,登高望之,四壁峰嶺,鳥雀不聞,心中大疑。忽望見遠遠山岡之上有一古廟,孔明攀藤附葛而到,見一石屋之中,一將軍端坐。傍有石碑,孔明視之,乃漢伏波將軍馬援之廟:因平蠻夷到此,土人立廟祀之。孔明再拜曰:「亮受先帝托孤之重,承後主聖旨,到此平蠻,以服其心;復吞吳、魏,以安漢室。今軍士不識地理,誤飲毒水,不能出聲,萬望尊神念漢朝大事之重,通靈顯聖,護之!祐之!」
  祈禱已畢,出廟尋土人問之。隱隱望見對山一老叟扶杖而來,形容甚異。孔明請老叟入廟,禮畢,對坐於石上。孔明問曰:「杖者高姓?」老叟下拜。孔明曰:「杖者何人也?」老叟曰:「老夫久居此處,久聞大國丞相隆名,幸得拜見。蠻夷徵徒,多蒙丞相活命,皆感恩不淺。」孔明問泉水之故,老叟答曰:「軍所飲水乃是『啞泉』之水也,飲之難言,數日而死。此地西南有『滅泉』,沸如熱湯,人若浴之,皮骨肉盡脫而死;正南有『黑泉』,人若濺之在身,手足皆黑而死;東南有『柔泉』,其水至冷,人若飲之,咽喉無暖氣而死。敝處有此四泉,毒氣所聚,無藥可治。又煙瘴甚起,惟未、申、酉三個時可以往來;餘者時辰,皆瘴氣密布,人若觸之,不久而死。」孔明曰:「如此,則蠻夷不可平矣。蠻夷不平,安能復吞吳、魏也?吳、魏不吞,豈得再興漢室乎?有負先帝托孤之重,不如死於此處!」言訖,便要投崖覓死。老叟止之曰:」丞相不可如此。老夫指引一處,足可以解之。「孔明曰:「老丈有何高見,千乞教之。」老叟曰:「此去正西數里,有一山谷,入內行二十里,有一溪,名曰『萬安溪』。溪上有一高士,號為『萬安隱者』。此人不出溪有數十餘年矣。草庵後面有一泉,名『安樂泉』。人若中毒,則汲其水飲之,自然無事也。有人或生疥癩,或感瘴氣,於『萬安溪』內浴之,自然無事也,更兼庵前有一等草,名曰『薤音解葉芸香』。人若口含一葉,則瘴氣不染也。丞相可速往求之。」孔明拜謝,問曰:「承丈者如此活命之德,刻感不勝,願聞高姓?」老叟入廟曰:」吾乃本處山神,奉伏波將軍之命,特來指引。「言訖,喝開廟後石壁而入。孔明驚訝不已,再拜廟神,尋舊路上車,回到大寨。
  次日,孔明備信香禮物,引王平及眾啞軍連夜望山神所言去處,迤邐而進。入山谷小徑,約行二十餘里,但見長鬆大柏,茂竹奇花,環繞一莊。籬落之中,有數間茅屋,聞得磬香噴鼻。孔明大喜,到莊前扣戶。有一小童出。孔明欲通姓名,早有一人。竹冠草履,白袍皂縧,碧眼黃髮,忻然出曰:「來者莫非漢丞相否?」孔明笑曰:「高士何以知之?」隱者曰:「久聞丞相大纛南征,安得不知也?」遂邀孔明入草堂。禮畢,分賓主坐定。孔明告曰:「亮受昭烈皇帝托孤之重,承後主聖旨,領大軍至此,欲伏蠻夷以歸王化。今不期孟獲潛入洞中,故深入其境以討之,軍士誤飲『啞泉』之水。夜來蒙伏波將軍顯聖,言高士有藥泉可以治之。望高士矜念亮乃漢代臣僚,及征夫塗炭,賜神水以救殘生,陰功莫大也!」隱者曰:「量老夫山野廢人,何勞丞相枉駕。此泉就在庵後,教來飲之。」
  於是童子引王平等一起啞軍來到溪邊,汲水飲之,隨即吐出惡涎,便能言語。童子又引眾軍到『萬安溪』中沐浴,皆與「薤葉芸香」噙之。隱者於庵中進柏子荼、松花菜以待孔明。隱者告曰:「此間蠻洞多毒蛇惡蠍,柳花飄入溪泉之間,水不可飲;但掘地為井,汲水飲之,方可。」孔明求「薤葉芸香」。隱者令眾軍盡意採取,各人口含一葉,自然瘴氣不侵。孔明拜求隱者姓名,隱者笑曰:「某乃孟獲之兄孟節是也。」孔明愕然。隱者又曰:「丞相休疑,容伸片言。昔者,一父母所生三人:長即某孟節,次孟獲,又次孟優。父母皆亡。二弟強惡,不歸王化。某累諫不從,故乃更名改姓,隱居於此。今辱弟造反,又勞丞相深入不毛之地,如此生受,孟節合該萬死,故先於丞相之前請罪。」孔明歎曰:「方信盜跖,下惠之事,世代還有也!」遂與孟節曰:「吾申奏天子,立公為王,可乎?」節曰:』為嫌功名而逃於此,豈復有貪富貴之意也。」孔明乃具金帛贈之。孟節堅辭不受。孔明嗟歎不已,拜別而回。後有詩曰:
  高士功名去不還,武侯曾此破諸蠻。「靈泉」猶自居民汲,時有寒煙鎖舊山。至今云南各處皆以此水為藥寶,以治諸病。
  孔明回到大寨之中,掘地取水,令軍士掘下二十餘丈,不得其水,軍心驚慌。凡掘十餘處,皆是如此,孔明夜半焚香告天曰:『臣亮不才,仰承大漢之福,受命平蠻。今途中乏水,軍馬枯渴,倘上天不絕於大漢,賜與甘泉;若運氣已終,臣亮等願死於此處!」是夜祝罷,平明視之,皆得滿井甘泉。此時軍馬安然,遂由小徑直入禿龍洞中下寨。
  蠻兵探知,來報孟獲曰:「蜀兵不染瘴疫之氣,又無枯渴之患,諸泉皆不應。」朵思洞主聞之不信,自引部將來高山上望之,只見蜀兵安然無事,大桶小擔搬運水漿,飲馬造飯。朵思見之,毛髮聳然,回與孟獲曰:「此乃神兵也!」獲曰:「吾兄弟二人與此蜀兵決以死戰,就殞於軍前,安肯束手受縛!」朵思曰:「若大王兵敗,吾妻子亦休矣。當殺牛宰馬,大賞洞丁,不避水火,直入蜀寨,必得全勝。」獲起身稱謝,於是大賞蠻兵。
  正欲起程,忽一人報導:「洞後迤西銀冶洞二十一洞主楊鋒,引三萬兵來助戰。」孟獲大喜曰:「鄰兵助我,我兵必勝矣!」即與朵思出洞迎接。楊鋒引兵入曰:「吾有精兵三萬,皆披鐵甲,能飛山越嶺,足可以敵蜀兵百萬;我有五子,皆武藝足備,願助大王。」鋒令五子入拜,皆彪軀虎體,威風抖擻。孟獲大喜,遂設宴相待。楊鋒父子酒至半酣,鋒曰:「軍中少樂,吾隨軍有蠻姑,善舞刀牌,以助一笑。」獲忻然從之。須臾,數十蠻姑,皆批發跣足,從帳外舞跳而入。群蠻拍手,以歌賀之。楊鋒令二子把盞。二子舉杯詣孟獲、孟優前,各欲飲酒,鋒大喝一聲,二子早將孟獲、孟優執下座來。朵思大王卻待要走,已被楊鋒擒了。蠻姑橫截於帳上,誰敢近前。獲曰:「『兔死狐悲,物傷其類。』吾今與汝皆是各洞之主,往日無冤,何故害耶?」鋒曰:「吾兄弟子姪皆感諸葛丞相活命之恩,無可以報。今汝反叛,何不擒獻!」於是各洞蠻兵皆自走回本鄉。
  楊鋒將孟獲、孟優、朵思等解赴孔明寨來。孔明早已設備多時。孔明端坐帳上,忽報楊鋒等解孟獲等至,孔明令進來。少時,楊鋒等拜於帳下,曰:「某等子姪皆感丞相恩德,故擒孟獲等呈獻。」孔明重賞而退,然後驅孟獲入。孔明笑曰:「汝今番心下服乎?」獲曰:「非汝之能,乃吾洞中之人自相殘害,以致如此。要殺便殺,只是不服!」孔明曰:「汝賺吾入無水之地,更以『啞泉』、『滅泉』、『黑泉』、『柔泉』如此之毒,吾軍無恙,豈非天意乎?汝何故如此執迷?」獲又曰:「吾祖居銀坑山中,有三江之險,重關之固,汝若就彼擒之,吾當子子孫孫,傾心事之。」孔明曰:「吾再放汝回去,從整兵馬,與吾共決勝負。如那時被擒,汝再不服,當滅九族。」叱左右去其縛,放起孟獲。獲再拜而去。孔明又將孟優並朵思大王皆釋其縛,賜酒食壓驚。二人悚懼,不敢正視。孔明曰:『孟獲背反,不乾汝二人之事。「席罷,卻令鞍馬送之。二人拜別而去。未知孟獲整兵勝負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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