先主夜走白帝城
章武二年夏六月,天氣亢炎無雨。韓當、周泰探知先主傳旨,令蜀軍移營以避暑就涼,急來報知陸遜。遜大喜,遂引兵先來觀看動靜,只見平地一屯,不及萬餘,太半皆是老弱之眾,中軍大書「先鋒吳班」旗號。周泰曰:「吾視此等之兵,如兒戲耳。」言訖,乃與陸遜曰:「吾願同韓將軍分兩路兵擊之,如其不勝者斬。」遜觀看良久,以鞭指之曰:「隱隱前面山谷中,殺氣衝日而出,其下必有伏兵也。故平地設吳班之兵,乃誘敵耳。諸公切不可出。只三日之內,山谷中之兵必然出矣。」眾將聽畢,皆以為懦,各守隘口去訖。
次日,吳班引軍到關前搦戰,耀武揚威大叫,辱罵不絕;多有解衣卸甲,赤身裸體,或睡或坐。徐盛、丁奉入帳來請陸遜曰:「蜀兵欺辱至甚,某等願出擊之!」遜笑曰:「汝等但知血氣之勇耳,豈知孫、吳玄妙處?汝等後日必見其詐也。」徐盛曰:「三日移營已定,安能擊之矣?」遜曰:「吾正欲令彼移營也。」諸將哂笑而退。過三日後,會諸將於關上看之,見吳班兵退去。遜指之曰:「殺氣起矣!劉備必從山谷中出也。」言訖,只見八千精兵皆全裝慣束,護先主而過。吳兵見之,盡皆膽裂。遜曰:「吾之不聽諸公擊班者,正所為此計也。今伏兵已出,旬日之內,將破蜀矣。」諸將皆曰:「破蜀當在初,今入五六百里,相守經七八月,其諸要害已固守,擊之必無利矣。」遜曰:「諸公不知兵法。備乃世之梟雄,更多思慮,其兵始集,法度精專。今守之久矣,不得我便,兵疲意阻,計不復生,犄角此寇,正在今日。」諸將方才歎服。後人有詩曰:
坐帳談兵按《六韜》,安排香餌釣鯨鼇。
三分自是多英俊,又顯江南陸遜高。
卻說陸遜已決了破蜀之策,遂修箋遣使奏於吳王。箋曰:
竊以夷陵要害之地,乃國家之關防也,雖為易得,亦復易失;若一失之,非損一郡之地,則荊州可憂矣。臣今日爭之,必令事諧。劉備干冒天常,不守窟穴,而自送死。臣雖不才,憑奉威靈,以順討逆,破敵在於即今。論備於前後,多敗少成,不足為憂。臣初疑水陸俱進,今棄船就步,處處結營,察其佈置,必無良策。伏願至尊高枕無憂,指日報勝捷也!臣陸遜百拜。
吳王覽畢,大喜曰:「江東復有此異人,孤何憂哉!諸將皆上書,盡言其懦,孤獨不信。今觀斯言,真妙論也。」於是大起吳兵來接應。
卻說先主於猇亭盡驅水軍順流而下,沿江屯紮水寨,深入吳境。黃權諫曰:「水軍沿江而下,進則容易,退則實難。臣願為前驅,以當其寇。陛下宜在後陣,此則萬無一失也。」先主曰:「既吳賊膽落,朕長驅大進,有何礙乎?今遷延歲月,何日成功耶?」眾官苦諫,先主不從,遂分兵兩路,命黃權督江北之兵,以防魏寇;先主自督江南諸軍,夾江分投結營,以圖進取。
細作探知,連夜報入許都來。近臣入內奏知魏主曰:「今蜀兵樹柵連營,縱橫七百餘里,分四十餘屯,皆傍山林下寨。今黃權督兵在江北岸,每日出哨百餘里,不知何意?」魏主聞之,仰面笑曰:「劉備死限至矣!」群臣請問其故,魏主曰:「劉玄德不曉兵法也!豈有七百里營寨而可拒敵乎?包原隰音洗險阻屯兵者,此兵法之大忌也。玄德必遭東吳陸遜之手,聯故知其死也。旬日之內,必消息至矣。」群臣猶未信,皆請撥兵備之。魏主曰:「陸遜若勝,必盡舉吳兵去取西川矣。吳兵遠去,國中空虛,朕虛托以兵助戰,令三路一齊進兵,東吳唾手而可取也。」眾賀曰:「神妙之算!」魏主下旨,命曹仁督一軍出濡須,曹休督一軍取洞口,曹真督一軍出南郡:「三路軍馬會合日期,暗襲東吳。朕後自來接應。」調遣已定。
不說魏兵襲吳。且說馬良至東川見孔明,呈上圖本而言曰:「今移營夾江,橫占七百里,下四十餘屯,皆依溪傍澗、林木茂盛之處。陛下令良將圖本來與丞相看之。」孔明觀訖,拍案叫苦曰:「是何人教主上如此下寨?可斬此人!」馬良曰:「皆主上自為,非他人之謀。」孔明歎曰:「漢朝氣數休矣!」良問其故,孔明曰:「包原隰險阻而結營,此兵家之大忌。倘或舉火,何以解之?又豈有連營七百里而可以拒敵乎?禍不遠矣!陸遜拒守不出,正為此也。汝當速去,以諫天子,改屯諸營,不可如此。若遙遠,則難以救應。」良曰:「倘吳兵取勝,如之奈何?」孔明曰:「陸遜不敢來追也,成都無虞。」良曰:「遜何故不追?」孔明曰:「恐魏兵襲之。主上若有失,當投白帝城避之。吾入川時,已伏下十萬兵在魚腹浦也。陸遜若來,吾必擒之。」良大驚曰:「某於魚腹浦往來數次,未嘗見一卒,丞相何故詐也?」孔明曰:「後來必見,不勞多問。」馬良求了表章,火速投御營前來。孔明復回成都,令軍救應。
卻說陸遜見蜀兵懈怠,不復提防,升帳聚大小將士聽令,曰:「吾自受命以來,未嘗出戰;今觀蜀兵,足知動靜。今欲先取江南岸一營,誰敢去取?」言未盡,韓當、周泰、凌統等應聲而言曰:「某等願往。」遜教皆退不用,獨喚階前末將淳於丹曰:「吾與汝五千軍,去取江南第四營,蜀將傅彤所守。今晚就要成功。吾自提兵救應。」淳於丹引兵去了。又喚徐盛、丁奉曰:「汝等各領兵三千,屯於寨外五里。如淳於丹敗回,有兵趕來,當以救之,卻不可趕去。」二將受令,引軍去了。
卻說淳於丹領軍,黃昏時分而進,到蜀寨前,時已三更之後。丹令鼓噪而入。蜀營內一彪軍出,為首蜀將傅彤,挺槍出馬,直取淳於丹。丹敵不住,撥馬而走。忽然喊聲大震,一彪軍攔住去路,為首大將趙融。丹奪路而走,折兵太半。正走之間,山後一彪蠻兵攔住,為首番王沙摩柯。丹死戰得脫,止剩百餘騎敗殘兵而逃,背後三路軍趕來。比及離營五里,吳將徐盛、丁奉二人兩下殺來,蜀兵退去,救了淳於丹回營。
丹帶箭入見陸遜請罪。遜曰:「非汝之過也,吾欲試敵人之虛實耳。破蜀之法,吾自曉矣。」徐盛、丁奉曰:「蜀兵勢大,難以破之。似此論之,空殺兵耳。」遜笑曰:「吾這計策,但瞞不過諸葛亮耳。天幸此人不在,使吾成大功也!」遂集大小將士聽令,使朱然於水路進兵,來日午後東南風大作,用船裝載茅草,依計而行;韓當引一軍攻江北岸,周泰引一軍攻江南岸,每人手執茅草一束,內藏硫黃燄硝,各帶火種,各執槍刀,一齊而上。但到蜀營,順風舉火,蜀兵四十屯,只燒二十屯,每間一屯而燒一屯也。各軍預帶乾糧,不許暫退,晝夜追襲,只擒了劉備方止。眾將聽了軍令,各受計而去。
卻說先主正在御營尋思破吳之計,忽見帳前中軍旗旙,無風自倒。先主問程畿曰:「此為何兆?」畿曰:「今夜莫非吳兵劫營也?」先主曰:「昨夜殺盡,安敢再來?」畿曰:「倘是陸遜試敵耳。」先主不信。忽報說:「山上遠遠望見吳兵,盡沿山望東去了。」先主曰:「此是疑兵,皆令休動。」命關興、張苞各引五百騎出巡。黃昏時分,關興回奏曰:「江北營中火起。」先主教再探去。張苞亦回奏曰:「南邊營內火起。」先主聽畢,令關興親往江北,張苞親往江南,各看虛實:「倘吳兵到時,可急回報。」二將領命去了。
初更時分,東南風驟起,只見御營左屯火發。方欲救時,御營右屯火起。風緊火急,樹木皆著,喊聲大震。兩屯軍馬齊出,奔雜御營中,御林軍自相踐踏,死者無數。後面吳兵殺到,又不知多少軍馬。先主急上馬去,奔先鋒馮習營時,習營中火光連天而起。江南、江北,照耀如同白日。馮習慌上馬,引數十騎而走,正逢吳將徐盛軍到,圍住馮習,亂箭射死。徐盛引軍來追先主。
卻說先主見火遍起,往西奔走,為首一軍攔住,是吳將丁奉;急欲回時,後面徐盛追至,兩下夾攻。先主大驚,四面無路。忽然喊聲大震,一彪軍殺入重圍,乃是張苞,救了先主,引御林軍奔走。正行之間,前面一軍又到,張苞出迎,乃是蜀將傅彤,合兵一處而行。背後吳兵追至。先主前到一山,名為馬鞍山。張苞、傅彤請先主上的山時,山下喊聲又起,乃是陸遜大隊人馬,早將馬鞍山圍住。先主在山上,令張苞、傅彤死據山口。先主遙望遍野火光不絕,死屍重疊,塞江而下。
次日,吳兵愈加,四下放火燒山,軍士亂竄,先主驚慌。忽然火光中一將,引數騎殺上山來,先主視之,乃是關興。興伏地請曰:「四下火光逼近,不可久停。陛下速奔白帝城,再收軍馬可也。」先主曰:「誰敢斷後?」傅彤奏曰:「臣願以死當之!」
當日黃昏,關興在前,張苞在後,留傅彤斷後,保著先主殺下山來。吳兵見先主奔走,皆要爭功,各引大軍遮天蓋地往西追趕。先主令軍士盡脫袍鎧,塞道而焚,以斷後軍。正行之間,喊聲大震,吳將朱然引一軍從江岸上殺來,截住去路。先主叫曰:「朕死於此處矣!」關興、張苞驟馬衝突,被亂箭射回,各帶重傷,不能殺出。背後喊聲又起,陸遜引大軍從山谷中殺來。先主正慌急之間,只見前面喊聲大震,朱然軍紛紛落澗,滾滾投岩,一彪軍殺入,前來救駕。先主聽知,大喜曰:「朕復生矣!」畢竟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