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卷
  范強張達刺張飛

  卻說先主欲起兵東征,趙雲諫曰:「國賊曹操非比孫權也,宜先滅其魏,則吳自服矣。今曹丕謀篡漢帝,神人共怒。陛下可早圖關中,屯兵渭河上流,以討凶逆;關東義士必裹糧策馬,以迎王師也。若舍魏而伐吳,兵勢一交,豈能解焉?願陛下察之。」先主曰:「孫權害了朕弟,又兼糜芳、傅士仁、潘璋、馬忠皆有切齒之仇,恨欲食其肉而滅其族,方雪朕之願也!卿何阻耶?」雲又曰:「天下者,重也;冤仇者,輕也。乞陛下詳之。」先主答曰:「朕不與弟報仇,雖有萬里江山,何足為貴?朕意已決,卿勿復言。」遂不聽趙雲之諫,即發使往五溪蠻夷,各借番兵五萬,共相策應;一面差使往閬中,遷張飛為車騎將軍,領司隸校尉,封西鄉侯,兼閬州牧。使命拜辭,齎詔而去。
  卻說張飛自守閬州,聞知關公被東吳所害,旦夕號泣,血濕衣襟。諸將但以酒解之。飛若醉,怒氣愈加,帳上帳下但有犯者,即以鞭撻之,多有鞭死者。每醉,望南切齒睜目,怒恨甚急;酒醉醒時,放聲痛哭,悲傷不已。忽聞使至,慌忙接入,開詔讀之。詔曰:
  朕承天序,嗣奉洪業,除殘靖亂,未燭厥理。今寇虜作害,民被荼毒,思漢之士,廷頸鶴望。朕用怛然,坐不安席,食不甘味,整軍誥誓,將行天罰。以君忠毅,侔蹤召、虎,名宣遐邇,故特顯命,高墉進爵,兼司於京。其誕將天威,柔服以德,伐叛以刑,稱朕意焉。《詩》不云乎,「匪疚匪棘,王國來極。肇敏戎功,用錫爾祉」。可不勉歟!章武元年五月日詔。
  張飛受爵,望北拜畢,以酒待使。飛曰:「吾兄之仇,重如山嶽;廟堂之臣,何不早奏興兵?」使答曰:「多有勸先滅魏而後伐吳者。」飛怒曰:「是何言也!昔日吾在桃園結義之時,誓同生死;今不幸關公半途而逝,吾安得獨享富貴耶?吾當面見天子,願為前部先鋒,掛孝伐吳,生擒逆賊,祭祀關公,表其前盟,吾之願稱也。」言訖,就同使命望成都而來。
  卻說先主每日自下教場操演軍馬,剋日興師。於是公卿來丞相府下同入見孔明,曰:「今天子初臨大位,親統軍伍,非所以重社稷也。丞相秉鈞衡之職,當以諫之。」孔明曰:「吾苦諫數次不聽,今日汝等隨吾入教場諫之。」於是孔明引百官來奏先主曰:「臣聞『千金之子,坐不垂堂』。陛下稟上聖之資,傳祖宗之統,初登寶位,不思以德服人,為一時之忿,自統大軍,歷山川之險、江河之危,親冒矢石,非所以重宗廟也。陛下若堅意復仇,可命一上將統軍伐之,不亦可乎?」先主見孔明苦諫,心中稍回,乃曰:「朕且罷兵,別圖良策。」
  鑾駕將起,忽報張飛到來。先主急請見之,免具朝服。飛至演武廳,拜伏於地,抱先主足而哭。先主撫飛背,亦哭。飛曰:「陛下今日為君,早忘了桃園之誓!二兄之仇,如何不報?」先主曰:「多官諫阻,未敢輕舉。」飛曰:「他人皆樂富貴,豈知昔日之盟也?若陛下不去,臣舍一丈之軀,與二兄報仇!若不能報時,臣奮死不見陛下也!」先主曰:「朕與兄弟同往。」飛曰:「昔日之盟,願同生死,天下皆知。陛下休教人恥笑也。」先主曰:「卿提本部兵,自閬州而出;朕統精兵,會於江州,共伐東吳,以雪此恨!」飛曰:「安敢有誤片時也。」先主曰:「朕素知卿酒後恃勇,鞭撻士卒,此為禍之道也。今後務宜寬容,不可如前。」飛拜辭而去。
  次日,先主整兵要行,學士秦宓出班奏曰:「陛下此行固為關公報仇,臣竊惟不可。陛下舍萬乘之軀而成小義,古人所不取也。且關公輕賢傲士,剛而自矜,以致喪命,非天亡之也。願陛下思之。」先主怒曰:「雲長與朕猶一體也。大義尚在,豈可忘耶?」宓伏地不起曰:「陛下不從,必有大敗。但可惜新創之業,又屬他人矣!」先主大怒,曰:「朕欲興兵,你出此不利之言!」叱武士推出斬之。宓面不改色,回顧先主而笑曰:「臣死無恨,免見川民之塗炭也!」文武官僚皆出奏曰:「宓乃良臣,願聖上仁慈。」先主曰:「暫且囚下,待朕報仇回時斬之。」
  卻說孔明聞知,即上表諫之,以救秦宓。表曰:
  臣亮等竊以吳賊逞鄭武之心,致荊州覆亡之禍,隕將星於牛鬥,折天柱於楚地。此情哀痛,將興問罪之師;廊廟同謀,悉起發忿之議。皆以為遷漢鼎者,罪由曹賊;隔劉祚者,過非孫權。蓋謂魏賊若梟除,則吳寇自然賓服。願陛下納秦宓金玉之言,抑卞莊刺虎之勇,以養士卒之力,別作良圖,則社稷幸甚!天下幸甚!
  先主看畢,擲表於地曰:「朕意已決,再諫者插劍為令!」遂命丞相諸葛亮保太子,守兩川;驃騎將軍馬超並弟馬岱,助鎮北將軍魏延共守漢中,以當魏兵;虎威將軍趙雲為後應,兼督糧草;黃權、程畿為參謀;馬良、陳震掌理文書;黃忠為前部先鋒;馮習、張南為副將;傅彤、張翼為中軍護尉;趙融、廖淳為合後。川將數百員,分為門部,並五溪蠻夷等處兵,共七十五萬,前後調遣,擇定章武元年七月上旬出師。
  卻說張飛回到閬中,令軍士盡執白旗,掛孝伐吳,與二兄報仇,剋日興兵。忽帳下兩員末將,乃范強、張達也,入帳告曰:「所有戰船白旗白袍,一時無措,須得寬限方可。」飛大怒曰:「吾要報仇,恨不得明日就到逆賊之境!汝安敢違吾將令?」叱武士縛於樹上,各鞭背四十,以手指之曰:「來日俱要完備!若違了吾令,即殺汝二人以示眾軍!」二人胸膛震破,滿口出血,回到船中商議。范強曰:「今日受了刑責,著我等如何辦得?其人性暴若火,倘來日不完,你我皆被殺矣!」張達曰:「比如他殺我,不如我殺他。」強曰:「爭奈不得近前。」達曰:「我兩個若不當死,則他醉於床上;若當死,則他不醉。」二人議畢,令人探之。
  當日飛在帳中,神思昏亂,動止非常,乃問部曲諸將曰:「吾今日心驚肉顫,坐臥不安,如之何也?」部曲答曰:「此是君侯思念關公,以致如此。」飛令人將酒來,與部曲同飲,不覺大醉,臥於帳中。范、張二賊探知消息,各藏短刀,夜至初更,密入帳中,詐言有人欲稟機密大事,直至床前。飛鼻息如雷。二賊下手,將飛殺之,藏其首級而出,便下船來,引數十人投東吳去了。飛亡年五十五歲。有廟贊詩曰:
  豹頭環眼大,燕項虎髭髯。長阪橋頭斷,曹公鐵馬還。
  英雄過孟起,恩義釋嚴顏。西蜀大欽仰,功名重劍關。
  宋賢有贊美張車騎雲:
  安喜曾聞鞭督郵,黃巾掃盡動諸侯。虎牢關下人欽敬,長坂坡中水逆流。
  義釋嚴顏安蜀境,武欺張郃震中州。將軍更緩須臾死,吳、魏山河總屬劉。
  又詩曰:
  瞋目橫矛叱魏兵,解令先主得全身。不知肘腋能生變,謾說英雄敵萬人。
  又詩曰:
  予觀漢末張車騎,槍馬端能敵萬夫。蓋為平生鞭士卒,致令小輩害身軀。
  又評關公、益德曰:
  關公、張飛皆稱萬人之敵,為世虎臣。公報效曹公,飛義釋嚴顏,並有國土之風。然公剛而自矜,飛暴而無恩,以短取敗,理數之常也。
  又贊曰:
  關、張赳赳,出身匡世。扶翼攜上,雄壯虎烈。
  藩屏左右,翻飛電發。濟於艱難,贊主洪業。
  侔跡韓、耿,齊聲雙德。交待無禮,並致奸慝。
  悼惟輕慮,隕身匡國。
  卻說軍中聽知范強、張達害了張飛,起兵追之不及。部將吳班先發喪章奏知天子,然後令長子張苞具棺槨盛貯,令弟張紹守閬中,苞自來報先主。
  卻說先主於章武元年七月丙寅日出師,大小官僚皆隨孔明送十里方回。是夜,先主心驚肉顫,寢臥不安,出帳仰觀天文,見西北一星,其大如斗,忽然墜地。先主大疑,連夜令人求問孔明。孔明回奏曰:「合損一上將。三日之內,必有驚報。」先主因此按兵不動。忽侍臣奏曰:「閬中張車騎部將都督吳班,差人齎喪表至。」先主頓足曰:「噫!朕弟喪矣!」及至覽畢,果然如此。先主放聲痛哭,遙望祭之。次日,人報一隊軍馬撮風而至。先主出營觀之。良久,見一員小將,白袍銀鎧,滾鞍下馬,伏地而哭,乃張苞也。苞曰:「范強、張達殺了臣父,將首級投吳去矣!」先主哀哭至甚,飲食少用。群臣苦諫曰:「陛下欲與關公報仇,何自摧殘龍體?」先主方才進膳,遂與張苞曰:「卿與吳班敢引本部軍作先鋒,與卿父報仇否?」苞曰:「為父為國,萬死不辭!」先主正欲遣苞起兵,又報一彪軍皆穿素縞,風擁而至。先主驚疑,遂令侍臣看之。未知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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