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四卷
  關雲長單刀赴會

  卻說張昭獻計曰:「今劉備所倚仗者,乃諸葛亮也。其兄今仕於吳,何不將諸葛瑾老小執下,使瑾入川,對其弟說知,令劉備交割荊州:『如其不還,必累老小。』此二人,一父母所生,必然應允。」權曰:「諸葛瑾乃誠實君子,吾所素知,安忍拘集老小乎?」昭曰:「明教知是計策,自然放心。」權召諸葛瑾老小虛監在府,先使人報知。孫權即修書,打發諸葛瑾望西川進發。不數日,早到成都,先使人報知玄德。玄德問孔明曰:「令兄此來為何?」孔明曰:「來取荊州之計也。」玄德曰:「何以答之?」孔明曰:「如此如此。」
  吩咐已定,孔明出廓接瑾,不到私宅,徑入賓館。參拜了,瑾放聲大哭。亮曰:「兄長有事但說,何故發哀?」瑾曰:「吾一家老小休矣!」亮曰:「莫非為不還荊州乎?因亮之故,執下兄長老小?兄休憂慮,弟自有計還荊州便了。」瑾大喜,即引見玄德,呈上吳侯書。玄德看了,「原來是吳侯要取荊州。本是要還,奈將我夫人潛地取去。彼既無情太薄,我有何面目乎?如要廝殺,盡起兵來!昔在荊州尚不懼汝分毫,何況吾今日有西川,帶甲數十萬眾,糧可支二十年不絕。吾欲下汝江南,汝君尚復取荊州乎?」孔明哭拜於地曰:「吳侯執下亮兄長之老小,如若不還,皆遭誅矣。兄死,亮豈能獨生?望主公憐兄弟之情。」玄德再三深恨,徐徐曰:「如此,看軍師面上,分荊州一半還吳,將長沙、零陵、桂陽三郡與他。」亮曰:「主公既是如此,可寫書與雲長,令交割三郡。」玄德曰:「子瑜到彼,善言求之。吾弟性如火烈,吾尚懼之。事宜仔細。」
  瑾求書畢,辭了玄德,別了孔明,登途徑到荊州。雲長請入中堂,賓主相敘。瑾出玄德書,曰:「望將軍先交割三郡,令瑾好回見吾主。」雲長變色而怒曰:「吾與兄桃園結義,誓同生死,共興漢室。兄既以荊州與我,復令東吳取之,此何理也?這幾郡大漢疆域,豈得妄以寸土與人!」瑾曰:「今吳侯執下老小,不還必誅!」雲長曰:「此是吳侯譎詐,如何瞞得我過!」瑾曰:「將軍今何無面目?」雲長執劍在手曰:「休再言!此劍上便無面目!」關平慌告曰:「軍師面上不好看,望父親息怒。」雲長曰:「不看軍師面上,教你回不得東吳矣!」
  瑾滿面羞慚,急急慌慌下船,再往西川見孔明。孔明已自出巡去了。瑾只得再見玄德,哭告雲長欲殺之事。玄德曰:「吾弟性急,極難說之。子瑜可暫回,容吾商議去取東川、漢中諸郡,卻調雲長守之,那時交付荊州。」
  瑾求玄德書歸吳,來見吳侯,說雲長阻住,不肯交還。吳侯看書大怒曰:「子瑜此去,反覆奔走,莫非皆是諸葛亮之計?」瑾曰:「非也。弟尚哭告,玄德說將三郡先還。」吳侯即召諸將曰:「今劉備借吾地土,混賴不還,俄延歲月。既然劉備有分三郡之言,可差官員去長沙、零陵、桂陽三郡赴任,且看如何。」諸葛瑾取老小歸家。
  卻說三郡發去官吏,盡被逐回,告吳侯曰:「關雲長不肯相容,俱各趕逐回吳。遲後者必戮。」孫權大怒,差人喚魯肅至,叱之曰:「汝當初作保,借吾荊州。今劉備已得西川,不肯歸還,此何禮也?」肅曰:「今有一計,乃屯兵於陸口,使人請關某赴會。如肯來,以善言說之;倘若不從,伏下刀斧手殺之。如不肯來,隨即進兵,與決勝負,奪取荊州。此計商議已定,今特告知主公。」孫權曰:「甚合吾意。可即行之。」階下一人進曰:「不可。關雲長乃虎熊之將,非等閒可及。恐事不諧,反遭其害。」進言者乃闞澤也。孫權怒曰:「若如此,荊州何日可得!便速行之。」
  魯肅遂辭吳侯,屯兵於陸口,召呂蒙、甘寧商議,設會於陸口寨外臨江亭上;修下請書,選帳下能言快說一人為使,登舟渡江。江口關平問了,遂引使人入荊州來見雲長。雲長拆書視之。書曰:
  辱友魯肅頓首致書於漢壽亭侯麾下:奉別久矣。瞻拜無由,今暫屯陸口,欲邀車騎於臨江亭一會,以訴渴仰之懷。雖然各事其主,即無異外之心。專望來臨,幸勿見阻。感感。
  關雲長看畢,與來人曰:「既子敬請來日赴會,汝先報知。」使者拜辭先回。
  關平曰:「魯肅相邀,必有惡意,父親何故許之?」雲長笑曰:「吾豈不知耶?此是諸葛瑾回報孫權,說吾當住不還荊州,故責魯肅。肅屯兵陸口,相邀赴會,索我荊州。吾若不往,道吾怯耳。吾來日獨駕小舟,用親隨十餘人,單刀赴會,看魯肅如何近我!」平又諫曰:「父親不可以萬金之軀,親蹈虎狼之穴。非所以重伯父之寄托也。」雲長曰:「吾於千槍萬刃之中,矢石交攻之際,匹馬縱橫,如入無人之境,豈憂江東群鼠乎!」馬良聞之,亦諫曰:「魯肅雖有長者之風,於中事急,不容不生狼心耳。將軍不可輕往!恐悔之不及。」雲長曰:「昔春秋時,趙國藺相如無縛雞之力,於澠池會上,覷秦國群臣有如無物,何況吾曾學萬人之敵。既以許諾,不去失信。」良曰:「縱將軍去,亦可準備。」雲長曰:「只教吾兒關平,選快船十隻,藏善水軍五百,於江上等候。看吾認旗起處,便過江來。」平領命去了。
  卻說使者回報魯肅,說雲長慨然應允,約來日准到。肅與呂蒙商議:「此來若何?」蒙曰:「必然帶將軍馬來也。若有人馬到來,某與甘寧各領一軍,伏於岸側,放炮為號,準備廝殺。如無軍來,於庭後埋伏刀斧手五十人,就筵間殺之。」計會已定。次日,肅令人於岸口遙望。辰時後,見江面上一隻船來,梢公水手只數人;一面紅旗,風中招展,顯出雪白一個大「關」字來。船漸近岸,見雲長青巾綠袍,坐於船上;傍邊周倉捧著大刀,八九個關西大漢各跨腰刀一口。魯肅驚疑。侍從遠立,惟周倉在側。肅接入亭內,敘禮畢,舉杯相勸,不敢仰視。雲長談笑自若。
  酒至半酣,肅曰:「有一言訴與君侯,幸聽察焉。昔日令兄使肅於吳侯之前以通往來,借其荊州,至今並無歸還之意,其理莫不失信乎?」雲長曰:「此國家之事,筵間不必論之。」肅曰:「國家區區江東本以土地相借者,為君侯等軍敗遠來,無以為資故也。今已得益州,既無奉還之意;但割三郡,君又不從命。此君侯之失信於天下也。君侯幼讀儒書,五常之道,仁、義、禮、智皆全,惟欠信耳。」雲長曰:「烏林之役,左將軍親冒矢石,戮力破敵,豈得彼勞,而無一塊土相資,而足下欲來收地耶?」肅曰:「不然。君侯始與豫州同敗於長阪,豫州之眾不當一校,計窮慮極,志勢摧弱,圖欲遠竄,望不及此。吾主上矜愍豫州之身,無有處所,不憂土地士民之力,使有所庇萌以濟其患,而豫州私獨飾情,愆德隳音灰好。今已籍於西川矣,又欲剪並荊州之土,斯蓋凡夫所不忍行,而況整領人物之主乎!肅聞貪而背義,必為禍階。願君侯明處之。」雲長曰:「此皆吾兄左將軍之事,非某所宜預也。」肅曰:「某聞昔日桃園結義,誓同生死。左將軍即君侯也,何得推托乎?」雲長不之答。周倉厲聲而言曰:「天上地下,惟有德者居之,豈但是汝東吳之有耶!」雲長變色,奪周倉所捧大刀,立於亭中曰:「此乃國家之事,汝何敢多言!」以目視之。倉會其意,先來岸口把紅旗一招,關平船如箭發,奔過江東來。雲長右手提刀,左手挽住魯肅手,佯推醉曰:「公今請吾赴宴,非問是非。醉後不堪問答,恐傷故舊之情。他日令人請公到荊州赴會。」同到船中,魯肅魂不附體,被雲長將至江下。呂蒙、甘寧見對江又有船來,二將各引本部軍,一齊要出。雲長當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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