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卷 諸葛亮計伏周瑜
卻說周瑜用計,借操之手,殺了蔡瑁、張允,細作報過江來。瑜大喜,乃與魯肅曰:「吾料眾將可瞞,獨孔明不可瞞也。子敬以言釣之,看他知否。」魯肅領了言語,徑來孔明船中相探。孔明接入小舟對坐。肅曰:「連日措辦軍務,有失聽教。」孔明曰:「便是亮亦未與都督賀喜。」肅曰:「何喜?」孔明曰:「公瑾使足下來探亮知不知,便是這件事可賀喜耳。」諕得魯肅失色曰:「先生緣何知之?」孔明曰:「這條計只是瞞過蔣乾。操必然後省,只是不肯認錯。江東無患耳,如何不賀喜!吾聞知換了毛玠、於禁,則這兩個手內,好歹送了水軍性命。」肅開口不得,把些言語支吾了半晌,別孔明而回。孔明囑曰:「萬望子敬隱而休言亮知此事。公瑾若知,必然尋事害亮也。」魯肅應允,駕小舟而去,見周瑜,把上項事只得說了。瑜聽畢,大怒曰:「若留此人,那裡顯我!吾決意斬之!」肅勸曰:「若殺孔明,卻被曹操恥笑。」瑜曰:「我自有公道斬之,教他死而無怨。」肅曰:「何以公道?」瑜曰:「子敬休問,來日便見。」
次日,聚眾將於帳下,教請孔明。孔明欣然而至。坐定,瑜問孔明曰:「即目交兵不遠,水路之中,何兵器以取勝?請先生教之。」孔明曰:「大江之上,除非用弓弩為先。」瑜大喜:「先生之言,正合愚意。昔姜子牙自置許多軍器。軍中缺箭使用,欲煩先生監造十萬枝箭,以備用之,請勿推卻。若用他人,恐才短不能為也。」孔明曰:「亮閒於此,敢問十萬枝箭,何時要用?」瑜曰:「十日之內,亦可辦完否?」孔明曰:「即目兩軍相當之際,早晚操軍必到,若侯十日,誤了大事。」瑜曰:「先生可料幾日便成?」孔明曰:「只消三日嚴限,拜納十萬枝箭。」瑜曰:「軍中無戲言。」孔明曰:「怎敢侮弄都督!三日不辦,甘當軍令。」周瑜大喜,喚軍政司當面要了文書,置酒相待:「軍需了日,後有酬勞。」孔明曰:「今日不及,來日吩咐,便造箭也。第三日可差小軍搬箭。」孔明飲了數杯,辭別而去。魯肅曰:「此人莫非詐乎?」瑜曰:「他自送死,非吾逼也。明白對眾要了文書,他便兩脅生翅,也飛去不得。吾已吩咐軍匠人等矣,教他諸般不便,必然誤了。那時定罪,有何理說?你可去探虛實來回報。」
肅來見孔明,孔明曰:「吾曾告子敬,休與公瑾說,他必害我。今日果然為之。三日之內,要造十萬枝箭,如無箭數,按軍法施行。子敬只得救我!」肅曰:「你自取禍,如何救得?」孔明曰:「望子敬暫借船二十隻,每船借軍三十人,船上皆用青布幃幔,各船要草千餘束,密布兩邊,皆在江岸伺候,別有妙用。第三日,請子敬至此看箭。卻不可教公瑾知會!倘事泄,則吾計不成,必累子敬矣!」肅允諾,回報周瑜,言道:「他也不用箭竹羽毛膠漆等物,自有道理。」瑜大疑,不省其意。
肅自撥輕快船二十隻,各船派三十人,皆用青布為幔,上插旌旗,內安谷草,縛在兩邊,皆屯於孔明船邊。一日無動靜,兩日亦不行。到第三日四更,魯肅來船邊,孔明教請上船。肅問曰:「何意?」孔明曰:「餘請子敬往北取箭。」肅曰:「箭在何處?」孔明曰:「子敬休問,前去便見。」把二十隻船,用長索相連,只望北岸進發。是夜,大霧垂江,對面不能相見。孔明共魯肅坐在船中,傳令教快行。果然是好一江大霧!前人有篇《大霧垂江賦》曰:
大哉長江!西接岷、峨,南控三吳,北帶九河。匯音會百川而入海,歷萬古以揚波。至若龍伯、海君,江妃、水母,長鯨千丈,天蜈九首,鬼怪異類,咸集而有。蓋夫鬼神之所依憑,英雄之所戰守。時也陰陽既亂,昧爽不分。訝長空之一色,忽大霧之四屯。雖輿薪而莫睹,惟金鼓之可聞。初若溟濛,才隱南山之豹;漸而充塞,欲迷北海之鯤。然後上接高天,下垂厚地;渺乎蒼茫,浩乎無際。鯨鯢出水而揚威,蛟龍潛淵而吐氣。又如梅林收溽,春陰釀寒;溟溟漠漠,浩浩漫漫。東失柴桑之岸,南無夏口之山。戰船千艘,俱沉淪於巖壑;漁舟一葉,驚出沒於波瀾。甚則穹昊無光,朝陽失色;反白晝為昏黃,變丹青於水黑。雖大禹之智,不能測其淺深;離婁之明,焉能辨其咫尺?於是馮夷息浪,屏翳收功;魚鱉遁跡,鳥獸潛蹤。隔斷蓬萊之島,暗圍閶闔之宮。恍惚奔騰,如驟雨之將至;紛紜雜沓音塔,若寒雲之欲同。乃能中隱毒蛇,因之而為瘴癘;內藏妖魅,憑之而為禍殃。降疾厄於人間,起風塵於塞外。小民遇之夭傷,大人觀之感慨。蓋將返元氣於鴻荒,混天地為大塊。
當日五更,孔明船已到曹操水寨邊。孔明教把船隻頭西尾東,一字擺開,就船上擂鼓吶喊。魯肅驚曰:「倘曹兵齊出,如之奈何?」孔明笑曰:「吾料曹操雖奸雄,於重霧中必不敢出。吾等酌酒取樂,霧散便回。吾親在此,子敬勿憂。」
卻說曹寨水寨中聽得吶喊擂鼓,毛玠、於禁二人慌忙使人報知曹操。操此時因見水軍未整,自到江邊提調。俱各停當,操傳令曰:「重霧迷江,他必有埋伏。更兼軍士來的整齊,切不可輕動。可撥水軍弓弩手,亂箭射之。」又差人往旱寨內,喚張遼、徐晃各帶弓弩手三千,火速到船邊助射。比及號令到,於禁、毛玠怕南軍搶入水寨,已先差弓弩手亂箭射之;後號令到,撥弓弩手約一萬餘,盡皆放箭。平明時分,孔明教把船弔回,頭東尾西,逼近水寨受箭。張遼、徐晃又引能射者,皆赴水寨口大船上放箭。只聽得霧中擂鼓吶喊,箭如雨發。漸漸日高,收起霧露,孔明教急收船回。二十隻船上兩邊束草上,排滿箭枝。孔明令人叫曰:「謝丞相箭!」比及報知操時,船輕水急,已放回二十餘里遠,追之不上。操懊悔自責,北將皆嗟咨不已。
孔明與魯肅曰:「每船上箭,可夠四五千矣。不費江東半分之力,已得十數萬箭。明日卻將來射北軍,強似自己用工造作。」肅曰:「先生真神人也!何以知今日如此大霧?」孔明曰:「凡為將者,不通天文,不識地理,不知軍情,不曉陰陽,不看陣圖,不明兵勢,乃庸才也。亮三日前,算定今日大霧,因此敢取巧而辦之。公瑾教我十日辦完,人匠物料皆不應手,便行官府,亦誤了事,特尋這一件風流過犯,明白斬我。我命係於天,公瑾安能害我也!」魯肅拜服。船已到岸,五百軍已在江邊伺候搬箭。孔明教船上取之,得九萬餘枝,箭都搬入中軍帳交納。魯肅把孔明言語說與周瑜。瑜大驚,慨然而歎曰:「孔明神機妙算,吾不及也!」後史官有詩曰:
濃濃霧露滿長江,天地難分水渺茫。
二十舟船能擺列,萬餘弓弩盡施張。
飛蝗透草搖天影,驟雨催花射日光。
沙塞昔年迷李廣,孔明今日伏周郎。李廣徵匈奴,迷失道路,不成功而死。
江左得箭九萬餘根,曹操折箭十五六萬。周瑜出寨迎接,以師禮敬之。孔明曰:「譎詐小術,何足為奇。」瑜曰:「雖古之孫、吳,莫能及也!」邀入帳,共飲酒。瑜曰:「昨日吳侯遣使至,催督破曹,瑜未有奇計,請先生教之。」孔明曰:「亮乃碌碌庸才,公是江東英傑,何故問計於亮也?」瑜曰:「某夜來往觀水寨,極有法度,非等閒可攻之。今先生亦看其動靜矣。瑜有一計,不知可否。請先生論之。」孔明曰:「都督且休言,各寫於手內,看同不同。」瑜大喜,教取筆硯來,自暗寫了,卻送與孔明。孔明亦寫了。兩個同近坐榻,各出掌中之字,互相觀看,皆大喜。畢竟如何,下回便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