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卷 劉玄德敗走江陵
卻說張飛因關公放了上流水,遂引軍從下流殺將來,截住曹仁混殺。忽遇許褚,就與交鋒。不十餘合,許褚不敢戀戰,奪路走脫。張飛趕來,接著玄德、孔明,一同沿河到上流。糜芳、劉封安排船隻等候,一齊渡河。孔明教將船筏放火燒燬,軍馬盡赴樊城去了。
卻說曹仁引著敗殘軍馬,就新野屯住,使曹洪去見曹操,具言失利之事。操大怒曰:「諸葛村夫安敢如此!」揮動三軍,盡至新野,漫山塞野,下住寨柵。操教軍士一面搜山,一面填塞白河。令大軍分作八路,一齊去取樊城。劉曄曰:「丞相初到襄陽,必用先買民心;民心若定,縱兵微亦可守矣。目今劉備盡遷新野百姓入樊城,一概盡起兵,二縣生靈為齏粉矣。不如先使人招安劉備,縱然不降,亦可以見愛民之心也。若使事急來降,則荊州之地,不須征戰矣。然後舉荊、襄之兵,可圖江南也。」曹操曰:「善。可使誰去?」劉曄曰:「徐庶舊與劉備至厚,見在軍中,何不命他往說之?」操曰:「他去不復來,怎生奈何?」曄曰:「庶若不來,貽笑後世。使之勿疑。」喚徐庶至,操曰:「吾本欲踏平樊城,奈憐眾百姓之命。汝可往召安劉備,如肯來歸降,免罪賜爵;如若執迷不順,軍民共戮,玉石俱焚。吾今知汝忠誠,不疑使之,汝無負吾。」徐庶受命而行。行至樊城,玄德、孔明接見,共訴舊日之情。已畢,庶曰:「操使某來,乃假買民心,操之奸計也。某若不還,必惹萬人之笑恥。」庶遂又告曰:「本欲與將軍共圖王霸之業,盡此方寸之地也。今老母已喪,方寸亂矣,無益於事。某至操所,終身不與一謀。公有臥龍之輔佐,何愁大業不成乎?今操欲分八路之兵,填平白河,來攻樊城。公可速行,勿請自誤。」辭別而去。
玄德與孔明曰:「似此,如之奈何?」孔明曰:「可速棄樊城,取襄陽暫歇,此為上計。」玄德曰:「爭奈百姓相隨許久,安忍棄之?」孔明曰:「可令人遍告百姓,有願相隨者同去,不願者留下。」先使雲長去江岸準備船隻。孫乾、簡雍二人在城中聲揚曰:「今曹兵將至,孤城不可久守,百姓願隨者,便同過江。」兩縣之民,若老若幼,齊聲大呼曰:「我等雖死,亦隨使君!」即日號哭而行。
卻說徐庶回見曹操,乃說劉備等並無降意。操大怒,差五萬軍去填白河,分八路軍剋日進兵。
卻說新野、樊城百姓聽得大軍只在後面,扶老攜幼,將男帶女,滾滾渡江,兩岸哭聲不絕。玄德於船上大慟曰:「為吾一人而使百姓遭此大難,吾何生哉!」欲投江面死。左右扯住,聞者莫不慟哭。船到南岸,回顧那百姓未渡者,指南而哭。玄德急差雲長催船渡之,方才上馬。
轉至東門,城上遍插旌旗,壕邊密布鹿角,拽起吊橋。玄德勒馬於門邊大呼曰:「賢姪劉琮,吾但欲救百姓,與你並無疑心,可快開門!」人報劉琮,劉琮懼怕而不能起。蔡瑁、張允得知劉備喚門,徑來敵樓上叱之曰:「左右與我亂箭射之!」城外百姓皆望敵樓而哭。忽後城中一將默然跳起,引數百人徑上城樓,來殺蔡瑁、張允。此人是誰?身長九尺,面如重棗,目似朗星,如關雲長模樣,武藝獨魁。江表義陽人也,姓魏,名延,字文長。延大呼曰:「劉使君乃仁德之人也!汝等何投曹賊?以圖爵祿,非義士之所為!吾今願請使君,入城誅賊!」輪刀砍死守門將,遂開城門,放下吊橋,大叫:「劉皇叔領兵殺入城,以討國賊!」張飛躍馬,欲引軍入城,玄德急扯住曰:「休驚百姓!」飛因城上人放箭,恨不得踏平襄陽,爭奈玄德不肯。魏延正言中間,一將飛馬引軍而至,叱之曰:「汝是無名下將,安敢亂言以犯上耶?」其人身長八尺,面貌雄偉,南陽宛城人也,姓文,名聘,字仲業,乃荊州之大將也,挺搶躍馬,直取魏延。兩下軍在城混戰,喊聲大震。玄德曰:「本欲保民,反害民也!吾不願入襄陽矣!」孔明曰:「江陵乃荊州緊要錢糧之地,不如先取江陵為家,勝襄陽多矣!」玄德曰:「正合吾心。」於是百姓盡離襄陽大路,望江陵而走。襄陽城中百姓,多有乘亂逃出城來,跟玄德而去。魏延戰文聘,從巳至未,手下人皆折盡,匹馬出城。後面蔡瑁、張允又趕。魏延不見玄德,自投長沙太守韓玄去了。
卻說同行軍馬有數十萬,大車小車數千輛,挑擔背包者不計其數。道路之傍,偶見劉表墳墓,玄德引眾將拜於道傍,痛哭而告曰:「不才辱弟劉備,無德無仁,失兄寄托之重,此實不得已。望兄英魂,垂救荊、襄之民,助備而退曹操!」言甚悲切,三軍無不下淚。後軍報曰:「曹操已屯樊城,使人收拾船筏,次後渡江趕來也,可不速行?」孔明曰:「江陵要緊,可以拒守。今擁大眾十餘萬皆是百姓,披甲者少,日行十餘里,似此幾時得到江陵?倘曹操至,如何迎敵?不如暫棄百姓,先行為上。」玄德泣曰:「若濟大事,必以人為本。今人歸吾,何以棄之?」百姓聞得,莫不傷感。後來史官習鑿齒論劉玄德,此是第一件好處。論曰:
劉玄德雖顛沛險難,而信義愈明;勢迫事危,而言不失道。追景升之墳,則情感三軍;戀赴義之士,則甘與同敗。其所以結物情者,豈徒投醪撫寒,含蓼問疾而已哉?其終濟大業,不亦宜乎?
後宋賢詩曰:
同難甘心隨百姓,顧恩揮淚動三軍。
襄陽官道興兵日,行客猶然憶使君。
玄德將傍百姓而行。孔明曰:「追兵不久必至,可遣雲長速往江夏求救於公子,可起兵乘船會於江陵。」玄德從之,修書使雲長、孫乾引五百軍,速往江夏求救。雲長去了,令益德斷後,趙雲保護老小,其餘管顧百姓而行。走十餘里後歇。
卻說襄陽城中,因文聘、魏延廝殺,殺死千萬餘人。事定之後,曹操在樊城使人渡江,喚劉琮相見。琮懼怕,不敢往見,蔡瑁、張允請行。琮教與文聘同去。王威密告琮曰:「曹操得將軍既降,劉備已走,心必懈弛無備矣。願君奮整奇兵數千騎,設於險處擊之,操可獲矣。獲曹,則威震天下,坐而虎視;中原雖廣,可傳檄而定;非徒收一勝之功,保守今日而已。此難遇之機會,不可失也。」琮聞之,告蔡瑁。瑁叱之曰:「王威不知天命逆順之理,安敢說吾主也!」威怒曰:「賣國之徒,吾恨力不足以啖汝也!」瑁欲殺之,蒯越勸住。遂與張允同至樊城,拜見曹操。瑁等辭色甚是諂佞。操問:「荊州軍馬錢糧,今有多少,原是何人管領?」瑁曰:「馬軍五萬,步軍十五萬,水軍八萬,共二十八萬。錢糧太半在江陵,其餘各處亦足供給一載。」操曰:「戰船多少?原是何人管領?」瑁曰:「鬥艦艨艟、大小戰船七千餘只,原是瑁等二人管領。」操加蔡瑁為平南侯、水軍大都督,張允為助順侯、水軍副都督。二人拜謝。操又曰:「劉表在日,希望為荊王,不遂其志已死。今子劉琮既降於吾,吾當表奏天子,必封王位。」二人大喜而退。荀攸曰:「主公不識人耳。蔡瑁,張允乃諂佞之徒,何故加封如此顯官,更教都督水軍乎?」操笑曰:「吾豈不知人乎?吾所領北地之眾,不習水戰,今權且用之;成事之後,便當殺戮。」荀攸見說愕然。
卻說蔡瑁、張允歸見劉琮,所說曹操封王之事。琮大喜。次日,與母蔡夫人齎印綬,執兵符,親自渡江,伏道拜迎曹操。操撫慰了當,一同入城。蔡瑁、張允令襄陽百姓香花燈燭迎接,文武官員遂拜階下。操喚蒯越近前,撫慰曰:「吾不喜得荊州,喜得異度也。」異度,乃蒯越字也。遂加蒯越為江陵太守、樊城侯、光祿勳,傅巽為關內侯,王粲為關內侯、丞相掾。以十五人皆為列侯。劉琮為青州刺史,便教起程。琮大驚,辭曰:「琮不願為官,願守父母鄉土。」操曰:「青州近帝都,教你隨朝為官,免在江陵被人圖害。」琮再三推辭,曹操不准,只得拜辭而去,與蔡夫人同往青州去。只有故將王威,其餘官員送至江口而回。操喚於禁,囑付曰:「你可引五百騎趕上劉琮,全家殺之,以絕後患。」於禁得令,行不數程趕上,曰:「奉丞相令,教殺汝!」蔡夫人抱子劉琮痛哭。於禁喝令軍士下手,止有故將王威奮力相殺,被亂軍殺之。可惜劉琮全家被於禁殺了便回。
卻說曹操痛恨孔明,使人隆中尋孔明妻小,搜尋不知去向。原來孔明先令人搬送去三江內隱避也。操深恨之。
言襄陽既定,劉玄德已去二十餘日,荀攸進曰:「江陵乃荊、襄重地,錢糧極廣,劉備奪之,急難動搖。」操奮然怒曰:「公不早言,孤已忘矣!」隨即拘集諸將,新舊中皆無文聘,使人尋之,方才來到。操曰:「你來何遲?」聘對曰:「先日不能輔弼劉荊州以奉國家,荊州雖沒,常願據守漢川,保全境土,生不負於孤弱,死無愧於地下,而計不遂,不得已,以至如此。實懷悲慚,無顏早見耳。」遂欷歔流涕。操愴然曰:「仲業真忠臣也!」除江夏太守,賜關內侯。操教文聘引軍指路。操問左右:「此時劉備約行有多少路?」知者答曰:「聞劉備同百姓日行十數里,計程只有三百餘里。」操教各部選精壯五千軍馬,速即前去,限一日一夜趕上劉備。後大軍陸續便進,違令者斬。諸將得令,都來選揀好馬鎧甲。拴束已了,曹操自騎戰馬,帶領軍中能爭慣戰五千人,一齊上馬,自監督眾將,星夜趕來。未知玄德性命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