定三分亮出茅廬

  卻說玄德因訪孔明二次不遇,再往南陽。關、張諫曰:「兄長二次親謁茅廬,其禮太過矣。想諸葛亮虛聞其名,內無實學,故相辭也:避而不敢面,遁而不敢言。豈不聞聖人有雲:『毋以貴下賤,毋以眾下寡。』兄何惑於斯人之甚也!」玄德曰:「不然。汝讀《春秋》,豈不聞桓公見東郭野人之事耶?齊桓公乃諸侯也,欲見野人而猶五返方得一面。何況於吾,欲見孔明大賢耶?」昔日齊桓公欲見東郭氏,一日三往而不得見之,從者止之曰:「萬乘之君而下見布衣之士,一日三往而不得見,亦可以止矣。」桓公曰:「士之傲爵祿者,固輕其主;君之傲伯王者,亦輕其士。縱夫子傲爵,吾豈敢傲伯王乎?」五返,然後見焉。關公聞此語,曰:「兄之敬賢,如文王謁太公也。」張飛曰:「哥哥差矣。俺兄弟三人縱橫天下,論武藝不如誰?何故將這村夫以為大賢僻之?僻之甚矣!今番不須哥哥去罷。他如不來,我只用一條麻繩就縛將來!」玄德叱之曰:「汝勿亂道!豈不聞周文王為西伯之長,三分天下有其二,去渭水謁子牙?子牙不顧文王,文王侍立於後,日斜不退,子牙卻才與之交談,乃開八百年成周天下!如此敬賢,弟何太無禮?汝今番休去,我自與雲長去走一遭。」飛曰:「既是哥哥去呵,兄弟如何落後?」玄德曰:「汝若同往,不可失禮。」張飛應諾。
  於是領數人,往隆中來。比及到莊,離半里下馬步行,正遇諸葛均飄然而來。玄德慌忙施禮,問之曰:「令兄在莊上否?」均答曰:「昨暮方回。將軍可與相見矣。」均長揖一聲,投山路而去。玄德曰:「今番僥倖,得見先生也!」張飛曰:「此人無禮!便引哥哥去也不妨,何故別之?」玄德曰:「他各有事,汝豈知也?」來到莊前扣柴門,童子開門。玄德曰:「有勞仙童轉報,劉備專來請見。」童子曰:「雖然師傅在家,草堂上晝寢未醒。」玄德教且休報復,吩咐關、張:「你二人只在門首等候。」玄德徐步而入,縱目觀之,自然幽雅。見先生仰臥於草堂幾榻之上,玄德叉手立於階下。將及一時,先生未醒。關、張立久,不見動靜,入見玄德,猶然侍立。張飛大怒,與雲長曰:「這先生如此傲人!見俺哥哥侍立於階下,那廝高臥,推睡不起!等我去庵後放一把火,看他起也不起!」雲長急慌扯住,飛怒氣未息。
  卻說玄德凝望堂上,見先生翻身,將及起,又朝裡壁睡著。童子欲報,玄德曰:「且不可驚動。」又立一個時辰,玄德渾身倦困,強支不辭。孔明忽醒,口吟詩曰:
  大夢誰先覺?平生我自知。草堂春睡足,窗外日遲遲。
  孔明翻身,問童子曰:「曾有俗客來否?」童子曰:「劉皇叔在此,立等多時。」孔明急起身曰:「何不早報?尚容更衣。」孔明轉入後堂,整衣冠出迎玄德。玄德見孔明身長八尺,面如冠玉,頭戴綸巾,身披鶴氅,眉聚江山之秀,胸藏天地之機,飄飄然當世之神仙也。玄德下拜曰:「漢室之鄙徒,涿郡之愚夫,久聞先生大名,如雷震耳。昨常兩次至仙莊,已書賤名於文幾,未審覽否?」孔明答曰:「南陽田夫,觸事疏懶,屢蒙將軍枉駕來臨,下情不勝感激。」二人敘禮畢,分賓主而坐。童子獻茶。茶罷,孔明曰:「昨觀書意,足見將軍有愛民憂國之心。但恨亮年幼才疏,不能治政,有誤下問。」玄德曰:「司馬德橾之言,徐元直之語,豈有虛謬哉?望先生不棄鄙賤,曲賜見教。」孔明曰:「德操、元直,世之高士。亮乃一耕夫耳,安敢以談天下之事?二公差舉矣。將軍舍美玉而就頑石,此皆誤矣!」玄德曰:「夫大賢學成文武之業,可立身行道於當時,揚名於後世,以顯父母。此為孝也。救民於水火之中,致君於堯、舜之道,此乃為忠也。先生抱經世之奇才,而甘老於林泉之下,恐非忠孝之道。孔子尚游於諸國,而教化世人。望先生開備愚鹵,而賜教之,實為萬幸!」言罷,又拜。孔明笑曰:「將軍既欲聞愚論,當盡剖露於衷。願聞其志。」玄德屏退左右,趨席而告曰:「漢室傾頹,奸臣竊命,主上蒙塵,孤不度德量力,欲信音申大義於天下,而智術淺短,遂用猖獗,至於今日。然志猶未已,君謂計將安出?」孔明答曰:「自董卓以來,豪傑並起,跨州連郡者不可勝計。曹操比袁紹,則名微而眾寡,然操遂能克紹,以弱為強者,非惟天時,抑亦人謀也。今操已擁百萬之眾,挾天子以令諸侯,此誠不可與爭鋒。孫權拒有江東,已歷三世,國險而民附,賢能為之用,此可與為援,不可圖也。荊州北據漢、沔,利盡南海,東連吳會,西通巴、蜀,此用武之國,非其主不能守。此殆天所以資將軍,將軍其有意乎?益州險塞,沃野千里,天府之土,高祖因之以成帝業。劉璋闇音闇弱,張魯在北,民實國富,而不知存恤,智能之士思得明主。將軍既帝室之胄,信義著於四海,總攬英雄,思賢如渴,若跨有荊、益,保其岩阻,西和諸戎,南撫夷越,外結好孫權,內修正理;以待天下有變,則命一上將,將荊州之兵以向宛、洛,將軍身率益州之眾以出秦川,百姓孰敢不簞食壺漿以迎將軍乎?誠如是,則霸業可成,漢室可興矣。」孔明言罷,命童子將畫一軸掛於正堂,指而言曰:「乃西蜀五十四州之圖也。昔日,李熊曾與公孫述雲:『西川沃野千里,民物康阜。』將軍欲成霸業,北讓曹操占天時,南讓孫權佔地利,將軍可占人和。先取荊州為本,後取西川建國,以成鼎足之勢,然後可圖中原也。」玄德聞其言,避席拱手謝之曰:「先生之言,頓開茅塞,使備撥散雲霧而仰面觀青天耳。但恨荊州劉表、益州劉璋,此二人皆漢室宗親,備安忍奪之?」孔明曰:「亮夜觀天象,劉表不久在人世。劉璋非立業之主,久後亦必歸於將軍。」玄德聞言,頓首稱謝。這一席話,乃孔明未出茅廬,已知三分天下,萬古之人不及也!史官有詩贊曰:
  堪愛南陽美丈夫,願將弱主自匡扶。
  片時妙論三分定,一席高談自古無。
  先取荊州興帝業,後吞西蜀建皇都。
  要知鼎足為形勢,預向茅廬指畫圖。
  又詩曰:
  南陽諸葛亮,高坐論安危。談笑分三國,英雄鎮四夷。
  孫權承地利,曹操得天時。獨許劉玄德,西川創帝基。
  玄德頓首謝曰:「備雖名微德薄,願先生同往新野,興仁義之兵,拯救天下百姓!」孔明曰:「亮久樂耕鋤,不能奉承尊命。」玄德苦泣曰:「先生不肯匡扶生靈,漢天下休矣!」言畢,淚沾衣衿袍袖,掩面而哭。孔明曰:「將軍若不相棄,願效犬馬之勞。」玄德遂喚關、張入拜謝,獻上金帛禮物。孔明固辭不受。玄德曰:「此非聘大賢之禮,但表劉備寸心耳。」孔明方受。玄德等在莊中共宿一宵。次日,收抬同出茅廬。昔日文王夜夢非熊,往渭濱請姜子牙,同車載歸,立成天下。後胡曾先生有詩曰:
  岸草青青渭水流,於牙曾此獨垂鉤。
  當時未入非熊兆,幾向斜陽歎白頭!
  漢光武曾三宣嚴子陵,胡曾先生有詩曰:
  七里清灘映石層,九天星象感嚴陵。
  釣魚台上無絲竹,不是高人誰解登?
  今玄德三請孔明出茅廬,胡曾先生有詩曰:
  亂世英雄百戰餘,孔明方此樂耕鋤。
  蜀王若不垂三顧,爭得先生出舊廬。
  次日,堵葛均回,孔明囑咐曰:「吾受劉皇叔三顧之恩,不容不去也。汝可躬耕於此,以樂天時,勿得荒蕪田畝。待吾功成名遂之日,即當歸隱於此,以足天年。」均拜而領諾。後人有詩為證:
  身未升騰思退步,功成不忘去時言。
  只因先生叮嚀後,星落秋風五丈原。
  杜工部言孔明欲罷不能也,有詩曰:
  遺廟丹青落,隆中草木長。受命輔後主,不復落南陽。
  孔明出茅廬時,年二十七,曾子固有古風為證:
  高皇手提三尺雪,芒碭白蛇夜流血。
  平秦滅楚入咸陽,二百年前幾斷絕。
  大哉光武興洛陽,傳至桓、靈又崩裂。
  獻帝遷都幸許昌,紛紛四海生豪傑。
  曹操專權得天時,江東孫氏開洪業。
  孤窮玄德走天下,獨居新野愁民厄。
  南陽臥龍有大志,腹內雄兵分正奇。
  只因徐庶臨行語,茅廬三顧心相知。
  先生方年恰三九,收拾琴書離隴畝。
  先取荊州後取川,大展經綸補天手。
  縱橫舌上鼓風雷,談笑胸中煥星斗。
  龍驤虎視安乾坤,萬古千年名不朽!
  玄德與孔明同載而歸新野,食則同桌,寢則共榻,終日議淪,心地開悅,共議天下之事。孔明曰:「曹操居冀州,作玄武池以練水軍,必有侵江南之意。可密令人渡江,探聽虛實,容作良籌。」玄德從之,使人往江東探聽,未知還是如何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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