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玄德三顧茅廬
時建安十二年冬十一月,徐庶臨別玄德,故薦諸葛亮有王佐之才,自趲程回許昌。曹操聽知徐庶巳到,遂命荀彧、程昱等一班謀士出來迎接。入見操,參拜畢,操曰:「公乃高明遠見之士,何故屈身而事劉備耶?」庶曰:「幼自逃難,游於江湖,偶至新野,與劉備交會。老母幸蒙慈念,庶不勝愧感。」操曰:「令堂在此,汝可晨昏侍奉,盡人子之道。吾亦得聽清誨矣。」庶拜謝而出,急去見母,泣拜於堂下。徐母大驚曰:「汝緣何至此?」庶答曰:「近於新野從事劉豫州,偶得母書,故星夜至此。」徐母勃然大怒曰:「辱子飄蕩江湖二十餘年,吾以為汝習儒學業,日有進益,何期反不如初也!汝自幼讀書,須知忠孝之道不能兩全。必識曹操欺君罔上之賊。劉玄德仁義布於四海,誰不仰之?況乃漢室之胄。吾以為汝得其主矣。今憑一紙偽書,更不推辭,詳其虛實,遂棄明投暗,自取惡名,汝真匹夫也!吾有何面目與汝相見!玷辱祖宗之徒,空生於天地之間耳!」罵得徐庶伏於階下,不敢瞻視。母自轉於屏風後。少時,人忽報曰:「老夫人白縊於梁間。」庶慌入救時,母氣已絕。史官有詩贊曰:
賢哉徐母,德被中土。守節無虧,於家有補。
教子多方,處身自苦。氣若丘山,義刻肺腑。
贊美豫州,毀陵魏武。不畏鼎鑊,不懼刀斧。
惟恐後嗣,玷辱先祖。伏劍同流,斷機作伍。
生得其名,死得其所。抑賢哉賢哉,流芳萬古!
是日,徐庶哭絕於地,良久復甦。曹操使人齎禮弔問,破木為棺。操親往祭奠,厚葬於許昌之南原。徐庶居喪,操重賜之。
操欲商議南征。荀彧諫曰:「天寒未可用兵。姑待春暖,可往冀州,引漳河之水作一池,名『玄武池』,於內教練水軍,然後長驅大進,可席捲而得矣。」操從之,遂按兵不動。
卻說劉玄德安排禮物,欲往隆中謁孔明,只聽得門外人報:「有一先生,峨冠博帶,道貌非常,特來相探。」玄德曰:「此必是孔明也。」遂整衣出迎,視之,乃司馬徽也。玄德大喜,請入後堂高坐,乃拜問曰:「備自別仙顏,軍務繁雜,有失拜訪。幸臨光降,大慰仰慕之思。」徽曰:「近聞徐元直在使君處,特來一會。」玄德曰:「近因曹操囚下徐母,徐母遣人持書,取回許昌去矣。」徽曰:「中操之計也!吾素聞徐母大賢,雖遭曹操囚下,他安肯持書喚子?此書必詐也。徐元直不去,其母尚存;今若去之,母必亡矣!」玄德驚問其故,徽曰:「其母乃貞烈之人,必羞見其子也。」玄德遂問曰:「元直臨行,薦南陽諸葛亮,其人若何?」徽笑曰:「汝既去便罷,又惹他出來嘔血也!」此是司馬徽先見之明也,便知孔明肯盡心事其主也。玄德曰:「先生何出此言?」徽曰:「其人乃瑯琊郡人也,博陵崔州平、潁川石廣元.汝南孟公威並徐元直,為友甚密,常一處學業。此四人務於精熟,惟孔明獨觀其大略。每晨夜相隨,孔明自抱膝長嘯,而指四人曰:『汝等仕進可至刺史、郡守也。』眾皆問孔明其志若何,孔明但笑而不答,可見其人之志也。」玄德曰:「何穎川多賢乎?」徽曰:「昔有殷馗善觀天文,見群星聚於穎分,對人曰:『其地必聚賢士。』」後人有詩曰:
蜀郡靈槎轉,豐池寶劍新。將軍臨北塞,天子出西秦。
未到三台輔,曾為五老臣。今宵穎川客,誰識聚賢人?
徽又曰:「孔明居於隆中,好為《梁父吟》,每自比管仲、樂毅,其才不可量也。」時有雲長在側,曰:「某聞管仲一匡天下,九合諸侯,孔子稱之曰:『微管仲,吾其披髮左衽矣。』樂毅克齊七十餘城。二人皆春秋名人,功蓋寰宇之士。孔明自比,豈不太過也?」徽曰:「孔明安敢妄比二人。以吾觀之,只可比這二人。」雲長曰:「可比那二人?」徽曰:「可比興周朝八百餘年姜子牙,旺漢江山四百餘載張子房也。」眾皆愕然。徽就下階相辭便行,玄德相留不住。徽仰天大笑:「雖臥龍得其主,不得其時!」言罷,飄然而去。玄德歎曰:「真隱居賢士也!」
次日,玄德同關、張二人,將帶數十從者來隆中。遙望山畔數人,荷鋤耕於田間,而作歌曰:
蒼天如圓蓋,陸地似棋局。世人黑白分,往來爭榮辱。
榮者自安安,辱者定碌碌。南陽有隱者,高眠嘯不足。
玄德聞其言,勒馬喚農夫而問之曰:「此歌何人所作?」農夫曰:「此歌乃臥龍先生之所作也。」玄德曰:「臥龍先生住於何處?」農夫遙指曰:「自此山之南,一帶高崗,乃臥龍崗也。崗前疏林內茅廬中,即孔明先生高臥之處也。」玄德謝之。行不數里,遙望臥龍崗,果然清景異常。後人單道臥龍居處,遂賦古風一篇雲:
襄陽城西二十里,一帶高岡枕流水。
高崗屈曲壓雲根,流水潺湲飛石髓。
勢若困龍石上蟠,形如丹鳳鬆陰裡。
柴門半掩閉茅廬,中有高人睡未起。
修竹交加列翠屏,四時籬落野花馨。
床頭堆積皆黃卷,座上往來無白丁。
扣戶蒼猿時獻果,守門老鶴夜聽經。
囊裡名琴藏古錦,壁懸寶劍掛七星。
廬中先生獨幽雅,閒來親自勤耕稼。
專待春雷驚夢回,一聲長嘯分天下。
玄德來到莊前下馬,親扣柴門。一童出問,玄德曰:「漢左將軍、宜城亭侯、領豫州牧、見屯新野皇叔劉備,特來拜見先生。」童子曰:「我記不得許多名字。」玄德曰:「新野劉備來訪。」童子曰:「今早少出。」玄德曰:「何處去了?」童子曰:「蹤跡不定,不知何處去了。」玄德曰:「幾時歸?」童子曰:「不准。或三五日,或十數日。」玄德惆悵不已。張飛曰:「既不見,自歸去便了。」玄德曰:「更待片時。」雲長曰:「不如暫回,卻再使人來探,未為晚矣。」玄德曰:「然。」乃囑咐童子雲:「如先生回,可言劉備專訪。」遂上馬別茅廬。
約行數里,勒馬回觀隆中景物,稱羨不已。果然山不高而秀雅,水不深而泉清;地不廣而平坦,林不大而茂盛;鬆篁交翠,猿鶴相親:觀之不己。忽見一人,神清氣爽,目秀眉清,容貌軒昂,丰姿英邁,頭戴逍遙烏巾,身穿青衣道袍,杖藜從山僻小路而來。玄德曰:「此必是臥龍先生也!」慌忙下馬,趨前施禮:「先生莫非臥龍否?」其人曰:「將軍是誰?」玄德曰:「豫州牧劉備也。」其人曰:「吾非孔明,乃孔明之友,博陵崔州平是也。」玄德曰:「久聞先生大名,請席地權坐,少請教一言。」二人對坐於林石之間。關、張侍立於側。州平曰:「將軍欲見孔明何為?」玄德曰:「方今天下大亂,盜賊蠭起,欲見孔明,求安邦定國之策。」州平笑曰:「公以定國為主,雖是良心,但恨不明治亂之道。」玄德請問曰:「何為治亂之道?」州平曰:「將軍不棄,聽訴一言。自古以來,治極生亂,亂極生治,如陰陽消長之道,寒暑往來之理。治不可無亂,亂極而入於治也。如寒盡則暖,暖盡則寒,四時之相傳也。自漢高祖斬白蛇,起義兵,襲秦之亂,而入於治也。至哀平之世二百年,太平日久,王莽篡逆,由治而入亂也。光武中興於東都,復整大漢天下,由亂而入治也。光武至今二百年,民安已久,故起干戈,此乃治入於亂也。方今禍亂之始,未可求定。豈不聞『天生天殺,何時是盡?人是人非,甚日而休?』久聞大道不足而化為術、術之不足而化為德,德之不足而化為仁,仁之不足而化為儉,儉之不足而化為仁義,仁義不足而化為三皇,三皇不足而化為五帝,五帝不足而化為三王,三王不足而化力五霸,五霸不足而化為四夷,四夷不足而化為七雄,七雄不足而化為秦、漢,秦、漢不足而化為黃巾,黃巾不足而化為曹操、孫權與劉將軍等輩,互相侵奪,殺害群生,此天理也。往是今非,昔非今是,何日而已?此常理也。將軍欲見孔明,而使之斡旋天地,扭捏乾坤,恐不易為也。」玄德曰:「深謝先生見教。不知孔明往於何處?」州平曰:「吾亦欲尋去,末見耳。」玄德曰:「請先生同往敝縣,若何?」州平曰:「山野之人,無意於功名久矣。容他日再會。」長揖而去。
玄德與關、張上馬而行。雲長曰:「州平之言,若何?」玄德曰:「此隱者之言也,吾固知之。方今亂極之時,聖人有雲:『危邦不入,亂邦不居。天下有道則見,天下無道則隱。』此理固是,爭奈漢室將危,社稷疏崩,庶民有倒懸之急。吾乃漢室宗親,況有諸公竭力相輔,安可不治亂扶危,爭忍坐視也?」雲長曰:「此言正是。屈原雖知懷王不明,猶舍力而諫,宗族之故也。」玄德曰:「雲長知我心也。」遂回至新野。
住數日,時值隆冬,玄德使人探孔明,回報曰:「諸葛亮己在莊上。」玄德便叫備馬。張飛曰:「量一村夫,何必哥哥自去,使人喚來便了。」玄德叱之曰:「汝不讀書,豈不聞孟子有雲:『齊暈公田,招虞人以旌,不至,將殺之。孔子曰:志士不忘在溝壑,勇士不忘喪其元,孔子奚取焉?取非其招而不往也。』今見賢不以其道,是欲入而自閉其門也。孔明此世之大賢,豈可召乎?」遂上馬來謁孔明。未知見否?還是如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