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玄德襄陽赴會
曹操於金光處掘出一銅雀,問攸曰:「此何物也?」攸曰:「昔舜母夜夢玉雀入懷,而生舜帝。今得銅雀,此吉祥之兆也,宜作高台以慶之。」操大喜,遂令造銅雀台於漳河之上。即日破土斷木,燒瓦磨磚,計一年而工畢。次子曹植進曰:「若建層台,必立三座:至高者,名為『銅雀』;左邊一座,名為『玉龍』;右邊一座,名為『金鳳』。作兩條飛橋,橫空而上,以『龍鳳朝銅雀』之意。二年成就。」操喜曰:「吾兒言者是也。他日台成,足可娛吾老矣。」次子名植,字子建,極聰明,年十歲時善屬文,諳經書,誦論辭賦數十萬言,無一字差錯,常作文章呈父。操曰:「汝倩人耶?」對曰:「出言為論,下筆成章,顧當面試,奈何倩人?」操甚愛之。操妾劉氏生子曹昂,徵張繡時陣亡。卞氏生四子:丕、彰、植、熊。操獨愛植。於是留曹丕、曹植在鄴造台。操令張燕守北寨。操所得袁紹之兵,共有五六十萬。班師回許都,議封功臣,皆為列侯。操表軍祭酒郭嘉。表曰:
臣聞褒忠寵賢,未必當身;念功惟績,恩隆後嗣。是以楚宗孫叔,顯封厥子;岑彭既沒,爵及支庶。故軍祭酒郭嘉,忠良淵淑,體通性達。每有大議,發言盈庭,執中處理,動無遺策。自在軍旅,十有餘年,行同騎乘,坐共幃席:東擒呂布,西取眭固;斬袁譚之首,平朔土之眾;逾越險塞,蕩定烏丸;震威遼東,以梟袁尚。雖假天威,易為指麾,至於臨敵,發揚誓命,凶逆克殄,勛實由嘉。方將表顯,短命早終。上為朝廷悼惜良臣,下自毒恨喪失奇佐。宜追增嘉,封並前千戶,褒亡為存,厚往勸來。謹表以聞。
封郭嘉為貞侯,養其子奕於府中。後奕為太子文學,早薨,子深嗣。深薨,子獵嗣。操欲南征劉表,荀彧曰:「軍方北征而回,未可遠行。更待半年,養成氣力,劉表、孫權一鼓而下。」操從之,分兵屯田,以候調用。
卻說玄德自到荊州,劉表待之甚厚。一日,正與相聚飲酒,忽報原降張虎、陳生在江夏擄掠人民,欲取荊州造反。表驚曰:「二賊反,為禍不小!」玄德曰:「不須兄長憂慮,備往收之。」表大喜,即點三萬軍,令玄德行。次日,到江夏,張虎、陳生引兵來迎。玄德引關、張、趙雲出馬。玄德在門旗之下,望見張虎所騎之馬,極其雄駿。玄德曰:「此必千里馬也。」言未畢,子龍挺槍出馬,徑衝過陣去,一槍刺張虎於馬下,就扯住轡頭,牽馬回陣。陳生見子龍牽馬而去,隨趕來奪。張飛大喝一聲,挺矛出馬,將陳生刺於馬下。餘眾奔潰。玄德招安平復,江夏諸縣民賴其利,遂班師回。表自出廓迎接,入城飲宴。酒至半酣,表曰:「吾弟此等雄才,荊州有所倚仗也。但憂南越不時寇境,張魯、孫權皆足以為慮。」玄德曰:「弟有三將,可以保之,遣張飛巡南越之境;關某拒固子城,以鎮張魯;趙雲拒三江,以當孫權。兄何憂哉!」表大喜。時蔡瑁告姐蔡夫人曰:「劉備遣三將巡境,自居荊州,久必為患。備為人忘恩失義,不可同守荊州。」蔡夫人夜對劉表曰:「我聞荊州人多與劉備往來,容在城中無益,不如遣之。」表曰:「吾弟仁德之人也。」蔡氏曰:「誠恐他人不似汝心。」表已狐疑。
次日出城點軍,見玄德所乘之馬極駿,問之,乃張虎之馬也。表稱贊不盡。玄德會其意,就將此馬送與劉表。劉表大喜,騎回城中。蒯越見而問之,表曰:「玄德送之。」越曰:「昔吾兄蒯良,最善相馬;今雖去世,越亦頗曉。此馬眼下有淚槽,額邊生白點,名為『的盧馬』也,騎則妨主。張虎為此馬而亡,主公不可乘之。」表聽其言。次日,表請玄德飲宴,而言曰:「夜來所惠之馬,深感厚意。但賢弟徵進可用,表處空閒,敬當送還,永遠騎坐。」玄德起謝。表又曰:「賢弟久居城廓,恐廢武事。此去襄陽管下有一縣,名新野縣,頗有錢糧。弟可引本部軍馬,於此縣屯紮,就收錢糧為用。」玄德深謝,隨領本部軍馬,徑往新野。表自送行。酌別之後,一人在玄德前長揖曰:「不可乘此馬。」玄德視之,乃劉表幕賓伊籍,字機伯,山陽人也。玄德慌下馬問曰:「此馬何不可騎也?」籍曰:「昨聞蒯越對劉表說,此馬名『的盧』,乘則妨主,因此還之。」玄德曰:「深感先生見愛。凡人居世,死生有命,富貴在天,豈可因一馬而能妨吾哉!」籍服其高論,自此與玄德往來。
玄德自到新野,軍民皆喜,政治一新。時建安十二年春,甘夫人降生劉禪。是夜,有白鶴一隻棲於縣衙屋上,鳴四十餘聲,望西飛去。守衙之兵,皆以為異禽。臨分娩之時,天香滿屋,經月不散。甘夫人夜夢仰吞北斗有孕,故名阿鬥。此時操北征。玄德往荊州,說劉表曰:「方今曹操盡起中國之兵北伐,許昌空虛,若以荊、襄之眾,一舉襲之,大事可就也。」表曰:「吾坐據九州足矣,安可別圖!」玄德默然。表邀入後堂飲酒。酒至半酣,表忽然長歎。玄德曰:「兄長何故有不足之意?」表曰:「吾心間事,難言矣!」玄德再欲問,蔡夫人出,表無語。席散,玄德自回新野,日與士夫謀論天下之事。
時建安十二年冬,聞操自柳城回,玄德甚悔表之不用己也。忽劉表遣使至,請玄德赴荊州。玄德隨使而往。劉表請入坐。表曰:「近聞操自柳城提兵五六十萬回許昌,日漸強盛,必有吞併之心。昔日不聽君言,故失此大機會。」玄德曰:「今天下分裂,干戈日起,機會豈有盡乎?若能應之於後,未足為恨也。」表曰:「吾弟之言甚當。」相與對飲,表又下淚。玄德曰:「兄有何事不決於此?」表曰:「前者欲述於汝,未得其便,故隱之。吾想汝是宗親骨肉,特以告之。」玄德曰:「兄長有何難為之事?備死亦不辭,願聞心腹之語。」表曰:「前妻陳氏生子劉琦,雖賢而懦,不足立事;後妻蔡氏生得劉琮,頗聰明。吾欲廢長立幼,又恐礙於禮法;吾欲立長子,今蔡夫人族中皆掌軍務,後必生亂,因決未下。」玄德曰:「自古廢長立幼,取亂之道也。若憂蔡氏權重,可徐徐而削之,不可溺愛而立次也。」表默然。原來蔡夫人正在屏風後面聽得,深恨之。
玄德自覺語失,遂起身入廁,歎髀肉復生,潸然淚下不住。表使人再請入席,見玄德淚下,表問曰:「弟何故發悲?」玄德曰:「備往常身不離鞍,髀肉皆散;今不復騎,髀裡肉生。日月蹉跎,老之將至矣!而功業不建,是以悲耳!」表曰:「吾聞弟在許昌,曹公嘗青梅煮酒,共論英雄。賢弟盡舉當世名士,操皆不許,曾對弟言:『天下英雄,惟使君與操耳!』操雖有四十萬之眾,挾天子而令諸侯,猶不敢在吾弟之先,何足慮也?」玄德乘酒興而答曰:「備若有基本,何慮天下碌碌之輩耳!」表聞之,忽然變色。玄德自知語失,托醉而起,歸於館舍。劉表雖不出言,心中不足。史官有詩贊曰:
曹公屈指從頭數,天下英雄獨使君。
髀肉因生猶感舊,爭教寰海不三分?此言玄德不忘患難,安得不為君乎?
劉表悶悶不已。蔡氏曰:「適間我於屏風後聽得劉備之言,足見有吞併荊州之意,視人如草芥。今日不除,必為子孫之患。」表不答,搖頭而已。蔡氏知其意,遂召弟蔡瑁入,商議此事。瑁曰:「我觀劉備有過人之志,久後必吞荊州。不如先就館舍殺之,告表未晚。」蔡氏曰:「事宜謹細,不可造次。」瑁出點軍。
伊籍知瑁有害玄德之心,夤夜來報,教便離荊州。玄德曰:「吾未辭景升,豈可去也?」籍曰:「公若辭,必遭蔡瑁之害。某與公言之。」玄德遂上馬,未明而行。蔡瑁比及到館舍,玄德已去矣。瑁悔恨至甚,遂寫詩一首於壁間,徑入見表,言曰:「劉備有反亂之意,書反詩於壁上,不辭而去。」
表未信,親詣館舍觀之,果有詩四句。詩曰:
困守荊州已數年,眼前空對舊山川。
蛟龍不是池中物,臥聽風雷飛上天。
劉表大怒,拔劍而言曰:「誓殺無義之徒!」行數步猛省,暗忖曰:「吾與玄德相處許多時來,未常見作詩,此必外人之間諜音牒也。」回步入房,用劍尖刮去此詩,棄劍上馬。蔡瑁請曰:「兵士已點就,可往新野擒劉備。」表曰:「未可往擒,容別圖之。」此可見劉表無決斷處。蔡瑁見表持疑不決,乃暗與姐蔡氏商議:「即目倉廩豐足,欲大會眾官於襄陽,就彼處謀之。」蔡氏曰:「汝見掌軍權,何必問我?」瑁次日稟表曰:「近年成熟,合聚眾官於襄陽,就馳騁人馬遊獵。今日已辦畢,請主人行。」表曰:「吾近日氣疾作,實不能行,可令二子為主待客。」瑁曰:「二子年幼,恐失於禮節,猶欠撫恤之道。」表曰:「新野縣有吾弟玄德,可請待客。」瑁暗喜正中其計,便差人請玄德赴襄陽。
卻說玄德至新野,自知失語,不敢告眾人知。忽使至,請赴會。玄德欲行,忽一人進曰:「使君此去,必有大災。」眾皆大驚。言者是誰,畢竟何如,下回便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