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卷 曹操倉亭破袁紹
卻說沮授被執,曹操待以上賓。授但求死,義不肯屈;放於軍中,盜馬欲歸。操恐為後患,殺之而後甚悔,親自設祭,遂與建墳於黃河渡口,立碑曰「忠烈沮君之墓」。
操乘袁紹之敗,整頓軍馬迤邐追襲。冀州城邑聞操大破袁紹,盡皆膽裂,詣軍前投降。操皆撫慰之。
卻說袁紹幅巾單衣,引八百餘騎,至黎陽北岸,有大將蔣義渠出寨迎接。紹以心腹事盡訴與義渠。義渠乃招諭離散之眾。眾聞紹在,又皆蟻聚。軍威復振,議還冀州。軍行之次,夜宿荒山。紹夜聞哭聲,遂私往聽之。軍皆訴說喪兄失弟,亡伴去親者不可計數,都捶胸而哭曰:「若聽田豐之言,我等怎遭此苦也!」紹大悔曰:「吾不聽田豐之言,兵敗將亡。吾今回去,有何面目而見田豐耶?」次日上馬,正行之間,逢紀引軍來接。紹對逢紀曰:「吾不聽田豐之言,致有此敗。吾今歸去,羞見此人。」逢紀曰:「豐在獄中,聞主公兵敗,撫掌大笑曰:『果不出吾之料也!』」紹大怒曰:「豎儒怎敢笑吾!吾必殺之!」逢紀又曰:「田豐常對獄卒曰:『袁本初再求我時,我卻不用謀矣!』」逢紀累被田豐面折,心中常恨。至此,因紹問,故發譖言。
卻說田豐在獄中,獄吏曰:「與君賀萬全之喜。」豐曰:「何喜可賀?」獄吏曰:「袁將軍全師大敗而回,想必見重於君也。」豐笑曰:「吾死矣!」獄吏問曰:「人皆為君喜,君何言死也?」豐曰:「袁將軍貌寬而內忌,不念忠誠。若勝而喜,猶能赦之;今戰敗則羞,吾不望生。」獄吏未信。忽使人齎劍至,取田豐之首。獄吏方驚,乃具酒食與之。豐曰:「吾知必死,願借利刀。」獄吏皆不忍與之。眾人流淚。豐曰:「大丈夫生於天地間,不識其主而事之者,是無智也!不識嫌疑而進之者,是不明也!今日受死,夫何足惜!」自刎於獄中。
巨鹿田元皓,天姿邁等倫。周朝齊八士,殷室配三仁。
直諫乾袁紹,忠心救兆民。堪嗟牢內死,黃土蓋麒麟。
又有詩歎袁紹雲:
昨朝沮授軍中失,今日田豐獄內亡。
河北棟樑皆折斷,本初焉不喪家邦!
孫盛曰:
觀田豐、沮授之謀,雖良、平何以過之?故君貴審才,臣尚量主。君用忠良,則伯王之業隆;臣奉暗後,則覆亡之禍至。存亡榮辱,常必由茲。豐知紹將敗,敗則己必死,甘冒虎口,以盡忠規。烈士之於所事,慮不存己。夫諸侯之臣,義有去就。況豐與紹非純臣乎?《詩》云:「逝將去汝,適彼樂土。」言去亂邦,就有道可也。
田豐死於獄中,知者皆哭。
袁紹回冀州,心煩意亂,不理政事。其妻劉氏勸立後嗣,共掌軍權。紹所生三子,一甥:長子袁譚,字顯思,出守青州;次子袁熙,字顯奕,出守幽州;三子袁尚,字顯甫,是紹後妻劉氏所生;甥高幹,出守並州。袁尚生得形貌俊偉,紹甚愛之,劉氏常於紹前稱贊尚有才德,紹故留在身邊。自官渡兵敗之後,譚再往青州起兵。熙、乾皆不在,劉氏勸紹立尚為後嗣,令掌軍馬。當初,審配、逢紀與袁尚為輔佐,辛評、郭圖與袁譚為輔佐。四人各為其主,常有不足之心。當時,袁紹與審、逢、郭、辛四人商議,曰:「今吾命弱,吾立其後,為河北之主:長子譚,為人性剛好殺,雖然聰明,事多暴躁;二子熙,善懦難成;三子尚,有英雄之表,禮賢敬士,吾欲立之。汝意何如?」郭圖進曰:「昔日沮授曾諫主公,言猶在耳。授有言曰:世稱『萬人爭逐一兔,一人獲之,貪者遂止,分定故也』。譚為其長,今居於外,此為亂之萌也。自古遷長立幼,家邦不定;廢嫡立庶,天下不安。今軍勢稍挫,曹操壓境,又使譚、尚爭之,乃自取亂之道也。主公且宜理會拒敵之策,勿使家亂。」袁紹不決。人報袁熙自幽州引兵六萬,前來助戰;高幹引兵五萬,自並州來;袁譚引兵五萬,自青州來。紹喜,再整冀州人馬,來戰曹操。
此時操引得勝之兵,陳列於河上,有土人簞食壺漿,以迎王師。操見父老數人,鬚髮盡白,皆拜於地。操請入帳中賜坐,問之曰:「老丈多少年紀?」答曰:「皆近百歲。」操曰:「吾軍士驚擾汝鄉,何喜之?」父老曰:「桓帝時,有黃星見於楚、宋之分,彼遼東殷馗善曉天文,夜宿於此,對老漢等言:『黃星見於乾象,正照此間。後五十年,當有真人起於梁、沛之間,其鋒不可當,天下無敵矣!』今以年紀之,整整五十年。袁本初重斂於民,民皆生怨。丞相興仁義之兵,弔民伐罪,官渡一戰,破袁紹百萬之眾,正應當時殷馗之言,兆民可望太平矣。」操笑曰:「如老丈所言,何以當之!」取酒食絹帛以賜老人。號令三軍:「如有下鄉殺人家雞犬者,如殺人之罪!」於是軍民震服,操亦心中暗喜。
人報袁紹聚四州之兵,得二三十萬,前至倉亭地名下寨。操提兵前進,下寨已定。次日,紹下戰書,操批回:「日下決戰。」使回見紹。兩軍擂鼓,各披掛上馬,布成陣勢。操引諸將出陣,喚紹答話。紹引三子一甥、文官武將,擺於兩邊。操曰:「計窮力盡,不思投降,只待刀臨項上,恐悔不及矣!」紹大怒,回顧眾將曰:「誰敢出馬?」袁尚欲於父前耀武揚威,便舞雙刀,飛馬出陣,來往奔馳。操指曰:「此何人也?」有識者答曰:「此袁紹三子袁尚也。」言猶未畢,一將挺槍早出。操視之,乃徐晃部將史渙也。兩騎相交,不三合,尚撥回馬刺斜而走。史渙趕來,袁尚拈弓搭箭,翻身背射,正中史渙左目,墜馬而死。袁紹見子得勝,揮鞭一指,大隊人馬擁將過來,混戰。從午至酉,各折軍校,日暮分開,鳴金收軍還寨。
操與眾將商議破袁紹必勝之策。程昱獻「十面埋伏」之計,可擒袁紹,令操退軍於河上,先令軍十隊伏之,「紹若追至河上,軍必死戰矣」。操然其計,左右各分五隊:左一隊夏侯惇,左二隊張遼,左三隊李典,左四隊樂進,左五隊夏侯淵;右一隊曹洪,右二隊張郃,右三隊徐晃,右四隊於禁,右五隊高覽。中軍許褚為先鋒。次日,十隊先進,埋伏左右已定。操待半夜,令許褚引兵前進,偽作劫寨之勢。袁紹五寨人馬一齊俱起。許褚回軍便走。袁紹引軍趕來,喊聲不絕;比及天明,趕至河上,曹操軍無去路。操大呼曰:「吾亦在此!諸軍何不死戰?」軍急回身,奮力向前。許褚飛馬當先,力斬十數將。眾皆大亂。袁紹退軍急回,背後曹軍趕來。正行之間,一聲鼓響,左邊夏侯淵,右邊高覽,兩軍衝出,惡殺一陣。袁紹聚三子一甥,死衝血路奔走。又行不到十里,左邊樂進,右邊於禁,肋下殺出一陣,殺得紹軍屍橫遍野,血流成渠。又行不到數里,左邊李典,右邊徐晃,兩軍截殺一陣,殺得袁紹父子膽喪心驚,奔入舊寨。令三軍造飯,方欲待食,左邊張遼,右邊張郃,透寨而入。紹慌上馬,前奔倉亭。人困馬乏,欲待歇息,後面曹操大軍趕來。袁紹捨命而走。正行之間,前面兩軍擺開,乃曹氏宗族魏家枝葉:右壁廂曹洪,左壁廂夏侯惇,當住去路。紹大呼曰:「若不決死戰,必為所擒矣!」奮力衝突,得脫重圍。袁熙、高幹皆被箭傷。
紹連夜走百餘里方脫。所隨馬步人眾約有萬餘,太半皆自潰散,少半皆被殺戮。紹抱三子痛哭一場,不覺昏倒。眾人急救,紹口吐鮮血不止。紹曰:「吾自歷戰數十場,未若官渡、倉亭之失!此天喪吾也!操必追來,汝等各回本州,大起人馬,誓與曹賊以決雌雄!」譚曰:「青州兵糧極多,兒請去,再為整頓。」紹教引辛評、郭圖火急隨袁譚前去理會,恐曹操犯境;令袁熙仍回幽州,高幹再回並州,各去收拾人馬,以備調用。袁紹引袁尚等入冀州養病,令尚與審配、逢紀暫領軍事,城中廣積糧草,準備曹操兵來。
卻說曹操自倉亭大勝,重賞三軍;探察冀州虛實,然後進取。細作探知,回報紹臥病在床,袁尚、審配緊守城池,袁譚、袁熙、高幹皆回本州。眾皆勸操可急攻之。操曰:「冀州糧食極廣,審配又有機謀,急未可拔。見今禾稼在田,功又不成,枉廢民業。姑待秋成,取之未晚。」此是操買民心也。眾曰:「若恤其民,必誤大事。」操曰:「民為邦本,本固邦寧。若廢其民,縱得空城,有何用哉?」正持疑未決之間,忽報:「劉備在汝南得劉辟、龔都數萬之眾。聽知丞相盡提軍馬河北出征,見今令劉辟守汝南,劉備乘虛引軍來攻許昌也。」少刻,荀彧書到,亦言此事。操留曹洪屯兵河上,虛張聲勢。操自提大兵,望汝南來迎劉備。未知勝負如何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