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卷
  青梅煮酒論英雄

  卻說董承等問曰:「公欲用何人?」馬騰曰:「見有豫州牧玄德在此,何不求之?」承曰:「此人雖漢室皇叔,今與曹操作牙爪,安肯行此事耶?」馬騰曰:「觀玄德素有殺操之心,前日圍場中,操迎萬歲之時,雲長背後欲殺之,玄德以目視之,關某遂退去。非不欲圖之,恨操爪牙多,恐力不及耳。公試求之,無不應允。」吳碩曰:「此事不宜太速,各得於心,再容商議。」眾皆散去。
  次日,黑夜裡,董承懷詔,徑往玄德家來。門吏入報。玄德出迎董承,驚曰:「國舅何來?」請入小閣坐定。關、張立於面前。玄德曰:「國舅夤夜至此,必有事故。」承曰:「白日乘馬相訪,正當其禮;只恐曹操見疑,故黑夜相見。」玄德曰:「深荷厚意。」命取酒食相待。承曰:「前日圍場之中,雲長欲殺曹公,將軍動目搖頭而退之,何也?」玄德失驚曰:「公何以知之?」承曰:「人皆不見,獨某立於將軍之側,足見動靜。」玄德不能隱諱,遂曰:「舍弟見操僭越,故不容耳。」承聞,掩面而哭。玄德問其故,承曰:「漢朝若得雲長心地之人為股肱,何憂不太平也!」玄德又恐是操使來試探,乃佯言曰:「曹公治國,何憂不太平也!」承變色而起曰:「公乃漢朝皇叔,故剖肝瀝膽以言之,公何足詐也?」玄德曰:「只恐有詐,故相戲耳。」於是取衣帶詔令觀之,玄德不勝悲憤。又將義狀出示,上止有六位:一,車騎將軍董承;二,長水校尉種輯;三,昭信將軍吳子蘭;四,工部侍郎王子服;五,議郎吳碩;六,西涼太守馬騰。玄德曰:「既公有匡扶社稷之心,備豈不效犬馬之力。」承頓首拜謝。玄德曰:「既奉明詔,萬死不辭。」承曰:「請書大名。」玄德亦書「左將軍劉備」,押了字,付承收了。承曰:「尚容再請三人,共聚『十義』,以圖國賊。」玄德曰:「切宜緩緩施謀,且行事不可輕泄。」共議到五更,承相別去了。
  玄德也防曹操謀害,就下處後園種菜,自己澆灌。雲長曰:「兄不留心於弓馬以取天下,而學小人之事?」玄德曰:「非汝所知也。」雲長但閒,看《春秋》、《左傳》,或演習弓馬。
  次日,關、張不在,玄德正澆菜,許褚、張遼引十數騎,慌入園中曰:「丞相有命,請玄德便行。」玄德問曰:「有甚緊事?」許褚曰:「不知,只教我來請玄德。」玄德只得隨二人入府。曹操正色而言曰:「在家做得好事!」唬得玄德面如土色。操執玄德手,直至後園,曰:「玄德學圃不易!」學圃,種菜也。玄德方才放心,答曰:「無事消閒耳。」操仰面大笑曰:「適來見枝頭梅子青青,忽感去年徵張繡時,道上缺水,將士皆渴,被吾心生一計,以鞭虛指曰:『前面有梅林!』軍士聞之,口皆生唾,由是不渴。今見此梅,不可不賞。又值缸頭煮酒正熟,同邀賢弟小亭一會,以賞其情。」玄德心神方定。隨至小亭,已設樽俎:盤儲青梅,一樽煮酒。二人對坐,開懷暢飲。
  酒至半酣,忽陰雲漠漠,聚雨將來。從人遙指天外龍掛,操與玄德凴欄觀之。操曰:「賢弟知龍變化否?」玄德曰:「未知也。」操曰:「龍能大能小,能升能隱:大則吐霧興雲,翻江攪海;小則埋頭伏爪,隱介藏身;升則飛騰於宇宙之間,隱則潛伏於秋波之內。此龍陽物也,隨時變化。方今春深,龍得其時,與人相比,發則飛升九天,得志則縱橫四海。龍乃可比世之英雄。玄德久歷四方,必知當世之英雄,果有何人也?請試言之。」玄德曰:「備愚眼目,安識英雄?」操曰:「休謙,胸中必有主張。」玄德曰:「備幸叨恩相,得仕於朝;英雄豪傑,實有未知。」操曰:「不識者亦聞其名,願以世俗論之。」玄德曰:「淮南袁術,兵糧足備,可為英雄。」操笑曰:「塚中枯骨,吾早晚必擒之!」玄德曰:「河北袁紹,四世三公,門多故吏;今虎踞冀州之地,手下能事者極多,可為英雄。」操笑曰:「袁紹色厲膽薄,好謀無斷;乾大事而惜身,見小利而忘命。乃疥癬之輩,非英雄也。」玄德曰:「有一人名稱『八俊』,威鎮九州,劉景升可為英雄。」操又笑曰:「劉表酒色之輩,非英雄也。」玄德又曰:「有一人血氣方剛,江東領袖,孫伯符乃英雄也。」操又笑曰:「孫策借父之名,黃口孺子,非英雄也。」玄德又曰:「益州劉季玉,可為英雄乎?」操大笑曰:「劉璋乃守戶之犬耳與主人死守其戶不出也,何足為英雄!」玄德曰:「如張繡、張魯、韓遂等輩,皆何如?」操鼓掌大笑曰:「此皆碌碌小人,何足掛齒!」玄德曰:「捨此之外,備實不知。」操曰:「夫英雄者,胸懷大志,腹隱良謀,有包藏宇宙之機,吐沖天地之志,方可為英雄也。」玄德曰:「誰當之?」操以手先指玄德,後指自己曰:「方今天下,惟使君與操耳。」言未畢,玄德以手中匙箸盡落於地。霹靂雷聲,大雨驟至。操見玄德失箸,便問曰:「為何失箸?」玄德答曰:「聖人云『迅雷風烈必變』。一震之威,乃至於此。」操曰:「雷乃天地陰陽擊搏之聲,何為驚怕?」玄德曰:「備自幼懼雷聲,恨無地而可避。」操乃冷笑,以玄德為無用之人也。曹操雖奸雄,又被玄德瞞過。有詩曰:
  綠滿園林春已終,二人對坐論英雄。
  玉盤堆積青梅滿,金斝飄香煮酒濃。
  匙箸失時知肺腑,風雷吼處動心胸。
  尊前一語瞞曹操,鐵鎖衝開走蟄龍。
  又蘇東坡詩曰:
  身外浮雲更有身,區區雷電若為神。
  山頭只作嬰兒哭,多少人間落箸人!天下廬山最高。有修行人在上看雲,在山腰下聞霹靂之聲,上面聽得如嬰兒啼哭,正引這段故事出來。
  大雨方住,見兩人撞入後園,手提寶劍,突至亭前,左右皆當不住。操視之,乃關、張也。原來二人城外射箭方回,聽得玄德被張遼、許褚請將去了,慌忙來相府打聽,知在後園,只恐有失,故衝突而入。卻見玄德與操對坐飲酒,二人按劍不入。曹操問二人何來,雲長答曰:「聽知丞相和兄飲酒,特來舞劍,以助一笑。」操知其意,笑曰:「此非鴻門會,安用項莊、項伯乎?」玄德亦笑。操命取酒與二「樊噲」壓驚。關、張拜謝。
  須臾席散,玄德辭操而歸。雲長曰:「險些驚殺我兩個!」玄德以落箸事說與關、張,關、張不解。玄德曰:「吾之學圃懼雷,其理頗同。曹操奸雄之輩,早晚必有人在此窺覷。吾種菜之故,欲使操知我無用;失匙箸者,蓋懼操言我亦英雄矣。予未能答,忽一聲雷震,只說懼雷,使操看我如同小兒,不相害也。」關、張曰:「兄之高明遠見,瞞過曹操也!」
  操次日又請玄德扶頭。正飲間,人報曰:「滿寵去體察袁紹而回。」操召入問曰:「吾差汝去河北採訪民物如何?」寵曰:「民物如故,公孫瓚已被袁紹破了。」玄德曰:「願聞其詳。」寵曰:「瓚與紹戰不利,退守冀州,築城為圈,圈上建樓,可高十丈,名曰易京樓,積穀三十萬以自守。戰士出入不息,或有被袁紹圍者,眾將請救之。瓚曰:『若救一人,後之戰者,只指望人救,不肯死戰。』因此袁紹兵來,多有降者。瓚勢孤,求於張燕,暗約舉火為號,內應外合。正去下書,差去人被袁紹擒之,卻來城外放火。瓚自出戰,伏兵四起,軍馬折其太半。退守城中,被袁紹穿地,直入瓚所居之樓下,放火為號。瓚無走路,先殺妻子,然後自縊,遂被一火焚之。」後史官論公孫瓚,論曰:
  自帝室王公之胄,皆生長脂膄,不知稼穡,其能厲行飭身,卓然不群者,或未聞焉。劉虞守道慕名,以忠厚自牧,美哉乎季漢之名宗子也!若虞、瓚無間,同情共力,糾人完聚蓄,貢父曰:「按文『人』下少一字不成文,理當有一『眾』字。」保燕、薊之饒,繕兵昭武,以臨群雄之隙,舍諸天運,徵乎人文,則古之休烈,何遠之有!
  「今袁紹得其瓚軍。紹弟袁術在淮南驕傲過度,不恤軍民,眾皆背反。術使人歸帝號於袁紹,紹始於北方登基。紹使人取玉璽,術約親送到。見今棄淮南,欲歸河北。若二人協力,急難收復。乞丞相作急圖之。」玄德起身曰:「術若投紹,必從徐州過。備請一軍,就半路絕擊,術可擒矣。」操喜曰:「來日奏帝,便教登程。」
  次日,玄德面了君,操差朱靈、路昭引兵五萬,令玄德總督,去拿袁術。玄德辭帝,帝泣送之。玄德到家,星夜收拾軍器鞍馬,掛了將軍印,催督便行。董承趕出十里長亭送玄德。玄德曰:「國舅寧耐,某此行必有變約,自當持書奉報。」承曰:「公宜掛念,勿負帝心。」二人分別。關、張在馬上問曰:「兄今番出征,如此慌速,何也?」玄德曰:「吾乃籠中鳥、網中魚。此一行,如魚入海、鳥上青霄,不受羅網中之羈絆也。曹公只可同憂,不可同樂;若心一變,死無地矣。」關、張遂催朱靈、路昭軍馬速行。
  時有郭嘉考較錢糧方回,聽知曹公已遣玄德進兵徐州,慌入諫曰:「丞相令劉玄德督軍何意?」操曰:「欲截袁術耳。」程昱曰:「昔日劉備為豫州牧時,某等苦諫,丞相不聽。今日又與之兵:乃放龍入海,放虎歸山。後欲治之,其可得乎?」郭嘉曰:「備有雄才,又得民心,關、張皆有萬人之敵。以嘉觀之,非久為人之下者,其謀不可測也。古人之言:『一日縱敵,萬世之患。』今以兵與之,如虎添翼也。丞相可察之。」操曰:「吾觀劉備閒中學圃,醉後畏雷,亦非成業之人,何憂之有?」程昱曰:「學圃者,故瞞丞相;畏雷聲者,非其本情也。丞相明照天下,何被劉備瞞過?」操頓足曰:「吾被此人欺詐,何人與吾星夜擒來?」一人昂然而出曰:「某只用五百軍馬,綁縛劉備,關、張,獻於府下。」此人是誰,且聽下回分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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