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二回
  馬為月老姪得嬌妻 虎作冰人叔收美妾

  文畀慌忙拉緊韁絲,伏在馬背。那人道:「你這孩子不會騎馬,倒要在此闖道。」又一人道:「看他年紀甚小,驚得這樣,像是失了路的。」兩人攔住文畀,後面車子已上來,車中人似乎聽見,掀開簾子,露出半面,把畀郎仔細看過,旁邊還有女子坐著。車中人間他說道:「誰家小後生,像是不會騎牲口的?」重複掀簾,吩咐馬上人道:「你們不要亂喝,跌下了馬,倒不方便,不如聽他去罷。」文畀初則聽了馬上人的話,好不耐煩,欲待與他搶白,不知是什麼人,怕他用武。便只顧著這匹馬,要跑開去。揚起鞭子,卻又下敢打下,進退兩難,嚇得面紅耳熱,絕不則聲.忽聽率中吩咐,心始放下。此時馬已讓在道旁,車已上前。文畀正等另覓路徑,那馬頭也不回,只顧跟車而走。原來駕車者有一牝騾,文畀騎的紫騮,是一牡馬。車跨上轅的家人,盡力打來,車中又復止住,文畀怕跌,無法可施。
  走不多路,已見城牆,望著前面數騎入城,轎車亦入,文畀也只得跟進。一直大街,約有半里光景,一座府第,絕大排場,只見車馬由正門而入,暗忖:是何衙門,倒與京中踢第彷彿?右邊一帶露出紅牆,圍著殿宇。文畀正要問個明白,那馬肚帶已鬆,險些吃跌。仍然緊扳鞍鞽,由他走踱,早已進了府門。因恐犯了衙門規矩,愈加著急。那馬上的人,已下馬走出,看見文畀面紅頸赤,滿頭是汗,不禁發笑。偏是這馬要吃起水來,而道左旁擺著洗衣水盆,馬竟就盆而飲,立住不動。文畀弄得沒法。眾人出聲大笑。因向那笑的人道「快替我拉一拉開。」一人道:「你這孩子倒也好笑,不會騎馬,只好由他去了,誰替你來拉?」文畀聽了好氣,雙手緊捧韁絲,汗流滿面。不防馬蹄一起,水盆順勢翻倒,連衣服翻出在外。馬已著驚而跑,衝入儀門之內。將近大堂。堂簾拉上拴住乃騾,馬又歡喜跳躍,緊傍身邊,撫擦聞嗅一會,直到大堂之上。文畀急得魂不附體。後堂走出人來,執著鞭子要打。文畀大喊諭「不要打它我要跌了。」那人住手,細看文畀,哈哈大笑。問道:「你是那裡來的?怎跟著到這裡胡鬧?這是什麼所在,快走下來!」一頭說,一頭就來拉定高頰襷,馬上不動。文畀扒了下來,魂靈方始上身,還只管汗流氣喘。那人把馬西過東廊,拴在柱上。文畀問道:「我因怕跌,聽馬入城,不期到此,實未知這裡是何所在!」那人道:「看你像個讀書子弟,原來是不識字的!方才進門時,那懸著的匾對,你豈未見?還怎問的?」文畀道:「並未見有匾對。」那人道:「方才你闖了夫人的道,看你俊俏後生,知是讀書人家出來的,所以饒你。如今跟了進府,咱們公爺已經知道,停會你知曉得了!」
  文畀摸不著頭腦,還要問問。那人道;「咱這府裡.是天下第一家世家,誰人不知?有你這傻貨,沒些來由撞撞進來,真正笑得教人!」文界被他奚落很不耐講聽說天下第一家,忽然想起昨晚在店,錢庶母曾說,今日要過曲阜縣境,莫非這城就是曲阜城?這府中必定是衍聖公府了,所以他說公爺。想了一會,暗暗好笑怎騎在馬背上,如此糊塗?國記起方才情景,著實惶愧。又想:這些家人們的調笑,殊屬可惡,不如瞞著到底。他夫人必定告訴聖公,待他請我進去,然後說明來歷來遲。因在堂上踱來踱去。忽見兩個小丫鬟傳話出來,說:「公爺叫請闖道的後生進來相會。」那家人遂向文畀道:「公爺請你進去,快隨我來。」文畀暗喜:「此必夫人之意,相見之後,定有機緣。」即忙跟他進來。聖公立在客廳階下,文畀趨前一揖,聖公讓進,固請上坐。文畀辭上再三,然後告坐。聖公問道:「適間拙荊同著小女娥青,從族人家賀喜回來,說起在城外遇一小學生,看他不會騎馬失路的光景,捧著轡頭,聽馬走踱,逕跟入府。本爵冒昧請見,請問小學生台族貴鄉?是何名氏?適從何來,乃至馳驅失范?乞示其詳。」文畀見聖公詞意尚是謙沖,惟以小學生相呼,未免輕量已甚。遂把家人們屢次奚落、數說、嘲笑,一種可惡之狀,一齊說將出來。登時變色,拱揖答道:「小生姓文,自吳江送眷進京,途中以困於輪輻之故,偶然騎馬,不期相失。小生不善控馭,縱其所之。馬喜同群,以致闖入夫人前導,較為從者所叱,是以跟蹤入府,小生惶懼異常!眾紀綱明知小生失路,任意揶揄,幸獲夫人轉達,辱荷見召,伏望恕其無知之罪!公爺世守林廟,禮樂之宗,執事生徒,英才濟濟。未審何者為大學生?何者為小學生?將以學業分科乎?抑專論年歲乎?倒要請教明白?」
  聖公見話有因,疾忙改容,起來告罪道:「頃間不知族貴,遽相輕視。自愧肉眼,唐突高賢,幸勿見罪!既是吳江文氏,則拙荊母族之姻婭也。敢問親翁何以到此?貴眷現在何處?」文畀聽得姻婭二字,方想道:「全氏表叔乃聖公僚婿。」因陪笑答道:「公爺係小生長親,如此稱呼,卻不敢當。」聖公道:「公相子孫眾多,親翁尊人是第幾行?」文畀起立,對道:「家父表字雲從,小生上有八兄,因家母回南拜壽,事畢旋京,在路與甘四叔並騎前行,突遇一虎,家叔縱鞭追趕,小生落後,以致到此。此時家眷,諒在前站矣。」聖公愕然良久道:「如此說來,親翁正是前年舉神童的,已授編修。怪道……」說到此處,便住了口,沉吟良久,接說道:「聞親翁與計四叔,並庚先兄長君,三代同年月日,都是太君壽誕,且自幼即有異夢:一夢龍,一夢虎,一夢馬,卻記不清親翁何夢。聽說公相占過神數,三夢並為婚姻之兆。今親翁因騎馬失途,以至到此。令叔父逐虎,與親翁相失,皆非偶然。方才拙荊說起,昨日得了異夢,有人騎馬進府,故途中相值,即已留心。及聞親翁之馬跑到堂上,遂確信此夢應在親翁身上。想親翁所夢,必定是馬無疑了!」文畀似信不信,也沒答應。聖公尚欲有言,只見家人進來報知,縣尊來拜。聖公向文畀道:「這知縣是同族兄弟,親翁無須迴避。」兩人起立,迎出階前,縣尊已進來了,彼此通問,聖公代文畀述明。縣尊大喜道:「不圖今日得晤鎮國公文孫,萬分僥倖矣!」縣令與聖公商議林廟歲脩應發公用、應僱夫役數目,聖公即命擺酒,向文畀道:「今日駕臨,倉卒之中,簡慢已極!尚屈係翁暫留一二日,暢聆謦欬。貴眷已在前途,即煩縣尊回衙,撥幾名乾役先行馳報,以安太親母之心,可也!」文畀謙謝,酒已擺上,文畀不肯首坐。曲阜縣道:「弟於此官,如尊府六叔之在吳江,令叔不當客於府中,弟自無上坐之禮矣。」文畀不得已,告僭人坐。三人細詢家常,笑言款洽,已是掌燈時候。縣令道:「今夜尚有應治官書,不及久留,明日當更奉陪。」起身告辭。聖公又把通報家眷之事,諄諄囑咐。兩人送出屏門,待其上轎。然後進來。聖公就留進內書房,洗盞更酌,慇懃勸酒。探以經史疑義,文畀家學淵源,如灌河決溜,滾滾不窮。李夫人在隔壁,竊聽得心花朵朵開放,暗忖:我妹子誇舅氏一家,個個詞宗,非虛語也!
  次日清晨,聖公陪往聖廟,文畀謁聖畢,詩情勃勃。聖公預備下筆硯花箋,即請留題。文畀謙遜一番,握筆而題道:
  巍巍闕裡五雲間,道德光華氣蔚然,
  幸入宮牆依宇下,恍聞詩禮訓庭前
  朝懷東魯三千里,夜夢南天十四年,
  此日摳衣親拜舞,餘生栩栩樂無邊。
  聖公見其振筆直書,有如宿構,字法秀勁,筆筆楮河南。聖公待其書完,忙接過諷詠,覺情文交至,於無可形容處形容出來,與歷來名人所題,另是一付杼柚,不覺贊不容口。文畀謙遜了一會,走出殿除,從廊下穿去。聖公過去指疾,這是詩禮堂,這是唐槐。文畀討過筆硯,就題詩禮堂:
  庭訓親承獨立時,導聞何事叩吾師;
  相攸當日無他格,學禮閒來湧白圭。
  因在花箋上接題唐槐:
  彩果唐槐氣鬱蔥,羨他千載受春風;
  願為一寸階前草,長在尼山雨露中。
  聖公道:「觀此詩,可見親翁仰止之極思矣!」因復領看檜樹,文畀復題:
  無枝無葉不輪囷,為愛當年手植人;
  一段燼餘三尺木,普天萬古頌長春。
  聖公擊節道:「如此出奇,何患枯寂?字字切合,真作手也!」因復謁顏子廟,題雲:
  陋巷巍然在,終身好學功;
  千秋樂不改,萬世教無窮。
  年盡希難老,家誰慕履空?
  豈知庸玉汝,大造有神工!
  文畀愈寫愈高興.聖公愈著愈佩服,道:「親翁造作,突過前人。家學淵源,自不消說。只是二氏禍興,聖教晦塞已久,天生公相,崇正辟邪,使後世復睹昌明之盛。而親翁佳什,又實是足以表揚美富。就此數詩中,有關盛衰之氣運,自當冠請前人題詠之上,什襲藏之!」文畀愧謝不敢。
  聖公攜詩一同出來,帶走帶看,十分得意。回到內書房,用過午膳,聖公請文畀隨意歇息,告使入內,將詩遞與李夫人觀看。
  夫人自幼嫻詩,接過花箋,逐首看來,愛其楷法秀勁,十分歡喜。娥青在旁,不加贊語。
  夫人看完,特將詩禮堂一首反覆吟玩,對聖公道:「文郎真有心人也,求婚之意,已見於此。且此娥育恰合,這是天緣巧湊,不可當面錯過!」娥青聞言,進入房內。
  原來李夫人因自已無女,怕詩學沒有傳人,娥青是聖公嫡堂兄女,聰敏機警,夫人愛如己出。九歲失恃,聖公領了過來,夫人盡心教訓。到十四五歲,詩詞居然成家。東陽長女為遺珠媳婦,誇揚文氏子孫博學高才,聖公夫婦久已傾倒,欲為娥青擇婿。只緣素臣子孫都是生下地就定了親的,不好造次。要托全身為謀,未有機緣。
  此時見文畀絝年玉貌,愈切攀援,因借題詩,以試其才。及李夫人看詩,結婚之意已決。聖公道:「夫人所見誠是。待我出去,就與他說明何如?」夫人道:「這卻不妥,還是修書與我妹子,請妹丈作媒,才是大方。此詩妙在引用南容,絕不牽強;彼又未知娥青是咱們猶子,天然湊合。則求親允親,均應出之有意無意之間。不如說我尤愛此詩,欲其另眷一通,不設花箋。彼心會意,出信物以書其上,不盟誓而有盟誓。然後托全家執柯,事無不諧!若當面討婚,則彼此皆自輕矣!」聖公點頭稱善,出對文畀說:「拙荊贊頌諸作,心悅誠眼。尤愛此詩禮堂一絕,深情繾綣,遠勝千尺桃花。欲求親翁眷寫出來,日夕把玩,不知可否?」文畀覺其意,暗想:我若得婿娥青,此詩固若左券;即祖父不允,亦說吟詩禮堂之作,與婚姻無涉也。因便允許。聖公入內,命丫鬟送出筆墨注硯,卻獨少縑素。文畀暗忖:此亦有心。我連日厚擾,亦不可無以表意。因在貼身解下御賜雙鳳繡帕,楷寫前詩,交丫鬟送進。聖公夫婦大喜道:「文郎真有心人也!」夫人兼愛繡帕,繡法既精,采頭又好,自已進後房去交付。娥青腼腆收受,私下去諷詠把玩不題。
  次日清晨,設席餞行,著家人隨護,於十七日至桐城驛趕上家眷。
  隔晚十六日,跟隨文驌家將已回報,文驌追虎,文畀在道,俱無蹤跡,把眾人俱嚇壞了。鳳姐更是哭泣不止,道:「怎三個同年月日所生,兩月內俱有分離之事?文畀說二十四叔常夢虎,施郎常夢龍,自己常夢馬。如今眼見兩人都受龍虎之厄,文畀不會騎馬,亦必受馬之禍矣!」蛟吟及子女委曲勸慰,才得收淚,打發家將,多帶家丁,重去分頭查訪。這日忽得文畀,真如從天而下,喜不可言。只愁一文驌了。
  當下重賞孔家來人,諄謝聖公夫婦,吩咐馬夫緩緩而行。
  十八日,宿荏平。十九日,宿高唐州。二十日,宿恩縣。二十一日,宿德州。每日只行六、七十里,以待文驌,卻絕無消息。家將、家丁回報,在原路上,四遠山林村鎮及曲阜縣城內城外都尋遍了,並沒蹤跡。大家重複著急。文騏、文彪、文駿、鵲姐尤切憂心,一夜不曾合眼。
  次日,至景州駐宿;有王府官員在店守等,說二十四駙馬現在王府。鳳姐等俱大喜,各人心頭一塊大石落下。於是文鳳、文鼇、文騏、文彪俱赴王府,一則看弟,一則去拜涇王。
  這涇王名祐橓,是陸太妃之子,因景王國除,分藩於此,係四位駙馬之叔岳,原要去拜見的。是日下店甚早,到王府中,日才過午。涇王同文驌出見,兄弟相逢,根問起來,方知其故。
  那日,文驌趕虎,緊趕緊走,慢趕慢走。一日一夜,至次日早晨,趕有五六百里。在南留智北邊,趕入一大圍場之中。文驌暗想:虎入圍場,必難逃命,箭可得矣。因拍馬加鞭,直趕進去。那知圍場中都是一班女子,那虎已被眾槍攆死,忽見男子跑入,便都發喊:「地面攔阻閒人的,都往那裡去了?!」亂哄著來趕打文驌。文驌使起雙錘,一面架隔,一面喝道:「丫頭們休得動粗,那虎是我先射傷趕將來的,如今也不與你們爭虎,只消還了我那枝箭就是了。」那些女兵都發忿起來,罵道:「瞎眼的死囚!這是什麼所在,敢於放肆,開口罵人,不怕砍頭的嗎?」各執槍棒,直裹上來,把文驌圍在中間,亂搠亂打。南邊又跑來許多紮巾的男子,張弓搭箭,截住去路。
  文驌暗忖:這丫頭怎當得起我一錘?若不施逞本事,又怕受傷。見西南槍箭叢密,東北人少,便直衝過去。恰好碰著一個少年女子,騎著白馬,手執雙刀。帶幾個女兵,從北而來。見文驌馬到,便砍一刀。被文驌手起一錘,將刀打落。輕舒猿臂,提將過來,夾在脅下。登時把一圍場的人都嚇出魂來,喝道:「那死囚,這是郡主娘娘,你死也死不及了!」文驌猛吃一驚。欲待放下,又怕逃不出去。定一定心想:既是郡主,這些男女必不敢放箭戳槍;我騎的是劣馬,只要衝出陣去,撩下郡主,連夜逃跑,便可脫禍。因把銅錘插入腰間,提著郡主,望南甩舞出來。
  那些女兵內侍,真個不敢施放槍亂卻惱了帳中一位王妃,兩位公主。跨馬持槍,直殺下來。王妃道:「反了,反了,若容這強盜白日劫了郡主去,還成個世界嗎?拼著我這一塊肉罷!」吩咐眾人:「休顧郡主生死,只要捉住強盜,萬剮千刀,替郡主報仇就是了!」眾人得令,並力上前。
  文驌著慌,仍把郡主夾在肋下,拔出銅錘,招架槍箭。卻當不起王妃、公主俱甚勇猛。自己肋下夾著一人,只用得一臂之力,如何招架?抵死遮攔了一會,被那少年公主一股紅綿套索兜頭套住,拉下馬來。王妃急喊:「眾人休放冷箭,如今是要顧郡主性命的了!」
  文驌此時無奈,率性把郡主攔腰緊搿,喊道:「我實不知是郡主,怕傷自己性命,以致冒犯到此地位,實顧不得了!我的性命,便是郡主的性命,你們苦用刀斧來砍,我只用力一搿,郡主就沒命了!」眾人面面廝覷,不敢動手。郡主大哭道:「母親、姑娘休顧我性命!我受這強盜之辱,生不如死,只求剮這強盜,替我報仇就是了!」文驌面如土色。王妃垂淚沉吟。
  只見眾人齊喊:「王爺來了!」那王爺喘吁吁的下了馬,向年長的公主說道:「妹子,怎這樣世界有這等怪事?」一頭說,一頭看文驌,即失驚道:「你是文駙馬呀!怎做起強盜來?」王妃驚問:「是那個文駙馬!」王爺指著幼年公主道:「便是姪女的駙馬。文驌是素父末子,素父家教,怎有這等敗類?快些放手!這是要見駕的事,也不能便處置你的了!」那幼年公主羞得滿面通紅,急得滿眼流淚,如飛奔回帳房。文驌把郡主放開,王妃公主扶起,亦領入帳房。
  文驌解去紅綿套索,爬將起來,拂拭灰塵,向王爺深深一揖道:「叔岳大王在上,容姪婿一言!姪婿昨日自濟寧起旱進京,途遇猛虎,射中其腹。虎帶箭而逃,是欽賜的金批御箭,不敢失落,故直追至此。不知這圍場內皆是女人,冒昧突入,被女兵鞭打。姪婿說:『我不爭虎,只須還我原箭。』女兵不由分說打罵交加,截住去路,要殺要砍。姪婿欲待動粗,怕傷女兵性命;若不動粗,又怕傷自己性命。正在兩難,恰值郡主一刀砍來,姪婿將錘隔落,趁手提過,衝出圍去。意在禁住眾兵槍箭,得脫重圍,便把郡主撇下。卻不知是叔岳的圍場,也不知所提者是叔岳的郡主。如今求推姪婿父兄薄面,情願向郡主前叩頭服罪,恕其無知冒犯。若一至駕前,則佳好之罪,或得見原於皇上,聽不得見原於父兄!姪婿寧碎骨於叔岳尊前,不敢動祖母及父兄之怒也!」
  王爺問眾女兵:「駙馬爺這些話是真的嗎?」眾女兵知是文駙馬,小公主又現在帳中,誰敢添言造語?內中還有小公主的宮女,一發害怕,便先承認說:「駙馬爺的話,句句是真的。」宮女也俱承認,但說:「那時若知道是駙馬爺,宮女們便再不敢放肆了!」王爺吩咐內監:「先送駙馬爺至府。請白駙馬陪著,寡人隨後便來。」內監去抬銅錘,卻拿不起。兩人共舉,方抬了起來,滿面失色。請文驌上馬,簇擁而去。
  王爺進帳房。把文驌之言述了一遍,道:「寡人已問過眾宮女,說句句是真。是他射傷的虎,只求還原箭,我們還不依,打罵交加,要砍要殺,他就明知是郡主,為一時免禍之計,也怪他不得!若告到皇上跟前,怕沒有便宜討得出來!他因怕動父兄之怒,情願向郡主磕頭服罪。郡主不便見他,令向賢妃前服禮,令宮女們磕頭服罪以答之,把金批御箭還了他,撇開這事罷!」王妃道:「妾身與姑娘俱在這裡商量,沒個法兒。妾身父母與姑娘翁姑合家性命,俱是文老伯救的,他就有不是,也不便與他計較;況且還礙得皇上、兩立及姪女的分上!但只郡主執性,雖駙馬不願報仇,卻以死自督,說被文駙馬提來搿抱,斷無面目偷生人世!郡主的執性,是大王知道的,方才交給小公主,先回府委曲勸他。將來日子正長,如何防備得許多?看文駙馬相貌武藝,正是女兒對頭,不忍傷女兵性命,存心仁厚可知,但已尚婚公主,堂堂郡主,豈有為妾之禮?除了這法,又難保郡主性命,這卻是一件難處之事哩!」
  王爺道:「若提起素父,休說為郡主性命起見,便平白說與駙馬為妾,也報不來他的恩!單是賢妃的父母合家性命嗎?寡人的父母合家性命、不是素父,誰人能救?況唐堯二女,曾共嫁一鱞,也不是行不得的事。現在素父之妾,不是郡主嗎?我們且回府,看郡主之意若何。若決意輕生,便啟知太妃,再作計較罷了!」
  於是一齊回府,先擺宴款待文驌,王爺致謝:「適間不知原委,語言之間,多有得罪!」文驌亦再三伏罪。
  席散後。王爺進宮、王妃說:「郡主之意已定,不肯偷生。」王爺因同大公主、王妃,齊見太妃,啟知此事。這太妃便是陸太妃,王爺便是涇王祐橓,王妃便是白玉麟之女,陪文驌的駙馬,便是玉麟之子白圭,年長公主,便是太妃親女、白圭之妻。太妃六十壽誕,婿女俱來慶祝,小公上亦奉天子之命而來。因太妃、玉麟飛武,故涇王妹妃俱嫻武事,設此圍場,獵取禽獸,以致惹出這段事端。
  當下涇王復說:「若太妃娘娘許給此姻,卻也有天緣在內。文駙馬於昨日在濟寧起身,途中不遇虎,怎今日就得趕至此地?那虎又豈有不向山野逃跑,肯反進圍場送死,豈非天緣?」
  太妃道:「你岳父一家性命,俱由素父保全;先帝幽禁木籠,全虧素父援救,其恩固大。即我老身,若非素父,至今一海島中老嫗而已!以一女酬恩,豈為過耶?況公主德性寬洪,與孫女又極相好。文駙馬現願叩頭伏罪,將來夫婦妻妾間,自必和順。孫女有七八位母姨俱嫁文家,更不愁無人照拂。此天緣,亦良緣也!當速令駙馬作伐,不必遲疑!」
  涇王等遵命,即托白圭撮合。文驌道:「姪婿聽無不從,但須皇上及家父作主。姪婿進京,自必力求家兄轉奏家父,皇上處則須叔岳奏知也。」白圭回覆。涇王一面啟奏,一面請太妃作札通知皇妃、貴妃,便去懇求小公主,小公主含羞應允。至夜,復大排筵宴,款待嬌客。豈知郡主輾轉思量,在眾人前受此大辱,即因舊恩,不思報復,豈可反事兇人?定了主意,捉空懸樑,竟行自縊。正是:
  白虎初從圍內死,紅鸞又向閣中亡。
  總評
  素臣一數,已將文施後事盡情透露,卻並未於數外添設。而是日是時又恰宜占得此數,此謂人巧極而天工錯。
  聖公問文畀一段話,明為三人總提立柱;妙以「似信不信,也沒答應」八字。圓虛而靈活之鏡花水月,無一痕跡可尋。
  寫文畀不會來馬,細板、足極、亦趣極。人有人趣,馬有馬趣,各極其妙。如就盆飲水,踏翻水盆,連衣翻起,著驚而跑,喜乃騍馬,緊傍、挨、擦、聞、嗅而行,竟跑進府,直入大堂,皆馬趣也;由馬走踱,「替我拉開!」滿頭是汗,緊扳鞍鞽,只怕要跌,喊「不要打!」兩手緊捧,汗流滿面,魂靈上身,板成一片,坐不下去,皆人趣也!竊恐顧虎頭寫生,未必有此筆筆添毫之技。家人稱「孩子」剛聽之,聖公稱「小學生」則不悅。以家人不足較也。不特不足較,並不敢較;一較便恐打馬,便致跌壞手腳。仍是寫文畀不會騎馬也。
  敘木盆一事,令眾人發笑者,媚之也;恐其打馬而即立以自解,並作擔語,以發其關,非媚而何?此寫怕打馬之極致,則亦寫不會騎馬之極致也!
  家人云:「怎不識字?」文畀雲:「何曾見甚匾對?」此寫怕跌之極致,則亦寫不會騎馬之極致也。不特不見匾對是怕跌;即忽然想起亦是怕跌。否則一進城便有衍聖公在心,何至到其府尚不知,聞公爺而尚不知,直至說出「從古第一家」而後想起也?自文驌一去而刻刻怕跌,即入城而不知為曲阜之城;入府而不知為聖公之府矣。然則「忽然想起」仍是寫文畀不會騎馬之極致也。
  問:文畀任家人輕薄,絕口不提官位,亦是寫帕跌,寫不會騎馬否?曰:非也!文畀秉素臣家教,自無以腐鼠嚴人之事。若因怕跌而不提,則平日必開口便提,而豈素父之子性哉!且文氏一家幾具百官之富,自視區區一職如芥子,然非被「小學生」一激,亦必不「下官編修」脫口而出也!豈如鄉里小兒驟得一官,即滿口官腔者耶?
  文驌入圍場,若如鄉里小幾,開口便吐字腔,則斷無此一場大亂矣!亦由夙秉家教之故。以天子之婿、公相之子,至生死急迫之時,猶絕口不提官閥,總緣平時沐浴觀感,無非重天倫、輕勢位、篤至性、廣仁術,之善政善教,惻隱既切羞惡復深。一提官閥,便得罪父母,辱沒家聲,故直至涇王認出,方始求推薄面,且寧碎骨於王前不敢重祖母父兄之怒。孟子曰:「所惡有甚於死者,此也!」寫素臣家教之嚴之善至此,方是前無古人,後無來者。
  文驌被擒必用小公主紅棉套索,隨手涉趣之筆。
  一提素臣,而王妃、涇王、太妃即無不百怨皆空者,德之感人如是。古人有黃河如帶,泰山如礪之誓,惟素臣足以當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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