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四十一回
  素父思親成疾教子孫絕欲三年 聖君盡孝垂危聞冰淵忽驅二豎

  素臣等吃驚不小,忙問何事。素臣見是懷民上前執他的人懷恩氣喘吁吁,呆了一會,才說出:「周太后駕崩,天子哭暈,滿地亂滾。」素臣聞信,不覺悲從中來,淚隨聲下。諸臣亦感泣涕零,商議喪儀諸事。素臣收淚,囑咐懷恩小心保護聖躬,勿過哀痛。懷恩道:「皇上已命老奴傳語各位老先生,一切典儀,均照成例施行。大皇太后遺詔,即請公相主筆,黎明即鬚髮表,將遺詔頒行天下外國,不必啟奏定奪。坐上純學性成,看起來,七日之內,只有哭泣的時候了。」素臣再三囑托,懷恩進去。
  於是於喬等參酌會典,定下臣民目孝服飾,咨商禮部,趕緊頒發。次日午後,大皇太后小斂,奉安水思殿。素臣等哭臨,送入梓宮,即承值幾筵前差使。天子過於哀毀,到第七日,果然不能起立,諸臣著急。太醫下藥,竟至不能落咽。素臣執事頗煩,恭敬悲哀,心神攪得不定。天子知其操勞太過,忙叫懷恩慰譬。素臣亦勸天子節哀。因素明添派龍、麟進班,自己告假出來。哪知病勢竟日漸加增,到了十日之後,精神委頓,不思飲食。內閣議上尊溢,須素臣首列,不得已,這日力疾入朝,擬好章冊文,公同簽押。遂於三月二十四日,恭上大行太皇太后尊諡,曰:孝肅貞順,康懿光烈,輔天成聖睿皇后。是日告廟,遣徑王祐橓行禮。天子復准素臣假期,四月內奉安山陵典禮,已改命劉健攝事,以便安心調理。素臣哪裡放得下心.又恐水夫人奔喪,一路勞頓,愈益愁煩。誰知天子於大事之次日,已差內侍馳驛至吳江,宣太皇太后遺囑,阻住宣城太君奔喪。水夫人聞訃痛哭易服,合府衰麻,持三年喪不敢違詔。只得命文鵬夫妻、田氏、璇姑、素娥、湘靈、天淵俱奔喪進京,單留文甲、文由夫婦在家服侍。
  田氏等於五月初十日到京,忽見素臣枯槁之容,大驚道:「相公何不自愛,羸瘠若此?」紅玉道:「相公一心掛念婆婆,精神日減,肌肉日消。復值太皇太后之變,不食者三日,至今朝暮進一溢米,以致如此。」田氏等百般勸慰。見素臣哀毀如此,聞遺囑有百日之說,過了百日,即約同遺珠入宮,求皇后、皇妃轉奏天子,聽歸終養。天子揮淚應允。素臣見天子哀毀骨立,不忍言歸,急入宮奏天子,欲終喪制。天子泣道:「此朕所深願,但不特反汗,兼如遺囑何?」素臣泣奏皇上鑒臣苦衷允臣之奏,非反汗,亦非不遵遺囑也!」天子心感其願,復揮淚允准。七月內,令文鶴夫婦將田氏等復送回南。
  八月中,素臣弟姪中南榜者復五人。十一月,文男得子,名篩,十八年二月,素臣弟姪中式者四人。三月殿試,狀元顧鼎臣,四人中,兩人殿試二甲,入館肄業;兩人中三甲,吏部觀政。
  天子因哀毀成疾,日重一日。至五月庚寅,病勢大漸,召素臣、文龍、文麟、劉健、劉遷、劉大夏六人入受顧命,令皇子出拜,執素臣手唏噓泣下道:「朕賴素父輔政,垂三十年,辟除佛、老,移易風俗,遂臻盛治。今當臨別,無可戀者,獨素父之德未酬萬一。巨君臣交篤,至於此極,而一但分手,為悵然耳!大皇太后遺囑,令世世子孫與素父為婚姻,勿忘素父功德。素父二十四子,除已封公、侯、駙馬、伯及儀賓外,餘俱封為列侯。朕有幼女,可字素父末子;朕太子及諸皇子,現有未聘於九人,未寧女十四人,其以九男定素父孫女富、(分刂)、沅、畹、則、畔、汾、前、倫為妃,以十四女宇素父孫畕、畾、(四田)、剴、本、來、奮、判、制、濬、賜、畦、劍為婦。劉先生可書之於策,俟聯喪畢,各按次序,舉行六禮。素臣惶恐辭謝。
  天子道:「素父勿辭,使朕得報命於太皇太后也!」劉健遵旨,即在御前,將皇女及各皇孫、各皇孫女,挨次順序,與素臣末子、諸孫、諸孫子,年歲相准,捉對列名,存於內閣。天子命太子跪於榻前,囑令:「事素父如父,諸臣如師,國事皆請命而行,勿自專也!」復謂素父:「太子本中人以下之資,賴四友切磋,至於中人。而可善可惡,若一狎群小,將猝然入於不可知之域!乞素父少留數年,如嚴師之督其子弟,庶有療乎?昔昭烈雲:『如其不才,君可自取!』此誠君臣魚水,出自肺腑之言!而時異勢殊,在常日即事屬可行,言非詭偽;在今日則不特不可行,亦不宜言。倘必不可教,亦惟有放之桐官,冀其悔悟耳!」言訖,淚下沾襟。素臣痛哭而奏道:「臣於內閣,同諸臣夜禱於天,見帝星墜而復起,黯而復朗,朝聞鳳鳴,其聲初淒楚而後和樂,庭中萱莢已枯而復榮。卜易,同人之五皆主否極拳來之象,望皇上安心調攝,勿遽言後日事也!」天子慨然道:「朕自知二豎已入膏盲,豈復望更生之日哉!昨日欽天監奏:帝星有復起復明之象,勸朕改元,以厭此哭。朕思改元乃前代典政,祖宗家法,豈可自朕廢之?未允其奏。何素父為天象所惑耶?」素臣道:「改元厭哭,誠屬不經。而天象明顯,臣不敢不實奏,非聊以寬聖懷也!」天子沉吟道:「朕欲令太子即於今日日中坐朝,俟朕大故,即可衰麻從事,使吉凶不致井行。素父既有是言,姑緩其期,諸臣可退,素父其留此,與朕多得盤桓時刻,亦瞑目於泉下也!」文龍等奉旨俱出。
  素臣因天子言語過多,勸令閉目凝神,陪侍至夜。見天子魂夢不寧,頻有嗟呀驚惜之意。次日辛卯,坐於床前,講《論語》「曾子有疾」一章。先將曾子一生戰戰兢兢,臨深履薄之念,推發盡情;次將曾子得免毀傷,全受全歸之幸,反覆詠歎;後將曾子嘉與門人,垂教萬世之意,剴切指示。天子聽到精微之處,忽然一身冷汗,即覺耳目頓明,心神俱適。聽素臣講畢,拱手而謝道:「朕若早逝一日,不聞正教,即目亦不瞑矣。朕自論生平,竊謂可無大過。今聞曾子之戰競,無時無刻不如臨深履薄,則朕肄志之過,無日無之!朕雖安於天命,不為一切祈禱之事,而外念素父,內念太子,死生之際實不能恝然。今聞曾子得免毀傷,深幸全受全歸,則朕之癡迷留戀,可謂大愚!孔子雲:『朝聞道,夕死可矣!』朕於此時,庶得聞道矣。庶乎其可死矣!朕聞素父推發至精要處,心忽一驚,通體汗下,耳目頓覺清明,心胸頓覺寬泰;倘復加我數年,則臨深履薄之念,當無日不凜凜也!』
  是日夜,天子即進一碗米飲,通宵安睡。把外面同聽講書之懷恩、裡面竊聽書的后妃人等,俱喜到盡情,奇到極致,都說:「素父是天人,怎一章書,就把皇上十分病勢,減輕了五分?」后妃因令素臣諸婿、諸孫婿、諸女、諸孫女,俱出而環跪,求素臣多留宮中數日,以救皇上。素臣道:「皇上死生之際,未能豁然,因我講書,心有所得,非我之力也!但皇上與我君臣,而恩逾骨肉。雖負病,亦當勉強服事。俟皇上起床,或進飯,然後出宮可也。」后妃等在屏後聞之,大喜,即命設榻於御床之旁,令太子、皇子等陪侍。
  天子心定神清,復得素臣開導居易俟命,存順沒寧之理,魂夢俱安,自此日減一日。五日之後,已得進飯,素臣方辭出宮。至七月內,病已內去。但因不廢哭泣,飲食粗礪,惟覺肌肉消瘦,顏色憔悴而已。
  十九車七月,喪畢。天子為一女、九孫、十四孫女行聘禮畢,於八月初七日,送素臣回南、天子賦詩十章,親題「古無二臣」匾額,「一德元老,萬世功臣」對聯,而百官作詩贈行。率皇太子、皇子、太孫等,親送至崇文門外十里,設帳祖餞。一切儀仗供儀,賜予迎送,俱如宣成太君。素臣單同紅豆子女井文獬、文集、文虯,封侯而無官守者眷屬回家,其餘仍留於北。此番出京,素臣之快樂,自不消說。紅豆及上下諸人,無不歡天喜地,如逢恩赦,只苦了遺珠、鸞吹兩人。遺珠因老母既離,兩兄俱去,固黯然消魂;鸞吹之視水夫人如親母,素臣如親兄,一旦俱離,亦淒然欲絕。臨別時,淚如泉湧,哀感旁人。
  三營將弁送至河西,各各俱回。獨賽呂送至天津。素臣留上坐船,取御賜潞酒二十斤,分貯兩壇,令照前在福建時一氣飲乾之式對飲。賽呂跪謝不敢,素臣攙起,語道:「賽兄豪士,何作此狀?豈前一文素臣,今又一文素臣,改弦易轍,而不屑與飲耶?」賽呂只得舉壇而飲,卻是恭恭敬敬,不如從前之豪氣。素臣詰問其故,賽呂道:「從前與忠臣對飲,還可放肆;如今與聖人對飲,還敢放肆嗎?」素臣慚汗直下,出御賜黃金百兩贈別曰:「非以為報,聊佐兄一夕之飲。」賽呂道:「賜金斷不敢受,卻有下情上達。賽呂年過七十,本應告休。兒子賽伋生有女十餘人,諸孫、孫女數十人,家累甚重。現做應天撫標游擊,所得俸祿,不夠養家,仗著賽呂幫貼,以此不能乞休。而隻身在京,又苦煢獨。求公相鼎言,調並一處,感恩不盡!」素臣道:「總兵係游擊主將,豈能父子同方?前日皇上餞行,恩許在家食俸,我辭去一半,並請通行。凡乞休之員,俱准食半俸。弟勸賽兄不如乞休,有半俸幫財,想不憂日用矣!」賽呂大喜道:「回去即日告休。」素巨復問:「自加祿以來,職官無憂貧者;賽兄何以獨不敷用?」賽呂道:「因父子俱是窮怕的,狠知道窮的利害。凡遇兵丁吉凶之事,除官給賞銀外,必照數捐給一倍,以此不夠用了。」素臣點頭太息,將黃金再三捺送,始受金而去。即刻草奏,請加給兵士紅、白賞銀一倍,並奏聞賽呂之言,及平日孝義之行。天子允奏,並封賽呂為孝義伯,欽賜榮歸,在籍食俸。仍命北直、山東、南直三省官塘,俱置飛遞,有朝政諮訪,及素臣有事陳奏,僅從此遞,定限七日到京覆命。吳江縣十日一請安,將合府動靜,專折奏聞。令素臣三年一朝。
  素臣於九月間回家,拜見水夫人,如遺鷇歸巢,啼兒得乳。說不盡,寫不盡,形容不盡的那種歡欣、那般快樂。細細的敘述時政,叩問家常,忙忙的謁祠告墓、見宗族、候親朋、拜官府,大會親族,遍燕里鄰,足有一個月光景。田氏等俱怕纍臣帶病著勞,必至加重。豈知心結一桿,病不見加,反逐日見減。一月之後,靜養起來,容顏日潤,肌肉日長,飲食日增。至歲底,竟全然復原矣。自此南北諸子孫皆安於家室。二十年,素臣又添十五孫、四孫女。素臣諸子女,因國喪推遲婚姻,钊、池、仕三孫已二十二歲,獬、隼、虯、夔四兒,鵲、鸞兩女雖十八歲,而夔尚主,鸞為皇子妃,婚期皆早,無弟先兄娶,妹先姊嫁之理,遂均於是年婚嫁。是年八月,素臣弟姪中南榜首,復有三人。
  二十一年二月會試,聯捷者兩人。三月殿試,呂楠狀元,兩人俱得館職。十月內,天子命北直、山東、應天巡撫,預備明年巡狩。於八月初一日,親祝宣成太君九十壽誕。水夫人大驚,與古心、素臣連上本折,哀懇收回成命。天子不允。水夫人臨末復啟皇后,只得說出實情,云「妾祖姑、祖母俱年九十,未及誕期而終。妾即幸至其期,斷不忍受賀,況敢辱至尊乎?倘蒙垂念苦情,收回成命,妾死之日,猶生之年!如不獲命,恐福薄災生,憂深命促,是皇上欲寵其生,而反速之死也!」素臣本上言:「臣母區區之見,匪石難轉,至期,即子孫亦不許行禮。如不蒙垂憐,收回成命,恐朝夕憂懼,致有疾病,以負聖恩!倘臣母得邀天子之幸,克享期頤、然後皇上因巡狩之便,一倖臣家,庶與《禮經》就見百年之意相符。臣及臣第,雖極戰粟,猶得稍免罪戾!」這兩本上去,方把成命收回,復約十年後親祝之期。
  二十二年,天子特詔南、北直巡撫,國子監督學:文氏一宗,俱一體選舉應試、是年,(公刂)、氾、仲、畊、略、畾、(四田)、鷀、沉、判、佐俱完婚。素臣復得十三孫、七孫女、七曾孫。
  二十三年,順大府舉神童,將文畀、文施兩個同年月日所生之叔姪,保題出去。八月鄉試,南榜中出文池、文仕、文沉並古心子二人、族子二人;北榜中出文協、文略、文畕、文畾、文(四田)、文劍、文(公刂)、文判、文氾、文仲、文佐共十八人。兩神童廷試,俱受翰林編修。
  二十四年二月會試,十八人俱聯捷、三月殿試,天子定文畊為狀元,文畕為探花,文龍、文麟力辭。天子道:「二卿亦如素父,不知其子之美耶?」因將文畊改作傳臚,文畕二甲第二,換楊慎作狀元,文略、文畾、文钊、文仲、文仕俱二甲,文(四田)、文(公刂)、文判、文氾、文沉、文池、文仕、及古心二子、族子二人,俱三甲。
  二十五年,女鱣出嫁楚府,孫剴、本、來俱尚主,孫女富、(分刂)、沅俱成婚為皇孫妃。
  二十六年,素臣、文龍、文麟各上本苦求,免子孫選舉鄉試,以留寒俊出身之路。天子勉強允准。是年,素臣七十正壽。因水夫人七十、九十未慶,先期上表懇辭恩禮,並遍札親知,不受賀祝。天子允奏,亦諳約十年後,為素臣大慶八十壽誕。
  二十三年至是年,素臣又添二十二孫、六孫女、三十三曾孫、三曾孫女。至素臣壽日,但率妻妾子媳孫女孫曾,叩拜北闕祖先,及水夫人前行禮。水夫人謂素臣:「子孫之盛,至於此極。汝雖有勞於世,究問以克膺此福乎?我意欲將皇上前後所賜金銀,做些善事,稍答天庥。而現在河清海宴,年時諗熟,民間蓋藏豐盈。疫病不作,獄無罪人,野無乞丐。道路橋樑處處修整,禽獸草木各遂生成,竟至無善可為。其與諸媳、諸孫等,各為設想,裁酌而行。」田氏道:「目今年歲屢豐,官倉收糧時難免狼藉,若令天下官倉,俱設大役,專掃收狼藉米穀,亦為有益。」璇姑道:「杭州城內,皆有竹木為屋,歲有火災。側媳前在湖邊,曾聞一城俱燼,滿城男女俱奔逃城隍山避難。若能易磚瓦,亦一善政!」素娥道:「庸醫治病,每至殺人。若著一書,使脈症朗若列眉,方治按圖可索,兼備載急救、猝死、中毒諸方法,似亦稍有益於在生。」湘靈道:「今時文教大行,窮鄉僻壤,無處不有師塾,難免作踐字紙。若多置竹簍,專人收化,亦敬惜聖賢遺意。」天淵道;「軍營中將弁兵丁有過,責以木棍,不過薄示其罰,與地方衙門笞杖不同。但木棍笨重,轉不如竹板之輕,若責者不慎,往往傷及筋骨。宜令兵部議改,或改用皮鞭,或創設藤杖,亦合體恤之意。」紅豆道:「每見官府出門,隨從人役,衣履襤樓。若風雪之日,赤足奔馳,尤為可憫。宜將各衙門役食,照現在官祿加給四倍,冬夏兩季,由官制給棉衣褐袴草鞋箸笠等物,庶暑雨祁寒,稍減勞苦,未始非逮下之恩也。」素臣將諸人所言,票知水夫人。水夫人道:「諸媳各有所見,事雖細微,亦為太平之缺陷,汝即照辦可也。」
  素臣諸子自文龍、文麟入閣,其餘尚主者,皆居京中賜第。因素臣壽辰,請假回南。到了十月初旬,仍各帶眷進京。舟抵清江,改旱就道。文龍、文麟先行馳驛,令諸弟護著家眷,按站而來。因天氣漸冷,運河水涸,怕得守冰過年趕緊攢進。不料欲快反緩,會逢其適,路上倒有起耽擱來了。這日十五,在濟寧州動身。因文龍末子,同素臣幼子,都是太君壽誕降生,一樣身材、面貌,年俱十四,在途叔姪同年,講些經史,甚相親熱。文畀係鳳姐鍾愛,讀書之外,不許旁騖,朝晚跟在面前,還覺風吹肉痛。這驌郎文藝固是超群軼類,恰稟素臣天生神力,彷彿文龍。紅豆雖也疼借,這些上卻一毫不管。在京之日,一出書塾,即往射圃,有文寤、文長供其奔走,選些三營少年兵丁,操演騎射步射。自己也會騎馬,挽轡顧盼,常與金硯兒子金忠並騎而馳。這金忠長驌郎兩歲,膂力天生,真堪伯仲。素臣知覺,因他選尚六主,本有統領宿衛之職,借此演習武藝,將來亦有用處。但囑咐成全、伏波、金硯小心監視,以防墜馬、流矢之禍而已。
  素臣回南,諸兄篤於友子,也不禁制,以故年甫神童,本領高出府僚之上。秋間拜壽,府中也有射堂,奈水夫人自榮歸之後,即不許家人僕婦們操練武藝,以避外人駭聽,連天淵也技藝生疏。加以八、九兩月,應酬甚繁,柳營中幾無人跡,文驌好不暢意。到得山東境上,眼見康莊大道,未免技癢起來,因與畀兒私議,舍車而馳,令其在後緩轡隨行。文驌駕輕就熟,不須授綬贈策。畀兒從未騎過,兩個家人左右護著。偏是騎的紫駿馬,四蹄緊快,不上五六里路,家人已趕不上。望見文驌從樹林中穿出,文畀偽伏馬背,沒命跟跑,倏忽不見。文驌家人也趕上來,分路去尋,哪裡有處蹤跡?車夫等停候道旁,日色已西,看看後面家眷車輛已齊,只得駕著空車,跟了到店。鳳姐等曉得此信,十分著急。蛟吟道:「這裡道路坦直,井無歧徑,只有往曲阜縣城一條叉路,尚在沿山過去,未必走到那邊,且看四個家人回來再說。」鳳姐咯放了心。
  剛在店房收拾停當,只見南邊來了兩個家人,趕得氣喘汗淋,要見少太太。鳳姐喚他進來,問:「府中有何急事?」家人稟道:「小人們是太夫人主意差來的。初三日,府中太太們在園中玩賞四靈,那條青龍,是見人不避的。兩位小少君見他朝著太太們點首,扶住它的龍角,跨將上去。施郎在先,才得坐好,那青龍把頭一昂,掉轉尾巴,龍爪早已離地數尺,頃刻間騰上空中。銘郎大聲呼喊,驚動太太們都來看視。那龍身愈騰愈上,漸漸被雲氣遮住,看不見了,竟是上了天了!太太們駭極,個個擔憂,要想瞞過太夫人。不知哪個小丫頭早去通報,太太們到太夫人那裡,個個受著埋怨,轉是老太師爺說的道:『騎龍昇天,古今所無。我已起過一數,施郎斷不至有性命之憂。就是到了外國也不妨也!但這條青龍原從京裡下來,怕仍向北路而去,只須叫人往清江山東一帶尋訪,或者落下來也來可知。』到第二日,老太師爺同太夫人都做了一夢,施郎稟道:『已在外國結婚。』要老太師爺、太夫人就在夢中許他。又聽說忠勇、恭讓兩大夫人亦起過什麼數,說這日干支,與施郎生肖配合,定有結婚外國之兆。太夫人因此即打發小人來此,通知家眷,叫跟隨的人幫著尋覓的。還要趕到京中,叫大太師、二太師到四夷館中訪問哩。」鳳姐聽完,嚇得發抖。蛟吟曲譬罕喻,稍稍寬慰。
  文畀家人回來,說知騎馬入林情節,蛟吟道:「昨日在路,看見前面有山,這樹林之處,必是已近山腳,並非進京大道之上了,不知錯走到哪裡去?你們分路尋訪。那兩個現在未回,或是尋著也算不定。」各人心下狐疑,不知吉凶禍福。連文鳳、文鼇、文騏、文彪、文駿及一班兄弟姊妹,一夜不曾安睡。
  眾人都揣叔姪同行,哪知文畀仗在馬上,拉著韁繩,勒又勒不住,放又放不掉,聽他亂跑。約有時許,望著前面文驌人馬,一些影子都沒有了。路上雖有幾個人,卻從哪裡問起!初則沿著山腳,繼而山在馬後遠遠望見城牆,心忖此是何處?倘走到那裡,投奔誰家?好生慌急。幸而馬蹄漸覺從容起來,不至顛播,因盡向前面去。不防左邊另是一條大路,有幾個人騎馬而來,心下頓喜。那馬也不先不後,俟幾匹馬過去之後,一直跟上。不料後面還有一輛轎車緊接而來,恰被隔住。馬上的人,回頭看見文畀,滿面怒容,大嚷大罵,揮過鞭子要打。文畀陡吃一驚,那馬亦跳將起來,幾乎跌下。正是:
  超乘無心馳絕板,長途誰為指迷津
  總評
  周太后崩於弘治十七年三月。四月,合葬裕陵,皆依正史。惟一帝一後,自太祖定制以來,數世遵守。獨周後不喜錢後獨唶。當時純廟信任內臣,遂聽其私。媚周後為左右二隧,空一道以待。後孝宗欲遵祖制而礙於移錢後梓宮,故仍合葬,然是時無人揭明此意,讀者存疑。故以素臣一論,彌正史之破綻,非閒文也。
  遺囑百日之說,因素父病,在大事之先,早有乞骸之請。天子特假周後遺命以允之。而素臣因此轉動感激馳驅之念,見天子哀毀骨立,不忍恝然捨去,自請終喪。是君是臣,有一無兩。雖欲不躋世於唐虞,不得也。
  田氏約同遺珠入宮,而懇后妃轉奏天子。君臣之間直如家人、父子,尤非古今進合之隆可比。
  天子因哀級而成疾,已至彌留。乃以素臣正論,頓覺霍然。此即枚乘《七發》之意也。特兩人情事迥非客與楚太子可比耳!蓋素臣既已得志行道,二氏之除,甫十餘年,苟依正史實事,則正德之為人,豈堪與孝宗並論?而素臣功名震主,安知不更逢成化之世?設君心游移,而群小復進,已成之業勢且一敗塗地,作書者亦何取此十餘年之太平也耶?帝星復起,顧命取回。且於天子口中醒出改元厭哭一語,刻意經營,良工心苦。
  居易俟命,存順沒寧,非老子達觀淡忘之說可該其旨。聖賢之學,踐形盡性,必有著實功夫,然後能造斯詣。「戰戰兢兢,如臨深淵,如履薄冰」,曾子於疾甚時,召語弟子,良有以也!
  喪畢完姻,自是會典定制,而居國母之喪,乃能絕欲,且自戒以及其子孫,此非古今名臣所盡能者。有素臣之德與學,居素臣之位與分,然後哀痛迫切之情,發於至誠,不能自己,豈偽為哉?
  飛熊身為總兵,處武員之極地,其子賽伋又為游擊,而眷屬數十人至不能贍,此非言武員之窮也。天丁太平,尊官無所取於卑,卑官無所取於民,則營伍中虛冒剋扣之弊,及節壽陋規,屬弁饋送自不消說。舉此以例其餘,蓋極寫大平之盛軌耳!
  每閱數年,必綜敘素臣生子、生孫、娶媳、嫁女、中科、發甲。而讀者不厭其煩,甚至一回之中,先後數見,絕無沓冗繁複之病,總以見辟除怫、老,去萬世之殺機,其功德及人即真如書中所云,子孫之盛猶覺未酬萬一也。
  天下之治,竟至無善可為,而田氏等設想諸事,乃在極瑣極細之處,搜尋出來;且各就其人身分,所處識見,所到而言,初讀似覺婦女志趣、庸庸無奇。而仰知欲做善事,至在此等處設想,真有無善可為之勢也。幃房小語,不禁為之神往唐虞。
  叔姪三代,同年月日各有夢徵,而一應則一齊俱應。此種奇事,曠古所無,不知除滅佛、老大功,天之報施者,已至知無可報施,不得不以絕無僅有者出之。其事雖奇,其理卻正,懷恩所云:「怎稀奇祥瑞之事都出在公相府中?」當時亦有此意。
  文畀騎馬落後,漸與公府車馬相遇,有步步引人入勝之概,經營妙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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