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三十五回 七年病退三年艾 一世盲開萬世明
小子連叫不應,心下著慌,飛步進內通報。兩位加夫人,原是大腳島婦,起居輕便,方在床沿穿著鞋襪,聽說島主暴厥,跨下床來,三腳兩步,奔到前面。一看神色,不知所措。左右拉著衣袖,大哭起來。飛娘正欲進內,經過殿前,忽聽哭聲,急忙趕到。天生、文龍聞聲俱起,開門出視。小子稟訴情由,二人聽不甚清,飛娘已猜到九分,點頭示意天生上前叫喚,怕是中寒,令丫鬟取薑湯。一面將手指夾住人中,又在太陽、耳門、頂心、腦後各穴,推捺了一回。
薑湯取來用箸撳開牙關,灌了幾匙,眼珠稍動,總不落下,痰聲呼呼,頭額上津津汗出。飛娘令取醋炭,霎時已到。因令兩如君把他扶著,頭面向下,移過炭盆,潑下兩瓢陳醋。這氣一薰,喉間碌碌作響,湧出痰涎,約有升許。重複扶其坐好,看看眼睛下來,眾人放心。不防鐵丐眶中淚珠簌簌,一聲痛喊,竟是大哭起來。猛然直立,兩隻手把如君灑開,拔步向外,就要過東院裡去,丫鬟小子硬拉不住。
飛娘猜透情由,不覺好笑。天生也是恍然,兩人起身跟著他出去。只見鐵丐跨進東院堂屋,瞥見立娘,拜倒在地,帶哭帶說的道:「咱們如今懊悔遲了!咱冤屈你三貞九烈的人,又妄誣了大聖大賢的文爺,咱的罪過那裡能夠消得掉!咱的性命不值錢的。那年若不遇文爺教化,到如今早經死了一百個,咱要活著何用?可憐當今皇帝說咱是文爺舊友,誰知咱這喪良心的,見他病了,就認他改了常,做這種事。咱還是個人嗎?咱素來直性,這一疑便疑到底,累你受了三年苦。如今想起來,不如死了,才好補報你!」說罷,將頭往地卜亂磕。
天生慌忙扶起。鐵丐嗚嗚咽咽,哭個不住。立娘見此情形,也忍不住哭,兩行粉淚,直掛下來。飛娘功道:「死是斷無死法。妹夫既有悔心,自此復敦和好,妹子亦勿必介懷。妹夫是個直性人,怎這三年之內,從不說明緣故?教人猜這啞謎,好生氣悶!咱看起來,妹夫也是個乖巧人兒哩!」鐵丐道:「休要取笑!大姊須勸他寬咱這一遭兒,以後娘一樣的孝順他!償若介意,咱還尋得一死!」立娘拉住飛娘,哭個不了。鐵丐下近前來,重要跪下。天生急止住道:「這個再使不得!鐵弟須要自重,免得合島中笑話!」鐵丐道:「不過說島主伯婆,有甚笑話呢?」立娘愈哭愈哀,不發一言。鐵丐重要立娘搬進裡邊,又說了些倒霉話。飛娘沒法,硬作主意叫丫鬟、小子們槓抬箱寵,收拾奩具,自己扶掖立娘,帶騙帶功的進來。鐵丐嘻著闊嘴,也跟天生入內。
文龍初則駭異,見他們過東院去,私問小子,才知滴血的話,卻想不著疑的是誰。天生進來,方問明白,不覺暗暗好笑。早膳已備,飛娘出來,鐵丐涎著面孔,一同坐下,陪文龍吃完。文龍請見立娘,即便告辭。飛娘同立娘送出屏門之外,天生、鐵丐均乘馬陪行,下小船,撐出外護,送文龍上船,珍重而別。島民島婦,一路擁著觀看,直侯文龍啟碇,方各散去。
是日,天氣晴和,掛帆北上。那知日落以後,忽然奇冷,西風大作,空中雪花飛飄,因令海師就近下錨。文龍怕收入島中必有擾累,恰好在兩島夾峙之處,風浪稍平,安然過夜。自此總遇不著順鳳,忽行忽止,直到二月初二日,才進大沽口,駁入津衛,捨舟而馳。初五日,已抵彰義門。文龍一逕入朝覆命,天子召見慰勞慇懃。略問倭中善後事宜,即命歸家省視。到得府門,家人內監早已伺候。文龍先至安樂窩中,見了水夫人,再到日升堂,素臣端坐不語,文龍拜了起來,點一點頭,就把旁邊一個女子弟,一手撈了過來,摸他頭臉,嘻嘻而笑。文龍也就趨出,先到藍田樓,見了母親弟妹,然後逐房問安,並到古心處略坐,回轉安樂窩,稟知別後一切。
水夫人喜動顏色,當面獎了幾句。文龍才放了心。晚上,即在水夫人房中陪吃夜飯。又問了為寤生兄弟作媒之事,水夫人道:「彼雖式微,究係國王之女。下配廝僕,逾分已極!我想文恩現主倭國,他兩人從軍報仇,亦經立功,升授指揮之職,還守著世僕名分,雖由爾父提拔,但令世世姓文,究褻朝廷名器。明日入朝,汝即面奏皇上,把文恩、文容兩家,准其出籍舊宗可也!」
文龍應諾,因細詢素臣病中情狀,水夫人道:「自如汝出門後,汝父愈發癡癲,青天白日乾些把戲,也不管人看見!先前我亦愁有禍變,聽說膚體比前充溢,眼光炯炯仍如平時,想是隱於聲伎中,而不為聲使所戕,其中自有大關係在焉!只是汝父與上皇同病,近來上皇沉痛愈深,見了面生的人,躲避不出,連別宮的內監宮女,也不許放進,終日只有何、陸二妃伴著。皇上純孝性成,這兩個月,問安視膳,不容見面。探問何妃,得知聖躬雖則不厭嬉戲,但形容消瘦,飲膳減少,夜不能寐,心煩口渴。太醫診視都說從前不過心疾,幾年來逸樂過度,耗損真元,轉成癆瘵,惟有順性適欲,以待氣數而已!皇上憂急萬分,無奈上皇不喜見人,見便暗嗚叱咤,不能一盡嘗藥之孝。看來汝父之病,尚不若上皇之真也。」說罷,文龍見水夫人稍有倦意,叫了安置。房外阮氏、田氏及紅豆、璇姑等,領著諸孫、諸曾孫、並僕婦、丫鬟,擠滿一屋,分班昏定。
文龍隨著出來,同田氏到藍田樓略坐,鳳姊、蛟行繃著甲兒、由兒,頑耍了一回,只各叫安置而去。文龍也到鳳姊房中。少年久別,說不盡團圓趣味。但素臣家法:非經期已淨,或新產不滿百二十日,雖則招我同房,仍然床分上下。文龍徵倭之日,妻妾皆娠,至十一月十一日,鳳姊生子文甲,十三日,蛟行生子文由,皆是水夫人就保姆手中,咳名取義。此時繡褓錦襁,臉渦微笑,文龍見了,不勝歡喜。鳳姊早令對床設塌,以待文龍。文龍遠出初歸,心安夢適,酣然一覺,直到天明。
晨省過了,已有內監傳旨召見。疾趨入朝,賜坐錦墩,君臣絮語,出來已是午後。隨有朝臣問候。門上辭去許多,惟謝遷、劉健、李東陽、洪長卿四人,均延入相見。問了東海軍務,復商議些國家重事。四位既去,親友之在京者,亦陸續候訊,直到掌燈,應酬始畢。
自此文龍以水夫人年老,素臣久病,天子嘉念勛勞,許其在家省待。文麟、文鵬均在翰林,當年就遷了文麟洗馬,文鵬諭德,並遷文謹為侍講,特旨命隨劉、洪、謝、李四人入閣學習。是年,天子以長次二主年已及笄,擇吉出降。令工部官於賜第之旁,營建新第,為公主邸舍,水夫人以麟、鵬兩孫與鳳、鼇同年,均以官居清要,遂差人通知玉麟,一井完婚,四月初二日,鳳、鼇出府,就公主邸成禮。初十日,麟、鵬兩孫,雙娶王麟之女過門。旬日之間,四樁喜事,雖以鎮國府中人眾地廣,金銀財昂賜出天家,不難咄嗟立辦;然內外賀客,上下廝僕,應酬開發,也就忙到盡情。剛剛彌月,兩位公主行見舅姑禮,又是一忙,接著八月初一日,文謙娶回來哈儒之女,豪華氣燄,富貴門媚,也不減四月間熱鬧。這年,水夫人平添五個孫媳,心快神怡,精力倍加強。因公主成婚之後,太皇、太后、后妃,常差內監宮女往來,也都進府起居,不時珍賞。單有仁壽宮的賞賜,因上皇病體日就羸尫,神氣每至不清,漸漸稀疏下去。
素臣心疾如舊,府中上下,久亦行所無事。天下太平,百姓飽饒足,恩榮美滿。元功首鋪.竟成臥治之名矣。二十二年八月,文鶴高中鄉魁。十月武鄉試,文犀又中了武解元,都下嘩然,以為異事,都說:「公相諸公子髫齡科第,這也見慣不怪。怎十二歲孩子,些小氣力,能挽百石弓,掇挽三百斤大石,真是天人!」原來文犀勇力絕倫,又稟天淵之教,私下授以運氣練筋諸法,平時從不輕試。是年文場被黜,天淵欲令武試,怕水夫人不允。犀兒與文龍說知,請其轉稟。水夫人不惟不怒,且喜天淵武藝得有傳人,一口應允。犀兒大喜,整頓過場,果然冠軍。
次年二月會試,文鶴中在第四名;殿試二甲,欽點庶常。四月武會試,文犀又中第二;殿試,全圍者十人,天子特召於內苑覆閱,親拔文犀狀元。四月,文麟生孿生三子,取名畕、畾、(左右上下四田)。五月,鳳姐生女,名粵。長主生子,名釗。七月,文鵬生子,名池;蛟吟生子,名略;次主生女,名侔;文柔、文謙亦各生子,府中又為添丁忙碌。
月將盡,文麟回家,報知:「昨日安閣老病歿,內閣正擬稿加贈。皇上說,要轉奏上皇,持稿進仁壽宮去。今日面奉聖旨,派大哥為山陵使,擬成國公米鎮為副,速往聚寶山催工,毋庸召見。極遲到至明早旨意下來,不知因何如此急急?」次日,天子果不視朝,辰刻,聖旨已到。文龍方至安樂窩稟知水夫人,副使成國公來會,候齊起行。始知上皇自七月往後,神思恍館,魘迷譫語,漸至不食不寢,閉目輒遺,支離床席,已有半月。天子因上皇不欲見面,每日只間何、陸二妃。這日乘不省人事之際,隨帶大醫入視,大驚,脈象虛浮,忽斷忽續,真藏脈己見。推肝經未絕,但肝動必發煩躁,一轉側間,防其汗出氣脫,勢甚危險。無藥可施矣!天子憂急已極,自此日在仁壽宮侍奉。皇后、皇妃、皇子及後宮有位號者,亦俱輪流進去。
到了八月初中日,龍馭上賓,天子哀痛擗踴,晝夜號哭。內閣諸臣頒發遺詔,派洪文、謝遷為鼓理喪儀大臣,楚王、周王、新寧伯譚祐、禮部尚書連世、禮部右侍郎王恕、洗馬文麟、贊善曾彥、工部員外郎楊復禮幾筵前行走。三日大殯,奉梓宮於永思殿,一切禮儀,均依《大明會典》施行。百官遵製成服,文府內外男女,亦俱掛孝哭臨如禮。二十七日之內,上下都是墨衰,文麟因在幾筵前,是白袍白絰。惟素臣一人,如夢如醉,不聞不問。
一日,文勤、文慎跑進內堂,說:「太師爺立傳沈夫人出去診脈。」僕婦傳稟進來,合家駭異。素俄方督鵾兒隨鷹兒讀書,聽見傳喚,心下疑惑,忙下素心樓,來見水夫人。兩兒跟著。水夫人道:「玉佳命你診脈,病必轉機;據我看來,也不必下藥。大凡心疾,其來者驟,其去者速。玉佳數年以來,飲食井不減少,終日嬉游,臟腑經絡均未受損,看他膚革充盈,目睛閃爍,又不曾酒色淘虛。一有轉機,欲起便起,安用藥為?」鵾兒從旁插舌道:「婆婆,那孟子上說:『七年之病,求三年之艾。』孫兒生的那年,父親已病。恰是七年;只消取些陳艾,一炙便好。」水夫人歡喜道:「這真是沈媳兒子,也會講起醫理來!但盂子豈是如此解法麼?沈娘就帶他兩個同去,快來回話。」
素娥答應起身,繞過隔牆,從大廳進宅門,小內監飛跑進去。這回不比水夫人看視,六個女教師早已準備衣裙帶悅,個個斬齊,看見素娥進來,站在堂門前迎著識叫,七姨拉了鵾兒的手,一同隨入。素臣躺在交椅之上,熊熊、烏烏捧著巾壺,伺候兩旁。素臣見素娥亦不言語,坐起來,瞋目而視。熊熊移過一椅,素娥坐著,素臣伸手向診。
素娥定神調息,細察脈象,將把左寸一部,輕按重侯,都無弦數之徵;然後次第診完,恰俱平和,竟如無病之人。但覺左關稍勁,肝木偏旺。因思:素臣本性剛直,作事燥烈,肝陽不和,是其本體。從前在豐城傷寒,脈象亦是如此。所以當冷則思得熾炭以慰之,其熱則又欲得冰雪而臥之,性之所在,急不能待,弄得素俄無法,始想出烤火臥屏,以為暫時解救。想來此部脈,原是他氣質偏勝處,並不因病而見也。便道:「老爺病久元虛.不必攻病,只消補元。」素臣點頭微笑,看見鵾兒同了七姨,在女子第班中頑笑,目視素娥。素娥會意,忙叫鷹兒去拉了過來。兩兒均向素臣磕頭。素臣以兩手各摩其頂,仍是微笑不言。
素娥亦告辭而出,稟過水夫人。水夫人道:「當年我原說是心疾,要你們委心任運,勿作無益之思,今果然矣。但這是國家之福,生民之幸,非文氏祖宗呵護之靈,所以挽回春也!」素娥道:「太夫人說心疾從無治法。側媳平時考究各種醫書大凡心疾皆由痰起,而其病根則在時七因,所謂憂思傷脾,鬱怒傷肝,恐懼傷腎.受病有不同耳。明其致病之由,而各理其髒,使髒氣充足,而後痰邪消化。且痰之甚者,必聚於心,包絡濁氣凝結,則清氣壅滯,而養心之血不能流動。健忘驚悸,夢魘譫語,皆痰勝於血而入心,迷其竅也。充其病狀,漸至於癲。拔本塞源,是在醫者之不誤投藥餌而已,安得無治法哉?」
水夫人道:「我所論者,單是玉佳一人。但是心疾,那見得竟無治法?你們只看七年之內,何以略無轉機,一到今日,就有挽回?其中緣故,可想而知矣!」素娥方始釋然。房內諸人,皆被這話提醒,亦各點頭歎服。只有璇姑,方為燕姐制履,漠然無聞,水夫人暗暗稱贊。只見文虛進來稟道:「管門太監現奉聖旨進宮當差,今日就要撤回,特來告辭。」水夫人道;「既奉聖旨,自不可違,你說我意,在府中多年,辱慢老公公。因太師爺久病,公子有差,只好改日拜謝!」文虛答應出去。文慎又跑進來說:「太師爺要素服,立等穿著,已在日升堂北面,設大行牌位矣。」
湘靈起身,即向自已滿油閣中,取出前日趕做的白布袍,並冠緌、腰絰、布靴,叫僕婦隨著文慎,送將出去。素臣取過穿好,北面拜跪,匍伏舉哀,放聲大哭。自此早晚必行二次。三日而止。這日,文麟因幾筵前每日四人值宿,隔日可以歸私宅,晚間進來,聞素臣病癒,疾忙趨問。素臣命於明早進內閣時,與洪長卿說明,轉奏天子,以大行在殯,遏密八音,懇將女樂全部發還遣散。是夜。日升堂上,便不聞管弦之聲了。
次日,文伯與長卿說知,請旨發遣。素臣即命這般人,各自收抬出府。七姨等在府七年,與素臣極盡荒淫。誰知素臣雖改常度,到輪替侍寢時,恰有入阱看花的主意,仍是染而不染。倒是幾個內監,自與七姨等配以對食,居然夫婦,一旦分離,不覺心酸淚下,無奈奉著旨意,不敢向主人乞恩。七姨等也覺依戀不捨,見素臣哭靈甚哀,怕去纏擾,挨了一夜。至次日,七姨要進來拜謝,水夫人叫人回了出去。二十二人一齊上車,後面文虛、張順押著,徑往安府而來。
原來安吉已死,其子安丙,是恩蔭員外郎,簽分戶部。安吉在日,賣官鬻爵之錢,也有二三十萬,只他一個兒子,享有奢侈。但安古工於媚上卻嚴於防家,自己續娶了范氏,子孫不許娶妾,家人媳婦之外,不買一婢。
安人襲財得蔭,外貌頗似貴公子,而性卻愚傻,自幼不會讀書,連人道上也不大明白。安吉把他娶了同朝宰相劉太師之女,機警明慧,頗有權略,安丙畏之。不料安吉死後,不及一年,范氏亦死,劉氏也沒了。因喪服未終,蹉跎下去;且此時朝臣,亦無願與安氏聯姻者。安丙內助無人,漸漸放蕩,喜人奉承。騙子拐匪,都為門客,把家私糟蹋大半。這日接了聖旨,六個教師過來磕頭,女子弟排班叩見,一隊妖嬈,驚得安丙六神無主,忙叫家人掃除內院,分房住著,竟不依旨遣散。但在女子弟中,剔出八個,配了六個小子,兩個賞了門客,餘者自己受用。接連幾日,七姨等六人,把在李又全家的把戲做將出來,安丙狂喜。
自此,把這六人奉為至寶,成日成夜在內堂戲要。七姨等並令這八個子弟,也是赤著身體學做把戲。安丙在粉肉林中過活,看得興奮,隨便交媾。因埋怨道:「怎我爹有這樣快活的事,偏要進起貢來,倒造化姓文的白白受用了幾年。怪道那年常有教坊裡人進府,我問爹他們為著何事?總不說出。如今想來,恐怕我見了不肯進與上皇,所以瞞我。如今是我的運氣了!」七姨十三姨將近中年,大桃最小,亦相近三十,即八個子弟,最稚者亦有十八九歲,個個是饑鷹饑虎。安西體質脆弱,又兼他父親防範太嚴,生前考究春方秘具,家中恰無一件存留,安丙真本實力馳驟,於十四員戰將之中,大桃性更奇淫,添咂搓挪,色色到家,弄得安丙爽快不過,發狂叫跳,群雌更來遮邀,往往通宵裸逐。不消兩個月,已成癆瘵,可憐一朝宰相,忽焉斬絕!十四個人不等安丙喪歸,席捲室中,各從家人小廝跑走了。
素臣自遣散女樂之後,過了三日,始進來見水夫人,兄嫂妻妾子姪等均相慰問。素臣命把日升堂攔牆拆開,仍照舊式,通達內外。是夜,寫就銷假本章,由通政司傳進。黎明趨朝,進了內閣。拱謝諸人,互相慶慰。恰值大行七祭之期,遂同到幾筵前,候天子架出,隨班行禮。天子、素臣哭個不休,諸臣皆大慟。
禮畢,召見內殿,天子說:「上皇疾甚,先時不得進寢,後來親自湯藥,曾不幾日,已是上賓,未能稍展孝恩!」不覺泫然流涕。
素臣道:「天子以繼述為孝,而不以儀文為孝。上是本是聖明,為群小所蔽,在位之日,政治不無可議。然晚年自知多病,精神衰瞀,深恐貽叢脞之譏,自逆閹被誅,東巡既返,急於付托神器,委任皇上,得致太平。聖明之量,即此已昭江河而炳日星矣!方今改元正始,初政維新,皇上當舉上皇未竟之事,次第施行,繼志述事,孝莫大於此者!若區區擗踴之節,哭泣之哀,則士庶所同,非天子所難能也。且禮言:『毀不滅性』。皇上尤當思宗社之重,天下之大,勉節哀思,勵精圖治。以臣言之,曩年清除佛、老一事,上皇之心,特猶豫未敢速決,故試臣以獅吼之聲,以定行否。惜臣薄德,不能成此非常之功,驚而致病耳!設不受驚,臣奏早行,上皇其能反汗哉!今一元啟運,萬象更新,臣愚以為元旦頒恩詔時,即以此條列請第一件,以當例定覃恩條款中剃度一事,其作按例參酌,仍符二十四條之舊。各省頒貼謄黃,已曉然知朝廷之意。然後以臣所擬辦理章程,及善後諸事,刊發中外,斟酌舉行。去千古之大害,開萬事之太平,超虞舜、周文而上矣!」
天子悚息敬聽道:「佛、老一事,朕志先定,在當日未能即行。假如素父不因驚而致疾,事機危險,轉甚於七年中之所苦,朕故萬不得已,欲素父藉此韜晦,以待其時。既至今日,安有不汲汲哉?素父明日進閣會議之後,每日在家,將此事經營萬安,至年終朕當請教。明年頒詔,即照擬施行,懸限滅除、勿使奸徒預知,別追伎倆,親父宿疾新愈,未可過勞,聯手沼閣臣,寬素父假期閒居養病。如此,則不至漏泄春光也!」
日色將午,御膳已至。皇上口來以哀毀之故,只進稀粥。是日聞素臣之論,且喜慰七年渴想,心神寬暢,因留素臣同食,用飯一碗。
素臣過午出來,次日入閣,與四相參酌進表,恭上大行皇帝尊溢,曰「繼天凝道誠明仁敬崇文肅武宏德至孝純皇帝』,廟號憲宗。聚寶山所營壽陵,定為茂陵。並擬明年改元治。同日,禮部擬奏奉安山陵吉期。天子覽奏,均如所擬,敬謹奉行。定了十二月十二日,奉移大行梓宮於祾恩殿。十四日奉安,一切典禮,著禮工二部會同文龍、朱鎮並恭理處大臣承辦。天子自此節哀勵治,與洪、劉、謝、李四人討論政事,日夜孜孜。
素臣休假養痾,閣中有大事不能決者,四人就府請裁,故得專心於除滅佛教一事。間有處置不妥者,與水夫人反覆商榷,務求行之無弊,不至旋滅旋起。直至十一月中旬,方把諸事條擬妥貼,即令鳳、鼇兩兒,分繕正副兩本,計有三萬五千字。遂於十五日,齋沐入朝,親是御覽。天子接過不看,袖而入宮。三日之後,忽有內監宣旨,素臣疾趨人見。方知大行百日,梓宮前僧人諷經,原是前朝相沿故事。昨日太皇太后懿旨,以先帝初年崇奉喇嘛並法工、真人,僧道之有封號者,一聞哀詔,均要進京,在幾筵前諷經做法事,陸續齊集,應否舉行,宜早定奪。天子委決不下,特請素臣商議。
素臣道;「進京,大凡賜紫賜冠者居多。此時若先阻其弗來,則彼必疑懼,恐生他變。不若仍照舊例,於大行百日,宣召入殿,諷經作法。當令禮部傳旨,令其留京送殯。待恩詔一出,即密旨派五府九門兵馬司京營,順天大、宛二縣,盡數拿獲。使京外僧道無人主謀,則地方官之號令易行。此正除滅佛、老之捷徑,彼等自願進京,殆天奪其魄歟?但臣早年就與僧道作難,彼等熟耳臣名。今先帝上賓,已失所恃;臣復病癒入朝,豈不知今日勢成厝火積薪,而先作準備乎?臣於歲除以前,似猶不可銷假,使彼心安,然後萬無一失也!」
天子依言,即手詔閣臣,以素父久病,未能視事為辭。素臣回來,亦吩咐內外上下人等,不許洩漏。天子仍命太醫,每日視疾,一如病時。到了百日,果然京外僧眾,除西山法王在京大喇嘛外,凡是敕建禪林號國師、號禪師的,共有三千三百四十名,有名號的道土,也有五百五十名,均投牒禮部司禮監暨恭處理。天子傳旨:著在外各禪林道院分住,聽候示期,分班進殿,啟建功德。
天子自袖入素臣奏章,每夜細看,日間召見諸臣。凡素臣同志之人,均與密議,只待頒詔之後,某人作何事,某事如何辦理,-一處分。惟民間一些不知。這班僧道進京,亦曾察探街談巷議,卻沒來由,也便安心住著,按日分班去做道場,超薦成代化帝。自二十日起,至二十九日止,僧八班,道兩班,次第做完。大皇太后、皇后、皇妃、諸王、公主等,每日俱有賞賜。到得十二月十二日梓宮發引,僧道等均送至昌平州,梓宮至祾恩殿暫安,仍分班諷經作法,直至豐安之後,始回京師。
天子蘆殿之外,五府九門兵了,共有一萬二千人,均打圍扎住。天子亦於是日回京。原來五府督都、九門將領等,均奉密旨,回京之後,傳諭兵士等裹甲而待,這幾日之內,不許擅離營伍,靜候點派。這些僧道,以歲除在邇,俱擬過正月初三日起程。又秉太皇太后懿旨,神牌祔廟,須建水陸道場並清醮各七日。遂選了僧人五百名、道士四十九名,分頭啟建。
素臣休假在家,連題神牌都是洪文、謝遷兩人。禮部官早把恩詔寫好,呈進內閣,並預備發出各省外藩的。都下士民,盼望元旦張掛,卻不防有此驚天動地、震古爍今之事!
聖主御世,國運復昌,君明臣良,治臻堯、舜。人事行於下,則天象應於上。欽天監官登靈台以望氣,測躔度以知差,推得弘治元年元旦,日月合壁,五星聯珠,在二曜交會以後,午正二刻當見。是日,日出五色。景星卿雲更見東方,主正道昌明,群邪消滅,時和年豐,萬世太平,誠非常之祥瑞也!
天子覽奏。手詔素父雲:「大象如此,事在必行,慰卿廑念!一切元旦面議可也!」
這日除夕,僧道等水陸清醮俱已圓滿,各在寺觀度歲,並分派內廷賞賜。外面準備齊集,中府都督平江伯陳治、左府都督昌國公徐璋、右府都督新建伯王化龍、前府都督雲候周熾,後府都督英國公張懋,各選府中精壯兵丁,在皇城外伺候。九門左翼總兵就是雲北並右翼總兵就是以神,各率將弁,點齊通營步兵,在崇文、宣武兩門內外伺候。素臣是日又命金硯率領中軍,成全、伏波分將左右、兩翼,各在城外策應。到了初更時分,各軍一齊動手,將城內城外寺觀圍起,把有名號的僧道,盡行拿住,分赴刑部、都察院、順天府、縣各監內羈禁。文府三軍回來,金硯等銷差。素臣疾趨入朝,同內閣諸臣行禮已畢,捧出恩詔,值事各官跟著,送至承天門樓上,將詔書銜在彩鳳口中下去,門外百官跪接,開讀如禮,素臣回府,焚香點燭,拜過天地祖宗,因國喪未周,天子未受朝賀,故合府亦不拜年。素臣進水夫人房中,行了晨省常禮,然後回到日升堂。文龍山陵事畢,已於年前銷差,遂同麟、鳳、鵬、鼇、鶴、犀、驥七弟,進來請訓。素臣將除佛、老章程,令諸兒閱看,參酌可否。
黎明,都下喧傳,公相病癒,天子經除滅二氏為改元第一義。深知朝廷意向,邪教必不見容。又聞大行幾筵前,諷經作法的,個個都被拿獲,不知是活罪是死罪?天威颶尺,平日信奉二氏,供養憎道之家,霎時心驚膽僳,家門口,趕貼「僧道無緣』的紙條,有在家庭供諸天佛像塑畫觀音的,砸碎的砸碎,撕破的撕破,數日之內,一齊蹤消影滅。連寺院裡,都無人遊玩。
向來京城風氣,元旦婦女進香,車塵絡繹,直鬧至燈節方止。是日只有鄉間婦女不知消息,手攜香蠟,結隊遊春。到了城內,才聽人哄說恩詔上的話,有的就此折回,有的到廟門前,看見冷清清蠟台失燄,香鼎無煙,方才相信,不敢進去頂禮。至第二日,城鄉皆知,並此都無矣。
元旦午刻,果然清空藍蔚中,現出合壁聯珠之象,約有二刻之久。太陽忽然收光,舉頭望去,並無芒刺閃爍,但見輪外生出五色光華,千派萬道,頃刻散流,結成半天霞彩,絢爛異常。城牒上擁擠的人,個個驚奇道怪。
素臣奉水夫人登觀星台之巔,凴欄凝望。合府男婦上下數百人,也都在園中擇高處觀玩。水夫人歡喜過望,對素臣道:「書上所載合壁、聯珠及聚井、聚奎多矣;惟日華則不經見,大約即是五色雲。占驗者附會其說,以為祥瑞之極致耳!你看唐朝以《日五色賦》試進士,那李程中狀元的這篇,可謂形容藻績,極此題之能事矣!但只像是晴天雲氣,經日光烘染,變作五色,如日落時晚霞一般,這就不奇。如今我你親看,天無雲密,赤日當空,明明是輪中吐出五色彩來,使李程尚在,應笑前賦之來經道著也!方今二氏流禍,聖道晦塞久矣;汝之志願幸而得行,發一世之盲,開萬世之明。此從古未有之功業,宜此從古所無之瑞應!我你亟當叩拜,以迓天庥!」
素臣扶著水夫人跪了下去,自己亦隨同叩拜,正要起來,猛然聽見大聲,沸如潮湧。原來此台俯視通城,纖毫畢見。京城百姓看得快活,一齊喝采,百十萬人聲音,隨風吹過,不禁嚇跳。素臣急起四望,人叢中許多婦女孩子,方才放心,扶起水夫人。回顧東缺南角上,一道祥光推過,雲頭無數,參差錯落,宛似排疊而來,如輪如囷,紛紛鬱鬱,映著五色日華,也漸漸現出紅黃藍碧。雲頭空處,有幾點星光,其尾彎長,恍如弓形。直至日華漸淡,光聚輪中,仍然金針刺眼,那慶雲景星,也漸漸隱下。
素臣車水夫人回安樂窩歇息,出來叫人探問,始知欽天監順天府尹均進賀表。天子復下詔勉勵群臣,共成郅治,盡人事以答天和,語意懇切。諸臣感激涕零,爭自濯磨,皆以致君堯、舜為念。內臣中如懷恩者,本屬素臣知已;此番天子決意行之,懷恩朝夕進言,頗有推軗之力,單有成化朝黨附安吉、諂事靳直諸人,見素臣得志,大有作為,慚沮不安;而太監廖、冒輩,嫉之更甚。無如君臣魚水,讒構不入,且群小久經疏斥,雖欲阻撓,事權不屬;惟有默禱釋伽、彌勒施大願力,太上、元始放大神通,使素臣之計不成而已。正是:
空撓孟子歸儒意,難詆韓公《原道》篇。
總評
此回專寫素臣病癒、處處將得病時種種疑團叫破,故水夫人口中明說「心疾非病」之故,而天子口中又說出「不得已」情事。然素臣自處忽而得病者,亦忽而病癒,竟無一語道出所以,蓋素臣口中無自說破之理。讀者試設身處地以思之,自知其妙!
寫旬日之間,四椿喜事,本極熱鬧場頭,而恰無一語鋪排,隨手敘來,已不致冷落。緣此種處,在他書即為絢爛文字,全部精神俱注於此一二回中,不得不極意鋪排,以見作者之才;而此書則毫不稀奇。試觀素臣生日,盛寫子孫祝壽,而水夫人八十座無鋪排;至水夫人百壽,極古今稱觥之盛,而素臣七十,亦先以一二語括之。蓋此種文字數見不鮮,若競逐事排場,則後半部文章味同嚼蠟矣!
素臣對天子一段,似係重疊,而實則除滅佛老一事,事在可行,志在必行。舍十七年一流,從未與天子明言之,故此處不可少此議論。
改元新政,以除滅佛老為第一義,此是極好機會。素臣病二年,而後徵苗、救駕之功以成;素臣病七年,而後除佛老者之志以行。此非人事之故,殆有天意存焉!然前病是蠱,此病是驚;前病是真,此病是假。成化苟不上賓,素臣亦未即愈也。其中機關,七年之久點滴不漏,則惟天子、水夫人與素臣三人知之而已,賢如璇姑,猶且知而不言,則餘不知而亦不敢言矣。
萬安、劉吉,正史所載,以孝宗見偽器悉署「臣安進」,而遣懷恩持示之,安乃乞退,安去而劉吉依然在位也。書中既並安吉為一人,則孝宗監國,不得不先屏安吉,而後君子滿朝,可以漸臻郅治。安吉既死,而其子以花蕊飛仙戧生絕嗣,未免獲報太慘。不知作惡之甚,終古奸臣莫如安吉!雖更有過於此者,亦天理循環之所必至。如正史所云:安既去位,猶夜望三台,冀復進用,竟得優雅林下,以子孫自娛,直是便宜此老!憲廟既崩,諸奸畏太子英明,惕息竦懼,以李孜省伏誅,僧繼曉發遣,新政燦然可觀也。而此書稱盛宏治一朝,力為翻案,一切進賢去佞之事,移入監國十餘年之中。此時惟有除佛老,為萬世開太平。人事行於下,則天象應上,合登聯珠,景星慶雲,日出五色,二千年來不得並見之瑞。而一旦兼而有之,自非鋪張揚厲之意。故水夫人亦直雲:「有此功業,宜有此端應也!」
僧道進京,水陸清醮,明代宮禁常有之事。而因此羈留,霎時拿獲,似乎好行詭計,非聖君賢相之所為。然當時法王、真人之氣燄,雖經素臣衛宮救駕,少有挫抑,而究未明殺其勢,此間殊難下手。有此一詐,省卻無數堤防矣。
李程《日五色賦》自是大手筆,而水天人批出其謬,此虛擬不若親見之確,總是極寫衛聖之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