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二十五回 素臣無外兩釋疑城 紅豆天淵雙生貴子
梁公道:「吳江縣田賦,皆納自桑梓,半屬親族友朋。雖出君恩,而偃然受之,世享父老之奉,得毋少侈?然此猶小焉者耳!諸兄言志之時,弟雖未在席,而竊有所聞,韓公《原道》之說,豈竟忘之?抑得君未專,而未敢以入告也!首公雲,所行過於所言;弟竊以《春秋》之義,責備賢者,猶為行不掩言耳!敬亭之意,亦與弟同。謹以質之表兄,可乎?」
素臣道:「二位責言甚當!但其中尚有委曲,不得不為諸兄陳之:田賦之事,本應力辭;因皇上屢欲賜以王爵,食封數郡,故寧就此避彼。意欲以每歲所入,存之於官,荒年賑糶,及族親嫁娶喪葬之用。則通父老之財於桑梓孤窮,既無嫌於侈,而不為矯廉以廣君恩,似與夫子教原思之意相合。稟於家母,家母深以為當,方敢直受不辭。至昌黎《原道》之文,則不特得君既專,無不敢入告之隱。且首蒙皇上垂問,而弟反請緩行者也,何則?二氏之蟠結已深,必吾實有足以勝之之理,而後廓然清之,如振落葉。若但有其勢,而強以行之,亦如古今之旋滅旋起,徒為其徒口實耳!夫欲愚民之舍彼趨此,必先使其知此之美,知彼之惡;即未深知彼之惡,而已深知此之美,乃下令如流水然。今時禍亂方平,元氣未復,國無三年九年之蓄,民無三釜四釜之貲,頒白負戴於道途,兄弟鬩牆於門內。如此,而遽欲奪其蟠結之心思,去其膏肓之錮疾,雖聖人有所不能,況不才如弟者乎?弟故先陳十事,以解倒懸之急;次陳十事,以開休養之端。有裨於國,有利於民者,恭承皇上德意,次第行之,以稍復其元氣。專候家叔及敬兄到京,即分設大小兩學,如首兄之志,課教貢士,及公卿大夫子弟,與凡民之俊秀。力行三年,拔其尤者,分發郡縣司鐸課士。力行三年,拔其優者,升入太學,減制科解額,使與太學經義治事之有成者,每歲選缺相等,復參與鄉舉裡選之法。即不能待首兄十年之期,而六七年斷不可少。其時則州縣俱有賢師,而士知向學;孝義皆得舉選,而民知興行;凶荒俱有賑貸,而農不流離;一切害民之政去,利民之政行,而百姓漸致殷阜;衣帛食肉之休可覯,型仁講讓之俗可成。然後以尺一之詔,下之於民,去二氏而獨尊聖經,以行王道。則民志已正,其邪之去,乃如距斯脫耳!現與劉健、陳選等,沙汰僧道已十數萬,立定規條,即以佛法治僧,以老法治道。只許苦行焚修,不許葷酒肉食;衣必補衲,食必粗;乞食但許盞飯,佈施不及金銀;良田美產,鮮衣駿馬,一切侈麗之物,俱查收入官。能守規者,仍留寺觀;不能守者,勒令還俗。力行此法至六七年,則逃佛、老而歸於四民者,不待掃除,而已可去十之七八。此漸衰勝之法,與一旦決而去之者,功效不同矣!愚見如此,是以寧緩毋急,不欲以勢劫之。」
首公道:「王道無近功。素臣當國,除原汰法王、真人等首惡一千四百六十九人,次汰京外大寺觀僧道次惡十一萬一千餘人;數日前又立此規條,皆為言志張本。梁公、敬亭或未深悉原委,故有此論。弟等亦豈肯阿私所好,而為面諛之人哉?」梁公、敬亭俱出席謝罪道:「某等識見淺薄,兼之才到京師,未識本意,故妄擬規諫。今乃知古大臣謀國遠猷,正未可一二為流俗人道也!」
素臣亦出席致謝道:「所賴乎朋友者,正在勸善規過耳!友直友諒,所益最宏;若匿其本懷,而不加督責,人己俱失,非友道也。昔武侯雲:『事有不至,至於十反。』況弟之暗劣乎?諸兄切勿棄而不教,則幸甚矣!」梁公道:「弟本期表兄為禹、皋,不敢以淮陰、汾陽等薄待。今知昔日之言可踐,乃千古之業,非一時一世之業也,何快如之!當飲一醉,以志喜!」何如道:「愚意亦如梁公。因初到京師,未悉時政,故不遽加督責,非匿其本懷也。今知吾姪大行有日,吾乃欲狂矣!卮酒安足辭!」無外大喜道:「二兄快論,弟首當仰承。那年素臣言志,曾飲十觥。今已見諸行事,且吳江即減去浮糧,尚有二十餘萬銀米,每年桑梓貧糧,得此大惠,我們不該感謝?這回真要飲滿百觥,不得再少!」首公道:「在座除吾兄外,何人能飲百觥?還照前各飲十觥罷。」無外道:「梁公剛發快論,首兄即首先敗興。」何如、心真道:「非是敗興,百觥實屬太多,加一倍罷。」
眾人俱說有理,梁公亦便允從。無外責備梁公虎頭蛇尾。敬亭道:「未入正席,即飲二十觥,亦不為少矣!」無外拗不過眾人,只得聽從,各人立飲二十觥。首公、成之勉強飲了十餘觥,便不能飲,無外便接過再飲。那觥約容酒六兩,三十餘觥,約十餘斤酒入腹,已有酒意。換上正席,心真偏行起「六部令」來。這令酒既極多,再點古心做了戶部,雙人做了禮部,又不立恤刑。古心繫主人,豈有省酒之禮?請下斛來,俱是大杯。雙人少年心思,定出諸般儀制,拜跪拱揖,委曲繁重,諸人俱當不起。何況無外是第一豪爽之人,那能如式,一上手,便是一二十大杯,酒急氣悶,竟至大醉。無外一醉,便不遵令,強著合席都要儘量,連一連二的代主勸酒,復責備素臣惜酒,連罰大杯。
登時把合席諸人,都引入醉鄉,飯既不用,酒又不吃。何如呆坐在席,首公、心真只討茶吃,梁公、雙人仰睡在椅,敬亭、古心伏睡在桌。無外強成之比力,素臣帶醉勸阻,無外道:「你恃著國公宰相,敢要硬勸嗎?你只勸一勸,須吃我三拳!」素臣既不敢動,又見成之被無外拉扯,東倒西歪,怕受了虧。正在著急,忽見無外丟掉成之,跑過補袞堂中一間去,大笑大叫的,說道:「小王子來了,且摸一摸龍卵!」素臣看時,是雲氏之子寤生,已被無外抱住,去掐他的鳥頭。素臣帶醉含糊道:「龍卵是有痣的,休摸錯了!」
且道寤生因何到府?因是四婢三朝,水夫人主意,派文恩、文容四子去做朝。玉奴之子川郎,阿錦之子天郎,年只三歲,丫鬟抱著去的,略坐一坐席,就先回來了。賽奴之子長生,與寤生同年七歲,卻一個是正月所生,一個是十二月所生,整整差了一年。長生月分既小,又怕生人,席散即回,便也歸家得早。惟寤生年長,貌美性靈,在王府中做了五六年王子,移氣養體,氣概更自不同。陪宴親戚,多半疑是天潢,俱不敢以小兒待之,一切湯點酒菜,俱依禮割獻。席上已是擔遲,恰好又替生勝做朝。生勝與文容是一主奴蜱,把寤生如姪兒一般看待。未坐席,便先留在房,講說家常;既散席,又留進房去,致送什物。層層耽擱,所以直至日落才回。不料被無外一把拿住,掐起鳥來。
寤生方以大人自視,不覺勃然,卻甚有主意,見無外已醉,便不動聲色。只這「小王子」三字,及「龍卵有痣」之言,便直鑽入耳,再也不得忘記了。無外摸了一摸,親兩個嘴,便就放下。醉人一笑,酒勢已解,便也討要茶吃。睡客亦俱醉轉,吃了幾杯茗茶。梁公道:「有城門之隔,天色已晚,大家告別罷。」無外道:「敬亭、何如不說,獨吾兄說,情見乎辭矣!」首公問故,無外道:「敬亭何如沒帶家眷,梁公帶著家眷,獨他著急,不是要做那比翼鳥嗎?」敬亭道:「鶼娘懷孕,休屈說他!梁公不悅,弟也要說了。」因各起身作別。
古心、素臣送客入內,水夫人斥責道:「怎這樣沒正經,吃得如此大醉,成何禮矣!」二人雙雙跪伏,不敢仰視。阮氏、田氏諸媳,便一齊跪下。水夫人道:「本該罰跪一夜,看諸媳之面,可起來,各自回房安睡。以後除皇上賜宴外,只許飲至三觥,如過此數,即以不孝論!」古心、素臣頓首受戒,起身出房。水夫人叫丫鬟扶起紅豆、天淵,令諸媳俱起,慨然道:「玉佳位至極品,功在家國。今日因同鄉親友,情好難辭,以致如此,我豈不能諒他?但酒能亂性,現已失儀。書傳酒誥,詩戒賓筵,古人之痛切垂戒如此!涓涓不絕,將成江河;細行不矜,終累大德。履堅冰,何可不杜其漸也!」
各夫人俱感激代謝。在房宮女宮婢,從未見過,無不錯愕。飛娘、立娘始亦以為太過,及聞此論,歡喜無限。立娘出去,述與鐵面知道。鐵面扯開闊嘴,心花都放道:「咱原說的,情願變一隻雌哈巴狗,替太夫人看房。這般舉動,這種議論,真不愧女聖人也!」
素臣是日宿鳳羽樓,紅豆因年幼,雖經風雨,每至交歡,不勝畏縮。素臣體貼便也略見大意,此時醉中雖不敢肆行蹂躪,卻已直搗黃龍。紅豆從未受大創,蹙眉忍受,到得苦盡甘來,長男少女二象同春,正估經期初淨,便已種上一男神童矣。
次日起身,門上報:「島中劉將軍連家眷到門。」素臣接進,見一黑一白兩孩,問知黑者小鍾馗,五歲;白者虎臣子貞兒,六歲。素臣細看貞兒之貌,頗似鳳兒,暗忖:「外孫似舅,故中表弟兄亦相似也。」璇姑迎著石氏,悲喜交集。鳳兒攙著貞兒,亦親熱異常。石氏見過水夫人及合府,與飛娘、立娘敘闊一番,交還小鍾馗,即上璇璣樓,與璇姑暢敘離情不題。
水夫人差宮女,去催請梁公妻妾,於二十一日早敘,並為石氏接風。席上,梁公夫人與水夫人婆媳敘親情,兼代梁公、鶼鶼致謝。鶼鶼復深謝素臣援救之情,與石氏敘姊妹別情,與璇姑致聞名相思之情,仍稱璇姑為大姑娘。璇姑卻難稱為嫂,又不便竟稱為嬸,遂以姐稱之。鶼鶼亦從此改稱姐姐矣。水夫人極贊石氏貞心勁節,親奉一爵,出位立候。石氏無比惶悚,璇姑亦代謙謝。席散,梁公夫人辭去。鶼鶼不去,因留宿璇璣樓上。次日,金枝、紅瑤到府,見過合家,即向璇姑道達來意,慶賀生辰。水夫人方知鶼鶼獨留之故。紅瑤便上璇璣樓會石氏、鶼鶼。金枝便約晚香,去拜山東諸將夫人,並同來見又全妻妾。水夫人吩咐送四席晚膳過去,金枝等便直敘至夜方散。
二十三日一早,白夫人同翠雲前來拜壽。本宅各夫人俱送壽禮拜賀,下人俱稟叩祝。吃過壽麵,即擺席月恒堂。因白夫人新親,定坐南面首席,翠雲僉席。席散,田太夫人歸藍田樓。翠雲上素心樓看女婿。鶼鶼、石氏上璇璣樓敘闊。金枝因金相要看鼇兒詩稿,上瀟湘樓去抄寫。惟白夫人母子,要聽水夫人講書,同飛娘、鸞吹俱至安樂窩,求講頭一章,講『知者樂水』一章。水夫人向田氏等說道:「白親家要講的幾章書,你們都聽過的。各人房內有客,可去陪侍,單留大媳及公主在此陪罷。」田氏因是正主人,白夫人又是正親家,便稟知水夫人,只打發四妾出來。
璇姑等走出安樂窩,恰值翠雲看過女婿回來,瞥見天淵扇上一個玉魚,白亮耀眼,因取過細看,嘖嘖稱歎說:「宮中之物,果是不同!」湘靈道:「並非宮中之物。」因提起那年比武的事來。素娥道:「郡主可記得天繪樓上中狀元之事嗎?如魚得水,洞房花燭,榮妻貴這些采頭,不是都應了嗎?」秋香見璇姑等俱出書房,又是聽過的,便也摟著出來,在旁插嘴道:「各位夫人如今才信奴的說話不錯,那時若請太師爺擲紅,怕不一擲就是紅滿盆嗎?」翠雲道:「文爺是慣擲紅滿盆的,只這話是怎說,卻要求教?」素娥道:「親母,這話長似萬里雲南哩!請進堂中坐了,好細細的告訴。」湘靈道:「這裡不穩便,我們都到天繪樓上去,這話原是天繪樓上長的。秋桂,把沒曾吃動圍碟,撿一桌送一樓來。」於是,都到天繪樓坐下。
素娥因把那年搶狀元、奪新郎諸事說知。湘靈道:「我過後思量郡主及老爺說的酒底,都有緣故。老爺說的時節,郡主又是歡喜,又是害羞。如今驗出來,才知老爺兩個酒底,已許下夫妻之約,只把我們漫在鼓裡。」璇姑道:「愚姐是一概都忘記了,三妹可說出來,大家公議。」湘靈道:「老爺先說郡主的酒底,是『一木只成木,二木便成林。如何不成林?孟子雲:牛山之木嘗美矣!』不是早知道郡主姓林。不是那黑臉張飛了?老爺自己說的酒底,是『一人自成人,二人便成從。因甚樂相從?子張雲:於人何所不容』不是說郡主樂從,老爺肯容嗎?」
璇姑道:「這真像個有心,但老爺怎好瞞著我們?」素娥道:「郡主和我們相好,也不該瞞得鐵桶!」湘靈道:「便是這點子不是,我們如今每人罰他十大杯出氣。」璇姑道:「郡主量雖強是我們,怎吃得三十大杯?況且太夫人剛戒了老爺,也不可令郡主大醉,大家公敬十杯罷。」
宮女們便就斟酒,湘靈便就逼飲。天淵漲紅了臉,說道:「妹子的心事,如今說一個明白,省得二姐、三姐把老爺都拖下水去。那日酒底,不特老爺的可疑,連各位姐姐的酒底,並對的對子,都像知道妹子心事的,暗暗相合。妹子出與三姐對的是『四女同居,吾夫子東南西北之人也。』三姐對的是『五行迭王,爾土生春夏秋冬之季乎』。不是已為妹子安一地步?大姐的酒底是『十口便成田,一口自成豆。阿誰記紅豆?微之雲:李薯□笛傍宮牆。』那時公主已在皇妃面前,極口贊歎老爺為天下第一人,齒頰之間,津津若有餘慕。愚妹因家父曾述老爺之相貌才略,亦稱為當今一人,私心亦在仰慕。便先替公主起一數,竟與老爺有姻緣之分。數係六合發傳,主老爺有六房妻妾。因復自起一數,亦復相同,故於大姐出宮,即懇求帶出。恰好大姐酒底,將公主之名指出,那時便吃一驚。輪到三姐,又說是『一口便成呆,四口自成器。緣何得成器,孟子雲:必使玉人雕琢之。』那日樓上,只有姊妹四人,又對針原底『三口成品,一口成呆』之意說來,不是明知妹子一口,並入妹妹們三口而成器,以同受玉人之雕琢嗎?輪到二姐,又恰說是『六口便成曲』,與妹子所起兩數,俱由『六合發傳』者相符。及到大姑娘湊將上來……」
正說到那裡,恰好鸞吹悄悄的躡足上樓,笑道:「郡主怎說妾身湊將上來?這句話好不難聽,須說個明白,不然,與你不得干休!」合樓人都笑將起來。璇姑道:「無心之談,有心之聽,截頭去尾,只說中間,真個便不好聽了!天下事如此致疑者甚多。南容三復白圭,良有以也!」湘靈笑道:「大姐只講道學,妹子卻要插科,大姑娘這一上來,卻落了便宜也!」素娥忙把前事述了一遍,鸞吹笑道:「虧你們好記性,一部廿一史,句句都在肚裡。若是這樣說,妾身卻不落便宜,還記得湊上來要做新郎哩!」合樓人又俱失笑。
璇姑問:「太夫人講完書來!大姑娘怎尋得到此?」鸞吹道:「太夫人正在那裡替大嫂子慶壽哩。」璇姑道:「這是怎說?」鸞吹笑道:「剛講到『仁者壽』一句,那兩章還沒講著哩,丫鬟來說鵠兒啼哭,才辭了出來。在樓下過,聽著你們聲氣,回去騙住了,就跑到此。郡主且說『那日湊上來,』奴是說的怎酒底?」天淵道:「大姑娘說,『有口便成呆,無口便成木。緣何恁呆木?崔信明雲,楓落吳江冷。』不又嵌著吳江兩字?這不都有關會的麼?及至老爺說出那兩個酒底,把奴嚇得要死!想老爺數學入神,必已知奴出身之事,竟當面說出容納之意。那知後來反要替奴擇婿,便想不出中變之故,只得自求皇妃,得成此姻。成姻以後,根問起來,方知老爺並未起數。那日兩令,不過無心暗合,豈非奇事?」璇姑道:「奴便想,老爺定是無心。」
湘靈道:「據郡主說,也只出脫得老爺。郡主把心事藏著,不向相好姐妹露一點子風聲,這十大杯酒,還不該罰嗎?」於是素娥兩人,不由分說,勉強灌了七大杯。璇姑道:「郡主已有醉意,大家散罷。」湘靈道:「郡主今夜必然成雙,還得吃一杯雕琢酒,湊成雙杯。」璇姑道:「三妹這話不太村嗎?」湘靈道:「有大姐道學,少不得妹子的插科,況是郡主自己承認的。罰妹子一杯,陪郡主罷。」璇姑道:「我也罰一杯。」鸞吹、素娥、翠雲都願陪一杯。天淵沒有法,只得又乾一大杯。然後眾人作別下樓,天淵隨送,腳步已亂。璇姑深悔十杯之說,再三止住,扣門而去。宮女們便替天淵卸妝,送上床衾。不一會,已向華胥國中去矣。
素臣是日進閣,因假止三日,劉健便把重大事情奏明天子,留待素臣批答。天子又已揀最要者,先扣下十餘件,以待素臣。再湊著五府六部,更定規條,俱於是日至閣商決,便直忙至晚。天子知其勞勛,就近召入文華殿夜宴,賜以萬花春酒。這酒是人參、蜂蜜、火酒三味合成,甜美補益,卻有力量。素臣怕醉,將戒酒之事奏知。天子道:「太夫人原除去賜宴,今體其意,亦不敢多勸,只奉三觥便了。」那知這三觥酒,竟有十觥苦酒之力,謝宴回府,已覺醺然,更有一件不妙之處,竟頗動有春意。一到家,便知水夫人房內有女客聽講,令春杏稟知。水夫人吩咐,令素臣早睡。素臣知天淵經淨,傳至月恒堂侍寢。春杏回來說:「郡主被任夫人們灌醉,已經酣睡。」素臣乘著酒興,竟上天繪樓來,宮女們接著,解帶寬衣,輕輕揭被而入,見天淵如中酒楊妃.煞是可愛,便悄然投入絲竿,擊釣那醉魚。天淵星眼朦朧,酒情撩亂,半醒半睡,半就半推,方知御醉女之趣,到得酒魔戰退,春興又濃,又種下一小國公矣。
次日入朝,欽天監奏擇二十七日開大學小學,新進士二十五日考選,亦擇於二十七日上館。兵部帶領尹雄朝見謝恩,面奏三受降工程。天子升尹雄為遼東總兵。兵部呈上貴州巡撫錢鉞露布,奏乾珠已生擒米魯、阿保,現移兵孟密。天子大喜,晉素臣太保,將露布宣示中外。朝罷,留素臣入宮,賜宴東瓊島,親遞三爵,然後入席,問素臣道:「素父其前知乎?米魯果於阿馬坡被乾珠襲敗,逃至馬尾籠,為鬆紋所擒。若非前知,何以不爽若此?」
素臣道:「賜不幸多言而中,豈有前知之哲耶?」天子道:「乾珠珠字,亦與豬同音;『米醉殺豬』之謠,朕至今乃知其不足信也!」素臣道:「童謠本不足憑,曰止知不知,則已明示成敗矣。今當撤回錢鉞,以南京戶部尚書王軾總督雲、貴,為善後之計,則兩省大定矣。」天子即命懷恩傳旨內閣,並令王軾逕赴新任,不必入朝請訓。復令戶部送黃金萬兩、白金十萬兩至鎮國府,止素臣勿謝。素臣力辭。天子道:「若發京外兵往剿,即幸而勝,所費已不貲,此銀只可供犒師之用。況昨聞蕩平粵西軍需,乃出自素父己資耶?朕知素父現在窘鄉,有無相通,亦朋友之誼也!」
素臣只得謝恩。天子道:「二十七日,乃入學上吉之日,欲屈太夫人進宮開講,素父可先致朕意,屆期當專請也。」素臣退朝,金銀已送至府,方不憂日用矣。是日,尹雄來謁。因即欲出京,便留不住,款宴而別。水夫人因素臣稟知國子開學,翰林上館,宮內開講,都是二十七日,因向諸媳說道:「我進宮去,你們本該隨去;但大臣妻妾,不宜擅入宮禁。龍兒雖已授職,仍須上館,四孫亦是那日入監,俱當料理。公主、都主可輪番隨我進宮,你兩人雖非天潢,然已義認,且自宮中出嫁之人,便無礙也。」紅豆、天淵歡喜領命。
是日,白夫人、紅瑤俱貪聽講解,翠雲亦懊悔昨晚沒曾聽講,遂讓鶼鶼、金枝先回,至夜仍聽水夫人講書。二十五日,內監送到請啟,是太皇太后出名,啟請宣成太君二十七日清晨入宮講學。白夫人等只得拜辭。水夫人因紅瑤甚有解悟,白夫人、翠雲又極貪聽,便復留住。白夫人等大喜過望,是夜仍聽講至二更。次日一早辭別,水夫人等送至宅門,看上了轎,方轉身至日升堂。只見白夫人等飛跑進來,滿面失色,丫鬟僕婦,更是嚇得抖戰。水夫人忙問其故,白夫人道:「妾身等轎至小廳,只見許多內監進府拿人,把家人轎夫一概擒拿,只得出轎跑回,不知是何禍事?」常是:
白虎青龍同跳舞,凶鴉喜鵲共飛鳴。
總評:
是時素臣功德巍巍,知與不知,皆視為伊周望散,無不感仰歎頌,心悅誠服。而梁樂公,敬亭乃殊不滿意,俏乎其容,侃於其詞,真直諫之士,道義之交,非此不足為素臣之友也,異時大臣偶有一善,交口贊揚,肆行不善,群為掩覆,甚乃飾說以媚之,亦獨何哉?亦獨何哉?
不為矯廉以廣君恩,在夫子教原思已屬第二義。而大臣體之,便迥出諸公之上。學者識得堯舜氣象,自知巢父,許由即有其人,亦不過硜硜小人而已!
反讀緩行一曲,最妙。新進喜事,旁觀率論,即此一曲,便己折倒,以下暢言欲速之弊,深言持久之規,絕大議論,絕大經濟,覺韓公《原道》一篇。掛漏不少。
以佛法治僧,以老法治道,果能力行,逃而歸於四民者,不止十之七八,所存大約百分中之數分耳。漸衰漸勝之道,較決而去之者,功效奚啻無淵,後有王者,必來取法,是為王者師也,請移以贈斯文。
工部《飲中八仙歌》為醉人狀,無一雷同,可稱絕技;此乃並寫其情,如無外。一醉便不遵令,代主勸酒,罰主惜酒,強成之比力,吃我三拳,百醉情也。尤妙在忽丟成之,大笑大叫一筆寫油情固極,飛舞跳脫而別開混沌,暗伏珠絲,醉鄉中另一干坤也。既以龍卵種寤生之根,即以酒人一笑,酒勢已解,疾便收場,使酒情圓轉如意,不離其宗,真屬生龍活虎不可捉摸!
水夫人發怒,即讀者亦疑為太過;及聞其論,又極厭心切理。為人父母,為人子孫,皆宜如此。獨異鐵丐莽夫,乃能誠服此種議論,至於心花都放。衣冠中不如此丐者多矣!讀竟為之三歎!
借玉魚忽入前事,使六十一回中無數疑團,一時俱釋。如滿壁畫龍,各不點睛;至六七年後,忽然加點,風雨驟至,煙雲滿空,昔畫群龍無不伸爪張鱗,破壁盡去。豈非宇宙奇觀,璇姑與鶼鶼雖係中表妯娌,而均屬側室,難同正妻稱謂。璇姑故稱鶼鶼為姐,鶼鶼亦從此改稱姐姐也。而仍稱璇姑為大姑娘一語,回應二十二回「大姑娘說的好」,如夜光之珠,靈明活潑,絕世文心!
大姑娘湊將上來一段,最是文家秘訣,前後本不呆實,得此乃愈見空靈。
回末一波,奇不可解。他書偶見,即驚奇歎絕,在此書則可空見慣矣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