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百十八回 陌路種成荊樹喜連今日之枝 深宮賜出夭桃誰識當年之木
素臣疾趨入房,那美男便躲入裡房。見水夫人安坐微笑,知必有緣故,便放下心。先拜見老母,次與妻妾相見,五子及家人僕婢,內侍宮人,俱叩見過。素臣方問:「衣冠者何人?」
水夫人道:「一樁大喜事教你得知,衣冠者,乃汝同胞之妹也!」素臣驚喜道:「母親並從未說生有妹子。」水夫人未及回言,那美男子已換了女裝出見。素臣驚異道:「孩兒已在竇店見過,只覺面目熟識,因男女裝飾不同,想不起就是像著孩兒;方才改了男裝,竟與鏡中所見自己面貌無二,卻又忘記竇店所見之人。如今仍復女裝,便忽記起。母親說是同胞,自然胞妹無疑了。但從前如何相失,現在如何復得,請母親細細指示。」
水夫人道:「此我從前出京,於車上動了胎氣,落草即死之女也。連我也不知有此女在世,何況於汝?老身亦嘗說過,但只說是死,不說是生。那年汝父放了廣東學道,我已懷有重身,出京時,在車上顛播了一日,至夜,宿在竇店。三更時,腹中大痛,忙去喚了穩婆,收下生來,絕無聲息,說是已死之女胎。汝父見我暈昏,忙著人去請醫生,一心只顧著我,便急急賞了穩婆。文嫗便把我一條舊綢裙包裹血孩,托那穩婆帶去掩葬。我於五更方才甦醒,即匆匆上車。後來文嫗說起,包裹時尚有一絲游氣,只不知後來如何。我前日進京,復宿竇店。那穩婆他卻認得我,我卻不認得他。他因問我:『可是二十五年前,在此生產的一位文老夫人麼?』我道:『正是。』他因說起血孩之事:『那年夫人命老婦去掩葬時,卻得不死,老婦因抱轉來送還夫人,夫人去已去了。後來有全各村的全先生見了,因愛他相貌,收回家去,取名遺珠。那全先生的娘子,卻才生一位官官,故一體養大了,即配為夫妻。如今約有二十五六歲。現生一男一女,各皆三五歲光景。』我因命文虛接來,見彼面貌與汝無二,卻也不疑。我即帶進京來,與汝相會。」
素臣更喜得鼻涕眼淚俱出。水夫人因命遺珠見了素臣,遺珠腼腼腆腆,與素臣見過禮。然後素臣說起:「天子降恩,寵踰非禮,恩過其分,孩兒畏如烈火,竟不知何道可以消弭,望母親訓示?」水夫人道:「加官封贈,尚主蔭子,我在宮中已知。太皇太后賜我鳳轎一乘,龍頭壽杖一根;皇太后賜我及媳婦冠帔各一襲,奩具各一副,皇后賜媳婦翟轎一乘,賜我與媳婦紅綾行障二具,坐障一具,賜三姐碧油轎車一乘,大鶴羽掌扇二把;皇妃賜大姐冠帔一襲,翠轎一乘,行障二具,坐障一具。我不乘鳳轎,把四角飛鳳香圓寶蓋彩結除去,已經謝恩。汝謝恩時,當更叩謝。媳婦及大姐、三姐,明日亦須至宮門叩謝。至汝能履盛美而恐懼,乃君子之道;但一味恐懼,便將成患得患失之鄙夫。汝遇明主,受此殊恩,當朝夕納誨,啟沃君心,夙夜靖共,勤勞王事,登斯民於三五,臻治術於唐、虞,此即持盈保泰之道,一切計較禍福之心,皆私心也!古來名臣,俱為明哲保身四字所誤;慎勿走錯路頭,負上天篤生之意,辜聖主倚注之衷。君子有終身之憂,而無一朝之患,汝豈不聞之乎?」素臣如夢方醒,身心俱泰。跪地受教,贊歎不已。
素臣起來,即至東宅,去見兄嫂,與古心各敘別後之事,因進言道:「上皇、皇上兩次賜爵,哥哥何尚服青衫?」古心道:「絕仕進以全性,你那年到浙江去,已嘗言之,我豈食言而肥者乎?今日至京,尚未知皇上新命,故止投揭吏部,力辭庶常;明日當並力辭修撰之命也。」素臣乃不復言。
回至水夫人房中,已是二更,重令丫鬟等換蠟煮茗,與遺珠對坐而談。先問遺珠家事,遺珠道:「全氏家傳訓蒙,至公公已五世矣。全各村百門俱姓全,俱守祖訓,只讀經書,不應舉業,教學亦只教經書,不教舉業。每節只放館三日,年節十日,有一定限制。父子兄弟雖同在一門教授,若館地各別,即終歲不相往來,無一刻荒誤館課。祖宗傳下經書,百門奉為格式,注解精核簡約,字畫音韻,無一訛錯。故凡係富貴之家,有訓蒙子弟,無不向全各村求師,合村無一失館之人,只不能分身去兩家坐館。生下子弟,幼時則父兄隨帶館中讀書,長大則出而教館,無一別業,無一別圖。婦女便只業紡織縫補,不習刺繡之事。男女俱衣布素,食蔬果,惟時節祭祀,才買魚肉。用度既省,男得束脩,女有絲布之利,家家飽暖,無一饑寒。涿州、良鄉、房山、固安各州縣,自縉神以及小康,並府吏胥徒之家,有曾讀過書者,大半係全氏之徒。故全各村雖無一秀才、監生,而從不受人欺侮。其視狀元、宰相,如浮雲然。妹夫生性更是執拗,與妹子各別。妹子說:『男兒當以孔子為宗,特鳥獸不可與同群耳,己饑己溺,當存天下一家之心。』妹夫說:『鄉鄰有鬥者,雖閉戶可也!塵視軒冕,沮、溺丈人,真我同志!』因此夫妻雖敬愛不失,而所好不合,未能如鼓瑟琴也。」
素臣擊節歎賞,暗忖:妹子頗有見識,亦通文義;妹夫亦出俗情之外,愈加歡喜。因道:「夫唱婦隨,居室之正道。夫以好唱之,婦即以夫之所好隨之;則夫婦之好合,而如鼓瑟琴之和矣。若好不合,則不和,不和則雖克竭敬愛,而貌合情離,與從夫之義悖矣,夫如好,非所好,違理蔑義,則當幾諫,如子之事父母,感之以誠,諭之於道,委曲以匡救之;若但所見不同,無害於理,即當凜從夫之義,屈志以就之。故梁君有舉案之妻,鮑子有挽鹿之婦,皆隨夫唱,以垂令名。妹夫沮、溺之見,亦今之梁、鮑也;妹子何獨執已見,而不從其所好耶?」
水夫人在床上說道:「汝兄之言是也,宜謹志之!」遺珠感悟受教。素臣復問其平日所讀何書?翁夫名號?自己與子女年歲?遺珠道:「公公名守性,字真。妹夫名身,字抱愚。妹子今年二十六歲,與妹夫同庚。生一子一女,子隱兒,五歲,女遁兒,三歲。讀過五經、四書、孝經、小學、列女傳、小本古文,日記、故事、千家神童詩、武經七書,看過字彙、綱目、五子性理,俱是家中所有,訓蒙所用者,此外便一無所知。」
素臣道:「讀過之書,可能明白貫串?」遺珠道:「貫串固然不能,只明白也是自己想頭,不知可是真正明白。」素臣因略叩以經書之義,問三十六宮,則雲:「六子相交十八卦,一卦兩宮,故曰三十六宮。」問虞書、堯典,則雲:「二帝同典,四臣同謨;若依古文尚書,文氣便截不住,隔不斷。」問詩序真假,則雲:「鄭詩不應專刺鄭忽;衛武公恐沒這許多年紀;狡童更不似鄭忽;小子亦難指厲王。」問夏時冠周月,則雲:「就經文無冰,六月雨,十月雨雪、隕霜、殺菽等節,若非周月,恐時令不對,以書經十二月元祀例之,則即位應在子月;今稱春,則夏時冠周月亦是。」問仲春大會男女,則雲:「奔則為妾,奔字自然作不備禮講了。恐會字亦當作會計會字講,若作會合說,周公便非聖人,王政便成亂政。」問父母在,不許友以死,則雲:「恐是戰國時儒者之言;身體髮膚,受之父母,不敢毀傷,讀孝經一書便知。許友以死,直是亂道!」問論語大旨,則雲:「聖人重學不重悟,學在求仁,仁以孝悌為本,忠信為主。」問大學大旨,則雲:「誠意固然吃緊;若不格物致知,則意不可得而誠。」問中庸大旨,則雲:「歸宿在一誠字,誠須擇執,執又須擇學問思辨,與格物致知,同一求誠之要。中庸復指出人一己百。弗得弗措,尤為後學津梁。」問孟子大旨,則雲:「孟子之功,在指出五性之端,使異端邪說,無從置喙。」問武經大旨,則雲:「仁義禮智信五者,缺一不可;嚴字已包在禮字內,似屬添出。但武經七書,不及孔子『臨事而懼,好謀而成』八字;以七書只說得好謀而成,少卻臨事而俱一副本領也。」
素臣大驚,大喜道:「妹子真奇才異人也!愚兄博覽群書,熟聞母訓,始得一知半解。妹子讀不多幾部書,又無名師指示,自出靈心,獨得真解,天分之高,孰與比倫?若不迷失在外,自幼即多讀古書,受母親訓示,識見必高出愚兄多多矣!」遺珠道:「妹子聞人傳說二哥事業,驚為天人,自恨身非男子,不能負笈相從,得開廣志意;以妹子視二哥,真如培塿之於泰、華,溝洫之於江海耳!二哥怎反這般謬獎起來?」
水夫人道:「女兒學問雖遠不及玉佳,而天分甚高,玉佳卻非謬獎。孔子所以說:『十室之邑,必有忠信。』女兒以後若能勤學好問,便不枉卻聰明矣!」遺珠起立,襝衽受教。復問素臣道:「二哥說在竇店見過妹子,妹子從不輕出閨門,二哥從何處見來?」素臣笑道:「妹子說不出閨門,怎伏在道旁觀看皇帝?我因百姓擁擠,恐誤行期,又因上皇寵以非禮,故托病臥車。那日起身太早,把車子雜入宮人車後,春燕等女車之前,明明看見是妹子面貌,難道另有其人嗎?」
遺珠太息道;「不出閨門四字,真是格言!」妹子自十歲以後,即知此四字,亦即守此四字。去冬被伯婆、叔婆們再三攛掇,說:「皇上過去,即清了道,沒一個男人;俺門有屋在道旁,候皇帝過了,出去看一看皇妃、宮女,宮車過完,仍回屋去,有何妨礙?公公及妹夫,也說是千年一度的事,看看不妨。把妹子說活,才出來一看。誰知已被男人看見,豈不可羞?」
水夫人道:「廣西之事,張順等回來已知。京中及山東之事,文恩等也約略說過。你把延安之事,說與我知道。」素臣大概稟知。水夫人道:「半夜裡,領二三十人,殺入延州城內,是臨事而懼嗎?女兒把八字分開,便非真解,非懼不能成,成字內,即有懼字。武經七書亦只講得一謀字,尚遺卻成字也。孫、吳諸人,何嘗不成?然只算得僥倖,非聖人之我戰則克。玉佳知謀而不知懼,亦只讀得武經,不會讀得論語也!後當切切戒之!」素臣跪受明訓。遺珠亦爽然若失。水夫人道:「時已四鼓,可起去睡罷,五更尚須待漏謝恩,有話明日再說。」素臣答應起來,進裡間歇息。遺珠亦關上紗窗,去陪水夫人睡覺。素臣喜得佳妹,睡夢中只顧笑醒轉來。一連幾醒,已是五更,忙忙的上輿入朝。
謝恩已畢,天子賜御制「四徵不定萬國來同」賦,復留至文華殿小宴。天子道:「聞生生新得令妹,太夫人胎教定是不凡,但未聞庭訓,不識已通詩禮否?」素臣將夜間問答之言,述了一遍,道:「天分雖不甚高,卻較臣為勝。」天子咋舌道:「古今無價之寶,聚於一門!前見諸郎,歎為難父難子;閱令兄辭宮揭,以為難兄難弟;今聞述令妹,又屬難兄難弟矣!朕亦新得一妹,謹訂與先生為妾,變可稱難夫難妾!令妹則當延入宮中,教授皇后、皇妃及諸皇妹,如曹大家、宋若華等故事,先生其勿辭!」素臣戰慄,奏辭賜婚。天子道:「上皇甚疑先生,若此姻不就,疑必更甚;朕實左右為難,望先生為朕屈,並為上皇屈!昔堯以二女妻舜,況朕妹非上皇所生,尚係郡主乎?已有旨令皇甫、東方二卿為媒,先生歸第,稟命於太夫人可也。」
素臣見說到稟命,不敢再辭,宴畢歸第,即稟知水夫人。水夫人道:「金相、始升已來說過,我亦力辭。始升進來,復苦切勸諫,也說是天子左右為難。媳婦們回來,又述太皇太后懿旨,說郡主賢教,力勸我作主,只得應允下了。皇上已定了二十日婚期,雖奉旨不必備禮,然仍當告廟親迎,以尊天子,勿竟以妾待之。至汝妹之事,應由彼翁婿主之,汝為奏聞可也。」素臣見水夫人已允,無可奈何,只得去料理行聘之事。向吏部領了誥命。一面祭告祖先,並告賜婚之事。古心、素臣率領妻妹子姪,排班拜賀水夫人,僕婢等俱叩賀過。再是妹姪諸妾諸婢僕,叩賀素臣、田氏。璇姑先拜水夫人,次拜素臣、田氏,然後受素娥、湘靈、五子、三姪,婢僕的拜賀。遺珠亦向璇姑萬福道喜。
是日,本府同居親友,南邊隨來的雲北父子來見,並道封贈賜婚之喜。發帖請大媒。內閣翰詹,五府六都等各堂上官拜賀,忙個不了。晚來仍欲宿水夫人房中,水夫人道:「婚期在二十,帝妹不可以妾禮待之,是夜即當成婚。汝與媳婦等相離已久,今夜當宿媳婦房中,以次輪過三姐,恰好湊著婚期,便於君臣之道,兩無礙矣。」素臣依命,至田氏房中。略問龍兒學課,見其應對詳明,暗忖:哥哥教法正當,此兒資性亦在中人以上。隨口出一對道:
「呂蒙三日而刮魯肅之目,初學須知!」
龍兒躬身答道:
「項橐八歲而為孔子之師,後生可畏;」
素臣笑道:
「口出大言,何尚伏櫪垂銜,不吐驊騮之氣?」
龍兒躬身應道:
「根生泰岳,因而乾霄蔽日,獨標松柏之奇。」
素臣道;「歸德於父,這才不失為子者之道!因而對何尚,雙關亦巧,此必三姐所教。」田氏道:「三妹閒著,就出對給孩子們對,弄得五個孩子,個個口舌利便;鼇兒小龍兒兩歲,還更出尖哩!」素臣因復出一對,與麟兒道:
「有錢者,麟也;無錢者,牛也;汝其有錢之牛乎?」
麟兒應聲成對道:
「踢鬥者,魁乎?失鬥者,鬼乎?兒乃踢鬥之鬼也!」
素臣笑道:「黃口孩童,乃欲大魁天下乎?」麟兒還認作出對與他,即對道:「白衣宰相,何難再見吳中也!」素臣甚喜,各賜果餌。龍兒叩謝起來,拱立而食,投果核於壁角。麟兒叩謝素臣,並叩田氏,食果存核,即藏於懷。素臣訓責龍兒道:「你比兄弟大了兩歲,反不如彼之知禮!父母一也,止知謝父,不知謝母;君父一也,你讀過五經,豈不知賜果懷核之禮乎?讀而不行,猶勿讀也!」龍兒跪地,滿面發赤。素臣復加賞麟兒。
十七日,宿璇姑房中,見鳳兒於燈下看曆書,推算節氣表,因出一對道:
「一百六日為寒食,須知寒食乃訛傳;」
鳳兒跪下說道:「便要求教父親?」素臣道:「令你對對,怎把話來隔斷?」那知鳳兒接口說道:
「二十八宿非天行,請問天行之真度?」
素臣方知即是對對,並非求教寒食訛傳典故,笑謂璇姑道:「不意反入小兒疑城,兼使我無可置辭。」因抱坐於膝,說道:「日月星辰有象,故有躔度可求;天惟積氣,莫窮其高,焉知其度?兒亦求其可知者耳。」
十八日,輪著素娥,留雲北父子進房小酌。素臣陪過大媒,因勸雲北,不得不陪飲,便覺頗有醉意。雲北辭出,素臣起送,見鵬兒在外間看書,問是何書。素娥道:「奴不許他看醫書,偏要偷看。」素臣隨口說道:
「徐長卿苦酒送雲北,要見周公;」
鵬兒即對道:
「使君子牽牛望江南,欲求黃石。」
素臣道:「此兒乃知諷我乎?」送出房來,見院中雨濕,虎兒打滑,又隨口道:
「狗毛雨落兩三時,虎兒子細!」
鵬兒在後,應聲而對道:
「羊角風高九萬里,鵬子逍遙!」
素臣回房,謂素娥:「我志在攘斥異端,而此兒出語皆有老意,殊可怪也!」
十九日,至湘靈房中,見有駕山詩集,素臣大笑:「六歲小兒已起有別號,無怪今之成人矣!」隨手揭看兩頁,問湘靈曾否潤色。晴霞道:「是真本哩,小姐替他改削,他另謄一本,說真者是真,改者是改,不可混同。」因取過那一本,素臣對勘,暗忖:「改本固佳;真本亦大有心思,殊可畏也!」因見內抄錄少陵秋興八首,即隨手指著第六首韻腳,限作「四徵不庭萬國來同」律詩一首,刻定燭痕,晴霞送上一副文房小具。鼇兒不慌不忙,拂箋濡墨,先寫題,次寫詩,須臾呈上。素臣與湘靈問答任公、任母、鴻儒、素文家常,未及說完,刻的燭痕,尚餘十分之五。舉目看時,是:
賦得四徵不庭萬國來同限少陵秋興第六首原韻:尚父鷹揚四戰功,普天深勒夢魂中;蚩尤旗掩千年氣,王會圖成萬國風;南北有心皆矢赤,東西無血更流紅;書生空抱安邊策,只譜歌詩頌我翁。
素臣笑道:「乳臭小兒亦稱書生耶?」因田氏誇其出尖,遂以三光日月星絕對試之。鼇兒竭力搜索,不能成對,羞得面紅頸赤。素臣因以東坡兩對示之。鼇兒笑道:「孩兒要對得切當,專在天文地理上去思量,故想不出。若四始風雅頌可對;則六脈寸關尺,一牢牛羊豕,俱可對矣。再通融些,則一門公卿長,九章勾弦股,五府僉同督,六曹郎員主,九賦上中下,五音清平濁,六子長中少,百年幼壯老,俱可對矣。孩兒想來,只有六爻天地人可對,無奈平仄不調。九族父母妻,亦犯此病。若四德元亨利,可以取巧一時;則本朝無子男之爵,五等公侯伯亦可對矣。北方無入聲,向北人可對四聲平上去矣。吳無君,無大夫,向我們吳人。可對五音角徵羽矣。再牽扯些,則調謔沒心肝人,可對五臟脾肺腎;調謔沒面目人,可對五事言思聽;調謔沒黑白人,可對五色青黃赤矣。孩兒不信蘇東坡是這樣笨人,對出這樣不切當的對來!」素臣道:「胡說!四始風雅頌,雖非天文,究是的對,如何可說他笨?」鼇兒道:「這對孩兒早便想著,因不切當,沒敢說出來。」素臣笑謂湘靈:「楊修、孔融之早慧,今乃知其不誣!但我至七歲始學作詩,母親猶以為戒;至屬對則尤不講求。汝乃汲汲導之,徒以詩對誇灶,無益也!」
二十日一早,鸞吹到京,見過水夫人,即請遺珠相見道:「女兒一到,即聞母親新得了姐姐,女兒幾乎喜殺!」水夫人道:「我因你臨產,不得同行,非常記掛;方才知你路上平安,又生了男外孫,也是喜壞!小姐,快出來見了大小姐。」鸞吹道:「如今有了姐姐,女兒的行次,要改換了。」水夫人道:「我已定下了,不必更改。」因把合家稱謂之法述知。
遺珠出來,對面平拜。田氏等陸續相見。鸞吹道:「母親,怎姐姐相貌,竟與二哥無異?」秋香道:「前日小姐穿了太師爺的公服,還像得多哩!」遺珠臉漲通紅,好生沒趣。素臣進見,互相叫喜。鸞吹道:「二哥是重重疊疊的喜,也賀不得許多,請問那一件最喜!」素臣道:「誅逆靖亂,事關君國,拜爵追封,榮及祖父,慶幸之心,自應居最;但俱屬意中之事。惟得妹乃意想所不到,故一時喜躍,迥出尋常。至於賜婚,則不特不敢喜,且憂懼之甚也!」水夫人道:「那晚宿在老身房中,至四更始睡,還只顧笑醒轉來,可知他是喜極哩!」鸞吹點頭稱歎。
素臣賜婚,雖知郡主非上皇所生,卻因天子主婚,宮中迎娶,仍以公主之禮待之。至晚,公服告廟,至內東門內,行親迎禮。郡主升轎,素臣執雁,欲跪進於內使。內使宣旨辭跪,乃立授內使。欲再拜,復宣旨辭拜。乃先回,俟於府門。郡主轎至,素臣揭簾。因未立祠堂,同至影堂謁拜。內使宣旨,曳郡主拜氈後素臣一席。至寢室,內侍復宣旨,辭相向再拜禮,請素臣側立,受郡主兩拜。將就座,進饌合巹,內侍又宣旨,令素臣東北僉坐,郡主西坐。合巹畢,送入洞房,共效于飛。
一個堂堂宰相,蟒袍玉帶有光輝。一個赫赫王姬,霞披翟冠多氣色。一個能征慣戰,鐵錚錚陣上女將軍;一個蕩虜平苗,骨稜稜宇內奇男子。一個說燈光下看不清嬌模樣,似曾相識燕歸來;一個說被窩中提不起舊根由,無可奈何花落去。一個說老皇帝團生作熟弄假成真,幾回膽戰魂驚,有甚心腸呼妹妹;一個說小阿奴覆雨翻雲,興妖作怪,一到天明日出,將何面目見婆婆。
次日五更,素臣先醒,在枕上看那郡主的姿容,越看越疑。悄悄的把帳子掛起,放進燭光。定眼細認,忽然想起,猛吃一驚。正是:
無情每遇多情女,知法偏為犯法人。
總評:
得妹之妙,總論詳言之矣,然使相見時蹊徑稍平,便減氣色;情理稍礙,便入玄虛。今借改裝入筆,而以秋香之大驚小怪,弄成牛鬼蛇神,已平添無限氣色。至水夫人敘出原委,按之情理,絲毫無礙,使極奇之事,化為極平復,不入玄虛一路,方為絕世希有之文。
素臣承寵而懼,已是上等本領,而水夫人儆以「患得患失之鄙夫,」不特為長樂,老一輩人頂門下釘,兼為范少伯、張留侯指出一條坦平大道,使素臣疑懼盡釋,歸併一心,致君澤民,以成至治,真不愧女聖人之目也。古來名臣。俱為明哲保身四字所誤,包括許多史事,垂為不朽格言,豈稗官家所能夢見。
全氏祖訓固屬有為而發,然能守此,便屬天地間第一福人,真使狀元宰相,如浮雲之過太虛,無足稍垂一盼。作者於武陵源外,別開一境,誇我神遊心賞,如醉如夢,文章之感人如是!
遺珠一女子,乃存已饑已溺之心,真不愧素臣之妹。而素臣即示以倡隨之正道,亦是頂門一針。千古有才有志之女,鄙夷其夫,獨行其意,甚或怨天尤人,憔悴放縱者,亟讀此文數十百遍,痛悔前非,以圖後效,庶不負作者垂教之苦心。
遺珠論經書,俱得大旨。周禮尤為獨發之秘,「周公便非聖人,王政便成亂政」,真是鐵案山招。
遺珠論武經,已是上等見識,不意水夫人之議論,更出天外也。「非懼不能成。成字內便有懼字,」子之所慎者,戰。而曰:我戰必克。有以夫?
五子皆會對對,恐嫌呆板,故用田氏「口舌便利」四字,以靈活之。而麟兒一對,一誤認而對鳳兒一對,鼇兒不成對,惟龍兒,鵬兒各兩對,龍則先笑後贊,鵬則兩俱疑怪,無一雷同。且四兒只對對,鼇兒並賦詩,四兒雖成對,多止於兩,鼇兒雖不成對對,反至於十八。而其中或問學課,或賜果餌,或看醫書曆書,或拖入私親小酌,或夾入丫環村語,種種靈活,何有呆板之病。
郡主賜婚,必猜是紅豆矣,何乃越看越疑,玄之又玄,幾乎玄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