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五回 誅夜叉六熊戴德 救作忠六義同仇
素臣舉起酒杯,連飲立盡曰:「此佳兆也,吾志遂矣!」
難兒道:「古人臨敵有如此者,以為克敵之兆。今二相公好好出門,安常處順,非倉卒急遽之時,何致有變血之兆?恐此行有甚不利,還宜三思!」素臣道:「我無刻不以誅逆豎為念,況此出為何,正與古人臨敵無異!賊人授首,我飲其血,大吉大祥,何不利之有?」鸞吹等見兩人俱說得有理,但眼見變血,事屬反常,因亦勸阻。田氏道:「大家不必爭執,只稟命於婆婆,便可決此疑矣!」眾人皆以為然,進去細稟。水夫人道:「諺云:『見怪不怪,其怪自敗!』變血本是怪事,而玉佳不以為怪,怪猶不怪矣。況玉佳志在剿逆,此日出門,如箭在弦上,劍出匣中,酒變為血,疾取而飲,一無疑忌,此氣已奪賊人之魄,其為逆豎授首之兆無疑!速令長行,可也。」鸞吹等方各放心,一齊送出大門。
素臣更不回首,帶著錦囊,往江西省城,下至山船,仍稱吳鐵口,仍是算命起課行頭,吩咐錦囊,師弟稱呼,用一粒黃藥,涂作一金面先生。在路一味謙和,不管閒事,並無耽擱。
八月二十外邊,就到了江頭,見隨意所住房屋,已開一小小飯店,另有人住。到西湖,見劉大房子及一帶鄰居,俱並入昭慶寺中,改作後屋,寺已簇新建造,比前更極宏敞軒煥,慨歎了一回。
一日,復到湖上,只見遊人士女,都紛紛的擁走,說往後山看靳公子打獵。素臣正欲覘其容貌,隨至山後,卻打獵已歸,收拾回家。先是步兵,次是騎士,俱軟衣窄袖,多半長大漢子,彎已插箭,帶劍持槍,架著鷹,牽著犬的,挨排而過。然後五七十遊方僧道,異言異服之人,簇擁一個方面大耳,虎頭鶻睛的人來,問著同看的人,知是靳仁。素臣仔細估看,暗忖:異相何在?頸上鉤絞紫紋,當受天刑耳!臨了,俱是閒漢廝役,扛抬著許多獐鹿雉兔。素臣尾之而行,到了門口,撲通通三個大炮,門裡掌號吹打,迎接進去。天已漸晚,尋個宿店住下。
次日進城,問到連尚書門首,只見門庭冷寂,一個老門公,坐在冷板凳上,靜悄悄的沒人進去。素臣搖著課筒,走上前去,老門公揮手道:「去,去,少老爺在京做官,家中沒人,快別處尋生意去。」素臣只得縮轉身來,出城徑往乍浦。到了海口,見許多商漁船隻,都打著靳府旗號,逐船細看,但有凶徒喇棍,並無未遇英雄。遍訪劉大郎得官信息,及駐防汛地,毫無影響。忽想起聞人傑來,因向一個大客店內,問「泉州金面」掌櫃,道:「他專走海洋,須向安南、日本去尋,再不,到泉州府安溪縣去,或者在家,也不可知。」素臣唯唯。
次日,即往福建,仍由江口搭船,從清湖起旱,過仙霞嶺。每日在路,俱有人瞧看錦囊,挨肩擦背,擠手捏腳的。素臣在前不覺,錦囊焦躁,但遇著挨擦的人,把肩一擺,擺得那人亂跌亂撞;遇著捏手捏腳的,把手一格,便俱負痛,縮手不迭。大家驚詫,不信如此文秀小哥,有這般蠻力!一日,下店以後,素臣正在洗面,一個走堂的滿面流血,跑來告訴,說被錦囊行兇打傷。素臣怒罵:「我怎樣吩咐,你還敢行兇!」錦囊哭道:「徒弟在院子裡小解,他走來,就挖屁眼,徒弟隨手一格,帶破了他面皮,並非無故行兇!」素臣道:「這卻怪我徒弟不得!你面上不過拍破了浮皮,我代他賠禮罷!」掌櫃的忙跑過來,把走堂喝了過去道:「有你這樣冒失鬼,你也合他說過一兩句話,才好去挖他的屁眼!他不打你,打狗!看這小哥不出,他這樣厚臉皮,怎一掌就打破了,淌出血來!快些去擦洗淨了,來燒鍋罷。」素臣暗歎:說過一兩句話,就好挖屁眼的了;閩人酷好男風,有契哥、契弟之說,不信然乎?次日,在路取出一丸非黑非紅的藥丸,令錦囊用唾搽抹,變作一個晦氣色的臉兒,才免了挨擦擠挖之事。
經過建寧、延平二府,看視形勢,耽擱了幾日。至九月二十日,到了福州府,見一大洋貨店,便去問「泉州金面」。櫃上人把素臣看了一眼,說道:「金面半月前出洋去了,他若在家,他們九流三教之人,極肯資助的;可惜你無緣,來遲了些了。」素臣悵然。門首一武弁騎馬而過,櫃上道:「這把爺與金面至交,前日也在這裡問信。」素臣忙看那弁,但見後影,身量甚自雄偉,卻不知面貌如何。因又問了幾個大店,所說皆同。便徑到泉州府來,把泉州各縣走遍,才到安溪,去尋聞人傑家住處。問到那裡,卻四圍皆山,中間平央地面,住有一二十家,俱是草房;只有聞人傑家一所大瓦房,約有五七十間房子。走至大門,門上貼有紅條,上寫著:「家主遠出,賜顧者俱在全福會館接待。謹白。」素臣看畢,復進大廳,見屏門上貼一副對聯,是「破浪憑雙武,擎天待一文」十個大字,「敬韓林晏」四個小字。
反覆細看,未解其意。因在褡褳內,取出筆墨角硯,在對旁門上,寫下四句道:蒹葭秋水訪伊人,已向扶桑馭日輪;大海茫茫無一葉,幾時攜手入麒麟?後寫「素臣書」三字,悵悵而出。復至漳州、興化,盤旋回轉。
然後渡海到台灣來,各處歷覽。暗想:這台灣孤懸海外,山深箐密,若中國有事,亦一盜賊之窟!一日,走進一山,失迷了路,越走越遠。看那山峰插劍,陡立百丈,杳無人跡。天色漸暗,不覺心慌,見山腳有一洞,欲進宿歇。錦囊探頭進去,看見洞頂轉有天光露入,卻照見無數骨殖,嚇得屁滾尿流,連忙縮出。素臣進看慘然,叫了錦囊進來,說道:「你我百年之後,俱成枯骨,有何可怕?」因撿塊大石,將洞口塞住,坐在髑髏中間,似睡非睡。朦朧之中,似有許多人跪在面前叩拜;睜眼看時,卻又了無所見。聽錦囊時,已鑽在衣襟之內,沉睡去了。坐了一會,便也睡去。忽覺有人把陽物搓挪,急睜開眼,見一個美貌女子捱坐身邊,一手勾住素臣肩項,一手伸進素臣褲中搓挪陽物。素物暗想:此必山魈也!因一手搿住美女纖腰,一手去拔那寶刀。那美女心慌,一手擠捻腎囊,一手摳挖雙眼,吐出尺許長舌,如劍鋒一般,來刮削頭面。素臣不及拔刀,運一口氣,腎囊堅如鐵石,隔過摳眼之手,挽住長舌,用力攪轉,登時攪出數丈舌頭,繞滿手臂。那美女渾身無力,放開兩手,眼中滴淚,苦切求饒。素臣猛力一扯,舌根扯脫,那美女手足一伸,倒在地下。素臣拖來,坐壓於上,坐到天明,肋骨盡斷,屍骸冰冷。因喚醒錦囊,立起身來。錦囊瞥見女屍,及素臣臂上血淋淋的長舌,嚇得面無人色。素臣道:「此處必有異獸,故有此山魈作配,傷害生人,以致骸骨堆滿洞中,快些尋路回去。」錦囊半字俱無,抖戰不已。素臣脫掉舌頭,正待掇石出洞,只見洞頂走下一怪,青面赤發,紅眼靛身,一張血盆般的闊嘴,出四個尺許長的獠牙,身長三丈,腳闊一尺,飛步下來。錦囊大喊一聲,倒在地下。素臣知是夜叉,料無生理,不顧錦囊死活,扳開石頭,鑽出洞去。夜叉不捨,從洞內躥將出來。素臣已掣寶刀,閃在洞外,用盡平生氣力,照著夜叉頸項,「咔嚓」一刀,恰恰把夜叉一顆大頭斲下。夜叉頭便斲去,屍身兀自往外躥出。素臣舉刀,望著夜叉背心,盡力刺下,直插入去,鮮血直噴,屍身仍往外躥。素臣連著刀,死力撳捺,手腳擺動一會,方才僵直。
素臣力竭,氣喘無休,喘息少止,才叫喚錦囊。錦囊嚇暈了去,漸漸醒轉,聽得素臣叫喚,掙出洞外,見怪物已死,魂才轉來道:「是死的了!」素臣道:「我力已使盡,不能行動,須少待片時,尋路回去。」正說未定,只見山頭上走出一陣人熊,急奔素臣。素臣著慌道:「今番死也!」要想掙扎起來招架,卻渾身癱軟,不能動彈。錦囊也知人熊利害,安心待死。卻見那些人熊,奔至跟前,看了夜叉屍骸,跳躍不已。遂有兩個熊,便來扛抬素臣,有一個熊,便來背負錦囊。素臣等不由自主,任他抬負上山,走入一個大洞,洞中石台石凳,天然佈置。兩熊放下素臣,納坐南面一大石凳上,一熊放下錦囊,齊走下去,向上跪拜。素臣好生驚異,暗想:這光景大有生機!遂大著膽,說道:「我因迷路,誅此怪物;你等若不加害,望指引我出去!」眾熊皆點點首。卻去捧出鹿肉獐,豹胎象白,許多珍品,擺在石台之上,似請素臣啖食一般。素臣正在饑餓,因把寶刀割食,又分些與錦囊。主僕二人,食肉入口,方知是薰炙好的,香美異常,大家放量飽餐。
忽聽有呻吟之聲,素臣根問眾熊,眾熊都指著旁邊一塊大石板,有一熊便去掀開。素臣近前看時,卻是兩個和尚,一個大漢,因板下本有低窪,故尚未壓死。素臣提將出來,仍坐下吃肉。待肉吃完,看那三人,已回轉氣來,齊向素臣叩謝。素臣道:「你們是何處人?因何被捉在此?」大漢道:「小人住在泉州府,有事到台灣,路遇這兩個和尚,小人不認得他,他卻認得小人,要害小人性命。小人鬥他不過,望著這雞籠山坳中逃命,這和尚追趕進來,卻被夜叉看見,俱拿進洞,壓在石板之下,性命只在早晚。不想得遇大仙,伏乞救命!」素臣笑道:「我和你一樣走道兒的人,怎說是大仙?你這和尚,與他何仇,要害起他來?」一個虎頭暴眼的和尚,說道:「這人名叫袁作忠,是個放火逆奴,把他家主數萬糧食,一把火燒掉了,逃走在外。他家主是僧人的護法,托過僧人緝訪,僧人到這裡遇著他,也不過勸他回去認罪。他反行兇,拔刀砍斲,僧人只得與他廝拼,卻被夜叉看見,都捉進洞。今蒙仙長釋放,只求把這人交給僧人,帶還他家主,感激不盡!」素臣道:「你那護法,姓甚名誰?住在何處!」和尚道:「那護法家在杭州,姓靳,名仁,是當今第一奇男子,疏財仗義,救世安民,……」素臣不待說完,即問:「有無札付?」
見和尚面色一變。便■目大喝道:「原來你這賊禿,就是靳仁的黨羽!你想也帶著批繳,可還要緝拿一個文素臣嗎?只我便是文素臣!你敢拿也不敢拿?」那和尚見不是勢頭,便奔素臣。素臣正待招架,卻被旁邊站著一熊,將手一按,肩骨已折,挫倒在地。素臣向眾熊道:「這和尚是一個惡逆宦官靳直的黨羽,靳直現要謀反,這和尚是該殺的!」那些人熊都像懂得道理的,連連點首。作忠道:「原來恩爺就是文忠臣老爺!小人聞名,如雷貫耳,不想今日得見尊顏!小人也只知恩爺忠勇蓋世,不知恩爺道法驚人。」素臣道:「我有何道法?」作忠道:「恩爺若無道法,豈能安坐此處,使人熊聽命,夜叉斂跡乎?」素臣因把迷路及除山魈夜叉之事說知,道:「這些人熊,想必深恨夜叉,故見他殺死,反把我抬進洞來,奉獐鹿等肉與我啖食;那有甚道法來?」作忠吐舌道:「恩爺即無道法,也就是天人了!那夜叉喜啖生人,有摧獅碎象之力,前日小人也曾用刀去斲,刀鋒破缺,他皮膚毫無傷損;怎恩爺一刀就砍下頭來,豈不是天人嗎?」
素臣道:「那是刀好的緣故。」因拔出刀來,把和尚一刀,連肩都削去了一半。作忠咋舌驚歎。
素臣因提起那一個青臉和尚來,喝道:「你也定是靳仁黨羽了!」
那和尚渾身發抖,忙叫道:「我是尼姑,是漳州府福緣庵的尼姑,並不是和尚,不認得靳仁啥仔,是被這和尚強姦,拐出來的。」素臣道:「你頭圓臉胖,身軀壯實,怎說是尼姑?況你這丑臉,他肯拐你嗎?」那尼姑著急,慌把胸前衣服扯散,撕破抹胸,突地跳出一雙胖乳來道:「我臉上是搽藥的。」素臣才信是尼姑。因向眾熊道:「這兩個人應該釋放,但他們都餓壞了,這台上剩的肉,給他吃罷。」眾熊俱點點首。素臣因命作忠及那尼姑吃肉。一面細看那熊,共有六個,卻是四雄兩雌,有一個熊頭上生疣,一熊面上有一搭黑記,一熊頭上削去半邊皮才長連,三熊屁股無肉,亦似被刀削去。因問:「你等頭上及屁股上,可是受夜叉之害麼?」眾熊點首,俱向旁邊一洞走去,把手招著素臣。素臣去看,只見洞裡堆著幾具死熊的骨殖,還有有肉在上的,有兩個熊頭,幾隻熊掌。眾熊指與素臣看視,眼中俱滴出淚來。素臣方知眾熊痛恨夜叉,故亦感激。覆身轉來,作忠等俱已吃飽,素臣命熊領路。作忠道:「小人認得路徑。」素臣因辭別六熊,六熊俱似依依不捨,送下山頭。只見一熊如飛轉去,拿著兩個包裹,送上素臣。作忠道:「這是小人的包;這是和尚的包。」
素臣交還作忠之包。打開和尚那包看時,與超凡無異,也有批札,也有丸藥,其餘銀錢衣被等物,仍復包好,交與錦囊,辭別六熊轉去。六熊仍復不捨,跟送至夜叉死處,一見屍骸,俱作怒目切齒之狀,將首級屍身,收放一處。素臣想起朦朧中多人叩拜,要把骸骨收埋,進洞看時,六熊見了山魈屍首,亦如見夜叉一般怒恨,拖出洞外去了。素臣自與錦囊搬運枯骨出洞,用寶刀掘坑。作忠道:「如許枯骨,非極大深坑,不能收殮;現無鍬耙等械,如何掘坑?」只見六熊齊走上前,掌挖足爬,不消一會,就成了一大大深坑。素臣大喜,向六熊作揖致謝。作忠等大家動手,運骨入坑,六熊一齊發土,登時成墳。素臣感歎,再四辭謝。六熊方才轉身,分掮著夜叉、山魈屍首,齊向一個山頭上站立,到望不見了素臣,然後回洞。
素臣歎頌不已。走出山來,把和尚包內衣被銀錢,給與尼姑,令其自去。尼姑感激,磕頭致謝,分頭去了。素臣問作忠:「與靳仁是否主僕?因何燒他糧食?」作忠道:「小人是靳仁出水伙計,後見他謀為不軌,才打算辭別遠禍。因復起一念,恐他兵精糧足,就要作禍,因把他五七年積蓄的數百倉糧食,放一把火,盡行燒掉;故他恨小人入骨。」素臣道:「如此說來,你竟是一個忠於朝廷,有功國家的人了!當以袁兄相稱。」作忠道:「恩爺是何等樣人,怎敢辱如此稱呼?」素臣道:「我是何等樣人?不過與你一樣心腸,要為國家出力耳?」到了將分路處,作忠苦留素臣到一會館中來。密囑素臣:「小人懼禍,已改名方有仁。」素臣道:「我亦改名吳鐵口,大家留心可也。」作忠備酒款待素臣,席上講說些武藝,議論些時事,頗覺投合。因細看作忠相貌,但見:額隱三台,面朝五嶽;橫開闊口,不露銀牙;豎刷叢眉,難分黑鬢。雙眸閃爍,明珠照夜欲生光;兩頰稀疏,鐵線穿時還見肉。狼腰善轉,胸腹下幾曾束帶三條?虎背多豐,肩項邊儼如負粟一斗。
素臣暗忖:也是一員虎將!因問他靳家事情。作忠道:「小人自逃避出來,不復相聞。但知他從前蓄養亡命,結連倭夷,上自遼東,下至廈門一帶海洋,大半打他旗號,聽他使令;登、萊等處,散有五七千兵糧紮付;京東、京南有兩座大寺,藏著兵器,養著凶徒,積著糧草;洋面海島,及各省大寺院中,都有受他札付;家裡養著無數九流三教的人,只待舉發。聞說先因小人燒了他糧食,次因昭慶寺失火,虎衛國師被殺,後因京東、京南兩寺,一被火焚,一被官司,把黨羽殲滅,糧草毀失,故此遲了下來。小人有幾個朋友,想要糾集起來,與他為難,因是卵不敵石,未免灰心;後來知道有了恩爺,便都壯膽起來。金面曾說:天津船上,又遇著一個奇人,膂力非凡,武藝驚人。知道世事可為,才有結盟起義之意。如今幸遇恩爺,只求作主;倘有使令,湯火不辭!」素臣大喜,道:「我正要問你金面的事,我前日去訪過他,已到日本去了。我看他也是一個大俠,怎只管做那經紀之事?你的朋友是專論勇力,還是兼有智謀?主盟何人?共有幾位?俱要請教。」作忠道:「小人等盟友六人,推賽飛熊為長,是江西人,現在福州撫院標下,做一員欽依把總。第二就是金面,複姓聞人,單名一個杰字,他到日本,並非貪圖利息,是去結識倭夷頭目,正為與靳仁作對起見。其次,漳州林平仲,汀州劉牧之,邵武朱無黨,俱是一勇之夫,不諳韜略。」素臣道:「我因孤掌難鳴,出來遨遊天下,要想結識幾個英雄,將來為剿平靳逆之計。你這裡有六人,這福建一路,可以放心的了!但有武勇,必諳韜鈐,方成名將;袁兄當與貴友勖之!三日不見,刮目相待,勿徒為吳下阿蒙也!將來設遇有事,如何通信,尚乞示知?」
作忠道:「金面馳名各省,凡遇大洋店,有字交付,即可寄到,時刻不誤。林平仲家私巨萬,現著伙計在汀、漳、乍浦等處,開張洋貨店號林盛,如有信息,立時可通。只是恩爺書札,須有記號,方可憑信。」素臣因在桌上,用箸蘸酒,寫作「」字道:「這字便是暗號。」因把東阿奚、葉之事說知。作忠大喜道:「東阿義士,久聞其名;他專截靳家錢糧,不取商民財物,小人們也想與他通連;今既受恩爺號令,便不須另起爐灶矣。」素臣道:「海島中還有紅須客、鐵丐,盤山還有尹雄、衛飛霞,都是受我暗號的。只登、萊等府,沒有心腹之人,是一件可憂處。」作忠大喜道:「紅須客、鐵丐、尹雄夫婦,皆當今豪傑也;今乃俱為文爺所得,黨羽已成矣!小人即當通知眾弟兄,一有信至,即刻奔赴。奚、葉諸兄扼其上,小人們截其下,海島英雄,群起助力,何慮靳賊之猖獗乎?」素臣道:「你休小覷靳賊,他十數年來,招集智謀勇力,法術技數之徒,蟠結已深,將來一發,如火燎原;非廣攬英雄,全策全力,不足與敵,怎便說這放膽的話?」作忠連聲應諾,自悔失言。因說道:「恩爺慮登、萊等處,沒有心腹;小人有一結義兄弟,叫施存義,是山東寧海州人,短小精悍,略有智謀,同在靳仁處走水。小人放火逃出,隔了數月,著他管領十號洋船出海,行至漂風島,他把船貨都散給島民,空船而回,不敢去見靳仁,改名方有信,與小人姓名排連,逃在登州一大戶家。恩爺若到登、萊,也可收為心腹。聞他有個好友,甚是英雄,亦可順便物色。」素臣大喜道:「靳仁偽批上有這施存義名字,今既知他寄跡之所,當即訪之。」說罷連舉巨觴。見天色將晚,起身辭別。作忠道:「此處雖是會館,這後邊兩進,是小人們私室,承值的俱是聞、林兩兄家僕。現在福、漳、興、泉等府,凡有全福會館,都是一般,是極緊密的所在,可以放心住宿。」素臣然後知此館即係全福會館,全福會館更不獨此一處。作忠令人去取素臣行李,點上大蠟,洗盞更酌,大家酒落快腸,直至更深方止。
素臣在燈下,打開和尚衣包,但見批張上,所緝諸人,與超凡相同;但在後又添出多人,一名叛犯紅須客,一名兇犯鐵丐,一名兇犯葉豪,一名行刺賊金鈴,共是一十三名。暗忖:紅須客、鐵丐二人,必又傷他些黨羽了。金鈴係賊,因何行刺?乃得與諸賢同列耶!因檢看那些紙張,也是空頭札付,只一張填「寫推誠翊運永悟禪師一尊慧業」字樣;另外兩包,也是補天丸,易容丸。當把批藥帖撓掉,將丸藥並在自己包內,然後安睡。次日早起,別了作忠,復到福州府,竟向撫院衙門前,尋問飛熊。一個夜役指道:「那頭來的晦氣色臉兒,不是把總賽爺嗎?」素臣一看,便認得是豐城江中所見破船內賣解之人,更自歡喜。飛熊遠遠看見夜役指示,及素臣驚喜之狀,知有緣故,急走近前細看素臣,卻又不認識。素臣道:「借一步說話。」飛熊道聲:「隨我來。」
自向前走。素臣看那後影,方知在大洋貨啟中所見,騎馬而過者,即是此人。飛熊把素臣領到茶肆內一個小閣中,對面坐下,問道:「尊駕想是認得我嗎?是在那裡見來?」素臣道:「前年五月五日,弟與豐城縣任公在江頭看龍船,似乎曾見吾兄。」飛熊把素臣仔細一認,不等素臣說完,撲翻身便拜。一個走堂的,正托著兩碗茶走來,被飛熊袖子一帶,叫聲啊呀,把兩碗茶潑翻,虧著手硬,沒有打碎茶碗。飛熊起來,在袋內挖出兩文錢,丟在桌上道:「不吃茶了。」
讓著素臣到家。飛熊尚是隻身,只有一小廝在內,開門放入,是對面六間房子,朝北中間一間,像個客位,飛熊請素臣坐下。吩咐小廝,去尋班上兵丁,買備酒菜。弓身作謝道:「那年承賜銀兩之後,到縣前打聽,只知道姓白的醫生,不知是那裡人。因有一族叔在此做把總,有了盤纏,又無家眷,並沒牽絆,就到這裡投奔他,頂上一分小糧。隔不多時,拔了戰糧,又拔了千戶。今年春間,族叔病故,三日內大操,都爺說我是一條好漢,五營八哨的參游都守,都不及我的武藝,就升我做了把總,頂族叔的缺,把我當個人兒,另眼看待。雖是微末前程,不強如江湖賣拳,受人取笑嗎?那一日不想著恩人,不意今日得遇,我好快活也!恩人家住何處?幾時到此?面孔曬得金色,竟不認得了!怎不行醫,又算起命來?」素臣道:「實不相瞞,我非星士,亦非醫生,乃吳江縣生員文素臣也。」飛熊站起,驚問:「恩人就是彈了王貶竄到遼東去的文忠臣嗎?」素臣道:「那就是我,那裡算得忠臣?也沒有彈王!」飛熊叫聲「阿喲」,撲落的跪在地下道:「我的老爺,原來你就是文忠臣!我方才對你坐著,不怕天雷打死的嗎?」素臣連忙拉起道:「怎說這話?你官職雖卑,也是朝廷命官;我不過一生員,怎對坐不得?」飛熊道:「我敬你是天下第一忠臣,那管生員秀才,我就做到提督總兵,也沒站處,還敢對著坐嗎?」素臣道:「我不過一時憤激,觸犯了國師、司禮,何曾彈王?又怎算得忠臣?前日在台灣,會著你相好的方有仁,逐日同起同坐,怎你就對坐不得?」飛熊道:「孔夫子還說:『我不如老農』你肯說你是忠臣嗎?你的好名兒,真個嚇得死人,須不是我一個人怕你!方有仁敢與你同坐,他就是一個混帳坯子!我只站著,你肯合我多講一句話兒,就夠了我了!」素臣復待開導,只見一個將官,手拿令箭,帶著四五個兵丁,飛搶入來,喊道:「不好了!倭子殺來,城中百姓紛紛逃竄,都爺吩咐關了城門,百姓都往城上跳下,跌死無數。如今傳齊五營八哨,司道府縣等官,商量安民征剿之事。都爺又特發令箭,專傳賽爺去保駕,這是時刻遲誤不得的!」飛熊聽完,跌腳歎氣,懊惱不過。正是:
百口同訛成市虎,一言獨建起飛熊。
總評:
「見怪不度,其怪自敗」,雖是俗語,而至理存焉。與心正無邪同一卓解。餘遇一切可疑可駭之事,俱以此二語應之,無不驗者。讀者勿以俗語忽之。
酒變為血,疾取而飲,無一疑忌,此氣已奪人之魄,是專就素臣精神氣魄足以辦賊上說,證之古事,歷歷不爽。然水夫人之定識定力鮮不回惑者矣;鸞吹等乃各放心,益見水夫人之忠信明決,有以服人。而鸞吹等真加七十子之中心悅而誠服也。豈不懋哉!此書經歷之處,無一憑空結撰者,淮海外四夷及餘所未至,無可考證耳。頗疑昭慶寺後乃有劉大居址,讀至此回「並入寺中,改作後盡」二語,然後爽然若失。書不易讀,才於書尤不易讀;不通部讀完,正來未妄有訾議也。
「說過一兩句話,好去挖他的屁眼」,乃掌櫃者深責走堂冒失,非實說也;而南風之薰,已有一彈再鼓之勢。素臣有「契哥、契弟之見於胸,安得不歎;而盛會之脈,已狀於此。
殺夜叉為收人熊,收人熊為破倭奴;而作忠即於此出頭;為山東伏脈。此亦雙管齊下之法。
飛熊初見面,何等大樣;乃認係贈銀之醫生,即感恩戴德,致敬盡禮,然優坦然對作也;及聞彈王之文白,即叫聲「啊呀」,撲落跪地。一層進一層,一步高一步,的是妙文。
飛熊無心對坐,乃至怕天雷打死,萬是敬信畏服盡頭之處。此極寫飛熊血性之摯,好善之誠;而素臣之名震天下,即於此見。作者勸直教忠之意,散見全部,而此處尤極深切著明。
飛熊跌腳歎氣,懊惱不過,讀者必謂,遇此禍變,憂國憂民,孰知其九曲腸中另有轆轤耶!才子作文,慣以巨靈手掌遮人眼目,如是,如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