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三回 老虎欺心獻毛鱉 小兒饒舌得銀蛇
湘靈急問何事,文嫗道:「任老爺奉旨欽取,就要進京,著人來接三姨娘,太太叫請去說話哩。」湘靈忽聞此信,急得眼中流淚,田氏同著到安樂窩。水夫人道:「三姐恭喜,你父親榮耀,幾日內就要起身進京,你可收拾收拾,同玉佳去一送,替我致意親母,不親去送他了。」湘靈含淚應諾,與素臣同至縣中,素文已先在署。骨肉四人,共訴離愁,一連兩三夜,都沒睡覺。到六月十六日,任公起身,送至江頭,打發回來洪儒夫婦作別上轎,自進城去。素臣、湘靈僱只小船,從桃花港向浴日山來。
剛收進港,忽然一陣黑雲擁起,遮住日色,風雨大作,雷電交加,湘靈、晴霞嚇得面如土色。文虛、錦囊在船艙中,沒有遮蓋,如落湯雞一般,淋得好不苦楚。虧著不多一會,風收雨歇,雲散雷停,依然露出一輪紅日,兩個船家從艙底下鑽將出來,便去拔樁。素臣喝道:「且慢!」跳上岸去,在高處一望,只見江裡一隻大船,船底朝天,底上爬有多人,被浪顛播,仍要裹下水去。港內紛紛撐出小船,都去撈搶席板貨物,不去救人。素臣急喊:「快先救人,救起一人,我送銀五兩。」小船聽有銀子,便都搖近大船,把船底上的人,爭先搶救;再順便撈些什物,一齊收港,圍著素臣領賞。共救起十三個人,該六十五兩銀子,素臣卻並沒銀子在身邊,說要往東方府中去借。湘靈聽見,叫錦囊請了素臣下船道:「昨日母親留兩個元寶,分給奴姊妹二人,做個紀念,可拿去給他罷。」素臣隨問文虛:「我們帶來盤纏還存些嗎?再有幾兩申上銀水,便不虧負他們了!」文虛道:「二娘娘發出二十兩銀子,原打帳獨自備席,僱轎子遠送的;未大相公要合備,任老爺又不叫遠送,省下有八九兩銀子在這裡。」因在兜肚中取出,素臣甚喜,一併遞給眾船戶。船戶中有一個禿子開口道:「客人講過的,救起一人,送銀五兩;如今現救十三個人,該六十五兩銀子,這一錠是五十兩,這裡摸量著不到十兩,還差著五兩多哩,叫我們怎樣分法?」文虛道:「許五兩,就給了你四兩,三兩,也沒甚事,怎就不好分?」那禿子突出了兩隻鵝油也似的蠟黃眼珠,說道:「老人家你休恁說,我們是拼著性命救起來的人,一兩也少我們不得;若不是你們要救人,我們只要撈著一兩包絲貨,就發了財了!這也是命裡不該發跡,說他則甚?卻再當不的短了數兒。」文虛道:「你這人怎這樣頂真?人家做好事,你倒想訛詐人嗎?」那禿子得不的這一句,撇胸把文虛揪住,罵道:「你這老殺才,是誰訛你?你要做好事,乾爺們腿事!那裡來這野蠻子,在大蟲頭上做窠!你們這些人看,須知爺的大名,不是好吃的棗兒哩!」眾船戶中原有有良心的,卻怕這禿子,不敢說公道話兒。被難之人,都氣不憤,卻才在水中起來,話都說不動在那裡;只有一個人,不甚狼狽,坐將起來,勸道:「禿老虎,你將就些罷,難得這位客人行好事,那裡捉得齊頭數兒?他這銀子,比著我們縣裡的時銀,也不少了!你救起幾個人,扣數兒估足了去;別人的少些,只要你說一句,他們敢不依?就解了這結了。」禿子放手道:「也罷,是你說情,我便膿著些罷。」因接過那錠大銀,向眾船戶道:「造化你們,那一包敢有十多兩銀?你們分去罷!」把那元寶就要望懷裡揣入。眾人俱不服道:「戴叔你休說笑話!客人不拿出這許多銀子,我們也不敢爭;既拿出來,也大家灑些。戴叔是明理,戴叔又沒上船,我們孝敬戴叔,情願均分罷了;再不,戴叔就拿這一包,我們二十多人,還分不到二兩多一個哩。戴叔,你休說笑話!」那禿子剔起兩道濃眉,冷笑道:「我說的是笑話!我沒上船,我與你們是照分兒分,不把人肚子都氣穿了嗎?不是我在岸上,提著網兒,叫你們這樣鉤著,那樣搭著,一個還救不起,這十兩多銀子,還沒給你看一眼兒哩!我是慣合人說笑話的!你們且去告了狀來,新官才到任,正好放告哩!」說罷,把那錠元寶往懷裡一揣,大踏著步便步。素臣滿肚不憤,卻怕惹出事來,隱跡不成。錦囊在船頭,早直跳上岸去。眾船戶攔住那禿子求告,被禿子把手一分,紛紛閃開,錦囊已追至近,大喊:「禿子休走!」禿子大怒,回轉身來,只見是一個小童,大笑道:「你這孩子,怎敢放肆?」輪起升籮大的拳頭,照著錦囊頭上,一個栗暴直鑿下來。錦囊身勢一側,直湊入禿子懷裡,伸一個指頭,覷准禿子乳旁,用力一點。禿子叫聲「啊唷」,便直蹲下去,彎著脊背,再也直不轉來。眾船戶大驚失色。錦囊在他胸前,掏出那錠元寶,擲與眾人道:「你們拿去分罷,休與他一釐!」眾人面面廝覷。
遠遠聽著破鑼口聲,村裡跑出一個大腳婆娘,嘴裡一片聲叫喊,發瘋也似的趕來。素臣吩咐文虛催令船家開船先去,自己跳上岸來。那婆娘已趕上錦囊,眾人都替錦囊擔憂說:「禿老虎,沒防備,吃這孩子的虧;這雌老虎卻更難惹!」看那婆娘直撲錦囊;錦囊即東躥西跳,覷個空兒,直指小腹,往下一捺,那婆娘便坐在地下,掙不起來。錦囊輪拳便打。素臣遠遠喝道:「男不與女敵,休得無禮!」錦囊雖聽不清,卻知是素臣聲口,手勢一慢,被那婆娘揪住角兒,用力一擰,錦囊這頭,便直湊到心口。錦囊趁勢一頂,婆娘望後便倒。
錦囊爬在那婆娘肚上,卻被他死力掀住角兒,脫不得身,著了急,兩手勒住那婆娘褲腰,用力一扯,連裙連褲,直撕開來,恰好露出那件東西,看個正著。錦囊「噦」了一聲,說道:「好臭!」眾船戶熬不住,齊聲發笑。那婆娘雖是憊賴,到此田地,只得放鬆錦囊,直跑開去,連聲晦氣。那婆娘一手摳住裙褲,一手遮著臉兒,如飛的逃進村去。禿老虎哼哼的曲著身子,一步步掂回家中去了。眾船戶俱稱天報,眾難人俱向素臣拜謝。素臣看先前開口勸那禿子的這人,甚是面熟,卻想不起;那人也自細看素臣。眾船戶攔住素臣,說道:「禿老虎是港口一霸,今日吃了這虧,怎肯干休?請相公進村去,見一見坊長,便脫我們的干係!」素臣拔步便走,迎著頭的略略帶著,便是亂跌亂滾。眾人面面廝覷,誰敢上前,任憑主僕二人,飛步而去。
那知素臣、錦囊都不識路徑,只順著河邊走去,不到一里路兒,已走到斷頭濱,無路可通。只得繞過這濱,走了半里,又是一條斷濱。一邊繞了七八條濱,那一條大河已全沒蹤影了。六月日長,天才正午,脫衣而走,兀自汗流,問著行人,急急趕去。約莫走有一二十里,已到山腳,卻是懸崖峭壁,無路可上。有兩個樵柴的孩子走來,素臣問他浴日山時,那孩子呶著嘴道:「那不是浴日山?」素臣道:「這山從那裡上去?」孩子道:「好上去,我們也上去了,山裡柴草怕少了寶麼?」素臣道:「這裡到山口,有多少路?往那條路兒走去?」孩子道:「沿山都是斷頭濱,要走,須進城去,出西門,才有道兒。再不,到港口,叫只小船也好。」素臣道:「除了那樣,更沒別路了嗎?」孩子道:「有是有條路,只怕你不敢走。」素臣道:「只要路近,便敢走。」那一個小些的孩子道:「小靈哥,有甚路走得進去?我也要進去耍子。」大孩子瞅了一眼道:「虎多著哩,你敢進去,送他做一頓點心!」小孩子嚇得掩著耳朵,翻了翻眼睛,害怕起來。素臣道:「那裡便有甚虎!你且說多少路兒?」大孩子道:「虎就沒有,豬獾、狗獾、狐狸、獐子,卻多著哩,你老敢走這路卻近。」
把手指道:「那不是一棵大樹嗎?大樹東半邊山坳裡,有一個洞兒,通過去便是,算五里路罷了,只怕不敢進去哩!」素臣笑道:「只怕沒路,進去何難?」錦囊自恃其能,兼仗素臣,便歡天喜地的,望著大樹而來。走近山坳,果有一洞,只一二尺寬;走了數十步,便開闊起來,上面透下一線天光,照得石筍玲瓏剔透,筍上斑蘚,五色具備,陸離可愛;涼風逼來,爽快無比。素臣贊歎,與園裡一線天彷彿,可稱奇景。正是快活,漸漸的洞口收小,天光隱滅,黑騰騰看不清楚。錦囊道:「不好,前邊想是沒路,吃這孩子騙了去也!」此時陰氣逼人,素臣、錦囊俱已穿好衣服,一步步摸將進去,只聽有酣息之聲。素臣吃驚道:「此必野獸巢穴,真被孩子所騙矣!」正待轉身,只聽響的一聲,一件東西直撞過來。素臣急起一腿,那物大叫一聲,大地亂滾,更有許多東西,望外亂躥亂滾,滾竄得錦囊怪痛怪叫。忽然眼前一亮,鼾聲已息,見一大獾直撲上來。地下那獾爬起,便咬錦囊,錦囊方覺著慌。素臣兩手一分,兩獾平倒過去,響震如雷。許多小獾,沒命的跑掉。一獾原已負傷,掙扎不起,被錦囊用力死踢。那一隻掙起便跑,被素臣一手扯住尾巴,倒拉轉來,在糞門上一連三兩腳,滿口噴出鮮血,嗚呼死了。錦囊踢的那獾,兀自叫喚,素臣趕上,把腳在肋上一蹬,登時斷肋而死。
看那亮處,卻並無出路,是石罅中透出來的亮光;在石罅內定晴細看,空洞洞的,也像是一個石洞,高處透下天光,半明半暗。錦囊道:「這會不知是甚時候?前面沒路,轉去又遠,又怕真有虎來,怎麼好呢?」素臣道:「孩子騙我們來,也是前定之數;若有虎來,怎留得這獾在?我看那邊也是個石洞,只隔著這層石壁,若打開來,或者真通得過去。亦且這般奇景,可惜埋沒掉了,莫非由我而顯?」錦囊吐舌道:「這石壁是天成的,怎打得開?」素臣道:「我且試他一試。」扯起手來,用力一拳,側過身來,猛力一腿,震得石上訇訇的響,爆下許多石塊來,那石壁依然如舊。素臣料是沒用,欲待轉身,又是不捨;因復脫衣服交給錦囊,用帶緊勒腰褲,使出渾身力量,拳腳肩肘,交加迭上,那聲響便似春雷隱隱,石壁便岌岌動搖,細碎石塊,滿臉亂打將來,嚇得錦囊抱頭喊叫道:「相公住手,這石壁倒下,就壓死人也!」素臣住手,仔細看那石壁,仍然無恙,暗覺好笑道:「此真蜻蜓撼石柱,可謂不知量矣!」因取過衣巾,正欲穿戴,忽見石罅中有物搖動,用手一按,墮下一塊石來,那罅便大了許多。把衣巾掠還錦囊,伸進手去,撬了一會,又卸下些石皮,這手便透了過去,用力攀將轉來,覺有鬆動之意。因復用肩靠進,用手攀回,連連搖撼,那石四面俱脫了筍縫,露出碎影。素臣大喜,拔出手來,飛身而起,做一個大鵬展翅之勢,撲翻身軀,直挫下來,把腳照准那搖動之石,盡力一腿,只聽轟天價響,石塊如雨點罨下,眼前忽地大亮,石壁上開了一個大窟窿,一塊大石,已踢過那邊去了。素臣喜極,拉起錦囊,鑽過窟窿中來,看那石時,有一尺三五寸厚,一丈一二尺多長,以紅石寸方核算,約有十萬八百寸方,一萬六千多斤,把地皮壓低了三五寸下去。錦囊吐舌不收。
素臣復走進去看那石筍,天光比外面百倍,玲瓏剔透,紫泥紅粉,絳石丹砂,五色靈芝,參差歷落,真個觀之不足,玩之有餘。曲曲折折,約走一二百步,那洞只顧小了,地下流出水來。走不多路,水勢漸大,各脫鞋襪,放下足去,齊吃一驚,素臣道:「原來是道溫泉。若在園裡,早晚便可坐湯。天遣這孩子說謊,開出這福水,為豐城縣增一勝地也!」一步步走去,越走越深。錦囊道:「不好,水浸到肚子上來,走不得了!」素臣道:「不妨,走去再看。」正說不了,只見水中躥出一條十餘丈長,雪白也似的蟒蛇,張著銀盆大的闊嘴,吐著信兒,直奔錦囊。錦囊大叫一聲,倒在水裡。素臣忙搶過一步,舉手向蛇首一擊,那蛇頭便自粉碎,如打破的水晶玻璃,向水中亂落如雨。頭便打碎,那蛇尾同素臣面上直甩過來;素臣用手一,接個正著,那蛇往水深處便躥。素臣抓住蛇尾,用力死拉,休想拉得他住,冷氣逼得滿手生疼。素臣不捨,被那蛇尾倒拉過水去,那蛇便往地下鑽將進去,連素臣半隻手臂都帶入泥裡。素臣著急,一手撐住石壁,一手用力猛提,■目大叫:「孽畜休得無禮!」只聽「刮辣」一聲,蛇尾碎,紛紛墮地,都是雪白的銀錁。
素臣驚異,看手內時,卻是一錠元寶,上刻字跡。地下銀錁,一齊滾入泥裡。素臣撥開看時,原來滿地窖著白鏹,並沒小錁,錠錠都是元寶。因把手中這錠元寶,也擲下去,暗暗禱祝道:「若是我應用之物便罷;若非我物,速行斂跡,不得戲我!」素臣祝畢,錦囊滿身泥水,拿著浸濕的衣巾,已走近來。素臣道:「錦囊,你且看這地下的銀子。」錦囊道:「銀子在那裡?」素臣指與他看,錦囊笑道:「是一角泉水,相公怎說是銀子?」素臣遂不更說,把發起來的黃泥,仍復蓋好,壓上一塊大石。穿起鞋襪,再向前走,愈走愈窄,剛剛只容得一人。又走了數十步,忽然寬敞,又是一洞,洞內石床石凳,周遭羅列,宛如人工造作鋪設,洞盡處,也有石罅,透出天光。向那石罅中看時,又驚又喜,大笑道:「四姐你們都在這裡麼?」那邊難兒吃驚道:「這不是二相公聲口?秋香姐你聽見麼?」素臣大喊:「我在這裡。」秋香忙爬上石磴看時,喊道:「二相公在這裡。」難兒道:「這是天生的石壁,怎得過來。」玉奴、賽奴、小躔一個個都竄上石磴,向石縫中窺看;自亮窺暗,卻看不清。素臣道:「你們都下去,待我打開這石壁來。」秋香笑道:「二相公,你說的好大話!這天生石壁,怎生打開?」錦囊道:「已打過一層了。」難兒等忙教秋香等下來,素臣真個拳打腳踢,肩撼肘衝,卻打些零星細石,在這邊剝落下來,那邊卻不動分毫。秋香道:「這樣打法,就打到一千年,也不中用!我們去拿鐵鋤來,鋤他百十鋤,便鋤得開。」小躔道:「我們去扛一塊大石來撞,敢就撞得開。」素臣道:「你們在那邊鋤的鋤,撞的撞,力乏了就歇。我在這邊接著踢打,踢打乏了你們再鋤再撞,少不得要弄開來。」秋香便去取一柄鐵鋤,一柄釘耙,與難兒兩個,用力耙鋤,擊得火星直迸。不一時,耙齒盡折,鋤口亦缺。小躔、玉奴、賽奴去扛了一塊千餘斤大石來,難兒、秋香幫同掇撞。田氏、璇姑、素娥、湘靈及一干僕婢,陸續俱到,看著衝撞。撞得火星亂噴,聲震岩谷,洞頂亂石,大爿小片,粗塊細屑,蜂蝗一般滿頭打下。田氏等俱被嚇壞,喊道:「快些歇手,這洞倒下來,大家都壓死也!」話猶未畢,豁刺一聲,那塊大石已震做兩段;看那石壁,雖是打落些皮片,卻沒受大傷。難兒道:「除非用醋來潑,用炭來燒才好。」素臣道:「你們且下去,待我打踢一會,再扛大石來撞,輪流打撞,沒有不破之理。」難兒真個又扛了兩塊大石,與素臣輪替用力,一會又撞碎了一塊大石。素臣喊道:「有些光景了,你們快站開些!」難兒等退至洞口,素臣復逞神威,肩搖肘撼,盡力施展。忽小躔喊道:「好了,那石壁動彈起來了。」難兒定睛細看,果見石壁岌岌的晃動。素臣復用大鵬展翅之勢,一連兩腿,早踢破一塊石壁,直墮下來,那邊口小,只有二尺多寬,這邊卻大,有五尺餘寸。素臣用拳連擊,那石片必必剝剝的亂卸,兩口便差不多寬。素臣躥將過來,田氏等看見,俱大驚大喜。錦囊把素臣衣巾,先送過這邊,然後爬過洞來。秋香笑道:「錦囊怎變做一隻泥狗?」錦囊牙齒捉著對兒廝打,瞅了秋香一眼,更不言語。田氏等隨著素臣,一路問將進來。素臣吩咐玉奴等,去取幾塊大石,攔住洞口,叫容兒夫婦跟進裡邊;一面把孩子騙入洞內之事,說與因氏等知道。
將近安樂窩,冰弦已取到衣巾鞋襪,換好進房。水夫人道:「三姐回來久了,你怎不走正路,卻在山後來?秋香說要打破石壁,救你出洞,這是何等行徑?」素臣把前後事情述了。水夫人道:「這奴才惹得好事,倘打出人命來,不要償命的嗎?該痛打一頓!看這樣兒,是吃了苦了,且寄下這棒!」玉奴、小躔將死獾提進,秋香等一齊動手開剝。水夫人吩咐,留著獾皮,獾肉送一具東方僑,一具自食,並犒賞婢僕。
次日,素臣率領一班女將,並文虛、錦囊,莊戶中有會作匠作的,叫了幾個,從一線天破石壁中過去。直到外一層破壁邊,運起倒下的石壁,仍復豎好,罅中砧上些石皮石塊,收拾牢固;又搬運大石數百塊,堆貼以防意外。在有溫泉地方,掘一深地,引泉水歸入,運些石板在內,墊成一個湯池,開一水洞,以便放水,為坐湯之所,石上刻著「香泉」二字。複選那芝草最多之處,題為「紫芝石室」。有石床石凳那洞,石刻「小憩」二字。將一線天洞口磨平,安設階級,以便出入,洞口鐫曰「不貪」。田氏等俱不解不貪之意,素臣笑而不言。剛收拾得完,已是二十三日,為素娥誕生之日。隔晚,鸞吹備了一副厚禮,來做生日,洪儒夫婦也備禮來賀。田氏稟請水夫人,領著鸞吹、素文及璇姑等,俱進不貪洞來。把鸞吹、素文二人,喜得心花都放,嘖嘖稱歎道:「怎世間有此奇境?若不被小孩子所騙,豈不辜負此天生福地?」鸞吹主意,要做條紗幔;湘靈忙去取一頂紗帳拆開,恰好遮得前面。當日即輪流坐湯,起來便就著「小憩洞」石床石凳,隨意坐臥,啜茗納涼;更向「紫芝石室」中,觀玩那無窮妙景。次日午後,設席款待洪儒,裡邊是鸞吹、素文專席,外面洪儒。
在席間,問起大舍二舍名字,古心答道:「大兒名柔,小兒名訥。」素臣道:「大姪性剛,故名以柔;二姪性警,故名以訥。此祖母命名之意,姪等宜終身佩之!」因向文柔道:「我有一對,你可對來。」隨念道:「剛故克以柔,龍蛇之蟄,以存身也;」
文柔對道:「仁者必有勇,鷹■■之逐,惡無禮耳。」
素臣點點頭,古心責其不工。素臣復出對與文訥道:「三緘名勒金人背,」
文訥應聲而對道:「五色毫揮玉案頭。」
古心又嫌其不現成,素臣道:「二姪年幼,也就難為他了!大姪當蜚聲柏府,二姪當藻蘭臺,此二對足以為他日之券矣!老襟丈勿笑弟之狂言也!」席散後,洪儒、素文先後辭回,古心自往博古軒去。素臣方回安樂窩,未能自吳江而回,呈上樑公書札。水夫人拆開看時,上寫著:
敬啟者:崑崙、押衙,非表兄所屑為,而以聖賢之心,行豪傑之事,鳥膠續斷,蟻命回生,感激涕零,罔知所報!惟祝指日賜環,致君堯舜,更以《原道》一篇,措諸實事;俾四海蒼生,均出水火而登衽席,以大遂吾兄之素志耳!傳訛之言,弟雖不為所惑;而時復書空咄咄,魂夢不安,讀來札備悉一切,喜乃欲狂矣!尊寵既多,毓麟更易;奉上回生丹三十丸,以備臨產之用。寄令姪銀作弟暫借,即日面交矣。劉虎臣兄得拔把總,駐防乍浦;三日前有書接眷赴任,大嫂認係劉兄弟筆,兼有女使迎伴,欣然而去,吾兄勿更為念也!專此布覆,附請姑母大人金安,暨闔宅安吉,餘不縷。素臣表兄大人如手。愚表弟水唐頓首具
水夫人看完,向璇姑道喜,將書藥遞與素臣,說道:「汝妻妾俱已懷孕,此丹乃保產靈丹,我從前受過無藥無穩婆的虧,今得此丹,不啻百朋之錫矣!」賞放未能出去。忽然的滿天烏鵲,紛紛落地,成群作隊,都飛入房,也不顧房內現擠滿了人,成十成百打著團,接著翼,黑壓壓直裹,進來。秋香怪叫,躲入後房,眾丫鬟俱大驚失色。正是:
烏鵲知機參造化,聖賢謹讀位乾坤。
總評:
《水滸傳》住諸罡煞上山,每先立功。錦囊打雌雄二虎,絕似其意。而非但打雌雄二虎,實為辟峒得藏生根。則《水滸》之意極淺,此書之意極深。禿虎之橫極矣,非得錦囊以殺其勢不可。噦了一聲,說道:「好臭!」雌虎亦不得發威起勢。讀畢為之撫掌稱快!
素臣面熟,卻想不起那人;那人亦細看素臣。此必有故而卒不可得。書中每多如此悶人之筆。天地間凡是好書,必有悶人之筆,但不若此書之觸手即是耳。
孩子憊賴,素臣且為所愚,可欺以其方也。而非受此欺,不貪泉何由而得?俗傳藏銀有神,此孩子其即守藏之神也歟?
石壁如何打得開?緣恃有神力。而屢作欲罷之勢,則又作者設身處地,一定情理,不徒行文中曲折也。若一味蠻打,絕無轉關,便成一莽夫矣!
水中竄出白蛇,常事耳;而蛇頭一擊粉碎,如水晶玻璃散落如雨,則奇之至者矣。蛇頭已碎矣,蛇尾尚能帶素臣手入泥,皆屬極無情理之言。而結歸藏銀,則又似有情理。真文家之寶。
銀為賑饑而設,賑饑又為民變而設。激變之人,已伏於回首分銀被救之內。禍福依伏之道,文章聯絡之法,兩擅其勝。
素臣除滅佛老,去數年之大害,正億萬世之人心,所當集賢備福以報之,即居處之末亦非常人所得同者。故浴日山莊,別有天地,以供母兄妻妾之隱遁遊賞。而猶必開闢溫泉、芝室,以快其心而沐其體,所以勸人黜異端崇正學之意深切著明矣。治猶南北賜第,皆視此加勝,則此回又一百二十回及一百三十九回之嚆矢矣歟?
柔訥兩對雖平,為鸞鳳麟鱉之嚆矢,此先河後海,古文之秘。
鳥鵲入房,打囿卷翼,是何緣故?讀者澄思片刻,再讀後文,方不辜奇書,方是能讀奇書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