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十回
  三女明婚鸞諧鳳合 一人暗卜夫貴妻榮

  璇姑等亦因秋香唐突無禮,不加斥叱,不測水夫人之意,今水夫人說有緣故,大家肅然起敬。水夫人淒然不樂道:「這秋香,是先姑木太夫人房內伏侍的一個小丫鬟,先姑易簀時,秋香年止十歲,吩咐我好好看待,不要打他。我因記得先姑遺言,故從沒打過他一下,連重話也不輕易說他一句。他漸漸放肆起來,全沒規矩,好勸他不聽。又怕縱壞了他,才撥他去伏侍大媳,管束管束,沒有大不好處,便不許打罵。以致驕蹇自由,每每出言無狀,皆為此也。」因在貼胸。取出一個錦囊,囊內貯著一方小小玉印,上面刻著「如日之升」四字,道:「這是木太夫人所遺,留我作念的。」說罷,流下淚來,因付與田氏等觀看。田氏等傳玩感歎,仍送還水夫人。水夫人仍放入錦囊,貼胸藏好。璇姑等亦如撥霧見天,疑團盡釋,孝敬之念,油然而生。難兒心中尚有所疑,起立斂衽道:「太夫人純孝之念,令人感泣。但木太夫人遺言,固當仰承;而君子愛人,不為姑息,若但遵遺訓,一味寬容,恐又非木太夫人慈愛秋姐之意。古人以善繼善述為達孝,不識其中更有權衡否?」水夫人大喜命坐,說道:「四姐能問及此,異於迂儒之見矣!先姑因愛憐秋香,故有此遺訓;我因記念遺訓,故每每寬容。然使秋香因此而蕩檢逾閒,將為奸盜邪淫之事,我亦不加管束,一味姑息,使死守先姑遺訓,而實傷先姑之心,不孝孰甚焉!秋香這丫鬟,只有嘴快、喜報新聞、沒甚規矩這幾件,是他的不好處,卻沒有別的過犯,尚知學好,頗有忠心。雖不及紫函之沉靜,冰弦之幽雅,而戇直過之父母所愛,亦愛之,父母所敬,亦敬之,至於犬馬盡然,而況於人乎?我若以小過責之,先姑之訓謂何?然又怕他因小過不戒,而馴至大過,故令大媳管束,督做女紅之事。非縱之使毫無忌憚,肆意妄為也!」難兒滿心悅服,極口贊頌道:「太夫人誠女中之聖君子所為,宜難兒所不識也!」璇姑愈加敬信。小躔一段不平之氣,俱化入爪哇國中,毫無影響了。
  到了十八這日,未能稟說:「東方太爺差人來請過,那裡已準備轎子,在浴日山口迎接。小的這裡船隻也預備下了,在水牆門上船,出西水關,由桃花港到山口,只有十五六里水路。請問姑爺:是用了飯下船?還是在船裡用飯?」素臣稟知水夫人,水夫人道:「吃了飯下船罷。」這日,是洪儒備席送行,任夫人不便自來,叫丫鬟翠香來送。外面洪儒陪古心兄弟,裡面鸞吹、素文陪水夫人姑媳。席散後,素臣、素娥拜別未公靈柩。素臣又到縣中,別了任公、任母。一行人都到水牆門下,綠楊樹邊下船。鸞吹是要送到莊上的,沒有離別之色。素文牽著湘靈衣袖,灑下幾點淚來,湘靈也垂了幾點別淚。又向翠香流淚囑咐他:「好生伏侍夫人,教老爺、夫人不要懸念。」翠香是錦囊親姊,又扯住了錦囊,眼淚汪汪的,說了些話,都還沒甚要緊。只有玉奴、賽奴二人,哭做一團,弄得鼻涕眼淚,黏連一片。且道二人有甚苦處,哭得恁般利害?玉奴、賽奴一母所生,在家時坐臥不離,後來又共處患難,同病相憐,到如今忽然拆散,舉目無親,豈不痛傷?玉奴雖與奚囊和好,止一二日,尚未親熱;賽奴雖與容兒恩愛,然自是外方人,語音不通,性情各別,容兒出外,更無一講說之人,故姊妹二人獨覺離別之苦。鸞吹不忍,向水夫人道:「容兒夫妻性命,都是二哥救的。看他如此苦切,女兒意欲叫他夫妻都跟去伏侍二哥,伏乞母親慨允!」水夫人道:「我們寒素人家,現有文虛老僕及奚囊、錦囊兩個小廝,還有丫鬟僕婦,儘夠使用;你嫂嫂身邊,正少這一房小房,斷不敢領。」素文道:「二姑娘原該有一房贈嫁,奴這裡人多,大姑娘要人,到莊上去叫幾來就是。況這賽奴,口音與丫鬟們俱不甚通,奴也用他不慣,還望太夫人收受。」水夫人見說是贈嫁素娥,便不好十分推拒,鸞吹又苦苦求告,只得收下。容兒、賽奴俱不更名,但把生素改名生勝,因素字既犯素文,又犯素臣、素娥故也。玉奴、賽奴轉悲為喜。賽奴合容兒忙忙的拜別洪儒夫婦並未能、未媽,收拾上船。
  鸞吹原打算送水夫人到莊,盤桓幾日,把鋪都打疊了來。那知船到水關,一個家人領著一乘轎子,跑得滿頭是汗,從城腳下飛奔而至。未能急問:「為著何事?」家人道:「未叔叔恭喜!大小姐,大姑爺殿試二甲,點了詞林,報人擠了一廳,一千五百的討賞,大相公、大娘娘打發不來,叫我來請大小姐回去哩。」未能好不歡喜,忙進艙稟知。水夫人等俱向鸞吹致賀。鸞吹不肯回去,要叫未能回家。水夫人道:「大小姐回去的是,莊上是時常下來得的。你回去打發報人,年伯靈前也該祭告,東方親家那邊也該去定省,親戚等作賀也須得料理。我這裡只勞未管家,已極妥當,不必再要你費心,快些回去罷。」鸞吹無奈,作別上轎。水夫人等船到山口,東方家人上船叩見素臣,說:「家老爺原擬在莊迎接,清晨起來,就傳轎夫;那知京報人到了,纏住身子,不得起身,叫小的致意,改日來見罷。」素臣道:「你家少老爺恭喜,我還沒來賀喜,改日到門罷,多謝你太爺費心!」家人答應起去,招呼轎夫,水夫人等俱上了官轎,丫鬟僕婦都是小轎,一直到莊上來。莊門、廳堂、寢室,俱懸燈結綵,床、榻、台、凳一切動用器具,約略具備,許多家人莊僕,料理酒席鋪設等事。水夫人愈覺不安,吩咐素臣辭謝。家人道:「老爺及少奶奶吩咐下的,小的們伏侍有不到處,只求太夫人寬恕,就感激不盡了!」家人又呈上一個禮單,上開:白米五十石,柴草一千束,陳酒二十壇,活豬十口,陳醬二壇,小菜十二瓶,清油一石,白鹽一石。
  水夫人道:「前日大小姐說柴米都備下的話,我也只認是他料理,怎又費親家的心?且太多了,斷不敢當!」家人跪下道:「以後盤纏,少奶奶自來承值;這是家老爺一點薄意,求太夫哂納!」素臣堅辭不脫,只得全收了。水夫人往各屋內看了一會,竟依東方僑意思,自己住安樂窩,命古心夫婦住博古軒,素臣夫婦住日觀樓,璇姑住璇璣樓,素娥住素心閣,湘靈住瀟湘閣,歎道:「數皆前定,博古軒隱著大孩兒的表字;素心、瀟湘都隱著二姐、三姐的名字;璇璣樓更不止關會大姐名字,大姐精於算法,能測量天地,而璇璣玉衡,正屬量天測地之器,竟若天造地設者然,豈不大奇?」難兒道:「奴愛這天繪閣幽雅,太夫人可許奴去那裡住宿罷?」水夫人道:「總是空閒,有何不可?但幾日來,見你性格溫和,議論英偉,欲暫屈你住在後房,早晚講些時事,不知可否?」難兒大喜道:「難兒只自愧粗愚,語言直戇,若得伏侍太夫人,朝夕受教,稍開茅塞,何幸如之?」自此水夫人命紫函陪伴難兒,在安樂窩後面三間房內住宿,早晚與水夫人講論,不題。是夜席散後,水夫人作主,命素臣與田氏同宿。擇了二十一日,與璇姑完婚,次及素娥、湘靈。正是:
  真如久旱逢甘雨,恰是他鄉遇故知。
  如此洞房花燭夜,絕勝金榜掛名時。
  次日,素臣進城拜謝任公、任母,並謝鸞吹、洪儒,又出城,賀謝東方橋,向各人述明隱處山莊,絕足不入城府之意。回來洗去面上所敷之藥,露出無瑕冠玉。璇姑、素娥、湘靈俱如撥霧見天,喜形於色,難兒暗暗驚訝。玉奴、賽奴都吃驚道:「原來爺是個白面,不是那紫的面兒。」小躔道:「爺怎忽變做白臉?」生勝笑道:「相公是白臉變藍的,怎反說變做白臉兒?」
  不說丫鬟們私議。單講二十一這日,素臣拜過天地祖先及水夫人,璇姑新妝出來,拜了水夫人四拜,古心、阮氏、素臣、田氏各受了兩拜,與素娥、湘靈都平拜了。合家見禮已畢,田氏等將素臣、璇姑雙雙送至璇璣樓上,共效于飛。這一宵恩愛,果是不同:
  一個頂天立地偉男子,一個測地量天奇女兒。
  一個手握璇璣,織女時窺北極;一個胸羅星斗,牽牛斜抱文昌。
  一個九死一生,沙場上幾遭凶刃;一個千貞萬烈,火坑中煉出真金。
  一個說,看了面上青藍,教奴吃嚇;
  一個說,摸著頸中疤靨,令我生悲。
  悵當年,合歡床虛諧連理;喜此夕,鮫綃帕真探驪珠。
  西子湖邊,略勾股勢;東方莊上,直測弧形。
  徒弟漫入鼓兒中,昔成膜外;師父跳出圈子去,今在個中。
  璧合珠聯,算不出五星聚奎,五星聚井;
  銅壺玉漏,滴不了半夜濃恩,半夜濃情。
  次日,素素心閣上,與素娥合巹,又是一種恩情:
  一個肘後懸書抱樸子,一個龍唇著艾鮑家娘。
  一個承氣麻黃,甦醒何郎粉面;一個大黃甘草,勾留倩女香魂。
  一個慘語難聽,望死後挈奴骸骨;一個柔腸欲斷,誓生前不出門庭。
  一個說,臥銅屏凍得你肉冷如冰,至今疼著;
  一個說鬧金鑾嚇得奴心澆似水,那等淒然。
  恨當年誤服補天丸,抱使君升麻骨碎;
  喜此夕飽食胡麻飯,摟寄奴蘇木香薷。
  新會檳榔,白蘞忽驚黑丑;合歡花粉,苦參今變蜜陀。
  蟬蛻面香,金箔女貞舒荳蔻;牽牛遠志,蛇床滴乳露蜂房。
  五靈犀角兩心通,白芍藥赤芍藥茵陳新試;
  半夏丁香初舌吐,苦瓜蒂甜瓜蒂花蕊親嘗。
  二十三日,輪到湘靈,一對詩文知己,鼓琴鼓瑟,別有風流:
  一個長線釣鼇李太白,一個回文織錦蘇若蘭。
  一個憔悴龍泉揮彩筆,光搖海岳;一個塵理太阿感巨靈,掌握風雷;
  一個驚喜若狂,見和詩欲求全集,一個思量成病,吟絕命不惜殘生。
  一個說捉臂撕衣醫悶痘,嚇得奴膽兒都碎,
  一個說形銷骨化讀哀詞,哭得我眼淚俱枯。
  想當年死掏生抓,那顧皮膚痛癢;到此夕輕勾軟抱,恁般心坎溫存。
  已得人憐,何妨便落他人後;盡教風瘦,從今不怨晚風前。
  嬌姿那慣雨雲,真個夢魂都顫;冷豔新承雨露,頓令骨肉重溫。
  螺黛淺深記歡情,又只怕菱花窺見;猩紅點滴留春色,須不是鵑舌啼來。
  自此一妻三妾,琴瑟靜好,同事太夫人,怡怡色養,真個滿座春風,合門和氣。瞬息之間,不覺已是小盡之夜,水夫人道:「歲月如流,筋力易盡。從明日初一起,立一課程,恪守勿越,以為他日致君澤民之用。我已定下一單,你等去看,若沒有更改,就依著做去。」紫函呈上一個柬帖,素臣敬受看時,上寫著:
  文水氏日課:分日作三分:一分看書,一分督課,一分紡績。
  文真日課:分日作三分:一分看書,一分讀文、作文,一分課子。
  文白日課:分日作六分:二分看經書,一分閱史,一分習武,一分讀文、作文,一分作詩賦。
  阮氏、田氏日課:分日作五分:二分料理中饋,二分紡績、繡作,一分看書。
  劉氏日課:分日作五分:一分佐理中饋,一分學算,二分紡績、繡作,一分看書。
  沈氏日課:分日作五分:一分佐理中饋,一分學醫,二分紡績、繡作,一分看書。
  任氏日課:分日作五分:三分繡作,一分看書,一分學詩賦。
  素臣看完,遞與田氏等同看,因說道:「孩兒等日課,敢不恪遵慈命!惟母親日課中,紡績一條,尚求更改。」水夫人笑道:「敬姜為大夫之母,尚勤於績,何況我乎?」素臣不敢再講。田氏等俱稱遵命。湘靈斂衽道:「大姐、二姐俱有詠絮之才,太夫人獨許兒學詩賦,或未悉其底蘊耳。乞太夫人一視同仁,不識可否?」水夫人道:「君子教人,不拂其性,順而導之,則人易從。汝以詩文為性命,若欲禁你筆硯,使專務女工,則鬱鬱無聊,必生疾病。我故留此一個光陰,為汝陶情適性之地,非為婦者必當含毫吮墨,以荒婦功也。大姐、二姐雖能搦管,而所好不同,當以婦工為要。就是媳婦,他也通文墨,我從未令他吟詩作賦,正為此也。嗣後如遇令節及爾等生辰,當給假一日,聽爾等相聚,酌酒賦詩,以為歡樂,此亦蠟祭息民之意,其餘則悉依日課,可也。」湘靈感激受教。素臣稟道:「目今時勢,所急不在文章。孩兒欲以一分作文、讀文,一分作詩賦之工夫,並為閱史、習武,不知母親意下如何?」水夫人道:「這是極好的了!我之留此二分,令汝藝文者,因係本朝做秀才分內之事,爾能留心時務,舍輕從重,有何不可?」因取筆改作二分閱史,二分習武。素臣謹敬受命,逐日自課不題。一日,素臣正當習武之時,佩著寶刀,叫錦囊拿著弓箭,到園中望春閣來。那閣背西面東,閣前有幾百步空闊,一望都是垂楊,間著碧桃、紅杏、玉李、朱櫻,無邊春色,煞是可憐。素臣擇這一片空地,常來此舞刀射箭,發弩使槍。這日走來,遠遠的聽有哄笑之聲,近前一見,卻是奚囊夫婦、賽奴、容兒、秋香、小躔幾個男女,在那裡舞劍作耍,見了素臣,奚囊、容兒都嚇一跳,秋香等就要走散。素臣叫住道:「奚囊、玉奴、賽奴是個會家;你們三個,是幾時學來?且各舞一回,看是如何?」三人沒法,你推我讓,容兒只得先走上前,向賽奴腰間拔出劍來,舞了一回。素臣笑說:「雖是力弱,也還虧你!」次及秋香,提著劍,橫七豎八的亂砍。素臣大笑道:「這是那一家,真個劈柴勢了!」末後輪到小躔,小躔不慌不忙挽起羅袖,把腰間裙帶緊了一緊,提起那劍,使個身法,藏過劍尖,全勢往下一坐。猛聽咄的一聲,那劍望著素臣心口直搠將來,剛離得三五寸,忽地一繳,風一般,快收轉去。只見那劍光,霍霍地耀著,嗤嗤地作響,左三右四,前五後六,舞得如一團白雪,萬瓣梨花,沒點空兒。正舞到熟處,忽地一收,露出一個瘦小身材,按劍而立,口不喘氣,面不改色,髻不亂發,裙不動摺。素臣驚訝道:「這又奇了!你點點年紀,怎舞得如此純熟?就是玉奴,也不過如此,卻是那一個教來?」玉奴、賽奴道:「小躔姐的劍,比奴輩高了十倍,那裡教得他來?」小躔又不肯說何人所教,秋香道:「他的劍是木四姐傳授的,他還會使獼猴摘果、鷂子鑽天許多好看的把勢哩。」素臣道:「原來木四姐果是有武藝的。」因吩咐錦囊,去請太太及木四姐來此,看演武藝。錦囊如飛去請。素臣命玉奴、賽奴對舞了一回,說道:「你二人的劍,與小躔一般純熟,力量更足,因他的年紀小,故覺驚人。但都還是旁門,不是正傳,我當教你不換刃法。」小躔與玉奴、賽奴,俱歡喜無限。素臣正要叫奚囊舞劍,水夫人已領了鸞吹、難兒出來。原來鸞吹常時到莊,就與難兒同宿,兩個講得甚是投機。這日正來問候水夫人,錦囊來請,說小躔舞劍之事,鸞吹亦以為奇,因隨著出來觀看。到得閣下,素臣備述前事。水夫人道:「四姐每常議論,輒及軍營戰陣之事,我還認是紙上談兵,原來竟嫻武事;今日定要請教。」難兒■道:「二相公謀勝孫、吳,勇過褒、鄂,奴怎敢班門弄斧,貽笑大方!」素臣道:「小躔劍法,已見一斑;不必太謙,斷要請教的了。」水夫人道:「武事雖非婦道之正,而邑姜曾列亂臣,與望散比烈;洗夫人、章夫人俱以此名垂史冊,功被民生。世治尚文,世亂尚武。目今宦寺擅權,邊徼不靖,正值用武之時,四姐既有武藝,當精益求精,不可徒懷退讓,虛擲光陰。但較武須有賞罰,以鼓舞精神,昨日任親家送來的一腔豬、一腔羊、兩匹紅綢、兩壇陳酒,叫奚囊去各分一半,連豬、羊首拿來;紫函再去向二娘娘及大姐、二姐、三姐說,各帶一件器玩,同來一看。」奚囊、紫函領命而去。
  須臾,豬、羊、紅、酒俱到。田氏領著璇姑等出來,田氏拿出一個玉魚,璇姑是一顆珍珠,素娥是一雙銀釧,湘靈漲紅了臉,縮手在袖裡,伸不出來,向璇姑、素娥道:「妹子沒曾關會,拿著不值錢的東西,怎生出得手?晴霞,快去取那玉獅鎮紙來。」水夫人道:「且慢去拿,你帶的何物,不防取出一看。」湘靈無奈,在袖內掏出一條鬆綾手帕,上面繡著芙蓉、桂花。水夫人看了,嘖嘖歎賞道:「怎繡得如此生動,竟是活的一般?夫榮妻貴,這采頭也好,要以此為賞功首物了!」湘靈愈加局■。田氏等傳玩,稱賞不置。水夫人道:「如今分作三番考較,先較力,次較射,次較槍刀;勝者賞以首飾豬羊等物,負者罰以巨觥。」素臣領命,見閣前有兩個石欄,約有七八百斤一個,便去提一個來,放在中間。水夫人道:「這個太重,再找一件輕些的來。」素臣遠遠見一塊大石,橫在一棵古梅樹下,因去提來,把手戥著,約有四五百斤,道:「這卻又輕了些。」水夫人道:「這樣大石也不為輕了。」因命眾人去掇,大家看著,不肯先上。
  秋香高高興興的,先趕上去,用力一提,卻如蜻蜓搖石柱一般,體想動得分毫。素臣笑道:「此真可謂不自量矣!」水夫人道:「天下事都如此,實有本領的,斷不輕躁若是!」秋香見素臣笑他,偏要掇這石頭起來,掙得滿身臭汗,頸上紅筋根根扛起,到底一毫沒用。連冰弦、晴雪等,都笑將起來。水夫人慌忙喝住道:「這癡丫頭性命都不顧了!」秋香沒趣,只得走開。容兒上前,死力掇弄,也不能起。
  小躔掇離了地,卻提不來。水夫人等都驚異道:「秋香頗有蠻力,怎反不如小躔?」奚囊上前,撩起衣襟,埋好腳步,蹲身下去,用手攥住石角,掙將起來,那石便離地一尺多高,勉強掙了幾步,便就放下。水夫人道:「這卻虧他,從前在家沒有這力量。」奚囊下去,玉奴上來,也不埋步,也不撩衣,兩手一掇,那石輕輕便起,離地有二尺上下,直掇到水夫人面前,然後放下,面不改色。水夫人大加稱贊道:「比奚囊強遠了!且看你妹子如何?」玉奴道:「賽奴的力大,曾比過來,他敢拿得這石欄起?」賽奴裊裊的走將上來,也似玉奴一般,不去撩衣埋步,把手去輕輕一提,竟提不動,因用兩手攥住石角,掇將起來,離地才一尺多高,面就發紅,把手狠緊一緊,走了三五步,氣就喘將起來,素臣連忙喝住。賽奴放下石頭,羞得滿面通紅,心頭兀自突突的亂跳。水夫人問玉奴道:「他這力量,遠不如你,怎說是賽奴力大?」玉奴道:「便是玉奴心裡,也是詫異,從前常比過,是他力大,怎今日這等不濟?」水夫人道:「你且拿那石欄,卻不可勉強。」玉奴真個去拿那石欄,卻拿不動,水夫人道:「這石欄本過重了。四姐,你試掇一掇這塊大石看。」難兒卻不去掇那大石,竟來拿這石欄。水夫人慌道:「四姐看仔細,還是掇那塊石頭罷。」水夫人一面說時,難兒早把石欄提起,走了十數步,覺著吃力,便放下了。水夫人驚喜道:「看你如此嬌柔,卻有恁般神力!」
  因命取玉魚來,親手送與難兒;又賞了玉奴一段紅綢,五斤豬肉;奚囊、小躔每人一段紅綢,三斤豬肉;賽奴賞了三斤肉,又罰了一觥酒;容兒、秋香各罰一觥。然後較射,水夫人取一隻銀釧,命玉奴折了幾枝桃花,做了一個大圈,中間把彩線懸著銀釧,掛在垂楊之上,離著百步,令眾人各射三箭;中銀釧者為最,中桃花圈者為次,三箭俱不能中者,罰之。素臣先張弓搭箭,連發三矢,俱中銀釧之中;水夫人取珍珠賞之。玉奴三箭,一箭穿了銀釧,兩箭穿入桃圈;賽奴、奚囊三箭俱中桃圈;小躔兩箭俱不到垛,一箭卻正從銀釧中鑽了過去;容兒三箭俱不到垛;秋香更是放野。臨末,鸞吹等催逼不過,難兒只得上前,真個左手如托泰山,右手如抱嬰孩,弓開滿月,箭發流星,一連三箭,俱穿入銀釧中去了。水夫人及田氏等俱稱神箭,玉奴等都暗暗喝采。素臣道:「四姐之力,略遜孩兒,這箭竟與孩兒匹敵矣!!」難兒道:「二相公之箭,透銀釧去,更百餘步,奴只過釧便止,怎說是匹敵?」水夫人道:「射只論中,四姐不必太謙!」命取垂楊上那只銀釧並桌上一隻,替難兒勒於兩臂。玉奴賞了一個豬頭,一段紅綢;小躔也是一段紅綢,三斤豬肉;賽奴、奚囊俱是三斤豬肉;餘俱飲一觥酒。
  素臣命奚囊斲下幾株樹梗,削成槍桿,頭上縛著桃葉,蘸著香粉,先令奚囊夫妻比較。兩人鬥了數十回合,奚囊面上心窩撲了兩處粉痕,玉奴乳旁也著了一點,是奚囊輸了。賽奴上去,姊妹二人殺做一團,玉奴止肩膀上一點粉痕,賽奴乳旁心口,卻著了兩槍。賽奴下去,小躔上來,戰到幾個回合,素臣忙喊:「小躔下來!」玉奴慌的跳出圈子外去,去看小躔時,已是滿胸粉點。素臣笑道:「你這槍是何人所教?怎一些家數沒有,也敢上場?」難兒道:「這妮子真是大膽,你幾曾學過槍來?」水夫人等俱稱玉奴槍法。難兒接過小躔那槍,破步而入,玉奴迎住,狠鬥起來,約有十數回合,玉奴敗陣下去。素臣令賽奴助戰,玉奴復身轉來,姊妹兩個,雙戰難兒。難兒不慌不忙,左挑右撲,二人應接不暇,勉強支持了四五十合,賽奴虎口著了一槍,負痛棄槍而走,玉奴仍復敗陣下去。看兩人身上,俱有三五處粉痕,難兒身上並沒一點。正待收槍上來,素臣見獵心喜,拈過一枝槍,搶步而入道:「四姐槍法如神,特來請教!」
  難兒自恃槍法獨精,謙遜一句,便舉槍來敵。素臣虛戳兩槍,難兒撲過,還一槍來,素臣把槍裹住,用力一繳。難兒覺著手重,盡力一壓,卻壓不下去,復往上蹺,又蹺不起來,戳又戳不進,收又收不轉。素臣猛地一繳一收,只聽「刮辣」一聲,難兒的槍近著尖處三五寸,已絞得粉碎。難兒擲槍於地,愧服不已。素臣道:「這是槍桿不結實之故,我原沒繳過四姐之槍,尚未分勝負也。」水夫人道:「玉佳原不在內,這槍法也是四姐第一。」把湘靈繡帕送與難兒,難兒不受道:「敗軍之將,不罰幸矣,何敢受賞?」水夫人再三遞給,只得受了。又賞了玉奴一段紅綢,一個羊頭,賽奴、奚囊各三斤羊肉。素臣因見小躔賞的兩段紅,被秋香替他披在身上,叫奚囊、玉奴也把紅披將起來。玉奴披了兩段,存一段遞與奚囊,奚囊原有一段,恰好湊成兩段,一樣的交披肩上。素臣覆命秋香,折了六枝桃花,令奚囊等各戴起來,都到水夫人面前磕頭謝賞。秋香見奚囊夫婦簪花披紅,雙雙拜謝,嘻的笑道:「倒像拜堂哩!」只因這一句話,把水夫人心事平空提起。正是:
  飯裡胡麻歸玉洞,水流紅葉向金門。
  總評:
  夾敘玉印似屬技書而實非枝節也。一則見水天人切念其姑,所囑之言、所遺之物,俱銘刻於心。服膺勿失,有此遺物以徵遺言,尤信而可徵。一則見素臣為旭日之祥,與赤日之夢、曉日之圓,映射成彩,並非故生枝節者可比。
  水夫人寬待秋香,微意作兩番詮釋,非後一段議論,猶未悉其曲折也,故留以待難兒之問。難兒初至,法應一表,不必另起爐灶,何便如之。素臣之收賽奴,因其有用,故歸洪儒,是棄於無用之地也,豈不可惜?然使竟作贈嫁,亦稍嫌平直,且與錦囊一色少變換之法矣,故借姊妹之情以合,便覺生動可喜。
  水夫人以諸樓閣之名為前定,而難兒即請居天繪閣,亦有前定之見於胸也。空青一點更無渣滓可漉。
  諸樓閣一徵前定、一伏賜第,亦是雙管齊下。
  點綴璇姑等一段妙辭,如碎金屑玉,一字一珠,其貼切各人處,亦天造地設,不可掇,真可稱錦心繡口。
  比武一段,不脫稗官家套子,而先以舞劍,結以拜堂,中夾不自量之秋香,不應口之賽奴,始而驚人,既而發笑,小躔則已全非,稗官熟套矣;更有湘靈一段,跼蹐之意點綴其間,香豔風流,豈一切稗官所得望其肩背。
  賽奴何以不應口,此於無文字中做極著色文字,不為指出辜負作者苦心矣。賽奴之力本勝玉奴,而玉奴虛結花燭,賽僅則實赴陽台,容兒係風月班頭,兼有紫金龍涏供其揮霍,月餘來顛倒衾裯,賽奴之精力竭矣,故玉奴亦詫其不濟也。一無字中,有如許鳳倒鸞顛,蜂狂蝶浪准文字,豈非絕世文情。
  賽奴不應口,不止寫容兒、賽奴月餘之有事,兼寫奚囊、玉奴月餘之無事也,奚囊願待阿錦固是真心,然溫香暖玉宛然在床,雨意雲情渢然入聽。此月餘來,保無有一刻一念,靜中思動,而卒然入於不可知之城者乎。以此表之,覺奚囊之卻色,不下於素臣之於璇姑、素娥則又於一無文字中,作如許金堅玉潔,絕欲守盟文字,豈非絕世奇文。
  賽奴之不應口,不止寫容兒、賽奴、奚囊、玉奴之有事無事也,以後文長生之生年、月、日計之,賽奴受胎惡吐正在此時,理應惡食貪睡、少氣乏力,則又於一無文字中,作如許黍珠桃花、精凝血裹文字,豈非絕世文情。
  一無文字中乃有此三大篇文字,按之又實無一字,作老之才斷在子長、孟堅以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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