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九回
  辟莊老文素臣深談性命 戒晏安水夫人獨凜冰淵

  水夫人等查問其故,秋香道:「定是奚囊夫妻,又在那裡淘氣了。」水夫人問:「奚囊夫妻因甚淘氣?紫函去看,若是,夫妻二人,都叫進來。」秋香道:「奚囊不願成親,也要學學相公樣子,等他一個啥仔金姐;玉奴不服氣,兩日變面變嘴,與奚囊使性哩。」水夫人道:「這小奴才等甚金姐、銀姐,玉佳知道他的事情嗎?」素臣道:「孩兒不知道,他在海船上,曾有個強盜,把妹子許給他,已定過禮,沒有成婚,不知叫甚名字。」水夫人道:「定是這個緣故了。」素臣道:「那是景王的黨羽,那女兒相貌又丑,奚囊也並非情願,怎懇戀著他?」水夫人笑道:「上行下效,總是玉佳做的樣子不好!要知玉奴,怎肯似二姐、三姐一般安心等待,自然該有氣淘了。」璇姑不知就裡,私問鸞吹。鸞吹把空結花燭之事,大概說知。璇姑局■不安道:「多蒙相公如此垂恩,兩位姐姐如此尚義,只是愈令奴消受不起!」水夫人道:「我已定下次序的了,除媳婦之外,是你居長,以後可呼他二人為二妹、三妹;大小姐既與三人姊妹稱呼,竟稱他為大妹便了。」璇姑愈覺不安,卻不敢違逆,只得與鸞吹俱稱遵命。
  紫函已將奚囊夫妻叫來,雙雙的跪在地下。水夫人道:「你們結親才三兩日,怎便嚷鬧啼哭,成何規矩?」奚囊道:「小的不敢嚷鬧,是他不聽說話,教訓他幾句,是有的。他就放出野性,嚷鬧起來,驚動裡邊,這是小的該死!」水夫人道:「你說甚話,他不聽你?」奚囊又不肯說,呆著臉,汪汪的流出淚來。水夫人又問玉奴:「他說甚話,嗔你不聽他?你是個女人,怎放出這般聲氣?」玉奴哭道:「玉奴原是好人家兒女,落在強盜手裡,年紀小,沒奈何;太太和爺作主,配給他,就是夫妻了。他安心不要玉奴,扯著謊騙人,開口閉口,說玉奴是強盜婆、二婚貨。玉奴也是爺娘皮肉養下來的,怎受他恁般凌賤?苦不過,哭幾聲是有的。只求太太作主!」說罷,淚如雨下。水夫人怒喝道:「奚囊,你這小奴才,好不知世事!我與二相公作主配給你的人,你怎敢如此作賤他?娼妓尚許從良,從來說是入門為正,怎只顧牽他頭皮,說那以前的事?紫函,取板子來,叫錦囊打這小奴才!」奚囊連連磕頭道:「太太息怒,小的情願領打!小的也不敢是這樣罵他,也是氣頭上,因話搭話,說出來的幾個字,他就拿住筋節,整日合小的淘氣。小的阿媽已經打罵過小的,他總不息氣。小的也知道是太太作主,小的怎敢凌賤!小的有個苦情,小的也不敢說,小的情願領打,只求太太開恩!」水夫人道:「你有甚苦情,快實說來?」
  奚囊呆了臉,連連磕頭,又不肯說。水夫人道:「我已知道了。秋香說的,你戀著金姐,不願與玉奴成婚;想來也不過是強盜女兒,又是景王的黨羽,怎生去娶他?二相公看見他的相貌又丑。你畢竟戀著何人,快快實說?免得吃苦!」奚囊著急道:「秋香姐動不動就是一場果子,小的說甚金姐、銀姐!那陳海鼇的妹子是個賤人,小的怎願與他結婚?都是秋香姐葬送小的了!」秋香道:「我曉得啥子陳海鼇、B03D海鼇?你不是對文伯伯說的,一個金姐,生得標緻,武藝又好,比玉奴差不多兒,又待你怎樣好法,怎樣罰誓,生生世世做長久夫妻?如今叫文伯伯來對看,是我葬送你的?你葬送你的?」奚囊被秋香頂得對針,重複磕頭,含著淚道:「小的實說罷,只求太太開恩!小的沉在湖中,蒙尹官人救起,把小的看待得好,小的感激他。他娘子待小的,就像男女一般,小的也感激他。他一個心愛的丫鬟,名叫阿錦,把小的就像嫡親兄妹一般,替小的縫補鞋襪,漿洗衣裳,留茶頓飯,異樣的疼著小的,小的也感激他。官人、娘子都要把阿錦配與小的,小的彼時日逐想念主人,不知生死,不願成婚,苦苦的辭掉了。背地裡,阿錦怨小的薄情。小的告訴他說:『小的是文氏世僕,現有父母在家,主人待小的好,知小的深,平昔私心願與主人同生同死。主人與小的同落下湖,若有不幸,便須回家報知太太、父母,痛哭一場,自尋死路,省得誤你終身。若是主人還在,小的再來,求官人、娘子,與你做長久夫妻。』阿錦那時回嗔作喜,說道:『你若真有此心,我情願死守著你,一生誓不嫁人!』小的與他賭過誓來,小的該死,這是實情,只求太太作主!」說罷,嗚嗚的哭將起來。
  水夫人道:「你當真有這話麼?多分是你捏造出來?」素臣含著淚道:「母親,這話果是真的,尹雄夫妻曾說過來。真個要把阿錦配他,他因想念孩兒,抵死不願,日夕悲哭;尹雄夫妻因此愈加愛他。只不知背地裡與阿錦立誓之事。」水夫人慨然歎息道:「這卻虧他,煞也難得!休說奴隸之輩,得勢則聚若蠅蚊,失勢則散若鳥獸,甚至賣主求榮者頗多!即衣冠名教中,講說道學、誇談經濟者,少什麼看風使舵,臨危下石之人?古人云:『一貴一賤,交情乃見;一死一生,乃見交情。』誠看破世情之言也!奚囊小人,乃能為君子之行,不以生死易心,可憐可敬!就是阿錦,亦非尋常女流可比,雖不合結私恩於前,而卻能釋私怨於後,守株待兔,誓不嫁人,此意殊屬可感!但此時事在兩難:若欲玉奴另配,則前日已結花燭;若欲留待阿錦,則吵鬧何時可止?卻是一件難處之事!」玉奴侃侃然說道:「太太免費清心,玉奴有話上稟:奚囊這些說話,玉奴只認是假造出來的,故此不服;如今據爺說來,竟是真的了。玉奴幼年無知被辱,至今懊恨,豈肯再為無恥之事?情願安心待他錦姐,錦姐一世不來,玉奴情願空守一世,再不吵鬧。只是奚囊以後,也不許再牽玉奴的頭皮,叫玉奴沒臉見人!」水夫人大喜。奚囊連向玉奴磕頭道:「你若肯待阿錦,我就感激你極了,還肯揭你的頭皮麼?」這幾個頭,磕得合房人俱好笑起來,連門外文虛夫婦,怕奚囊吃打,閃在丫鬟,小廝背後偷看,也笑得眼睛沒縫。秋香悄悄把手在鼻上捋著道:「怕老婆的都元帥,可不羞嗎?」紫函怕水夫人看見,忙把秋香拉在背後去了。水夫人令每席上各撤兩碗兩碟,又是兩壺酒,賞他二人。吩咐道:「你們夫婦,從今日和好起便了。」奚囊、玉奴齊磕了頭,領著酒菜,自去請同文虛夫婦合家歡飲不題。
  二人去後,田氏、鸞吹等俱嘖嘖稱贊奚囊道:「這小廝氣概雖本不同,卻不知他有這等忠心,恁般義氣。」水夫人道:「因奚囊好,便連玉奴也好,看他一時感發,便滿面溫和,從前那一種憤懣鬱勃之氣,都消化盡淨。所以說:『誠能動物』;又曰:『刑於寡妻』;不是奚囊這一片誠心,那得感化如此之速?此齊家之道,所貴反求諸身也!」素臣起身,拱立受教道:「母親訓示,真是格言!」田氏等也俱肅然敬聽。席散後,安頓璇姑宿處,水夫人命再設一榻,與素臣對面。璇姑道:「二妹、三妹宿在何處,奴去那裡宿罷。」水夫人道:「木四姐可去與二姐同宿,我還要問你些話。你豈尋常女人,何嫌何疑?竟宿在這邊便了。」璇姑不敢再辭。鸞吹別去,各人收拾安寢。水夫人上床,又與璇姑問答,至紅豆性情、學術,璇姑道:「那真是神童,性情和厚,學術醇正,更一心為國,翊護東宮,消弭釁隙,如李鄴侯之於唐代宗,真國家之福也!知道奴係相公之妾,便百般親熱,說當今之世,擎天玉柱,惟相公一人耳!」水夫人額手稱慶,素臣尤局■不敢當。直講至四更將盡方睡。
  次日,素臣去見任公,說起璇姑之事。任公大喜道:「原來就是劉家大小姐,太監只說是一位水夫人的親戚,東宮爺吩咐交給豐城縣轉送,卻不知自家眷屬,可喜,可喜!那一個黑面女子,又是何人?」素臣說是罪臣之女,把難兒本末,述了一遍。任公太息道:「如今籍沒入宮的,都是功臣,那裡是罪臣之女!」素臣道:「岳丈還是大概就時勢而言?還是實有所據?」任公道:「我所言在有據無據之間;前日,有鄉親來縣,說徵苗的副將林士豪,以功獲罪,奉旨籍沒。這林士豪,是我同鄉好友,知之最真;因這樣人都籍沒了,所以罪臣都是功臣。」素臣大驚道:「林君削職,已是奇冤,怎至籍沒起來?」任公道:「因逆苗旋反,殺傷了官兵,冒監又把這罪名,卸在林士豪身上,冒監止革去蟒玉恩蔭,仍管鎮撫司事。你說,如此賞罰,將來何人還肯用命?」素臣歎息不已。回來正值東方僑差人來請,忙忙的又出城去。到了門上,就是兩乘轎子進門伺侯。東方僑出迎,便問:「曾否用飯?」素臣答:「已用過。」東方僑道:「如此,就請上轎。」素臣問:「欲何往?」東方僑道:「小莊雖已收拾,未知適用與否?同先生去一觀,該更改的,便好更改。」素臣不安道:「只借半畝之宮,容膝足矣,怎累老先生如此費心?」二人同上轎,抬到莊上來。這莊子一面臨水,三面環山,層崖峭壁中,忽開幾里平地,結成這個莊子,並沒一個莊鄰,四散住著數十家,俱是東方莊僕。山上有物可採,河中有鮮可釣,荇藻交加,野花互映,只一條仄徑,通出山外,若以泥丸封固,竟是別一世界,東方僑世宦世富,故有此福地。四圍山根,一帶河租,俱是東方家完納,這幾里內所有平地,又都是他的產業,所以此中竟沒有一外人走得入來。莊內廊屋參差,欄杆曲折,洞房窈窕,堂戶張皇。後面疊些怪石,借著山勢,就成一座園林。復引著莊前的溪河,繞將入來,成一巨沼。沼內芰植菱,廣蓄游鱗,中間水榭數間,四面漁舟幾隻。山是真山,水是真水,有四時不斷名花,八節常歌好鳥。蒼松翠柏,勢若虯龍;菟絲女蘿,糾同蝌蚪;苔蘚成茵,葡萄滿架。仙鶴、錦雞、鴛鴦、翡翠、青猿、白鹿、玄兔、紅鸚,復不惜重價購買,許多珍禽奇獸,充其中。危崖懸瀑布千尋,幽洞露天光一線。瓊樓玉宇,高處生寒;茅舍草亭,平原涉趣。真如金谷園中,珊瑚滿地;不少玉津籬畔,雞犬數聲。素臣是不求安飽的人,見此名園,也就心曠神怡,歎賞不置。
  東方僑引著園內走了一遍,復行到外邊來,一一指點與素臣知道:「這五間安樂窩,帶著幾間廂房,可奉太夫人為寢息之所;這幾間博古軒,通著課鵡亭,可為令兄先生讀書課子之地;這一座日觀樓,帶著四面的樓,片羽樓、璇璣樓、素心樓、瀟湘閣、切湘靈。天繪閣,可為先生暫隱,其餘軒閣亭榭廊館,俱可隨意居息。但愧主非賢主,不足以速嘉賓!」素臣道:「晚生寒士,只數椽茅屋,便可棲身,何敢僭此非分之福?既承盛意,只這五間安樂窩,帶著那些廂房就夠了,別處斷不敢當!」東方僑大笑道:「弟與小兒,仰慕先生名世之略久矣。枳棘非鸞鳳所棲,不過聊表此忱耳!先生異日,列鼎鳴鐘,分茅胙土,建汾陽之第,賜平泉之莊,方足安麟鳳之儀,息龜龍之駕,區區片席,何足讓哉?」素臣局■道:「晚生樗櫟庸材,何敢當華袞之賜?此係老先生致政歸田、逍遙物外之所,豈可因晚生之故,而反致無養閒之地?老先生固非營此菟裘,晚生亦豈虛為退讓?但按之於理、於情、於分,均有所不可耳!」東方僑道:「此莊原係祖遺,並非弟之手構。弟居半城半郭,雖非近市,朝夕得所求焉。竊附晏嬰之志,原不常到此莊;即到此莊,亦止靜坐黃石軒中,做些工夫,春花秋月,實實辜負他的。小兒在家,也只在那邊書室中讀書,如今又未得即歸,總屬空閒,先生何必過拒?弟留西邊那一帶,為弟及小兒回南下莊棲止之所,與這邊絕不相通,只合著三間莊門,極是穩便,先生若再過卻,便以弟為不可交之人了!」因即叫人擺飯在愈讀齋,著小童引導,從莊門內,西半邊一個小角門開進去,第二進小小三間的陸舟,懸著一個匾額,是愈讀齋三字。素臣見滿架圖書,暗忖:是東方旭讀書之所,取唐皋愈不中愈讀之意的了。回頭看門上一副對聯,是「緘口不發一論,鍵戶不交一人」。柱子上一聯,是:「讀完天下奇書,聽透古人好話」。東方僑道「此皆小兒狂言,先生當有以教之!」素臣道:「不發一論,懼白圭之玷也;不交一人,嚴比匪之防也。六經為天下奇書,讀而不完,有遺理矣;《鄭衛》亦古人好話,聽而不透,無真悟矣。即此數語,其人之學問心術,醇正精深可知,安得為狂乎?」東方僑大喜道:「此雖先生獎誘後學之意,然把他一片好奇嫉俗之念,指出病原,下以對症之藥,使之消化淨盡,真洪壚點鐵,化頑神手,不勝佩服。」素臣用過飯,東方僑又領到黃石軒來。素臣見壁上黏著一聯,是「主靜立人極,無欲見天心。」一個小小的匾額,題著「黃石」二字,暗忖:是取谷城山下之意,此老原來是一個好道的。因看著架上牙籤,都是些《黃庭》、《道德》、《南華》、《參同》之類,因微諷道:「老先生內養功深,想已丹成九轉矣?」東方僑道:「弟最惱的,是育嬰煉氣,使符設■,這許多邪魔外道。所愛者,只有《老》、《莊》、《關》、《列》這幾部書,與聖人主靜無欲之理相合,以此收攝身心,屏絕嗜慾,可以寡過,可以養生,性命雙修,逍遙自得,此中微妙,實有難言。但工夫未到,不能探其元珠,為可憂耳!」素臣道:「老先生之好道,與世之好道,固迥異矣。然以《老》、《莊》、《關》、《列》之書,有合於聖人主靜無欲之理,則未免比於美玉,視魚目為明珠。所云性命雙修,竊恐性其所性,而非聖人之所謂性,命其所命,而非聖人之所謂命矣!晚生少年末學,何敢與老成先達,另有異同?然平生有謹守者,此崇正辟邪之心,雖鼎鑊在前,斧鉞在後,亦所不避!況老先生從善如流,虛懷若谷,且待晚生如骨肉,而敢不直陳其愚,則晚生之罪滋大!不揣冒昧,可得而詳辯之乎?」
  東方僑大驚失色道:「老莊之學,與聖人是一而二,二而一的,迥非瞿曇幻說可比,怎先生竟以為邪教起來?且請問:老莊之性命,如何不同?」素臣道:「聖人之性,是仁義禮智之性,擴而充之,以保四海,此聖人盡性之事也;老莊則以仁義禮智為賊性之物,而以清淨為盡性矣。聖人之命,是理宰乎氣之命,夭壽不貳,終身以俟,此聖人至命之事也;老莊則以格致誠正為害命之事,而以昏默為至命矣。故聖人之主靜,以敬戒慎恐慎,其靜也常惺;老莊之主靜,以忘去知離形,其靜也常槁。聖人之無欲,一私不擾,而萬善咸歸;老莊之無欲,一念不起,而四端俱滅。聖人之主靜,惟常惺,故喜怒哀樂,發為禮東兵刑,位天地,育萬物,故能立人極。老莊則槁矣,方且遺世獨立而何與於人?聖人之無欲,惟萬善咸歸,故仁義禮智,即通於元亨利貞,先弗違,後奉若,故能見天心;老莊則四端俱滅矣,方且坐井觀天,天安可得而見?與釋氏之以理為障,乃一而二、二而一者。其於聖人之學,南北背馳,水火互異,更不止之於美玉,魚目之於明珠也!」東方僑目定口呆,罔知所答。素臣道:「子朱子雲:『老、佛之徒出,則彌近理,而大亂真矣。』惟彌近理,故學者惑之;惟大亂真,故儒者懼之;此非倉卒論辨,可以辟之而廓如。老先生如不棄葑菲,將來獻芹有日,當以芻蕘之見,詳悉陳之。」東方僑道:「弟此時實無可措辭,當以先生之言,深思十日,再求大教。」
  素臣謝別而歸,把莊上園亭佈置,從進山起,直說到花園之內,這些名勝,一一述完。田氏等俱神飛色動,如饞口人聽說極美的美味,貪杯人聽說極美的美酒,雖未見面,而津津■■,滿口流涎。水夫人愀然道:「恁般所在,人皆以為樂土,我則視若愁城;若有別處可居,斷不宜往。只是現無托足之所,且又應承了他,遷期已定,不可變更,如何是好?」田氏等知水夫人之言,必有所見,正在推想其意。紫函、冰弦等一班丫鬟,不勝錯愕。秋香忽插口道:「太太言之差矣!秋香只不信二相公的話,若果是真,不要說常住在那裡,就是遊玩一兩日,也不枉為人一世!怎太太倒說是啥愁城,不肯搬去起來?」秋香這幾句話,把田氏等俱吃一驚。素臣以目斥之,悚然起立道:「母親之言,是陶侃運甓之意,恐孩兒不肖,處此樂境,兒女情長,英雄氣短,壯心日灰,惰氣日勝,故有此憂;但孩兒自視,尚不至為富貴所淫,望母親勿以為慮!」水夫人忽聽秋香之言,正覺好笑,及聞素臣所說,不覺勃然道:「玉佳無禮,怎在我跟前這樣放肆!」素臣嚇得面如土色,慌忙跪下。
  田氏見水夫人發怒,素臣跪下,嚇得慌張失措,跪在地下代求。璇姑、素娥、湘靈一齊落跪。水夫人道:「不乾汝等之事,且都起來。」田氏等那裡敢起,都道:「未聞夫跪於前,而妻妾敢立於後者。」水夫人並令素臣起立,素臣不敢,被水夫人喝了起來,田氏等方齊起立。水夫人道:「聖狂之分,只在敬肆二字。富貴不淫,是何等本領,故孟子以為大丈夫。你竟公然以大丈夫自居,侈肆極矣,尚安望有進步乎?孔子大聖,而雲不為酒困,何有於我?爾乃云尚不至為富貴所淫,一敬一肆,相去天淵,一聖一狂,亦判若黑白矣!凡事未然者,皆是虛境,必閱歷過,乃為實得;還金卻色之事,有志者皆以為可能,然必實處其地,實為其事,方可曰能,然亦只可云僅僅免得,幸而不辱,不可囂然自負為能也!試問爾富貴乎?曾富貴而不淫乎?何所見而肆言若此?汪信民雲:『咬得菜根,諸事可做!』諸葛武侯雲:『淡泊以明志,寧靜以致遠。』故貧賤憂慼,玉汝於成。人不從憂患困苦中來,其精神多散,志氣多頹,筋骨多弛放靡弱,無以任重而道遠。你所說的,莊子無處非賞心之物,隨時有行樂之地,此真伐性之斧斤,而閡道之牆壁也!古人視晏安如鴆毒;孟子謂:『生於憂患,而死於安樂。』雖凜如冰淵,尚恐有懷安敗名之慮,況以肆心處之,其禍立見矣!非特愁城,正不啻罟陷阱耳!」素臣復重跪下,汗流浹背,涕淚交頤,頓首認罪道:「孩兒知罪!孩兒良心已昧,全虧母親一番正論,提醒轉來!孩兒見獵心喜,遇此武陵、輞川,竟有淵明、摩詰之意,此時心中已視如嚼蠟,且為畏途矣!將來到那邊,嚴立課程,檢點此心,斷不敢廢時失業,以受鴆毒之禍也!」水夫人道:「這便還可,但『言之非難,行之維艱;』非時時省察,刻刻防閒不可也!」說畢,復向田氏等道:「汝等宜交勖之!」
  璇姑等初時亦疑水夫人為過當,及聽說許多道理,便覺爽然自失,聽到後來,愈覺有味;回想自己初時欣喜得意念頭,真婦女童稚之見,不覺愧悔交集。田氏是常聞教訓,嘗熟江瑤柱的人,細細咀嚼,更覺津津滿口,其味無窮!因一齊斂衽道:「謹依慈命!」秋香說這番唐突水夫人的話,不加斥責,紫函、冰弦是見慣的,還不以為怪;晴霞、生素見過一兩遍,雖足怪異,亦不為甚;獨有璇姑帶來一個宮人,名叫小躔,滿心怪異,竟形之眉目,不覺滿面都有怪異之狀。水夫人心知其故,且此番秋香說話,更比從前放肆,亦不便置之不議。因向璇姑等說道:「秋香這丫頭,屢屢沒規矩,我俱寬恕他,不加撲責者,其中有個緣故,聽我道來。」正是:
  敬愛真能及犬馬,死生曾不改心腸。
  總評:
  奚囊訴出苦情,更得素臣實之以所聞,令人忠義之心油然而生。此出色寫奚囊,與前回撞進代打、亂捎亂滾印證合一,以後亦俱以上等筆墨寫之,此所以視尹雄友朋,皆有夷然不屑之意也。作者於素臣妻妾、朋友、親知、僕婢俱如意抬寫,而妾如璇姑、友如長卿、僕如奚囊尤極力抬寫,以作第一層襯托者。
  水夫人慨然歎息一段,透辟深摯,其感發賢智、愧勵不肖者,至切至顯,斷阿錦功罪,銖兩悉稱,以此著為典論,吾無間然。奚囊連向玉奴磕頭,但覺其嫵媚可愛耳。秋香乃笑其怕婆,可謂不解事、沒心肝。婆子因奚囊拜王奴,即以誠能動物,刑於寡妻,提撕素臣、水夫人,真是不肯放過一事。
  難而突如其來,即點士豪籍沒之事,心靈手解,亦心手俱調。
  寫浴日山莊便直辟出一處桃源,令人眼赤心熱,恨不插翅飛入,乃即水夫人一番議論,作千百斛冷水.兜頭連一連二澆之,頓覺冷氣入骨,此為造化在手。左氏時有此種作用,子長、孟堅即未道及隻字。
  剖別性命主靜無欲一段,如秦鏡高懸,百怪走避,雖使老莊復生,何從置之?不知數千百年來,何以如出-口,謂道德經與吾道相合而有助也?作者本領固在真西山先生之上。
  水夫人云:「凡事未然者,皆是虛境;閱歷過,乃為實得。」此孔子、曾思相傳,實學與釋氏判隔雲壤者。論語先行其言,而後從之;大學致知,必本於格物誠意,必要諸修齋;中庸學問思辨,必歸於篤行。釋氏則一悟便了,素臣之辟邪,得力於母訓者多矣。
  小躔初入,藥籠合與泡制,故以怪異。秋香發之,若怪為不怪,便無味無性,牛溲馬勃之不若矣。雖欲泡制,孰從而泡制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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