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十二回
  疑心成暗疾結將妹妹救親夫 幻術攝生魂請出娘娘招怨鬼

  石氏與璇姑忙出房去,要叫應張媽,聽張老實喉中轉過氣來,張媽哭聲漸住,便縮住了口,悄悄的躡足而聽,見張媽低叫幾聲,張老微微答應,想不妨事,方縮轉身回房,又待一會,見沒動靜,方才上床而睡。次日天明,石氏、璇姑出房幾回,不見開門。直到早飯時候,張媽才叫應,對石氏說是夫妻二人同時病發,不能起床,有米蓋在鍋裡,叫石氏自去煮吃。石氏不便問他病原,應了一聲就去燒煮。外面李四嫂敲門問信,璇姑開了,進來問知二人發病,報與公子。公子跺腳懊惱,急取二枝人參,兩丸解藥,付與四嫂,令給老實夫妻分吃。四嫂領命來敲張媽房門,張媽低聲答道:「我下身癱著哩,掙不起來。這門閂活絡的,你搖了開來罷。」四嫂把門搖開,也不顧老實在床,把參藥遞給,問他病勢。張媽道:「都是那兩丸藥兒,幾乎斷送了兩條狗命。如今兩個人都癱了下半身,動抬不得,這怎麼處呢?」四嫂道:「你兩人且吃瞭解藥再處。」一面重進璇姑房中探聽動靜,道:「這張大爺合張大娘昨日好好的,怎忽然生起病來?」璇姑道:「天有不測風雲,四嫂是知道的,怎倒問起我們來呢?」四嫂見話裡有針,趁口說道:「這還怕不知道。人原是極空的,今日上床睡覺脫了鞋子,不知明日還下床穿得著穿不著哩!所以我說認不得真,該討快活。大姑娘,這書看過沒有?」璇姑道:「都看完了。」四嫂道:「這書比那兩部好看些嗎?」璇姑道:「四嫂拿來的書,自然一樣好看的了。只可惜枉費四嫂一片心機,卻碰著我們這樣蠢人,連四嫂說的那頑石還比不上來哩!四嫂,累你原拿了去,卻不要再費你手腳,又換啥仔好看的書來了。」四嫂知是覷破機關,因扯著話道:「我原說不知道這書的好歹,快拿了去罷,不要惹惱了你,大大耳刮子打過來,打爛了這兩隻破蒲扇,拿啥仔去搧風爐呢!」璇姑道:「誰敢怪著四嫂,只是辜負了你一片熱心腸。你不要惱就是了。」四嫂一頭走一頭說道:「我是說頑話兒,你就是打我,我也要來的。不知怎樣的,見了你心裡就喜歡,還肯惱著你麼?」
  四嫂拿書進去,還了公子,把璇姑之事述了一遍,道:「小媳婦見人也見千見萬,從沒有見這等精靈古怪的女子。老爺有甚別的主意,再去打算,若單靠著這些引誘的法兒,怕是沒用的哩!」公子呆了一會道:「你且出去,等我再作計較,有用你處,你卻不可推辭。」公子打發了四嫂出去,暗想天下怎有這等人,竟是一塊死木頭,毫無生氣的,我看他眉目間那一種靈秀之氣,絕不似呆傻的人,怎麼聽了那般聲響,看了這樣書畫,竟得絕不動情的。「因隨手把書揭開,越看越愛,只顧不信起來。再看那一部時,見有一幅字紙露出些頭,取來一看,如兜心著了一拳,口定目呆,手足無措,天良忽動,反覆細看,滿頭滿背似百十桶冷水一桶一桶的澆將下來,寒氣入骨,毛髮俱豎,不覺長歎一聲道:」此女中聖賢也!我連城妄想圖謀,罪通於天矣!「因提起筆來在紙後寫道:
  我不淫人妻,人不淫我婦。天道已見端,斯言誠不朽。小人度君子,窺天而自牖;磨乃益不磷,涅乃愈無垢。從茲一片心,廓然空所有。百拜受箴銘,前愆能贖否?
  公子寫完,自己念了幾遍,收拾過去。良心一現,便覺從前所作之事沒一件打得過去,身子頓然疲乏起來、隨攜了書本到書房中,和衣上床,不情不緒的睡了。大奶奶出來看了幾遍,放心不下,喚醒公子,問為何早膳不吃,只顧沉睡。公子歎口氣道:「多管就有病來,你摸摸我頭上看。」大奶奶道:「我摸過兩遍,有些微熱,想是連日早起,冒了些風寒。」因吩咐家人請了一個醫生,吃了一帖發散藥兒,到得夜來,反是大熱不退。大奶奶著忙,叫了大姨、三姨同到書房相伴了一夜。次日又請了三四位高明醫生公議一方,也不過是解表寬中之劑,壯熱雖退,仍帶微熱。醫了兩日,總退不清,兼之心緒不佳,不貪飲食,日復一日,一個精壯後生,竟弄成弱症光景。
  大奶奶求神問卜外補裡修,百般調理,只不見效,因拷問書童,才把圖謀璇姑之事吐出,道:「自從李四嫂給了回頭,便得此病。其中細底,須問李四嫂方知。」大奶奶吃驚道:「這是相思病了,怪是百藥無效。如今鳳姨、春紅俱死,何妨再添一妾?但他如此圖謀不能上手,可見其事甚難的了,如何是好?」因急急的去叫了李四嫂來,四嫂也就不能隱瞞,只得從實說了,道:「小媳婦原怕夫人見怪,當不得老爺發起怒來,要把小媳婦立時攆出屋去。小媳婦男人又不在家,怎好到露天去睡覺?只得依了老爺,去做說客。那知這璇姑竟是一塊石頭,隨你花言巧語,休想動得他分毫。老爺這病若要他醫,只怕是斷斷不能了。」大奶奶道:「老爺去謀他,他還怕我不容,如今我去求他,他敢還有些活動呢!」四嫂道:「小媳婦聽老爺吩咐,也會假傳聖旨過的,當不得這個女子古怪異常,說他笨蠢,他又透骨聰明;說他伶俐,他又一味呆實。況他就是個降瘟瘴的使者,惹他不得,從前二姨替老爺划策,不多幾天弔死了;聶道官替老爺設謀,得了白濁之症;後來小媳婦與張老實夫妻被老爺逼不過,也效些小勞,如今張老實是得了痿陽症了,張媽是下身癱了,小媳婦是成了乾血勞了,老爺也生起病來了,誰敢再去惹他?」李四嫂因八月十五夜裡那兩碗冷水正吃在經水將來,把經頭逼住,月事不行,噁心吐食,夜熱晝寒,所以說成乾血之症。大奶奶大驚失色道:「他一個小小女子,又沒神通,怎能使算計他的都招奇禍呢?」四嫂道:「小媳婦也想來,他兀會推天算地,怕不如桃花女,神通廣大,連周公都弄得七顛八倒。若沒有真武菩薩搭救,這性命就不能保哩!我們這樣千方百計去套弄他,他總不以為意,倒把算計的人一個個非病即死,這不是桃花女的後身嗎?」大奶奶急問怎樣推天算地,李四嫂道:「小媳婦也不知道,只見他桌子上畫著許多日頭月亮星宿的圖兒,老爺就吃了一嚇,說是在那裡椎天算地,他就在這星宿裡邊弄點子兒符,敢就生災作禍起來。只怕也不要別的神通哩!」
  大奶奶聽了這一席話,真如天雷劈腦一般,含著兩眶眼淚來勸公子,把四嫂之言述了一遍,自己又苦切勸解道:「據我看來,春紅這丫頭也不像短命的,怎就如此慘死?是他先開口稱贊,引動你的心腸,所以是他先得禍了。天下美貌女子盡多,你何必苦戀著他。只要你病好起來,我差人到蘇州、揚州各處去,包你討幾個絕色女子來伏侍你便了。」公子忽聞此言,知事已敗露,且心已皈正,正自心虛,便從春紅想起,果然始事與設謀協力之人一個也逃不脫,更是驚懼非常,哭著說道:「我從前愛他美貌,實是圖他,到後來已是收心,不敢再萌邪念。你若不信,那廚中《嬌紅傳》內現有和詩,你拿來看便知我心跡了。但李四嫂說他竟有神通,能降禍害,若果是真,則我實為戎首,他之恨我更不比他人,我這條命是要斷送在他手裡,別無解救的了。」大奶奶淚如泉湧,忙取那詩出來,先看了璇姑一首,嚇得伸了舌頭,半晌收不進去;又看到後邊一首,暗暗點頭,呆想了一會,安慰公子道:「相公且免驚惶,總在妾身身上,包管他回心轉意,不來降禍於你。」公子驚訝道:「你與他未晤一面,未交一言,況這女子是再拿不定的,怎說得這般容易?」大奶奶道:「我看他這詩竟是女中聖賢,我以至誠動之,斷無不起惻隱之心者,待妾身竭力去挽回便了。」公子那裡敢信,但除此亦更無別法,因催促大奶奶去懇求。
  大奶奶不敢怠緩,慌忙換了衣服,吩咐把住房的男人都教暫往牆門外一避,帶著丫鬟僕婦,拿了氈條茶具,竟到璇姑房中來。璇姑與石氏,自從張老實夫妻病臥,都是他兩人去燒茶煮飯,照管門戶,重新當起人家。卻喜公子有病,心上放寬;四嫂不來聒噪,耳根清淨,倒也安然無事。這日忽聽紛紛傳說,夫人要出來,定有緣故,正在猜想,只見許多丫鬟僕婦簇擁著大奶奶進房,只得起身相見。大奶奶把二人一看,估量著那年少不戴髻的是璇姑,暗忖道:「怪是相公百計謀他,春紅那雙眼兒也自嘖嘖歎羨,原來有如此美貌,真個我見猶憐。」石氏與璇姑把大奶奶一看,暗道:「容貌雖不甚莊重,卻也不輕狂,舉止雍容,果是大家風範。」大奶奶先開口道:「妾身不知二位降臨,失於迎迓,拙夫還有許多冒犯,更乞寬容。二位請上,受妾身一拜。」玉梅便把紅氈鋪下,石氏連忙去扯,道:「妾等係小家女子,何敢與夫人抗禮?妾姑年幼性執,或有衝撞公子處,還望夫人寬恕。」石氏、璇姑正在謙遜,那知大奶奶已跪將下去,只得急急跪下,拜了四拜。起來,大奶奶叫丫鬟掇進三張交椅,讓姑嫂二人上坐。石氏道:「夫人係何等之人,賤妾等敢於侍坐?」大奶奶道:「二位雖暫屈蓬門,俱是大貴之相,理該上坐,不必過謙。」石氏道:「就是夫人以貴下賤,也只可容妾等待坐,況且下榻於此,幸辱先施,何敢僭妄?」大奶奶道:「二位下榻之地即係妾家,賓主之禮是一定的,何須過遜?」石氏與璇姑告坐,大奶奶一把拖住道:「這是怪妾身沒有告坐了。」
  二人又讓了一會,只得僭坐。丫鬟送上香茶,大奶奶把石氏細看,暗討:若沒璇姑在坐,也就是上等姿容了。復看到璇姑,真覺眉目之間有絕世聰明流露出來,越看越愛,幾如欲以目成,因說道:「妾身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,不知可好冒瀆否?」石氏道:「夫人有何見示?」大奶奶道:「此位想是令姑。妾閱人多矣,未見令姑之丰神暢朗、氣度沖和、麗若明珠、潤如美玉者。而才逾謝女,讀佳句而神馳;節過共姜,聞人言而心往。昔人云:見江瑤柱未有不朵頤者,況麻姑麟脯、西母瓊漿乎?見慈雲而不拜,是入寶山而空手回者也。令姑姓劉,妾幸同譜,五百年前合是一家,意欲結為姊妹以表仰慕之忱,雖似交淺言深,實乃班荊傾蓋,不識可許蒹葭得倚玉樹否?」璇姑暗忖:此惡奴苦肉計也。因正色道:「夫人乃月中仙桂,奴家係爨下焦桐,斥雁詎可依鵬,烏鴉豈堪逐鳳?齊大非偶,古有名言;結拜瀆倫,今有明禁。夫人雖雅意下交,奴家則何敢上瀆,這卻是萬萬不可。」大奶奶見璇姑聲色俱厲,惝然若失,沉吟一會,會過意來,說道:「姐姐莫非疑我以縞紵之辭,為蹇修之計乎?愚夫婦蒙你詩中之誨,感人心脾,拙夫既痛悔前非,愚妹更力圖後報,若所言非出衷腸,則天日在上,當使愚妹身首異處。聖人許人改過,姐姐豈絕人自新?」因把公子和詩朗吟一遍,道:「拙夫此時畏姐姐如明神,敬姐姐如嚴師,還敢有一毫不肖之心麼?望姐姐勿念前嫌,俯從鄙意為幸。」璇姑見大奶奶語意真誠,誓詞激烈,因謝罪道:「奴是驚弓之鳥,是以見木而號。今聽夫人侃侃之談,自悔奴家硜硜之見,尚祈原諒,勿以介懷。但結拜之事,究非正理。奴家寒賤,實恥仰攀,還望夫人憐察。」大奶奶沉吟道:「結拜既非正理,姊妹自可相稱,豈同姓之人亦作異姓稱謂耶?」因逼著璇姑改口,璇姑只得改稱姐姐。大奶奶連連答應,道一萬福,說是妾身癡長,竟是僭妄,改稱賢妹了。因復逼著石氏,石氏也只得叫一聲姑娘。大奶奶便連呼嫂嫂,一面吩咐家中備酒送來,一面叫丫鬟僕婦叩見。石氏、璇姑連忙去扯,卻被大奶奶攔住,只得受了。
  大奶奶心愛璇姑,真如嫡親姊妹一般,百般親熱。璇姑也不免略致慇懃,講到後來,漸漸投機,連石氏也不記前嫌,坦懷酬答。須臾,酒席送來,便不甚推辭,照前坐下酌酒談心。飲過幾杯,大奶奶叩問璇姑,曆算之外還精何技術,璇姑謙說百無一能。大奶奶認是良賈深藏,因說道:「承賢妹稱我為姐,則拙夫就是姐夫了。李四嫂說他的病是賢妹顯的神通,望推愚姐之愛,寬其一線,使他病體霍然,則感恩不盡矣。」璇姑道:「李四嫂怎如此混說,妹子非妖非鬼,有甚神通?」大奶奶因把李四嫂之言略述一遍,道:「凡係設局哄誘之人,無不立遭禍害。賢妹既精於天官之學,豈不別有神通?你姐夫這病,自係賢妹所使,萬望開一面之網,生當銜環,死當給草,以報大德耳。」說罷滿面流淚,跪將下去。石氏與璇姑方始明白大奶奶此來之故。璇姑慌忙扯住道:「公子之病,實非愚妹所為。但心正則諸邪不入,公子只要牢守此心,止行正路,不蓄邪謀,則此心如日中天,一應邪祟皆始而退矣。愚妹既承姐姐台愛,從前之事俱可付之浮雲,即有伎倆亦不敢施,況本一無所能乎?」大奶奶大喜,致謝道:「只要賢妹果能忘情,愚夫婦就欽感不盡了。」於是金樽屢勸,玉箸勤催,笑口銜恩,歡容頌德,直飲到天街禁夜,漏滴銅壺,方才撤席而散。只苦了趙大等住房之人,在牆門外等得個不耐煩。
  到了明日,大奶奶吩咐出來,妗奶奶與姨奶奶供給都在裡邊送出,吃剩的就給與張老實夫妻;又叫大姨、三姨出來拜見,諄諄致謝。真個事有湊巧,公子自得了大奶奶之信,安心調攝,胸無雜慮,這病竟一日一日的好起來。到了初九這日,病已霍然,兼值令節,大奶奶備酒與公子起病,午後又備一席盛席出來,與石氏、璇姑過節。席上便述公子病痊感激圖報之意,此番宴會比前更是不同,大奶奶因公子病癒,有一片銜感之私;石氏、璇姑連日來承大奶奶相待慇懃,亦有綢繆之意。大奶奶出自名門,頗通古今之事;石氏、璇姑舊家根蒂,生性聰明,閨中互相師友,把祖父留下來的幾本破書,閒著就看,也便斕斕斑斑,有些古董在肚,不比那小家之女了。酒席之上,彼此酬酢,弔古攀今,竟結了閨中之契。
  璇姑暗想:大奶奶資質甚高,亦通情理,因何一任公子胡為?君子與人為善,趁他悔心之萌,去感觸他一番。倘得反邪皈正,也不枉他慇懃下交之意。因遂慨然道:「愚妹有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奉勸。」大奶奶不等說完,即拱手請教。璇姑道:「公子天資高妙。學問淵通,似應潛心經術,振起家聲,何苦養著這些妖魔外道,學那淫術邪謀?以致外壞人節,內喪己心。古人云:名教中自有樂地。豈可錯走路頭,自貽伊戚?神仙原屬渺茫,丹藥尤為謬妄。古來帝王服金丹而致死者甚多,現在張嫂夫妻與前日春紅姐,俱是前車之鑒。戀色者夭,此實至言。姐姐當力勸公子親正士、遠邪人,守身如玉,避色如仇,以邀來福,而免後患。在公子固不宜貪片刻之歡,貽終身之害;在姐姐亦不宜博大度之名,忘脫簪之義也。況那班邪道何所不為?即李四嫂說,聶元專哄幼童,所虧白濁之病,亦出自幼童之口,則其人可知,其餘亦可知。近墨既恐自污,養虎亦防反噬。更有逆徒凶盜,圂跡其中,一日事發,則公子實為逋逃主萃淵藪,愚妹竊為姐姐寒心。」大奶奶驚然失色道:「賢妹之言,字字金玉,此連氏祖宗之福也。愚姐向來如蝨處褲中,今蒙提耳,愧悔交集,當以賢妹之言銘諸肺腑,力諫拙夫改弦易轍,以避禍患。」因出席跪拜,道:「愚姐不遇賢妹則虛生人世矣!此恩此德何日忘之!」璇姑忙跪下道:「姐姐不棄芻蕘,方是聖賢學問。愚妹何知,亦庶幾愚者千慮之一耳。」說罷相抉而起,重複入席。此時大奶奶尊敬璇姑幾如父母,璇姑感大奶奶易於轉圜,親之亦真如骨肉。石氏見璇姑一席之談,竟化誨得邪淫妖孽滿心歡暢,真個是酒逢知己、話到投機,不覺月進窗櫺,方才罷席。
  大奶奶起身時向璇姑謝之又謝,進去備細述與公子聽了,又苦切勸諫一番,公子如大夢初醒,深悔從前,遂打算要回去道士。大奶奶道:「回是該回,但這些奸徒不可直逐。須得婉轉方好。」公子道:「我實因心在璇姑,這幾月來朔後望前的功期俱沒有過去。如今只消吩咐丹童透個風信,說我因屢傷人口,疾病纏綿,將來不修煉了,他們自然辭去。這不是善為之法麼?」大奶奶點頭稱善,因授意丹童。隔了幾日,果然聶靜等辭去,說要往天台。公子各致程儀,厚餞而別。聶靜等出來就去拜看靳仁,述知連公子灰心之事。靳仁道:「修煉之事,第一要有定力。這種沒傝僑的人如何學習?前日我同魏師去拜,那一種冷落光景,若不念從前相與,竟與他不得開交。三位原係故交,且屈在舍下叨教一二。」聶靜等此來,原為下榻之計,因謝了靳仁,同進丹房裡來。那丹房中除魏少陽之外,先有五個道土,連這聶靜等共是九人。當夜備酒接風,暢飲至二更而罷。次日,聶元把璇姑之事告知靳仁,以為贊見之禮。靳仁是色中餓鬼,聽見有如此美女,喜得抓耳撓腮,滿心奇癢,說道:「聶元兄,你有召魂之法,今晚且攝來一見,然後用計取之。」聶元道:「小道術尚未精,時常要召不上來,故前日沒為連君下此一著。」靳仁道:「現有魏師在此,他說是百召百靈的,兄可即為我致意。」聶元忙與少陽說知,少陽道:「連君所圖之人,本不應奪其所好,但他前番有心將我侮慢,其情可惡,且已叛教,便非同道,當為公子致之。」
  靳仁聞言大喜。是晚即打掃一間靜室,鋪好床帳,備下一切應用法物。魏道步罡踏鬥,焚化朱符,口中唸唸有詞,把寶劍向空劈划,喝聲道:「疾!」霎時起陣香風,風過處,現出一美貌女子,高挽巫雲,低垂蓮瓣,手執一枝皂色幡兒,款啟朱唇道:「法師有何法旨?」魏道把令牌一招,說道:「吾奉南嶽夫人之令,速往仁和縣連城家中,召取劉璇姑生魂至壇,勿得有違!」那女子答應一聲,倏然不見。候了半晌,魏道正要焚化催符,那女子已降壇前,回復道:「那劉璇姑本係貴人,且心正無邪,凜然難犯。此魂攝之不至,特來繳令。」魏道睜圓兩眼,連擊令牌,喝道:「令出難違,速往召來。如再不至,依律施行!」那女子蹙著眉頭去了。靳仁與聶元屏息而待,少頃,壁上忽發一道白光,光中現出一個女子,簪釵絡繹、羅綺繽紛。向壇中款款行來。魏道見那縹緲排,知是生魂已至,令靳仁向前迎接。聶元偷眼看時,見那女子滿面脂粉,體態妖饒,卻並非絕色,暗忖道:「這等容貌還在鳳姨之下,怎連公子驚為天神?豈不可笑?」
  那靳仁喜孜孜滿面春風,斂袖恭身上前迎接,不料定睛一看,竟是口定目呆,罔知所措。那女子見了靳仁,不覺剔起雙眉,怒容可掬。魏道見這光景,好生疑詫。只見靳仁脹紅了臉,說道:「這是拙荊,師父怎去攝出他來,令弟子羞愧欲死。快請吾師放回。」魏道聽了,老大沒趣,慌忙焚化退符,把魂退去,向靳仁深致不安,道:「女鬼可惡極了,當牒之酆都,重治其罪。如今貧道坐召,請一有力之神來攝,憑你大貴之魂,也不能違逆的了。」於是重複焚香叩齒、書符、結印,虔心禮請,一連化了三道朱符,只見滿室有光,異香馥鬱,梁間起一派樂音,地下鋪幾層花雨,一陣香煙,霧氣中現出一位美人,頭戴寶冠,身披纓絡,執著一枝青色魂幡,四邊掛有垂簾,上面罩著寶蓋,口中款吐鳳音道:「法師相請,有何見示?」魏道起身拱手道:「貧道奉南嶽夫人之令,遣倩女去攝取仁和縣連城家中劉璇姑生魂,因彼力薄未致,故特啟請娘娘,望即為一行。」那姑娘手執魂幡,招颭而去。等了許久不見影響,靳仁請發催符,少陽道:「且慢,這是西漢王夫人,尊為帝妃,不可遽然催促。南嶽夫人主管天下女人魂魄,夫人豈敢違逆?只消靜候,必攝生魂至壇也。」聶元道:「弟子所召魂使,俱執皂幡,何故這娘娘手中卻執青幡?」魏道答道:「皂幡能召一切女魂,惟大貴之魂便不能致,故特請王夫人以青幡召之耳。」
  正說不完,忽然窗外颳起一陣怪風,把八扇窗櫺一齊吹開,壇中那枝畫燭便自直滅下去,魏道急取寶劍劈划,燭燄復明,只見風中捲進一個妖燒婦女,赤著身軀,頸裡繞著一條鸞帶,兩隻眼睛、一個舌頭拖出來,竟有尺許,嚇得靳仁渾身發抖,那聶元瞥然看見,大叫一聲,仰跌在地,口吐白沫,不知人事。正是:
  萬般孽帳從心現,一片疑團著鬼迷。
  總評:
  璇姑之詩,局外者見之尚有瞿然悚畏之念,況連城之局中且連遭淫禍者乎?初看如兜心一拳,細看如冷水澆背,自非下愚不移,必有翻然悔悟一機,非作者強情就法也。而立地翻空已另換一番世界。奇文大文。
  良心一現,身子頓然疲乏,理極精微。書中屢示此義,讀者最宜著眼,勿負作者垂教苦心。
  璇姑降禍之人,李四嫂從鳳姨數起,而大奶奶更首推春紅,始知春紅、鳳姨之死,特為璇姑療治連城之藥物耳。然非公子有「推天算地」之言,四艘即無疑及璇姑降禍之意。方公子看屋漏時,正當作惡之初,而已伏悔罪反正之恨。文心之龍蟠虎臥如此,文法之草蛇灰線如此。
  公子之病因良心發現而起,得璇姑親口赦文,其病自愈,乃理有一定,非事有湊巧也。作者下此四字似欠斟酌,不知理固有定而事不湊巧,未必速效。「今且一日好是一日,至初九而病已霍然,非湊巧乎?」無此四字,便死便滯;有此四字,便活便圓。《春秋》責備賢者,予此書每吹毛以求,而疵類卒不可得。如此者,不一而足,聊於此乎發之。
  璇姑規正一段,真屬龜鑑,乘以敬信畏服,故入耳如轉環。大奶奶結拜之意止求免禍,而因以反邪皈正,乃更得福。在事為意外之幸,在文為意外之奇。
  文章不入人意中則不正,不出人意外則不奇。不正則無情,不奇則無文。惟入人意中而復出人意外,出人意外而仍入人意中,乃為情文交至。如連城百計圖謀璇姑而忽百拜受箴,此一意外也;璇姑拒連城,非彼即此,勢不兩主。而忽代籌邀福免患之計,此一意外也。
  大奶奶與璇姑風馬不及,而忽結拜姊妹,此又一意外也。奇莫奇於此矣。而按之時勢,有一毫不合於情理者乎?情文交至,此所由卓絕古今也。
  召魂本屬荒誕,而書傳頗載其事,故以屢召不驗破之。或曰「青幡」、「皂幡」,「倩女」、「王夫人」,有形、有色,是助其荒誕也,破於何有?予曰:疑心生暗鬼,邪心呈幻境。「青幡」、「皂幡」,「倩女』、「王夫人」皆彼疑者邪者妄名之,妄見之耳!即靳妻連妾亦彼疑者邪者妄致之、妄驚之耳。但以屢召不驗破之,即有其術亦復何益?非破而何?書中「心正無邪」四字,正破一切幻術,秘訣必曰:本無幻術,是又少所見而多所怪者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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