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七回
  單二姨暗調鉛汞 李四嫂明做黃婆

  張媽一手撈掉破布頭,噦了一聲道:「這樣齷齪東西怎直揩到嘴邊來!還是二三月裡乾了一回把戲,直到如今了,做啥仔失驚條怪的,真個要留著那清水鼻涕去討小老婆養兒子嗎?」老實發急道:「你還說這樣話,我那銀子不見了!」嚇得張媽直豎起來道:「這不是當耍的!」兩人慌忙起來,赤著身子各處去摸,再摸不著,只得向灶下火種內取起火來,尋一個不耐煩,方從破棉絮籠子裡倒了出來。老實緊捏在手,吹息了燈,商議藏放之處。張媽道:「我有一個罐頭在床底下,向來有一兩個錢便藏在內,從沒走失,如今放在罐子裡去罷。」老實道:「不好,不好。一兩個錢不打緊,這是一大錠銀子哩,被賊提了去怎處?不如放在籠裡,塞向底去,賊便不得知道。」張媽道:「賊會提罐子,這破棉絮倒不值錢,不會連籠子偷了去的。」老實道:「除非常捏在手,卻不得睡,真是沒法。」張媽忽地笑起來,道:「有了,有了,把些棉絮將銀子裹好,揭起草蓆,拿一條繩把銀子紮緊在床中間竹爿上,我和你夜夜一頭睡,兩個身子壓住草蓆,就有賊來也偷不去了。單只怕墊破了蓆子,卻拿甚過年?」老實道:「如今有了銀子,過起年來還要買一條布褥子受用哩,這席就破掉了也不打緊。」張媽滿心歡喜,連屁眼都要笑起來,說道:「我和你老運亨通了。三月裡頭那抽牌算命的婆子要了我一條麻線,替我抽著一張牌,原說我前世是財主人家的媳婦,守著一櫃金銀,將來還有好日子過。真個被他算著了哩!」夫妻二人將銀如法藏好,整整歡喜了半夜。
  到次日清早,張老實急趕進二牆門來。公子已出小廳,一眼看見,連忙叫到密室。老實把妻子的主意說了一遍,公子滿心快活,急到鳳姨房裡,坐在床上,將老實之言述了一遍。鳳姨沉吟道:「這算計不甚妥當。」公子著慌道:「他少年女子,非貪富貴即愛才貌,見了我這般風流俊俏的公子,有個不情願的嗎?我有抽爐換火之法,拼得費些精神給他一個甜頭,怕他不死心塌地嗎?」鳳姨道:「大爺有所不知,大凡美貌女子,喜的是有才有貌多情多意的人兒,大爺雖才同子建。貌比潘安,他在黑夜之中如何知道?與他未識一面,未交一言,有啥仔情兒意兒?至於爐火之妙,未經交合他又何從領略?奴家所以說是不妥,」公子想了一想道:「你所慮一毫不錯,他不知我才貌雙全,本領極大,只認是一個臊胡麻黑、一竅不通的蠢漢,腰裡掛著一條冷如冰、軟如綿、細如筆管、短如筆帽的東西,忽然黑暗之中無情無意要強姦起他來,這事就斷斷不成了。這張老實甚是可惡,怎設這樣不中用的計策來騙我?」說罷就要起身。鳳姨一手按住公子腿兒,笑道:「大爺提起筆來詩詞歌賦頃刻而成,做得玲滋剔透、變化出奇,怎到這些事情上便呆笨起來?你買囑張老實,原只要他肯做你心腹,聽你指使,這主意原要自己出的,他一個做皮匠的人,能有啥仔見識?奴替你策劃,就著他這條計做去,卻要先囑咐張老夫妻,只說住房滲漏,請你去看,領到那女子房中,門口叫幾個家人堵住,使他不便出來,然後低心下氣與他見禮相叫,說幾句知心著意的話兒,稱贊他的姿容,憐惜他的窮困,流露出些風流情態,賣弄出些錦繡才華,使他芳心暗動,情興勃然,到晚來然後貼身擁抱,婉轉求歡,任他鐵石心腸也自把持不定,到了交合之時再放出你生平本事,奉承得滿心滿願,到那時節只怕你開交他不肯依,要與你做個天長地久了。」公子聽得此言,如連綿陰雨,一輪紅日忽升空;痂疾淹纏,九轉靈丹初下嚥。兩隻眼擠得沒縫,一張嘴合不攏來,呵呵的笑道:「卿真巾幗良、平,閨帷隨、陸,令我心花朵朵,腋風颼颼。我的俏心肝,恨不與你肉兒般團成片也。」說罷急走出房,到密室中與老實說了,進房去換了一身極華麗的衣服,把鏡子照看,將巾兒重整,領兒重提,暗忖:看了我這何郎粉面、荀令香容,便是嫦娥也要思凡,這事斷無不成之理。歡天喜地的含了幾片雞舌香兒,叫了四五名家人,吩咐了說話,竟奔張老實家來。
  恰值璇姑梳洗方完,石氏適在廚下,老實夫妻打個照會,公子一連幾步跨進璇姑房來,眾家人止放張媽一人走進,即便齊齊站在門邊,把石氏隔在外面。璇姑忽見華服少年驀然直人,漲得滿面通紅,沒做理會。公子假意問張媽道:「這位小娘子何姓何名,向居何處,緣何到此?」張媽道:「這是我的表姑娘,姓劉名叫璇姑,向在湖邊上住,有些事情暫時借住在此。因他心裡愁悶,沒同進來拜見大爺合大奶奶哩。」公子慌忙走上一步,深深的唱個肥暗,說道:「原來與拙荊同姓,想定是一族了。小生酷好爐火,常在丹房用功,不知小娘子光降,沒有叫拙荊來候得,休要見怪。」璇姑沒法,只得還了一禮,正色道:「屋裡狹窄,男女混雜不便,請外面去。」璇姑話未說完,只聽得李四嫂一路笑進房來,說道:「小媳婦正在那邊倒臉水,看見大爺身影,嚇得連忙撩掉了,兩步做一步的趕來。大姑娘,你說啥仔話,大爺須不是外人,我們都靠著他的洪福過日子哩!他進得你我房屋裡來,便是天大的造化。你看大爺這樣的相貌,皇帝也只靠後,將來入閣拜相中狀元,都是穩穩兒的。大爺又做得好文章,前日新考了案首,連明年的解元都捆在蒲包裡。你心上有啥事,對大爺說一聲兒,他便替你擺佈得停當。就是你哥哥沒有音信,也只要告訴大爺,大爺立刻吩咐了知縣太守,行一篇文書,任你琉球、日本,跑到海外去了,也會找得轉來。」
  公子大喜道:「這位姐姐年紀又小,人物又好,可惜生在小家,只怕錯了對頭,若有人提挈,便也配得王孫公子,朝朝寒食,夜夜元宵,受用那風流美滿的福氣。小生是最有熱腸的人,今日有緣遇見這位姐姐,少不得要尋個才貌兼全的少年公子替他撮合,做個一雙兩好的夫妻,決不肯把這樣美人落在村夫手裡,合著了『紅顏薄命』印板刊就的話頭。李四嫂,就像我大爺這樣相貌可也配得過來,不辱沒這位姐姐麼?你代我問一點子口風,就好替他留心哩!」李四嫂道:「阿呀呀,大爺這般相貌,就是走遍天涯也揀不出第二個。這大姑娘好不伶俐,他眼裡自有分兩,怕不知道嗎?」公子道:「相貌固然要好,文才也是要緊的,一有了文才便風流惆攪,不是土木偶人了。小生不取誇口,這詩詞歌賦,只要有個題目就直滾出來,除了唐朝杜工部、李太白,或者讓他一籌,其餘的詩人,也就不在小生眼睛裡了。有了才貌,又要多情,若不知惜玉憐香,一味使著癡公子性兒,就把那一枝好花被狂風驟雨都打落了。小生時常想起,古來許多女子空自生得聰明標緻,不能遇著多情的宋玉、憐香的荀令,白白的淒涼愁悶,枉度青春,煞是可憐人也!」李四嫂道:「裡邊的大奶奶,我們也不敢在他跟前多說多話;這幾位姨娘姐兒們,那一個不喜歡小媳婦的?只要說起大爺來,個個迷花眼笑,說大爺是第一個多情的人,把美貌佳人鎮日躺在心窩裡睡覺,略大些的風吹一吹都是肉疼的。珍羞美味,統羅緞疋,那一件好東西不拿來供給他?只是大爺的詩詞歌賦,小媳婦們卻不懂得,這大姑娘是聰明不過的,大爺有啥仔文章給他看看,便知道大爺是個真才子哩!」公子道:「我的詩集文集刻在外邊,人家都讀爛了,拿來請教,只恐姐姐不肯相信,如今求姐姐命題,要一首就一首,要十首就十首,考小生一考,才見得真實本領哩。」
  李四嫂見桌上擺有筆硯,就去研起墨來,說道:「好大姑娘,你就出十來個題目,大爺就一連做他十來首詩,教小媳婦見個十面,好在人前去說幾句海話兒。」公子聽說,忙走至桌邊,只見桌上許多竹紙,紙上蠅頭細楷,寫許多數目,畫出許多日輪、月輪,合半規、全規的弧矢弦,徑切割各線。公子雖不知其中奧妙,早已吃了一驚,失聲道:「原來姐姐如此聰明,競在這裡推天算地哩!就是這一筆字也寫得如鮮蕊一般,教人愛煞。小生家中頗多天官之書,因沒有傳授,未曾習學,若小妾們有姐姐這等才貌,小生不惜拜為名師,結為益友,成年成月在閨中領略教訓,還肯出門一步嗎?姐姐數學既精,詩才自妙,小生匆匆獻醜,不知可入得尊目哩?」因提起筆來沉吟道:「姐姐既不肯出題,還求限一韻腳,方知小生不是宿構。」卻見璇姑面壁而立,總不則聲。一眼看到床上一個枕頭,枕頂上繡著並頭蓮,即便拿在手中,將纖指摩挲,又連嗅了幾嗅,說道:「小生最愛的是並頭蓮,就限著這『蓮』字罷。」遂在那月輪之後題詩一首,道:
  寫罷冰輪下碧天,蓬門今喜降神仙。
  含顰尚欲傾人國,巧笑應教妒女憐。
  未許瑤琴通款曲,且將斑管潑雲煙。
  我才卿貌差堪匹,看取床中並蒂蓮。
  公子題完了詩,喜孜孜的拿到璇姑跟前,深深一揖道:「偶爾塗鴉,不足揄揚萬一,姐姐休得見笑。」這璇姑被公子與李四嫂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說得滿眼流淚,欲待發作幾句,又恐觸怒於他,喝令豪奴凌辱,暗暗定下主意道:「我只面壁而立。任他說得口於,總付之不見不聞。他伎倆窮了,也只得進去,然後與嫂嫂商量;再作計較罷了。」此時公子作揖送詩,便守定這個主意,朝著南壁,身也不動,頭也不回,耳既如聾,口復似啞,真若囫圇鴨蛋,無縫可鑽。弄得公子伸著手拿了一首詩,竟是縮不轉去。李四嫂看見光景不妙,忙替公子收科道:「他年紀小,沒見過人,害著羞不便來接,大爺可放在桌上,他停會看入了頭,只怕拿著紙兒流水的送到裡邊,來求大爺做哩。」公子見璇姑始則流淚,繼則面壁無言,單與李四嫂綽這些寡嘴,也自覺沒趣,因借李四嫂的話便作收科道:「李四嫂說的是,我大爺是情重的人,一時見了絕世佳人愁眉不展,急欲安慰,使他寬懷,未免說了幾句交淺言深的話,竟忘了他年幼嬌羞,反為唐突了。」一面把詩放在桌上,說要從新斧削,一面問張媽道:「昨日你男人說這屋子裡有漏,請我出來看過,好教匠人收拾,你可指與我著,是那幾處。」張媽連忙東指西點,鬼混一回,怏怏而去。
  璇姑等公子一出房門,便把那枕頭拿過來,將皮刀剁得粉碎。石氏正趕進房,說道:「姑娘,於這枕頭何事,把他剁爛,夜裡拿啥仔枕頭呢?」璇姑道:「那惡奴把這枕頭撫摩聞嗅,急急剁爛已被污穢,怎還顧得夜裡枕頭的事?」石氏點著頭道:「我要趕進房來,他家人小廝三兩皮的堵住了門,進來不得。欲待發作幾句,又恐觸犯了他,惹出事來,只得忍住。我們如今怎樣好呢?」璇姑道:「我也是這個念頭,沒有發作。如今只索防備著他,倘有緊急,唯命一條而已。」石氏道:「這才是個正理。我從前落在和尚阱中也是這般主意。我想姑娘若沒與文相公做過親,現在還是閨女,遇著這等勢力之人,拘他不過,貪他才貌,就做了他侍妾也還不為辱沒,強如嫁了村夫俗子,辜負一世聰明。如今是不消說,要從一而終,顧不得性命的了。」璇姑道:「我何嘗不是閨女,只是一心相許,三夜同床,雖未合歡,已如並蒂。休說文相公聖賢學問,豪傑胸襟,有貌有才,能文能武,比這惡奴單單生得一副俊俏面龐,略略做得幾首浮華詩句者,相懸天壤,就是一個蠢然無知、奇形怪狀之人,我也只知一馬一鞍,心無二念。任他子建般才,潘安般貌,也一毫動我不得!」石氏道:「夫妻是五倫之一,由天注定,豈是掂得斤,播得兩的?只憑著父母兄長一言而定終身,就不可更變,嫁雞逐雞,嫁犬逐犬,那裡好論才貌?就是丈夫下流不肖,也只可怨命,不可怨及父母兄長。那些文詞小說上,動不動愛著才高,憐著貌美,就私下把終身相訂,那父母所許的醜陋丈夫就視之如仇,投河落井,要去跟那有才有貌的人。我常時看了那種不通的邪書就要生氣。」璇姑道:「父母兄長固無可怨,但怨命也不安分。只該苦口勸諫,誠心感動,改得一分便盡得自己一分道理。不可諉之於命,況可有怨心乎?」石氏連連點首道:「姑娘竟是女中聖賢,講得如此透頂。但你說尚是閨女,畢竟何故?」璇姑道:「文相公因未奉母命,遲待將來。」石氏嘖嘖稱羨,因道:「昨日晚間,張媽靠邊呆立,我尚不甚在意。拿皮刀時,聽那話頭,就滿肚疑心。今日公子突如其來,又吩咐家人堵住門口,買囑李四嫂幫同引誘,然後恍然。知道他慶妻二人已受公子賄賂,要謀你為妾了。我們孤身兩個女子,無從逃避,只有牢守此心,以死自誓,再無別法的了。」璇姑道:「嫂嫂之見正與奴合,我們如今也不必作楚囚之泣,也不必作杞人之憂,也不必與張嫂夫妻計論,倒安心息意,靜以待之。他早發動一日,就是我命該早盡一日;遲發動一日,就是我命該遲死一日。或者天可憐見,哥哥一旦忽然回來,就可高飛遠舉,保全身命,交還文相公耳。」
  兩人打定了主意,竟像毫沒有事的人,在張老實夫妻跟前並不發一言半語,老實夫妻自己虛心,不敢先來兜搭。公子恐事不妥,屢次著人問信,總沒動靜,心裡又喜歡起來,暗想:「人非木石,豈能無情。他一個羞怯女兒,在眾人之前怎好與我調情弄意?此時不發,心計可知。晚間之行,必然無慮。」復去丹室中,見過道土,在呂翁像前暗暗通陳,求了一簽,詩云:
  前定夫妻共小星,當年足下係紅繩。
  勸君莫作等閒看,苦盡甘來是貴人。
  公子看完,暗暗詳解道:「前兩句竟明說是我的小星,月下老人已注定在那裡的了;後二句言此女將來大貴,教我好生看待他。苦盡甘來,是說他生於貧賤之家,歷盡困苦,忽然遇我,就一朝發跡起來。這不一句一字都有著落的嗎?」又見旁注「大吉」二字,後面解著「萬事俱成,婚姻尤利」八字,不覺心窩中奇癢起來,連磕了幾個頭,收拾過了籤筒,忙走到密室中去調氣數息,內視反觀,用那長養精神的工夫,專待夜來施展。
  坐功一會,忽聽外面一片聲找尋公子,直待家人尋到,問其緣故,方知是靳太監的姪兒靳仁領著一個道士來拜,說有要事奉聞。公子只得接出廳來,見上首坐著道士,頭戴綸巾,身披鶴氅,下首便是靳仁,階下立著五六個從人。公子趨步上前施禮,茶罷,靳仁開口道:「此位仙長姓魏,法號少陽,隱居西嶽,方外俱稱華山真人,精通《道德》《南華》諸經,熟於奇門遁甲,一路望氣而來,因知吾兄好道,渴欲識荊,兼慕聶師之名,故爾晉謁。」公子因向少陽道:「鄙生渴慕玄門,無從蠡測,不知真人紫氣西來,失於抵謁,豈敢反辱先施?老師仙容曄曄,九轉已成,鄙生俗狀蚩蚩,寸心如夢,將來還要皈命赤鬆,不知肯容濫廁門牆否耳?」魏道手搖羽扇,緩啟朱唇,說道:「久仰天才,名如雷貫,今看玉貌,氣若鴻軒,飄然出世之姿,炯矣凌雲之概,欲求公子之匹,其在張留侯、李藥師之間乎?貧道得邀青睞,便屬前緣。公子謬擬赤鬆,殊為言重。只是面上氣色明晦兼呈,吉凶交動,喜事固眼前即見,哀聲亦接踵而來。公子須謹防之。」公子著驚道:「這喜事或者有之,至於哀聲卻從何而起,請示其詳。」少陽便轉口道:「哀聲亦不過婢僕中疾病逃亡之事,且有喜事一衝,自可逢凶化吉。貧道向慕聶師之名,未得謀面,伏望先容。」公子見說婢僕之事且有化解,遂不放在心上,單把聶真人請了出來。
  這道人名叫聶靜,有四十多歲,專精采戰之術,公子拜他為師,家中姐兒除春紅之外都送去與他做過鼎器。聶靜之外,還有一個聶元,一個宦燾。聶元本不姓聶,因他幼年頗有丰姿,被這聶靜刮上,就改姓從聶,認做嫡親叔姪。那宦燾專於煉丹,與聶靜係師兄師弟,公子呼為師叔,三人與靳仁亦是舊交。因公子專好神仙,靳仁尤奉天竺,故此三人常住在丹房內,受著公子成年的供養。這三人之外,另有一個道土,名叫陶真,卻專做靜功,與三人不甚投合,公子也不甚親信他,因重其名,以禮擁來,別在一房住宿,卻也是一般供養。當下聶靜出來,他與少陽是同道中聞名相思之人,有許多相見恨晚之意。這裡公子方與靳仁敘述寒溫,靳仁向公子耳邊說了幾句,公子連連致謝。須臾擺出夜膳,四面坐定,講了些西嶽的景致,說了些方岳的技術。公子因有事在心,不敢兜搭。鵬士見主人之意甚怠,胡亂用了幾杯,就起身告辭。靳仁見公子不留,就同辭了出去。
  公子送出大門,聶道辭別過去,忙叫家僮去討了張老實的信息,安心等候。那張老實果然托故外出,至夜不歸。張媽必要石氏相伴,石氏抵死不肯。轉是璇姑道:「不妨,我主意已定,遲早總是一般。嫂嫂就同在這邊,亦不濟事,倘若必不肯去,他叫幾個家人把你我一齊捉去,更是厲害。不如任這惡奴自來,見我這般決裂,或者息了念頭,固屬萬千之幸,不然便與他講個死活,亦是大數難逃,非人力計較所能倖免也。」石氏聽了,也覺說得透徹,只得含著眼淚去與張媽同睡。公子在密室中候至人靜,袖著幾十兩銀子,悄悄的走出西邊長巷,轉過二牆門首從廓房下抄進空院子來。忽然,暗中拋出一條索子兜頭套住,許多人一哄上前,把公子捉住。登時火把雪片的照將起來,公子抬頭一看,嚇得魄散魂飛。正是:
  迎轎忽逢花粉煞,開船正遇石尤風。
  總評:
  張老實夫妻由喜而哭而和而急,至此復轉而為喜,且自羊肉而棉褲而油豆腐而癩痢丫頭,至此復終之布褥,曲折盡情,自成一段窮兒暴富、柴米夫妻小傳。此史公得意之筆。
  連城見璇姑所畫日輪月輪,驚訝失聲,以為推天算地,不過贅其聰慧耳。孰知因此一樁,乃開出別一天地奇文化文。
  連城之賣弄奉承,四嫂之幫閒引誘,可謂盡情,而璇姑以面壁了之。心正則諸邪不入,法定則諸幻自消,達摩以此滅天理,璇姑以此存天理,同一面壁而邪正判然,非援儒入墨也。
  璇姑石氏兩宏論,可謂閨門金鑒,不特倜儻之文君、英俊之紅拂貽差巾幗,即詠雪如道蘊,亦應痛悔天壤王郎之歎。
  靳仁一來打通正傳,兼之遠作峒蠻線索,近為攝名埋枝,週身骨節,節節靈通。而連城圖謀璇站,全副精神俱於無字句中躍躍而出,千變萬化而不離其宗,此為絲絲入扣暗中拋索。如道家所云,三神山丹不得近,近者輒被風引回也。妙在機關線索俱於前文佈置已定,若讀至此處始為拍案稱奇,便非明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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