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十四回
  真劍術一女子上樹撩天 假卜封眾英雄死心塌地

  又李聽著小孩子拍手唱念,忽然想起豐城江中拍手唱快快歌的女子,暗忖:除非他來,方可近得大船。急急的還了酒錢,提了被套,竟往東阿縣來。因問路擔擱,次日向晚,始到山莊。莊門前靜悄悄不見一人,心裡狐疑,走過橋來,門口一隻獵犬吠了一聲,直躥而出,早驚動裡面幾十隻犬,一齊擁出,如猛虎一般亂撲。又李正待動手,忽然一齊立住,回轉身向著莊門如引導一般擺尾搖頭而進。犬才進莊,便是大吆喝的亂跑出四五個嘍囉,見面便一齊跪下,道:「原來是文爺。」有兩個先跑進去,有幾個接了被套跟著進門。走進大廳,奚、薛二人領著十個弟兄合解鵾解鵬一齊出接,環跪叩見,又李還禮不及,扯起問好,即問碧蓮。翠蓮。解鵾應道:「托恩爺福庇,就出來叩見。」奚奇把又李請入廳後,曲折而進,從樓房下走出一個大院子來,院子裡擺著四席殘酒,院子前面有座山岡,東西兩面,高牆回抱,山上牆外,都是參著天的大松樹,三面松筠青翠,遮著院子,就如搭著涼棚一般,只透風聲,不漏日色。
  此時七月初旬,天氣暑熱,又李在赤日中趲路,正是渾身臭汗,到此頓覺清涼,不勝爽快。奚奇叫打水在樓下,嘍囉送上涼茶,又李連吃了兩三碗,到樓下洗了浴出來,只見院中鋪下紅氈,碧蓮、翠蓮雙雙跪拜,又李慌道:「我大衣都沒穿,赤著兩足,怎麼就行起禮來?」要轉身進樓,二解及元、宦四人一齊扶住,道:「恩爺怎如此說?」碧蓮姊妹早已拜完,站在半邊。須臾,嘍囉們抬出一張桌子擺在中間,把殘席綽列兩旁,獻上肴饌,點起大蠟,請又李正面座下,先是奚、薛二人執壺斟酒,奉了三杯;次及十弟兄,各奉一杯;然後二解、雙蓮,合奉三杯,又李都一飲而盡。碧蓮、翠蓮奉過酒,便要迴避,又李道:「且慢,我正有事要央你姊妹二人。」奚奇便令嘍囉添出兩張椅兒、兩副杯箸,安放在二解肩下,說道:「咱們都是骨肉一般,恩爺又是救命恩人,就在這裡同座,聽恩爺吩咐。」又李因把鶼鶼之事述了一遍,道:「我跟著兩日,無處用力,要煩你姊妹二人,帶著元哥、宦哥同去,如此如此,方可濟事。」碧蓮、翠蓮齊應道:「爺有事差遣,隨著水裡火裡,都是去的。」又李道:「既如此,我們今晚歇息一夜,明月五鼓便行。只是到那裡迎去才好?」宦龍道:「文爺,」元彪忙接口改叫「白爺」,道:「他從水路上來,正有耽擱,咱們抄到故城,一路候下去就是了。」奚奇謝過前日不出迎之罪,又李也謝了他送阿膠、路菜的事,因問道:「你們可知那道士合兩個女人的姓名?如今往那裡去了?」李全忠答道:「奚大哥著小人探聽過,那道士混名叫西天玄武,姓吳名天;他兩個妹子,大的諢名玉觀音,小的諢名賽觀音。又有人說並不是他妹子,不知是那裡拐來,日裡便算兄妹,夜裡便做夫妻。自從倒了擂台,在州裡查訪幾日,就起身回南去了。若知道兩位嫂子在山莊,便也不肯干休哩。」又李道:「山莊裡人強馬壯,他若來薅惱,便開除了他;若肯傾心,便自收伏,也除了靳直的羽翼。」奚奇諾諾而應。
  又李道:「你們今日為何事宴會?」奚奇道:「眾兄弟公請兩位解兄弟,又算替元兄弟們會親,不想正值恩爺福星降臨,元兄弟、宦兄弟將來前程遠大,夫妻偕老,都靠恩爺洪福哩!」又李因向奚奇、葉豪正色說道:「靳仁叔姪蓄意謀叛,遍置黨羽,結識異端,將來大有可虞。你這裡係南北通衢,咽喉之地,他家中雖也豪富,只夠靳仁揮霍。至給發那些偽紮,錢糧專靠著京中下去。以後須著細打探,凡遇靳直寄帶禁銀回家,及外官進奉靳直贓銀,必須設法盡數截來。一來供你山莊用度,二來絕了他銀餉。他的黨羽,便不至日熾一日,將來發動,其勢亦不甚張。你兄弟們聚集此處做這劫奪之事,本屬犯法凶徒,若能替朝廷暗暗出力,便可將功折罪。我係清白之人,豈肯與你們往來?只因見你八條禁約,大有人心,且與和尚為仇,弟兄們俱尚義氣,相貌武藝俱有可觀,是以不避嫌疑,要提拔你們跳出火坑,博個腰金衣紫。倘若忽變初心,見他勢甚反助其虐,則他日相遇,你既為朝廷之叛臣,即為我之仇敵,就不得好好相見了。」奚奇等十二人,一齊起立,說道:「小人等不幸為官司逼迫,陷身盜賊,止圖苟且偷生,並不敢懷異志。自蒙恩爺久釋,此心無刻不思歸正,為朝廷出力,以贖前罪,以仰報恩爺。靳仁現在給發偽紮,各處訪緝,又屢次截奪過他財物,原是勢不兩立。今蒙恩爺吩咐,小人們合膽同心,凡遇可以消散靳仁逆謀,或是削除他黨羽的事,雖赴湯蹈火,亦所不辭。」吩咐嘍囉,取過十二根箭,一人拿著一枝,說道:「小人等折箭為誓,倘日後背了今日之言,就如這箭一般,分身而死!」說畢,把手中之箭,齊齊折為兩段。又李大喜道:「你兄弟們有如此忠心,將來必有好處。包管著功名顯達,蔭子封妻。只今日這箭一折,早把靳仁魂魄,暗暗折落一半也。」吩咐取一隻碗來,叫嘍囉斟滿,拿起來一吸而盡。說道:「我替你眾兄弟們賀喜,吃這一杯喜酒。」因看著月光半璧,已掛中天,照得那四圍松樹,重陰疊翠,分外蔥蘢。回頭向翠蓮,指著牆外山上一棵頂高大的松樹道:「你既會劍術,這一棵大鬆頂上正中的那一小枝,定是上得去。」眾人把那松樹估看著,說道:「那松樹敢有十丈,又在那山峰之上,離地有三四十丈。那正中的一小枝,看去如細竹條一般,隨風招揚,如何走得上去,站得住腳呢?」翠蓮把松樹仔細一估道:「多分是上不去的,咱試走一回,恩爺休要笑話。」又李道:「我正要看你走法。」
  翠蓮把外面紗衫卸去,將汗巾把裡面小衫緊緊拴牢,脫去裙子,把鞋子重複紮緊,飛身一躍,已上牆頭。跳過相近的松樹,只見兩手抓天,雙鞋踏月,東跳西擲,斜躥橫鑽,如蛇覷雀巢,蝸黏石壁,獼猴取果,鼯鼠緣枝,光爍爍的。在那碎月中間,穿青插翠,早伶伶仃仃的,立在那大鬆頂中間第一小枝之上。眾人把眼睛都看花了,齊聲喝采。又李大叫道:「翠姐,且立著不要轉動,待我買一卦著!」因在席上果碟內取一核桃在手,向眾人說道:「翠姐雲譬挽空,可容著這一個核桃。我今對天買卦,倘得托賴朝廷洪福,與你們兄弟剿除得靳仁叔姪,這核桃打去,正打入翠姐雲髻之中,恰好藏在中間,不致脫落;若是剿除不來,便打不中,即使打中也不能留住,脫過那邊去了。」奚奇、葉豪齊道:「恩爺斷斷不可買此一卦以惑眾心。如今小人們在月下看著宦家嫂子連面目都看不清,何況頭上之髻,髻中之空?這是斷斷打不著的了。再要藏在中間,不脫過去,尤屬千難萬難。何苦又買這卦呢?」元彪等一十二人亦俱諫止。又李道:「不然。論理固是如此,但朝廷洪福齊天,你們眾弟兄肯為朝廷出力剿除叛逆。舉心動念,天地皆知,必有鬼神護佑。壯忠義之氣而褫奸邪之魄,如滹沱冰合錢塘潮斷,出乎人情意計之外者。只看我買這一卦,便知國運之盛衰、天心之向背了。」眾人復待苦諫,又李已將手內核桃飛去,只聽翠蓮在上面大喊道:「著了!」不一時,如飛的走將下來,把頭低著,叫宦應龍去取髻中核桃,說道:「恩爺,好神手也!」應龍在翠蓮髻內取出核桃,眾人無不大喜大笑,說道:「這真是聖天子百靈護佑,大將軍八面威風!滹沱冰合、錢塘潮斷,顯應亦不過如此。逆閹祖父化龍,既被恩爺挖出眼睛,今又得此顯報,靳仁叔姪,必為恩爺掃除矣!」又李也大喜,道:「我說從古無沒膫子的皇帝,故敢於買這一卦,今果買著,天意可知矣。我等大家對天拜謝。」一院子人都一齊跪下,向北叩首,歡聲如雷。又李吩咐斟下十七碗酒,向奚奇等說道:「一來靠朝廷洪福,二來仗爾等同心,今日得此勝彩,當各飲三碗,如凱旋時飲至一般。」因先拿起碗來連飲三碗,道:「我先乾了!」各人都神飛色舞,連連舉碗,如數吃於,歡天喜地的齊送又李至密室中安寢,將核桃供在三義神前以作後驗。
  次日清晨,元宦夫婦紮扮停當,奚奇等餞送又李起身。又李令元宦分路而進,於武城會齊,尋了客店寓下。元彪去買一隻小船,把帶來的罾網魚籃等物安放船中,碧蓮姊妹蕩漿徐行,元彪只在店中收買活魚,往來接應。又李、應龍遠遠的跟船而行。直到日落,才碰著靳太監旗號的船,頂著一個閘口歇下。又李暗將第五號船旗色指與碧蓮、翠蓮看明,並說知鶼鶼身材面貌及打動話頭,因天色已晚,不便行事,把船遠遠歇在蘆葦中,四個人坐了一夜。次日天明,又李與應龍去上岸,四遠照應,碧蓮姊妹把船划上來,望著繡鳳白旗,慢慢的划至船邊,相近中艙。碧蓮便伸起挽鉤輕輕挽住,翠蓮便拿著魚籃,安著兩尾大金色鯉魚,飛身跳上大船,蹲在船沿上,一手推開紗窗,把頭探進去,說一聲「賣魚」,那船上各人一來因是女人,二者年紀甚小,三者姿容秀美,那裡肯攆他開去,都出神呆看著兩人,由他做買賣。翠蓮鑽進頭去,口裡便叫「賣魚」,眼裡已把艙中幾個女人估看了一遍,暗想:那幾個下人打扮站立在旁,定是伏侍的人了;這一個妝束平常,相貌卻好,又坐在椅上愁眉不展,不知是何等樣人?看那中間一個女人,有十八九歲年紀,衣飾與眾不同,一面淚容,如著雨海棠一般,托著香腮,倚桌而坐,身材面貌與又李所說無二,其為鶼鶼無疑。因說道:「這河上都是山東人賣的死魚,我是吳江人,養的好生魚,若是吃過吳江鮮魚,嘗著滋味,不要當面錯過了。」
  那中間女人正是鶼鶼,因五七日不見梁公蹤影,暗想水郎定是苦壞,病在荒郊野店,一會又想古有崑崙押衙,莫非水郎去訪覓異人?千思萬愁,日夜不寧,這日起來,沒情沒緒,又在出神搗鬼。初時翠蓮上船探頭叫喚,心裡還覺厭煩,因見是個年少美娃,不忍叱逐,忽然聽說「吳江」二字,心裡驀地一驚,再想他話裡俱有金針,一時疑心,竟猜是梁公所使,便自直立起身,急急走近窗邊,說道:「我最喜活魚,你果吳江人嗎?」翠蓮道:「這魚全靠吳江水生養著他哩!」鶼鶼聽了,一發信是梁公所使,登時耳聰目明,眉花眼笑,假作看魚死活,一手去提那魚,一個頭低著,直側過翠蓮胸口來。翠蓮湊著鶼鶼耳朵,低問道:「奶奶可是許鶼鶼?」鶼鶼把頭點了一點,翠蓮忙道:「水爺差我來的,晚上人靜,開了這窗,有要緊話說哩!」鶼鶼急把頭點。那些女人已都擁至窗邊,也有看魚的,也有合翠蓮攀話的。鶼鶼道:「這魚我甚喜歡,你要多少錢,到艙上去問管事的支取。若有好魚再送幾尾來,你就去罷,不要耽擱你,誤了你的正事。」翠蓮也見人多礙眼,忙說:「這尾魚要八十文老錢,誰領我去支罷;不要誤了奶奶的正事。」鶼鶼叫一個使女領翠蓮到艄上來支錢。
  管事的是個太監,年紀三十上下,性極風騷,見翠蓮在船艙口,不便來調戲;推著要買魚,已跳下小船,與碧蓮勾搭。碧蓮怕決撒了事,憑他涎著臉,說些風話,識是迷迷的笑,不則一聲。這太監正在遍體酥麻,忽被使女討要魚錢,打斷興頭,好生不快,卻又看著翠蓮年紀更小,比碧蓮更風韻,心裡又是喜歡,連連答應,如飛跳上大船,騙翠蓮到艄去給錢。收了活魚,一面向腰間摸出銅錢,兩隻眼睛釘在翠蓮臉上,手裡把那銅錢顛來倒去,那里數得清?翠蓮催促,便笑將起來,道:「好急性的孩子。」胡亂著數了八十文錢交與翠蓮,悄悄的把翠蓮手抓了一下。翠蓮發急道:「怎麼是這樣纏帳!咱是好人家兒女,你休認錯了人呢!」太監笑道:「咱是沒雞巴的,怕怎麼!你這樣著急?偏要合你頑頑。」一把扯住翠蓮之手,搓挪不住。翠蓮有事在身,不敢發作,卻甚情急,待哭出聲,碧蓮聽見,忙把小船挽到艄邊來呼喚。那太監方才放手,讓開了路,笑嘻嘻的說道:「你有好魚只顧拿來,咱多給你錢,咱與你是一般樣的人,你休害怕,以後不合你頑就是了。」翠蓮也不回言,急走出艄,如飛下船。到了僻靜處,會著又李,述了一遍。又李大喜,道:「鶼鶼果是真心待著梁公,我們也不枉了。」翠蓮道:「那奶奶想得水相公厲害哩!咱們到晚來,只消如此如此,便連夜奔回山莊裡了。」
  到了晚間,各船俱已停泊。翠蓮划船在對岸蘆葦中,悄悄的看那第五號上中艙,窗槅卻是關得緊緊的,杳無動靜。直等到三更天,才見朱櫺忽啟,朦朧的月色,照見兩個人模樣在窗口影動。碧蓮訝道:「怎麼有兩個人?怕去不得麼。」翠蓮也覺疑心,不敢冒昧。只見那兩人伸頭向外探望,翠蓮道:「莫非是那奶奶的心腹?且去闖一闖看。」碧蓮便將挽篙輕輕的撐過來,翠蓮飛身跳上船來,鶼鶼接著,喜之不勝;低低問道:「大姐,水郎現在何處?如何請你來的?如今怎樣去法?」翠蓮便不顧忌那女人,答道:「水爺不在這裡,托他好友白爺找我姊妹們來救奶奶的。白爺現在對岸,過去便知,只消駝你下船便了。」鶼鶼狐疑道:「水郎的朋友我是知道的,只有姓文、姓景,係他至交,其餘好友也沒有姓白的,這事還要商量。」旁邊那一個女人道:「如今事已至此,且逃出去再處。」鶼鶼道:「妹子雖自誓必死,心裡還想著靳直是個宦官,就到他家,還不妨事;倘若造化,東宮看不中意,或問知已有丈夫,發將出來,水郎的年家故舊頗多,可以設法贖身,若誤落奸人之局,今日性命便不可保。姐姐,你是過來人,豈不知道,如何可輕易許他?」那女人連連點首,鶼鶼因向翠蓮道:「你去問那姓白的,可有水郎帶來信物,拿我一看,便同你下船;不然,寧可死在京中,斷不下船的了。」翠蓮著急,再三催勸,鶼鶼愈加疑惑,說道:「你若有信物,明日可推著賣魚,拿我一看,夜間即隨你過船;若沒有信物,便不必來了。你若強逼我下船,我就喊起來,不要怪我薄情。」翠蓮沒法,只得叮囑道:「我去討信物來,你可開著窗等我。」因心裡焦悶,失於留心,跳下船來船身一晃,覺有水聲,忙把船點開。早聽見大船艄上喊道:「那裡水響?防有小人!你們起來瞧看瞧看!」慌得碧蓮、翠蓮如飛點過對岸,藏在蘆葦中。伏了一會,不見動靜,方才放心。看那大船的窗,已是閉上。悄悄走上岸來,向又李告訴鶼鶼必要信物方肯下船。又李著慌道:「這事決撒了!我因梁公說得把穩,沒討信物,如今怎麼處呢?你們方才該強逼他下船,或者主意尚未打定;若等他籌算了一夜,就斷然沒用了。」翠蓮道:「那奶奶主意是拿得定定兒的,咱方才也催逼過他,他就要喊起來,慌得咱沒了主意,跳下船來,把船都端晃了,水響起來,幾乎鬧出事來哩。」又李跌足道:「這樣有見識有志節的女子若救不出來,豈不枉了!」四個人蹲在野岸上,商量了一更天,總沒主意。又李道:「明日你姊妹們且把賣魚為名,捉空兒告訴他,說我實是水爺最相好的朋友,從德州回來,在濟寧遇著水爺,受他重托,把自己鄉試都誤了,費許多氣力,弄我姊妹來救你,休辜負他一片熱腸。因水爺說得把穩,沒討信物,並無別故。再把水爺家世細說一遍,或有轉頭也未可知。」翠蓮道:「他艙中人多,日裡邊悄悄說得一兩句話,那些女人都擠了來,只得就撒開了,那得細細的講勸呢?」又李道:「天下事是料不定的,且到明日看機會,盡心竭力為之便了。」
  到了次日,翠蓮又揀了兩尾活魚跳上船去。卻好這日頂閘歇船,候著開閘上岸。兩個女人赤膊跑馬,賣那登裡藏身、搶鞍換馬、金雞獨立、倒豎蠟蜒的諸般解數。中艙伏侍的女人及船上水手、太監、從人都立向那邊去瞧看。翠蓮暗暗歡喜。鶼鶼合那一個女人連忙走到艙口討看信物,翠蓮道:「白爺因水爺說得十分把穩,一時沒討信物,卻與水爺是刎頸之交,從德州下來,在濟寧遇著水爺,把自己鄉試大事都誤了,連夜趕來救你。因沒人通信,又黑夜奔馳,受盡辛苦,趕到咱們東阿縣來叫咱姊妹們來救你,你若不肯去,不要說辜負了白爺一片熱腸,咱姊妹們許多心機,可憐水爺在家眼巴巴盼著好音,若知道因沒帶信物誤了大事,懊恨愁苦,斷保不住性命哩!」因把梁公家世細說一遍,復道:「這可是咱們捏造得出來嗎?」鶼鶼只是不信,說道:「水郎的好友我都知道的,他最好的兩個心交,一個是文素臣,一個是景日京,卻並沒有什麼姓白的。我主意已定,總要以信物為憑的了。」那一個女人道:「這白爺或是近日相與,也未可知,怎知道水家家世這等詳細?」鶼鶼道:「我與他分別不多幾日,這姓白的又說是從德州下來,可見是假的了。水郎是極謹慎極細心的人,有甚刎頸之交?除了文、景兩位至交,是我深信的,可以不用信物;其餘好友,就必給與信物的了。既沒信物,便有脫騙之事,若不知道些家世,如何敢來捏騙?大姑娘說的好,把這把刀、這條命黏在一處,方不墮入奸人坑阱。妹子,如今亦惟有此一著耳。」那女人點頭道是。碧蓮見船上無人,把挽篙倒挽小船,也跳上來,問道:「翠蓮,這事說的怎樣了?」翠蓮道:「這奶奶總不肯信,說水爺的好友只有姓文姓景的,並沒咱們的白爺哩!」碧蓮道:「敢咱們的白爺也姓文哩!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爺,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爺的嗎?」翠蓮喜道:「咱沒有留心,要是這樣可知好哩!咱們去問了白爺再來說罷。」鶼鶼笑道:「你不必去問。這位大姐聽了口風就說那姓白的也姓文,你就去問了來,說是姓文,我也不信,總以信物為憑。若沒有信物,就不必再來了。」那女人也笑道:「大姐去問,斷然是姓文的了。卻是信不過哩。」碧蓮發急道:「現是這位奶奶心裡冰著,怎當得再浸上冷水?咱們這白爺是天生豪傑,專一濟困扶危,咱姊妹兩人的性命都是他救的。奶奶若一下船,便得與水爺廝會;若不下船,水爺性命便是了帳。要自己出主意,不可當面錯過,後悔卻是遲了。」鶼鶼道:「我主意已定,憑你口吐蓮花,總要信物見面,更無別法的了。」碧蓮、翠蓮面面廝覷,暗想:信物是斷然沒有的,回去討來是斷趕不及的,善勸不從,強逼不能,這事萬分決撒的了。錯過今日這樣機會,豈不可惜?
  正在想斷思絕,目定神昏,忽然那一個女人把手一指,失聲道:「那是文相公喲!」碧蓮、翠蓮急回過頭,只見又李遠遠的在岸上張望,不勝驚喜。碧蓮道:「何如?這便是咱們的白爺。咱原說他也姓文哩。」鶼鶼忙探頭看,道:「姐姐可看得真?不要認錯了。」那女人道:「我只不好叫應他哩!真是文相公,一些不錯,這會子連後影都看清了,那得會錯呢!」鶼鶼笑逐顏開,忙向碧蓮、翠蓮陪話道:「是我錯疑心了,累兩位大姐費許多唇舌。既是文相公在此,夜裡千萬來救我下船。文相公是極豪俠的真儒,是水郎極相好的朋友,並不要甚信物,放心同你下船。你晚上是必早來,我這裡一定開艙等候。我恩有重報,斷斷不要遲誤。」碧蓮、翠蓮大喜過望,慌忙下船,漾開去了。
  卻是又李如何敢來張望?因此日船上人俱向對岸,故敢遠探;及見翠蓮上船耽擱已久,碧蓮復上,定是費力,對岸賣解的又將要收場,惟恐被人衝破,心中著急,便只顧近河邊上去探看,恰見一個女人把手指著,因日頭耀眼,看不出面目,不知是好是歹,連忙縮了開去。不一會,碧蓮、翠蓮在東首遠遠的繞轉來,又李忙迎上去,下了船,問道:「你姊妹們面上都有喜色,敢是有些好消息嗎?」翠蓮道:「說也奇怪,白爺說天下事是料不定的,果然不出白爺所料,初時百般苦勸只是不依,說水爺的好朋友只有文素臣、景日京兩個,並沒姓白的。」又李失驚道:「文素臣就是我了,我怎失算至此,沒合你們說明?」碧蓮道:「妹子連影也不知,咱略有點子影兒,說白爺就是文爺,他那裡肯信?回得斬釘截鐵。虧著他船裡一個女人,忽地望見白爺,失聲叫,說這就是文相公,他方才信了,歡天喜地的約定了夜裡去救他哩!」又李大喜道:「這真是五行有救,萬千之喜了。只是船裡的女人如何認得我呢?你可知他是什麼樣人?」翠蓮道:「只聽那姓許的叫他姐姐,像是一家子人,相好不過的哩!」又李道:「這又奇了!鶼鶼的姐姐自然也是妓者了,我生平足跡不至平康,從沒見過一裙一袖,他如何認得起我來呢?」碧蓮、翠蓮俱各點頭。正是:
  不放曉煙籠芍藥,卻教鸚鵡喚春風。
  總評:
  寫奚葉等之敬奉又李,先則嘍囉迎跪,次則眾弟兄環跪,次則雙蓮跪拜,令又李赤足小衣而受,次則正面獨坐,輪次執壺。層層簇寫,方見心悅誠服。再有卜卦一著,安得不死心踏地赴湯蹈火惟所使命也。尤妙在獵犬一段,閒閒點逗,為之先聲。非細意讀之,孰知其妙。此假卜卦,全為買伏眾心,即狄武襄釘武之意,乃兵機也。妙在第六回發弩中牆草第三,即橫貫正中停勻招飄,先為此處生根,不則非令讀者疑神猜鬼,即杳不知卜卦之真假矣。翠蓮云「恩爺好神手」一語道破,正作者並金針度人之法,並非獨表翠蓮。
  一院人向北叩首,歡聲如雷,俱被一核桃買伏矣。假卜卦之效如此,翠蓮亦在其中,知金針度人並非獨表雙蓮。
  「吃過吳江鮮魚」數語,雙關得好。至「全靠吳江水生養著他」,竟明說梁公矣。在旁人聽,愈則毫無疑影,筆墨之妙如此。
  太監纏帳似屬聞文。而非此風監則看腳路一語幾於決撤矣。然無此番則後一番亦嫌於突,此待月先埋樹之法。
  失帶信物幾至決裂,文字方有曲折,方得催送又李進京,然非梁公「定無疑慮」等語,又李何至粗疏若是,此見經營苦心。
  讀至「大姑娘說的好」一段,直欲拜他不起,撫膺大慟,總論明修暗渡之法,則此回之救鶼鶼為度入璇姑本傳。若必俟救出鶼鶼後始度入石氏,復從石氏度入璇姑,文境平矣。石氏既於翠蓮眼中口中躍躍欲出,過來人一語復暗伏石氏前事,而璇姑則斷斷無從突出,故以「大姑娘」三字特提而出,而大姑娘之為何人,非特雙蓮不知,讀者亦茫然不知也。如帷燈如匣劍如鏡花如水月,巧至此,乃真不可階矣。大姑娘所言至二十九回得而見,大姑娘為何人則究不可得而知也。不知其人,即見其言,與不見等耳。至三十二國微露一痕,至五十六回全身俱現。古人讀之或有會心,今人讀之無不瞠目者矣。安得不撫膺大慟拜地不起也!
  「那日妹夫不是叫了文爺,你姐夫忙改口叫白爺」的些小處亦有倩文相生,前後伏應三法。
  鶼鶼望救情切而堅持信物斷不可移。由胸中有一「死」字把握得定,故丈夫無把握必至隨波逐流,愧此女多矣。
  鶼鶼回絕雙蓮至於想斷思絕目定神昏,普天下錦繡才子窮日之力代為打算有一挽回之法否,剛亦惟想斷思絕目定神昏而已,不意下文陡按女人失聲,一拍即合,真屬妙手空空。
  姓白則沒有信物不必再來,且文則並不要甚信物,放心同你下船,信於朋友至此。立身行已固可息乎?切勿草草讀過也!
  鶼鶼之姐畢竟何人,不妨作十日思。且必以為事在後文,孰意其事反在前文;必以為其人起另傳,就意其人乃起本傳。且又李之趕救鶼鶼,半為此人。而設文之奇變乃至如此,非獨為回末起波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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