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五回 看法王偽檄文素臣改姓更名 臨帝子長洲白又李揮毫破浪
素臣趕上一步,那頭陀望後便倒,素臣隨手一提。那知這頭陀衣服沒有穿好,提著一邊,直看起來,卻滾出雪白一個身軀,胸前堆著兩隻嫩乳。素臣正待喝問,只見外面女人,水淋淋的趕進屋來,喊道:「這不是和尚,好漢爺爺饒命!」素臣看清何氏面目道:「何大娘,這是何人?」何氏仔細一看,叫道:「天爺!原來又是文相公來救奴的性命!這是奴的小姑娘,叫做麟姐。」素臣方始放心,忽見何氏赤身,一手掩著陰戶,才覺著自己身上一絲也無,失聲道:「啊呀。」連忙把麟姐身上扯下來的衣服,披裹在身。說道:「何大娘快穿。」何氏叫聲:「啊唷!」脹紅了臉,急走出院,穿了衣褲,又拿一件女衣,遞與麟姐。把桌上點的火,減去燈草,剔去燈煤,扯著麟姐,一齊跪下磕頭不迭。素臣道:「休要磕頭,待我先打發掉這屍首。」一手把頭陀胳膊抄緊,一手捻著腿胯,何氏悄開後門,向竹林裡穿出,遠遠撇下。
何氏候素臣進屋,從頭哭訴道:「奴家昨日到大姑娘家去,見那頭陀偷瞧奴家一眼,不料他已留心。今日夜裡跳下房來,手拿尖刀,禁住奴家,不許叫喊。先把麟姐強姦了,還要帶他去,把頭髮剪齊,女衣脫去,褪下一件僧衣叫他穿著。吩咐奴家燒湯,說要洗澡。只得替他燒湯。屋裡點了燈,他又澆滿了油,加了五七根燈草,兀自嫌暗,要在院子裡趁著月光,只得又把浴盆扛出來。洗完了浴,換了熱水,逼著奴洗,摸著肚子,說道:」果是有娠,替你揉下這胎,借我一用,不許叫喊!『奴家這屋四面脫空,叫喊也沒人救應。被他揉擦得要死,如今小肚子裡憋得生疼,不知可得活命哩!相公在船,如何知道又來救援?「素臣道:」我因上岸出恭,看見他木魚掛在樹上,又聽有哭聲才上屋來探看,出了我昨日的悶氣!你有草紙拿張來,且出恭再處。「何氏忙取草紙,素臣出院,尋見鞋子,帶濕穿著,提那裌被,卻水浸透了,遞與何氏道:」快替我烘一烘乾。「何氏忙去烘被。
素臣悄悄開門出恭時,細看樹上,並沒包裹。暗忖:「日間所靠大包,藏放何處?」出完起來,回到屋裡,卻見繩凳上放有大包,打開看時,只見一個油紙包內,有曬乾的三五具血孩,八九顆乾心。又一個紙包內,包著兩包丸藥。一包寫著「易容丸」,有五七百粒桐子大五色的丸藥,一個紙貼,上寫著,每月一丸,以津唾調搽,可變色百日,鹼水擦之即退。一包寫著「補天丸」,也有五七百粒桐子大,卻是一色紫紅的丸藥,也有紙貼上寫每用一丸,以火酒調服,可御十女。女子服之,可御十男,冷水解之方泄。又一個油紙包內,裹著一個油布面宮錦裹的包袱,袱內都是些紙札,打開細看,只見一張札付,上寫:「大法王座下,推誠詡運虎衛國師一尊超凡」,後面寫著宣教元年七月,鈐著「宣教奉天」之寶。又揭起一張,卻只有「大法王座下推誠詡運」字樣,沒有銜名,後面年月俱空,但有印記。一連看了八九張,都是一樣。又拆開一束,卻又寫著大真人座下,一色的也有四五紙。又拆一束,卻是大將軍台下,一色的有一二十張。俱沒銜名,卻都是龍鳳花邊,編著號數,甚是整齊。臨末,揭出一張,卻不是札付了,是一張緝批,上寫著:大法王札,為密緝事,後面列著許多人名。素臣一眼看去,見第二行像自己名姓,連忙細看,見明寫著:主謀放火憂戕殺元勳兇犯一名文素臣。暗吃一驚,暗忖:「這法王是誰?如何要緝起我來?」因想著劉大合奚奇的說話道:「是了,莫非這大法王就是番僧?那拆牆放火,既疑是劉大郎。那些地方們訪知我前在劉家,所以說我是主謀。這元勳,想就是鬆庵師徒了。」因見第三行也有放火字樣,便又看下去,只見第三名,寫著:同謀放火戕殺元勳兇犯一名劉虎臣。笑道:「一些不錯,是這個緣故!若昨日不遇著隨意,還不知大郎的號,今日還有些狐疑哩。」因重新看那第一名時,只見明明的寫著大逆元凶一名衛聖功,素臣心裡輪轉道:「這人功冠古今,名聞海宇,智勇兼備,才德俱優。我文素臣自負,雖也不弱於他,而有形象顯,無象者幽,矚顯則明,察幽則晦,茫茫天下,具眼何人?我與他性情學問,孰優孰絀,是異是同,有誰鑑別?偽批之上,與彼比肩,反可作我二人同心之譜矣!」自歎自喜了一會。
然後逐句看去,第四名,是叛犯一名袁作忠,第五名,是逆犯一名尹雄,第六名是賊殺從龍兇犯一名奚奇。暗忖:「奚奇之言不謬,百空、真如果然是靳賊黨羽。」第七名,是截殺從龍兇犯一名,下面注不識姓名,心疑山腰之事,從龍名目,莫非指著陶神保兄弟?第八名,是叛逆一名,施存義,第九名是謀逆行刺女犯一名解翠蓮。暗想:「這翠蓮怎樣行刺?頗有聶隱娘、紅線之風。但未刺著,只怕術尚未精。」餘外都是些僧衣、僧褲、經卷、念珠等類。隨手將衣褲一抖,早落出一個銀包,一個印囊。在那印囊裡面掏出一顆印信,上篆「虎衛國師」字樣。打開銀包看時,約有四五十兩銀子,另外又是兩三吊錢,四五疋白布,一串牛肉羓子。當將衣服、銀錢撂地,把偽批燒燬,兩包丸藥,燒去紙貼,塞在印囊裡面懸於手腕,其餘等物,一併包在衣包,綰縛好了。問何氏:「那頭陀刀在何處?裌被可曾烘乾?」何氏道:「被烘乾了,刀在屋角邊。」素臣拿過,喝采道:「好刀!」束好了裌被,脫去身上僧衣,把屋內堆著的僧衣僧褲等物,一齊收拾,裹著那刀,連那衣包,提出後門,撇在頭陀身邊。復身進來囑咐何氏道:「你的胎,是要下來的了。胎一下時,可把益母草湯煎著三錢炒黑荊芥穗,衝著童便服下,便可無事。地下這些血跡,快用水洗去。我便回船去。」何氏道:「這和尚殺死,敢怕要吃官司?夜裡也怕人,便怎麼處呢?」素臣道:「不妨,官府若來相驗,看見他包內之物,定然不敢張揚,也再不來追究。至於黑夜害怕,也顧不得你了!」說畢便走。何氏千恩萬謝的祝送。素臣忽復轉身,指著地下道:「幾乎忘了。那一個銀包內,約有四五十兩,那錢約有三弔,你可收拾下度日。若果害怕,與你丈夫商量,棄了此地,別處去住罷了。」何氏這一喜,更出望外,跪在地下,只顧磕頭。
素臣不及去扯,忙出了門,趕到船邊,看那西天月色,雖是皎潔,覺得光淡了些,想是將及五鼓了。輕輕跳下船舷,那船動也不動一動,聽那船裡眾人,兀自酣睡不醒。悄悄入艙,放翻身體,一覺睡去,直至次日巳牌方醒。同船客人都說:「你這位相公,怎這樣好睡?昨晚沒點火睡起,直睡到如今,你看路已走了三四十里來了。倘或夜間有人上船,豈不弄出事來?自己的行李什物也罷了,連累別人可是啕氣的事!已後斷斷不可,須要睡得驚醒,出門人不是兒戲的呢。」素臣笑道:「老客們都是睡得驚醒的麼?人睡如小死,只怕落了(目忽)時,就有個船,也未必知道哩。」那此客人都面面相覷,說道:「這相公真是不聽好話的,虧著沒叫醒他,老客們才是神仙哩。」那老客人正色說道:「我們做客人的,刻刻留心,時時吊膽,身子睡著,心裡是碧清的,床前螞蟻爬動,兀自聽出那腳步兒走響,休說有人上船,有個不聽見的道理!你是位相公,我們不好得罪你哩,若是一般走江湖的人,方才這些死話,大家就耐不住了。」素臣暗自好笑,只得改口道:「小生是個書愚,不諳出門的事體,如今承教,以後留神便了。」眾客道:「這就是了。我們同船合命,也只要共保無命。出門的筋節,那個是生來就會的麼?」
船家邊遞過飯來,素臣討水洗面,船家道:「臉水沒有了。這飯是存在裡的。要洗臉,以後須早些起來,路上趕風趕水,那裡為一個人,再去燒鍋起火,擔擱手腳呢?」素臣無奈,在江中取些冷水,嗽一嗽口,擦一擦眼,把冷飯吃了。飯後,眾客通問姓名,素臣想起偽批之事,暗忖:「不可不妨。我名白字,可取太白之意,竟改作白又李罷了。」因向眾客說知。自此,眾客俱稱又李為白相公。素臣暗暗留心,惟恐錯說,過了幾日,口頭熟溜,居然是白又李了。且說白又李憶起,這些札付,決是靳賊所為,劉大郎與奚奇之言不謬矣。昨日打死了這頭陀,也除了一個利害羽翼,這半夜功勞,不為無功。又想著大郎在乍浦,不知賊人緝訪,大有可虞。又想大真人不知可是那起《六壬數》的道士,或另有其人。能與番僧各建旗鼓,本領必將勝於超凡。那大將軍不知又係何人,莫非海洋中盜魁?一會子,又想起水夫人及家中,是否平安,又想起璇姑不知果否落局,又想起科考諸人可俱得意,日京會否進學。忽然的又思量起觀水及京中諸友,並想到奚囊生死。想至後來,連東阿諸盜,俱在心中輪轉,一時千頭萬緒,如沸如焚。兼以夜來赤身苦鬥,受寒勞力,又著了些餓,未免多吃了幾碗冷飯,竟自種下病根,卻因他身子結實,一時不能發作。
船到常山,大家起旱,又李僱了一乘兜轎,正吃了一飽的飯,猛然烏雲四合,下一陣大雨,把幾件青衫,都淋得透濕。大雨將住,就是一陣大風,吹得遍體如冰,毛髮俱豎。風過了,就現出一輪紅日,身上衣服登時曬乾,卻把那些寒氣,都逼入骨裡去了。又李本是壯盛,一路上還是逢山看山,逢水看水。到了玉山下船,卻搭了一隻貨船,船內裝滿鉛粉,止空一小小八尺,僅容一席之地,更自悶人。一日,在船中憶著水夫人,自怨自艾,做了一首《古風》。其詞曰:
遠行出門閭,舉足心自量。鄙夫念雞肋,男子志四方。
況值陽九厄,雲胡守閨房?閨房詎足道,顧瞻萱草堂!
仰頭髮長嘯,低頭重彷徨。兒行三千里,母心萬里長。
萬里有時盡,母心無時忘。母心無時忘,兒行途路旁。
路旁無深谷,路旁無高岡。高岡與深谷,乃在慈母腸。
游子動深省,淚下沾衣裳。兒淚有時乾,母心無時忘!
母心無時忘,兒行途路旁。兒行途路旁,一步一悲傷!
又李自做詩以後,更覺心緒不寧。不一日,到了南昌,覺道有些頭疼,吃些澆酒大蒜,也就罷了。因到滕王閣去遊覽,見閣已被火,兀自遊人如蟻,都向那毀垣塌壁中,去拂拭那殘碑斷碣。驀然感觸,到江頭叫了豐城去的船,在船裡竟大哭大笑起來。恰好湊著大風,颳起大浪,把船顛上落下,像那獅子拋球一般,險些兒合下水去!船工的舵工水手,大驚失色,幾乎嚇出魂來。又李都不管,急急檢出紙筆,寫出《滕王閣辭》一首,高聲朗念道:
狂夜龍吼鼓蠡水,靈鏊朝駕匡廬山。
山峰倒入水光紫,水波飛濺山色斑。
水光山色天下奇,其中有一仙人棲。
仙人朝暮教歌舞,清流汨汨紅燕支。
燕支粉黛欲傾國,春日秋宵鬥顏色。
仙人老死歌舞中,腰間佩玉不可識。
空餘高閣臥長江,粉黛燕支出畫堂。
霓羽久隨弦管歌,秋風北地來王郎。
王郎年少負奇才,揮毫落紙生風雷。
坐中懊惱閻都督,兩行賓客相疑猜。
世間萬物皆臭腐,惟有文章自千古。
清歌妙舞隔重泉,魂魄猶驚撞鐘鼓。
滕王高閣幾千秋,千秋憑弔思悠悠。
不在滕王不在閣,當年才子文章留。
只今高閣成煨燼,四壁蕭然惟鬼磷。
其間何物動人憐,能使衣冠聚荒徑。
荒徑衣冠感慨多,吳儂搔首獨摩挲。
摩挲古碣心無極,落日扁舟水上波。
水波萬頃月光徹,照入詩腸明似雪。
無人得遇馬當風,空勞嘔盡心頭血!
憶從總角學哦詩,詩成長望天之涯。
今人智豈古人後,茫茫四海誰相知?
此中有數不可爭,此時鬱勃難為情。
王郎僥倖有如此,令我淒然百感生!
江豚夜半作妖孽,風雨忽來舟欲裂。
狂生不解死生悲,如意擊壺邊盡缺。
缺盡壺邊不值錢,舟人笑我何其顛。
一人知己死不恨,舉世欲殺非可憐。
難將此意從揮霍,咽向心頭時作惡。
仰天披髮譜長歌,濡毫亂灑滕王閣。
念完了,又復大哭,把手中之筆一擲,恍見霞光萬道,如有許多蛟龍,爭戲夜明珠一般,張牙舞爪,都望江心拿攫而去。立時風恬浪息,月光水光,萬里同白。又李仰天大笑,斟酒痛飲,盡醉而臥。那些船上人,無不目悚心驚,稱奇道怪,說:「我們今日,載著一位癡仙也!」正是:
休言才子是天生,不遇長風空老死。
次日清晨,船已泊在豐城河下,問到未家,見門上掛著孝簾,貼著門狀,猛吃大驚!急看一眼,見狀上鐫著「不肖席珍,罪孽深重,不自殞滅,禍延先考皇明誥封奉政大夫澹然府君」字樣,不禁淚落如雨。進門叫喚,並無人應。只得先把錢打發腳夫,將行李卸在廳上,又高聲喊叫。才有一老家人出問:「相公尊姓?是那裡來的?」又李道:「我姓白,住在吳江,是你老爺的通家子姪,去年三月裡,還與老爺在西湖相會的。」那老家人道:「相公沒看見門狀麼?先老爺已於去歲四月二十七日去世了。」又李道:「這是知道的,我正要進去弔奠,並會你家公子。」老家人道:「不要說起公子的話,為嗣了他,啕氣不盡。既是相公要弔奠,待老奴進去說著。」少頃,出來道:「相公,你認錯了,先老爺並沒有相公這一門親識。」又李道:「這又奇了,想嗣子不知是遠支近房,那知我與未公世誼!」因又說道:「你公子或是不知,你小姐是知道的。你再進去稟知小姐就是了。」老家人道:「原是對小姐說的,那個去向公子說?」又李道:「這越發奇了,怎小姐都不認起來?」那老家人見又李呆在椅上,只認是拐騙的人,發話道:「你若要套假書,認假親做那脫天的事,只該在熱鬧人家去。我們這樣冷落門戶,也不該光降了,還只顧呆坐著怎的?」又李正在疑詫,忽聞此等話頭,不覺發怒喝道:「休得放肆!我文相公是拐子麼?」老家人道:「你是姓白,怎又說甚文相公?」又李失笑道:「是我說錯了,實是吳江文素臣相公。」老家人道:「怎麼自己的姓都會錯說的?」還待班駁,只見屏門後有人伸頭一探,失聲道:「這是文相公呀!申伯伯怎還不進去說呢?」又李看去,依稀認得是婢女素娥。那老家人方才跟著素娥進去,不一會,見鸞吹渾身縞素,哭出廳來,說:「哥哥怎今日才來?可憐我父親不能見面了!」又李流涕而答道:「愚兄因有事耽擱,不料老伯已經辭世,不勝哀悼!」作下揖去。鸞吹跪在地下,連連稽顙。又李慌忙也跪下去,拜了四拜起來。只見中間屏門大開,大廳上停著未公靈柩,兩枝白蠟輝煌,一段香煙繚繞。又李進去,伏地大哭。鸞吹陪著,哭得真是悽惶。那老家人也陪落許多眼淚。素娥住了哭,勸說道:「文相公一路來風霜辛苦,不宜過傷。小姐也該節哀相勸。」鸞吹漸漸收住哭聲,含淚勸解。
又李正待慟哭,忽覺胸肋板痛,暗忖,且到明日哭祭,也就勉強拜畢而起。鸞吹陪進內書房來,只見滿屋蛛絲,凝塵積寸。老家人取進鋪程,安放東邊榻上,一面掃地揩抬。又李探出尺頭,遞與鸞吹道:「這兩端緞子,是愚兄弟奉上老伯做件衣服的。誰料去歲湖邊,已成永訣!這一端縐紗,是家母寄與賢妹的。」鸞吹涕泣拜受。須臾,擺上飯來。鸞吹道:「家中不用葷酒,一時備辦不及,恐哥哥餓了,請胡亂用些。」又李道:「素飯甚好,愚兄才算今日聞訃,以後俱不用葷。」鸞吹道:「哥哥並無服制,怎說吃素的話?」又李愴然道:「老伯待愚兄真如子姪,即再降一等,亦總比大功之喪。百日之內,自當不用葷酒。」鸞吹再四不肯。素娥道:「文相公至性諄誠,然究係無服,也不必拘定月日。俟過了老爺週年,再用葷酒,似為兩盡。」又李與鸞吹俱各允了。又李見鸞吹陪坐於旁,請其自便。鸞吹道:「論起小姐,與哥哥患難周旋,情逾骨肉,本應親陪茶飯。奈嗣弟頑劣,恐有嫌疑,止在這旁邊,與哥哥敘話,休要見罪。」因將未公回家得病,醫治不效之事,從頭告訴。
又李用完了飯,問嗣子如何頑劣。鸞吹道:「一言難盡!」因叫素娥:「你看看外邊。」素娥道:「大相公此時,正好在賭場中呼么喝六哩。況且此處,他也從沒進來。」鸞吹因說道:「先父病中,請了族親,立堂弟洪濡為嗣。寫上兩紙分關,兩張遺囑,將二百畝田,留與小妹用度。」素娥接口道:「文相公就如小姐的親兄,小姐的姻事,也該通知相公,待小奴代說了罷。」鸞吹羞得滿臉通紅,垂首不應。素娥便道:「先老爺回家後,就將小姐許配本縣世宦東方老爺家。那公子文才相貌,俱第一流,與小姐天生對頭。老爺這二百畝田,寫開小姐在家,即為日用。小姐出門,即為奩田的。」又李道喜,鸞吹羞得要死,只等哭泣。又李道:「賢妹明理之人,男婚女配,人倫之大,何作此尋常兒女態耶?愚兄蒙老伯囑咐,到處留心,並無佳士足婿賢妹者。如今是好了,這條心念可以放下了。」鸞吹挪然了一會,慢慢的抬起頭來,說道:「先父又把一百畝田,留與舍妹,以十年為期,說日後尋得著,替他備妝奩。倘尋不著,仍歸嗣弟。又留下一百畝田,說小妹蒙哥哥救命,奉為遺念。其餘千餘畝田都潑與嗣弟管業。這都是先父親筆,族親都與名畫押的。那知嗣弟年幼,溺於賭博,自從嗣了進門,喪事一毫不管,終日呼盧喝雉。小姐和他拼命的吵鬧一場,方不敢在家賭博。去歲至今,已敗去千有餘金,將先父世守之業,已賣去二百餘畝。前日不知聽誰唆使,口裡不乾不淨,說:」吳江人怎得我未姓的產業?金羽妹子死已多時,遺田早應歸我。『把小姐氣得要死,取出分關遺囑,要往親族處告訴,方始跑了出去。將來正有氣淘哩。「又李道:」蒙老伯厚愛,留田為念。愚兄何人,即無令弟之言,也是斷不敢受,這個休提。只是令妹杳無音耗,卻是可憂之事。「鸞吹道:」依小姐看來,舍妹未必便死。先母生舍妹之時,夢金雁投懷而生,先父亦夢神女降庭,旁有一老人云:「此女大貴,宜配文星,可善視之。』小妹因有先父先母之夢,至今只料生離,不料與他死別。但此時如雪中鴻爪,咄咄談空,真成說夢,為可痛耳!」說罷,潸然淚下。又李亦為感傷。素娥站在鸞吹椅後,兩耳靜聽又李與鸞吹密切談心,一雙慧眼,不轉睛的看著又李面龐,忽地失聲嗟歎。又李、鸞吹俱驚訝問故。正是:
扁鵲隔垣知臟腑,華陀剖腹見心肝。
總評:
何氏一淫婦耳,在書中何足輕重,乃前於昭慶失火詳述其事,前回又於無心遇見,瑣述感恩接待、送酒送菜等事;不知前在昭慶寫何氏,正為除鬆庵;今在江頭寫何氏,正為除超凡。賊人黨羽,兩被素臣翦滅,而一何氏交涉其間乃能奏功,安得不詳記之?牛溲馬勃,都是藥籠中物,於此見舟中指度法雨援釋入儒。必牽扯淫尼害相思一段,亦是文家烘托之法,非作者好使齷齪筆墨也。
麟姐是何氏小姑,更屬書中不關緊要之人。乃前回之尾、此回之首寫得如此聲色。奇情奇事,偏於空閒處點綴,令讀者目迷五色,極口贊文章之妙,似作者有意矜才使氣,不圖讀至六十五回,李又全移先生到裡邊交十五姨溫養,正是素臣生死關頭,而後來除滅窠忠,即虧隨姨內助,始恍然於麟姐之本非等閒,不讀全書,那知此書之妙?
偽批中姓名,最可疑者是第一名、第七名,然觀標題,即可知其人主謀放火是指一事。曰大逆,則統括全書。素臣心裡輪轉,畢竟不識其人,而讀者已早識之矣。兩標從龍聯名,而下就奚奇身上即知,不識姓名之誰何。百空之死,事後指名緝捕,奚奇久逃始歸山莊,故札上有名陶神保之死,實在宦應龍之手,而眾兄弟名不盡著,理應歸罪奚奇。若其弟死於湖上水未退淨、行人絕跡之時,一拳打倒、一腳踢翻,雖撈獲屍身,傷痕致命,明知被毆落水,而難得兇人姓名,是以存疑,故曰觀標題而可知也。
偽批中姓名,有識者,有不識者,有未識而終識者,有似識而終於不識者,有不知姓名者;有先出者,有後出者,有終不出面者;而不知姓名終不出面之第七名即第一名從空特下之衛聖功,第二名現看偽檄之文素臣,已屬幻不可測,巧不可階。
何氏本感素臣,現又復救其命,然別時止於祝送,而一得銀錢,即磕頭不已,非寫何氏,顛倒正寫錢神力量。《易》曰:「何識聚人?曰財記,曰財散,則民聚。」善用之者功用如此,而奢夫敗子以泥沙視之,獨何心哉!
老客雲聽出螞蟻爬響,而素臣開篷、掩篷、上岸、落船毫不知覺,此雖會逢其適,可見一切世事,總無拿得定處,立即向開掩上落之上亂說瞎話,尤足發一大笑也。
因偽檄而更名改姓,生出申壽葛藤、鸞吹失驚,任公鶻突,鶼鶼阻隔,及後文一切花色,緣情生法、法又生情,的是奇文。
《滕王閣辭》,獨辟手眼,足令千古有才無命文人同聲一哭,而總論歸之聖賢豪傑,為特下衛聖勸一筆點睛。霞光萬道,蛟龍拿攫,亦非專價《滕王閣辭》,係贊此特下一筆之靈妙。此又看書者獨辟手眼,足今千古拄經論史迂儒頭腦一定。奇文如寶,面面玲戲.非獨辟手眼,則得其一斑,失在全豹矣j何休之迂談,康成之氓緯.吠助、趙匡之穿鑿,致堂、南湖之紙繆,並失一斑者也。使批此書,作者不齒冷既涕淚灑衣裳矣!
《滕王閣辭》為心中輪轉一段而作,則霞光萬道、歧龍拿投.其贊從空特下一筆之妙.元疑特異此詞。前貴述憶母一詞.似反隔斷神氣.不知素臣既見批札,復為輪轉,此時大段已作鞠躬之念,獨有一老母橫梗於胸耳2不為拈出,得毋類絕據之造價耶:故必有憶母一問以紀孝,始得有膝聞一詞以紀忠,王郎僥倖.正沒自為王邵.非爭文人一座,乃爭聖功一席也。天然位置.真是絲毫移掇不動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