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三回
  為尋姬欣逢豪傑 因失帕遲誤婚姻

  素臣聽見鬆庵二字,急問奚奇,奚奇道:「小人弟兄們住在這裡,怎便曉得外事?這班江洋伙友蹤跡,又沒處探聽,也不過是斷爛朝報罷了。這鬆庵和尚,說是在昭慶寺裡當家,靳直家在杭城,他姪兒靳仁,與他結交,聯絡一氣。原來江洋裡的人,都是靳家佈置,因法王勢力甚大,仗著他好結黨羽。故此時賊閹與景王表裡為奸,隆奉和尚,其實各有異志,將來終不兩立。那靳仁是個酒色之徒,知道鬆庵健於採戰,百計去巴結他,要求他方術。鬆庵亦靠他的勢,圖個結交官長的路頭,十分親密。兩人雖則一僧一俗,若是女色上的講究,竟有要做易內通室故事。這裡百空酷好男風,鬆庵卻不好此,他寺裡掘有地窖,藏些婦女,凡是進香的,及租他寺中屋宇的店戶人家,稍有姿首,他便計賺力屈,軟硬要到手了。昨日莊裡人,有在杭州做買賣的,回來報一新聞,倒也可喜。這位劉爺是杭州人,不知此事可真麼?說道,靳家有墳在西湖山上,數年之前,有徽州風水先生,說他葬的是真龍發跡之地。靳仁一發胡為。誰知今年三月初頭,這山上出了蛟,把墳都衝榻了。想來風水所說的真龍,就是此孽?禍不單臨,出蛟的第二日,昭慶就失了火,燒死和尚不少,鬆庵亦在數內。窖裡的婦女,都逃了出來。妙相也是昭慶方丈,他本是法王的貼身行童,那年鬆庵自知結怨地方,壓住不得人,特地到京裡請他下來,坐起方丈,號召各處僧眾,聽他差使。每日鬆庵揀兩個窖裡的供養他。聽說妙相比鬆庵又狠,那供養過的,到了次日出來,都像生病一般,須得調息十日半月,才可輪轉一回。鬆庵用了幾個老在行的女人,在那裡管窖裡的事,兩個禿驢享用不盡。不料連妙相一同火化了。此信傳來,小人們著實快活,趕忙打發嘍囉,到文登縣,看那江洋裡的舉動。只見盜船上,各掛白布旗號,都收泊在附近海島中,有十幾天不到洋面上做買賣了。如今聽說法王,已札寶音、寶華兩寺的和尚,代了妙相。杭州一路,尚無人主管,也是為了靳仁,恐怕自己的人為他心腹,幫他做事。所以說兩賊參商,貌合神離。將來舉起事來,禍猶不大。」
  素臣道:「我不信靳仁這廝,有此靠傍。那鬆庵又是如此聲勢。如今靳仁勢孤,浙江的事,自無過慮。但浙江沿海,門戶正多,靳仁腹心四散,那登、萊、青的,怕另有勾結之法。你們在此,將來登州一帶,自須責著你們身上。然北京門戶,正在天津、遼東各口,須得有妥當著實的人,才可聯絡。弟兄們隨時留心,有那方的豪傑,務要與他結交。遼洋裡各島,著實可慮,鎮兵鎮將,多分是奸人黨羽,一日猝發,全不中用。你們既想皈正,這就是替皇家出力的事情了。」奚奇道:「江洋裡人,忽來忽去,怕不通遼洋各島。我們既受恩爺的教,從明日起來,兄弟分投出去,尋些幫手,以備恩爺差遣。」素臣道:「這也不必性急,但須隨時物色便了。只是你們此後,那些斷路的行徑,則索少做些。光天化日之下,那裡容得殺人放火?你們章程雖好,這強盜的名頭,總要擔承。到那玉石不分之際,如何辨得明白呢?」奚奇道:「小人內以山莊為巢穴,每一出去,就要回來,從不至別的村落行事。放火自不消說,若是殺人,卻也殺過幾個狠惡和尚,他在鄰村募化,被弟兄們誘入裡來的。有一日,眾兄弟經過山岡,遇著一不識勢的,手裡執著鐵鞭,掣馬衝來,看人不在眼裡,眾兄弟只得同他狠鬥。不料宦兄弟一不留手,那人的頭就滾下馬來,這是那人說大話惹出來的。後來有人從京裡下來,傳說靳太監遣人到杭州去,在東阿被盜殺死,行文官府,緝捕甚急。虧了無人見證,一兩月後,也就不提。這人名叫陶神保,他兄弟二人,都在靳家做走狗。小人們聽了,約計時日,正是暗合,心下卻快活得狠。此外小人們的本心,原並不要殺人的。」
  素臣回頭向大郎道:「何如?我說是你這大話闖出來的。」大郎羞得要死,緋紅兩頰,做聲不得。日京道:「我好容易得見劉兄,要和他說幾句闊別的話,他並不理睬,我正怪著他。原來有這個緣故,怪道劉兄今日總沒興頭,終席低著頭,一句話也沒說。素兄,你怎還要埋怨他?全虧他這幾句大話,今日得與眾好漢相聚,將來倘有際遇,幫著你剿除叛逆,才知道他這大話的好處哩。」素臣道:「大智若愚,大勇若怯。我不是要埋怨他,正深愛著他,要他藏鋒斂鍔,以成大哭。老弟亦犯此病,以後都要收斂才是。」大郎連連應諾:「承文相公教訓,小人心窩裡都是感激的。小人靠著練得弩熟,一時放肆,以後再不敢亂說大話了。」日京道:「小弟以後,連口也不開罷了。」素臣道:「你們重義輕生,不同草寇,已感我心。如今看這些禁約,更覺心中憐愛。你們相貌魁梧,心地明白,將來大有出頭,斷不可自暴自棄,須要反邪扳正,替朝廷出力,博個封妻蔭子,顯親揚名。比如方才被我所殺,替你們細想,非但作刀頭之鬼,不空擔一個污名了麼?」
  奚、葉等聽了素臣這番言語,不覺眼中簌簌的垂下淚來。素臣因勸道:「你們不必過悲,只要自己定了主意,不至如那些強盜,不分好歹的,專以殺人劫物,當個正經罷了。」奚奇道:「小人們在此山岡,卻並沒有別的念頭,只收貪官酷吏贓銀,一切過路的客商,載有財物者,抽三分之一,為眾弟兄衣食用度之資。空的時節,把這些刀槍棍棒並火箭習練起來,以望將來作用。只是沒人提拔,怎得跳出火坑,與弟兄們另做出一番大大的事業麼?」素臣道:「你們果有真心,我將來倘有機遇,用得著你們之處,即寫書來提拔你們。此時在山,要把心腸擺好,逐漸的為善,切不可遇事回惑,自誤性命。」奚、葉齊聲道:「若得恩爺肯提拔,只須寫一信來,小人們奉到即行,斷無片刻遲滯!」素臣道:「我的字,你們也難識辨。此係密室之中,這兩位是我骨肉親朋,斷無洩漏。我給你一個暗號,把我的姓,加了素臣臣字,拼成一個(上」文「下」臣「)字,寫在字內便了。」奚奇等俱各大喜。
  因漏已四鼓,收拾就寢,奚奇等伏侍素臣睡下,然後進去。咐吩宰殺豬羊,熏蒸雞鴨,候素臣等黎明起身,飽餐一頓,又托出一大盤金珠來,苦要素臣收受。素臣道:「你既存歸正之心,我豈有嫌疑之見?但我們盤費尚有,斷斷不消!」奚奇等知是不肯受他不義之物,只得罷了。出了莊門,車夫已駕車伺候,看那車槓已經收拾完固,日京的騾亦準備好。日京問道:「你們這些好漢,怎騎那等駑馬,一匹也不中用的?」葉豪道:「小人們騎的馬,雖不是名駒,也算是壯健的,怎景爺說是駑馬?」日京指著那騾道:「若不是駑馬,怎見了這些的瘦騾,慌得那樣,沒命的跑法?」宦應龍道:「景爺不要錯看了這騾呢,昨日嘍囉那一個近得他的?直到小人親自去降,才降住了,尚跳蹶不服哩。那兒騾本性咬馬,再遇著無用的,有個不怕的麼?景爺沒聽那吼聲,竟是怪獸,絕不是驢騾聲氣嗎?」素臣把那騾子一看,見有四尺高身材,頭尾八尺多長,昂起頭來,有五六尺上下,膀圓腰細,耳峻啼輕,渾身青色,沒有一根雜毛。向日京道:「名士愛馬,怎這匹騾子,你還嫌著他瘦?可謂相騾於牝牡驪黃之外者矣!你嫌他瘦,可知他筋骨的利害哩!」日京道:「這騾力量還好,只嫌他口軟。」素臣笑道:「你的力氣,再發起性來,一味蠻勒,只怕虎口也要護疼哩。」說罷,上了車騾。奚奇等送出兩重岡子,都伏在地下,說道:「小人們不敢遠送,恐招耳目。恩爺如有機緣,千萬付信來,提拔小人們。」說罷大哭。素臣在車上拭淚點頭。奚奇等望不見了車騾,怏怏回去。
  素臣上了大道,囑咐車夫休要漏泄。車夫已得了重賞,連連應諾。素臣忽地失聲:「你看奇麼?」日京問故。素臣道:「你為何事進京?我托你璇姐的事,可曾訪著?這兩句話都沒問,不是奇事麼?」日京除下巾幘,把頭上連鑿幾個栗暴,道:「我忘死了!我見劉兄沒興,想他緣故不出,倒把正經事撩在腦後了。說起來素兄卻不要怪我,自己也休氣苦,總是做兄弟的不是了。」素臣急問道:「敢又做出什麼事來?快些說與我聽。」大郎失驚道:「莫不我妹子有甚長短?」日京道:「這倒不是。只是我自不小心,負了素兄之托。」素臣焦急道:「有話就說出來,只顧疑影影的,惹得人心裡過不得。」日京道:「素兄托了我,我第二日就起身,你進京,我也沒送。那知到了杭州,在湖邊上住了一個多月,一毫影響也訪不出來。只得回家,弄了盤費,到七月初頭,又去訪問。因湖邊沒有蹤跡,到各山去瞎撞了半個多月,又沒蹤影,後來又到城裡去訪。」大郎道:「到城裡該訪出來了?」素臣發躁道:「不要打斷他了。」日京道:「城裡訪了半個多月,也訪不著,只得又回家來。到了家就生病,直到九月盡,才得起來,又走不動路。到十月中旬,仍到湖邊,找了十多日,遇著一個道士,會起《六壬課》,去買了一課。他說:」這課是太常、天後、元武三神用事。可是尋一女人,帶著他手帕之類來的?你說得明,我指引得明。『小弟就把緣由向他直說。他又要帕子看,我不合在身邊取出來,給他看了一看。他說:「往西北方去,只在三四日內,一定尋著。』那知回到寓所,帕子已被他掉換去了。小弟沒了信物,才趕進京來的。」素臣擊足埋怨道:「江湖上偷天換日的極多,你怎這樣不小心,拿帕子與他看則甚?」日京道:「可知是小弟不是,懊悔到如今了。」素臣道:「也不必懊悔,總是數該如此!你起的這課,天後為陰私之神,又為恩澤,不是明指著璇姐麼?太常為旗帛之類,所以他說是手帕了。至於元武,卻又是陰幽盜竊之神,正主失脫。這數已注定失帕了,懊悔何益?你若不失去這帕子,便不須進京。劉兄臂膊受傷,我獨木難支,便有可慮。這又是因禍得福了。只是我與璇姑,怎就有許多間隔?這道人拐了帕去,必有風波。不知璇姑現作何狀?」日京道:「我被他拐了帕去,在城裡城外,找了二十餘天,連影也不見一個,只得回家,已是十一月盡邊。急急的弄了盤費,趕進京來,不料在此相會。你和劉大哥,是怎麼在一塊子的?如今璇姑現在何處?劉大哥你為何事搬家?搬在那裡?累我尋出魂來,再尋不著呢。」素臣把大郎搬家及進京相遇之事,述了一遍。三個人在路上,都是悶悶不樂,惟有日逐催趲路程。
  趲了十餘天,已到揚州,卸了車,渡過江來,素臣、大郎僱船,日京騎騾,傍船而行。到了無錫北門,只聽河內有人喊道:「那青騾之上,不是景相公麼?」日京看時,是水梁公家人。船內俱是家鄉親友,忙跳下騾,船已攏岸。那家人便上岸,牽著騾子,日京下船。何如、古心、成之、首公及梁公,俱接出艙來,問何故即回。日京道:「半路上撞著了,還進京去則甚?素兄就在後面船裡。」因把前事述了一遍。大家都過船相見,唯有梁公認得大郎,其餘俱是初會。古心道:「二弟回來得湊巧,我們正在江陰科考,就同船去罷。」素臣道:「母親知道時公死信,叔父謫降,恐有悲感,如今身子可康健麼?」古心道:「母親樂天知命,以為定數如此,不堪介意。知道你得了幾個好友,反是喜歡。如今身子甚是康健。我一面寫書回家,你可放心同去。」梁公等皆為慫恿。素臣一則制科一途,本非所好,二則上秋於場內,夢一神人語之曰:「相公學究天人,識通造化,熊猿龍虎,俱效腹心。臣僕輿台,皆堪將帥。功名與國咸休,德業同天並老,何必作此窮措大生活耶?」自此愈把帖括厭棄,專究心理學經濟之道。因回答道:「功名一事,弟看得甚淡。此地離家甚近,那有不先回家之理?到家後,耽擱兩日,就要到杭州去接璇姑回來,完卻一未了之事。若是命裡該中,到七月內遺才進場,亦可。」古心也就不來相強。大家問些京中之事,單把日京苦苦留住,就分手開船。
  第二日,到了吳江,素臣進門拜見水夫人,真如久聞母乳之羊,跪在地下,捧足嗚咽,悲喜非常。當將別後之事,細述一遍。稟知大郎在外。水夫人吩咐文虛,去安頓了。素臣見過嫂姪妻房,親友來看者,酬應了兩日。大郎歸心如箭。素臣不敢率請,田氏正要代稟,水夫人已先開口吩咐道:「你遠出乍歸,本該看拜親知,應酬幾日。但劉大郎在外,未免心焦。日京失去手帕,又恐別生事端。明日初三是黃道吉日,你可同去領回,到家後擇日完姻便了。」素臣踴躍遵命。
  初三日一早,僱船連夜趲行,初四日日西,已到關口。大郎道:「小人先上去,明日清早來接相公罷。」素臣應諾。大郎上岸,趕到連府門首,就要進去。門上人阻住道:「往那裡去?」大郎道:「我住在大弄裡張老實家。」說罷,又走。卻被那人一把扯住,吆喝道:「什麼張老實、李老實?前日府中失盜,大弄裡租屋的人,都攆出去了。你不見這牆上的告示麼?」大郎猛嚇了一跳,抬頭看那告示,因日已落山,心裡慌急,看不甚清,約摸是為著失盜,驅逐住屋之人,以後並不出賃,不許閒人進府的話頭,不覺目瞪口呆。又陪著小心,問:「張老實搬往何處?」門上道:「他們搬去,是趕逐出門的,知道他搬往何處!若不快去,就要押起來了。」大郎沒奈何,只得走了開去。向牆門外鄰舍根問,也沒一人知道。忙趕出城,城門已鎖,只得尋著一個飯店,因無行李,幸是本地人聲口,費了許多唇舌,方才留宿。一夜千思萬想,何曾合眼!五鼓起來,在城門口守得不耐煩,才出了城。趕到關前,日出不多一會。素臣已在船頭上呆望,大郎告訴一遍。素臣失驚道:「這必有事了。失盜之事,想來亦為璇姑而起。」大郎道:「相公如何見得?」素臣道:「禁城之內,如何便有失事?不是本家設謀,就是奸徒劫搶,大約還是靳賊所為。我和你上岸,尋了寓所,訪尋幾日再處。」因打發船錢,尋了僻靜下處。
  素臣在各寺院去閒闖,大郎自從各親戚人家尋訪,訪了三日,全無蹤影。大郎道:「小人的親戚、朋友、近鄰,凡有一些瓜葛的,都訪遍了,總沒一點下落。難道鬼攝了去不成?」素臣道:「此事必由靳仁而起,可曾到靳家左近去訪尋?」大郎跌足道:「小人真是昏了。我那舊鄰舍住在靳府間壁,怎麼不去問他?」素臣道:「去是該去,但靳仁正要尋你,須要著實小心。」大郎想轉來道:「哦,正是了,我說怎麼就昏到這般地位。原來第一日就要去訪的,也為這個緣故,沒有敢去。如今也顧不得了。」說罷就走,素臣在後暗尾而行。
  出城半里,便是靳宅。只見照牆甬道,門樓閥閱,獸頭吞環,馬柱獅石,各色全備。門外豎著八根朱桿,門內豎著一塊金匾,桿鬥匾額,俱是「內府大臣」四字,其暄赫之象,無異王侯。素臣遠遠的繞著屋基,走過西半邊,見側邊又是一座牆門,一簇人圍在那裡,看走高腳的女人。牆門內,許多和尚道士,異言異服的人。左道一帶高樓,樓窗上俱掛著湘竹簾兒,好些婦女,在內觀看。轉到後面,見後門關閉,靜悄悄並沒一人。轉過東邊,見有一座小門,一個拔發丫鬟,立在門裡,看著兩個小廝,手裡拿著三五面銅鏡,給那磨鏡的老兒磨洗,生得神如秋水,面似芙蓉,雙眉畫黛,兩目含霜。見素臣來,目不轉睛的細看。素臣見他年小,也仔細看他,兩人都出了神。只聽豁瑯瑯一片聲響,嚇了一跳,卻是小廝把那磨鏡的幾片驚閨葉兒亂拍。素臣回過頭來,見一個妖妖嬈嬈的少年尼姑,站在庵門首,笑嘻嘻的看著他兩個。素臣老大沒趣,洋洋的走了開去。回到寓所,想著:「這女子竟是大貴之相,莫非是靳仁眷屬?看來還是丫鬟裝飾,也屬不妙,與我並不相識,何故注目而視?」好生委決不下。
  不一會,大郎回來道:「信是有一個,卻不甚真。那舊鄰舍也不知道,卻拼著一個姓隨的,叫做隨意,他妻子何氏,就是相公救出來的,後來他到小人家來謝,見過一面。他說,去歲十一月初頭,有兩個女人,一個道者,在江口下船,往江西豐城縣去。那道者也會起《六壬課》,那女人的年歲,也與小人妻妹相仿。」素臣道:「那隨意怎知道者會起《六壬課》?」大郎道:「那隨意因妻子做了什麼惡夢,與一般船上人講起。就是那道者船上的駕長說,停會我們船上客人下來,替你起他一課,便見分曉。隨意問明那客人,是個道士,會諸般法術,《六壬課》是極靈驗的。」素臣沉吟道:「璇姑和大嫂,都是有主意的,如何肯與道者同船?莫非道士拿著手帕,只說我在江西,去哄騙他?或有甚邪術,落其套中?如今也休管他真假,我和你分路去尋訪,你竟到乍浦海邊,揀一個庵觀住下,一來可以留心靳家洋面上事,二來璇姑或被盜賊擄入海中,也未可定。我回家稟知老母,徑往豐城,一來訪你妹子,二來去看未公,他帶病上船,我原放心不下,也是一舉兩得的事。」大郎道:「海面上事,小人還略知一二。倘得尋著妹子,竟送到吳江便了。」素臣點點頭,將盤纏取出五六錢,其餘的都與大郎,收拾行李自去。
  素臣回家,備細稟知,水夫人甚是不快,說道:「事已如此,且趁便往江西去尋一尋看。但盤費無出,未老伯父女,俱該帶些禮物送他。文虛自奚囊落水,常是三好兩歉,只可在家照看門戶,你孤身一人,走這許多路,也不放心,奈何?」素臣道:「孩兒出門,若人多便有牽絆。若是隻身,要行要住,都得自由。未公父女,所重情義,輕巧之物,略略帶些,即可表意。只是許多好友,都去科考,無外出遊,心真遠館,盤費一事,倒是一件難事哩。」水夫人道:「景敬亭現在家中,可去與他打算。」素臣道:「敬亭比孩兒更窮,只恐去也無益。」水夫人笑道:、銀子是要與窮人打算的。若求之錢虜,不啻與羊謀皮了。敬亭為人樸實,最重交情,不是假道學一流人可比。你去與他打算,或有用處。即使沒用,亦不至為失言。若去向親戚中酒肉面孔人告貸,不特萬無一濟,抑亦不智甚矣。即你相與諸人而論,那一個不是輕財重義的?卻都是窮人。惟匡無外頗有家財,這是富人中出類拔萃的,豈可概之常人?「素臣道:」母親之言,真是金玉,孩兒就去便了。「因急去看敬亭,將到門首,只見許多人擁擠觀看,三四個如狠似虎的差人,手拿鐵鏈,把敬亭一個老家人鎖著,牽出門來。不知何事,卻吃一驚,把自己要借盤纏的念頭,早打入贅字第一號去了。正是:
  未能風送滕王閣,早已雷轟薦福碑。
  總評:
  葉豪述靳墳之事,表明素臣初出茅廬第一功也。遠隔十回,使議者猜度萬遍,智力俱竭,始為點破;作者之苦讀者乎?善讀者乃愈得樂耳。彼《水滸》、《金瓶》及諸稗官小說,一出口即解其意,一停墨而即盡其義,讀者見樂不見苦,善讀者則認為殊未得苦中之樂,其樂無窮也。
  踏勘靳墳一語,亦如禪家謎語,糊塗鶻突,令人杳然不知其所指,至此乃一索貫之。譬諸國手佈局,東下一子,西下一子,了不相涉,卒之兩兩相應,奕奕有神,以成勝局,可謂化工。
  大郎因說大話惹禍出丑,是為弩箭所誤,特於大郎口中指明,以為恃技之戒。至於低頭沒興,終席不發一言,則又示人悔過之法,切勿草讀之。
  贊騾一段,補完前回破綻,然則前回亦故賣破綻耳。真有破綻,何謂才子之文?
  璇姑一事,莫怪日京莽性。生員切己,莫如素臣,何以亦至遺忘緣初遇日京,只喜其從空而降,急呼將伯,此事自不暇記及。日京不答,奔盜而去,恐其有失,拔步向趕。更不能記及他事,至交戰、義釋、留入山莊,則素臣全副精神,為誠心結識除奸撥亂之計,故都不記有璇姑一事矣。「忽地失聲,你看奇麼」,八字為素臣寫生;「除下巾憤,把頭亂鑿」等句,為日京寫生。作者特為此蹴踏,以起花樣,繡出錦心耳。然非實有可忘之理,則花樣雖奇,亦嫌脫母。才子之文,固必理法兼到。
  不特繡出錦心,兼寫素臣全副精神為誠心結識除奸撥亂之計,即切己如璇姑,亦且撇去天外也。此又雙管齊下之法。
  莽性人偏作悶人語,負友之托,悔艾特甚,非鄙士有囁嚅之態也。不可不辨。
  素臣既知靳仁作惡,故尾至其家,前後門周遭細看,並疑慮丫環之貴相,愈知前次之不加訪察為誤信傳聞也。此文字補救之法。
  或謂素臣前次至杭,會未老、辟和光、落湖遇怪,救鸞吹、殺陶賊、探淡然生死;眾女出寺、卻報恩之色,結完壁之緣;教算、教弩;諸事蝟集,亦何妨暫略靳仁。曰:非也。才子臨文,如名將臨戰,好以整,好以暇,每於極忙處點綴閒情,以見力量。如寫強婆潑面、爽士贈銀,何等閒暇!獨一吃緊之靳仁,反因忙而暫置高閣乎?此以見靳仁謀逆,原有些小智術,買服民心,瞞人耳目,為後文幾成大事之案,而文章亦遂因此成順逆起落之勢。緣情立法,法轉生情,故能入妙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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