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九回
  好友忽逢共酌十觥言志 狂風猝起終成兩地相思

  急得後面搖櫓的船家,亂跳亂喊。大郎袖裡藏著十枝竹弩,正在學習指掌臂法,一時不禁跨出船頭,望著鎖人的水手,把手如法一抻,恰射中大股之上,鮮血直淋,叫聲哎唷,站立不住,倒在船上叫喚。那邊船上,跳出三四個人,來打大郎。大郎用手一架,當頭兩個,一個已滾下河去,一個跌轉大船頭上,爬不起來。那後面兩個就嚇住了腳,大喊:「打死人了!」大郎著慌,正要避入艙去。猛聽得那邊船裡,大吼一聲,奔出一個大漢,跳過船來,一手揪住大郎胸脯,望著河裡就摜,卻摜不倒。大郎忙用手肘,照著大漢手彎直坐下去,卻坐不脫,因也用手揪著大漢。兩個人你一拳,我一拳的蠻打,只聽得一拳下來,就如打油車的一般,轟的一聲,震得那船頭擺了幾擺,船底水聲轟隆轟隆的響,連那邊船上的人,都看得呆了。岸上人齊聲喝采,說道:「好打!」素臣睡在中艙,聽得鎖了人去,慢慢的披衣起來,聽喊打死了人,慌忙穿著,又見大郎與人廝打,勢其兇猛,急趕出艙來,口裡說著:「不要混打!」把眼一看,失聲道:「老弟!」那大漢與大郎,俱各放手。大漢道:「素兄,此位何人?」素臣道:「這位劉兄,是我相與。你且進艙來,和你細講。」那邊船上家人,忙把船家開鎖,說道:「誰知是文相公的船!」岸上人都道:「誰知是一家子人,在那裡瞎打!」哄的一聲,都散去了。
  兀那大漢端的是誰?卻是素臣最相好的朋友景日京。日京進艙,素臣問:「緣何在此?」日京道:「話長哩,你這劉兄,真好膂力,實是可愛!」素臣笑道:「打得你不疼麼?」日京道:「要打得疼才好。不痛不癢的,就一日打到晚,也沒勁。劉況,你多少年紀,會什麼武藝?方才發的弩箭,可是素兄的傳授?」素臣驚訝道:「你講什麼弩箭?他還沒有學會,你如何知道?」日京道:「素兄原來不知,我那邊水手的腿上,敢還在那裡淌血哩。」大郎道:「是小人冒昧,看見鎖了人去,一時氣忿,就發了一弩,不料竟射中了,弄出事來。」日京道:「休說閒話,你究竟多少年紀?會什麼武藝?說出來罷。」大郎道:「小人二十三歲了,不會武藝。就是文相公教我用弩,才學了兩日。」正在說話,只見那邊船上,走過一個人來,說道:「表兄外違了。」素臣道:「原來梁公在此,日京怎總不提起?」日京道:「我要緊問劉兄的話,忘記和你說了。」梁公道:「他們大鬧,我尚未起身。後來聽見表兄聲口,才急急走來的。我們如今快搬在一處去。」素臣問:「可是同路?」梁公道:「弟的船是回去的。」素臣大喜,吩咐把行李都搬上大船,淨過手面,吃了早點,四人坐下聚談。
  日京道:「劉兄好膂力,素兄若不出來,我定要吃虧哩。」大郎道:「小人勉強支持,已是筋疲力盡。文相公若遲一會出來,小人定要受傷了。」日京道:「你這話通是假,老實對你說罷,我兩個要算做棋逢敵手哩。」素臣道:「閒話休提,我且問你兩人,緣何事到此?我出門時,梁公尚未回,何以又在一處?」日京道:「我那日吃酒回去,就到縣前打聽那賊禿下落,方知那賊禿的師父,是賜紫禪師,縣裡贓坯開釋了他,立刻叫他走了。弟回家氣了一夜。明日一早起來,也沒向家裡說知,打聽他往浙江,就一路趕下來。那知連日遇雨,倒受了他的累!到得杭州,方知那賊禿在靈隱寺掛褡,正往那裡找他,卻遇西湖後山發蛟,險些兒弄到水裡去。候了他一日,沒處下手,那知被昭慶寺裡接去,祝由治病,正值寺裡火著,連那生病的和尚,都一齊燒死。」素臣方知替鬆庵治病的,真是這個行曇和尚。點著頭道:「這真是天網恢恢了。」日京道:「我打聽這賊禿已死,親到火燒場上,又見無數焦炭也似的屍首,說個個都是和尚,心裡愈加暢快,在湖上吃了一醉,才回寓所。前日到關上去搭船,只見管關主事送出梁兄來,就下了船。不料因與劉兄廝打,得會素兄。」梁公道:「弟自江西回來,路過北新關,因關上主事,是先父的門生,順便一望,不想遇著日京。」日京道:「表兄要往江西,緣何忽要回去?」素臣因把前後事情,述了一遍。日京大喜道:「原來劉兄是素兄的大舅哩,今日我作東,替素兄會親。」大郎連聲道:「小人怎敢?」梁公道:「還是小弟作東,一來壓驚,二來賀喜,三來為日京、劉兄合面。」日京道:「什麼合面?不是這一打,我們怎得成交?如今是好了,與素兄做了親戚,我兩人便得常會,正有得打哩!」素臣等一齊失笑。梁公命家人坐著小船,趕回烏鎮,買備酒餚。將大船暫泊岸邊,講說江西風景。梁公道:「自小讀《滕王閣序》,不勝慨慕。豈知浪得名耳!」因極贊匡廬、彭蠡之妙,勸素臣至江西,必當暢游。日京道:「匡廬競樓,彭蠡溝渠,若欲大開眼目,非崑崙、滄海不可!」大郎道:「小人曾從乍浦出口,飄至一島,尚在內洋,登山四望,已覺眼目一空。何況崑崙、滄海?」素臣笑道:「日京每作乘桴之想,不謂劉兄乃與同心。如有用我,其為東周、魯、衛諸國,尚可大行。況今天下之一統乎?何必懷居夷之志也。」
  四人議論一會,酒餚已備,擺將上來。日京要大郎坐首席,大郎抵死不肯,說道:「景相公若這樣相待,小人就下小船去了。」日京道:「什麼景相公?我和你是朋友了,以後若是這樣稱呼,須吃我三拳。」梁公道:「日京怎只顧講打?以後劉兄若不與我們朋友稱呼,當飲以三巨觥。」素臣道:「最好。」梁公定素臣首席,大郎次席,自己與日京上下列坐。大郎不敢與素臣對坐,日京硬拉不從。素臣見他執意,只得把梁公一座換與大郎。日京道:「也罷,我們對坐著好。」大郎復不肯僭日京,日京暴跳如雷,方才坐下。三人原是好友,日京更喜新得大郎,談笑風生,歡然暢飲,自午前直吃到日落,湯飯過後,點起大蠟,煮茗談心。只見兩個船家,進艙磕頭討賞,一個是被弩所傷,一個是跌下河去,被水底石塊磕傷了頭臉。素臣解開銀包,取出一塊三五錢重的銀子,賞令買酒補苦。兩人連連磕頭,歡天喜地的出去了。素臣道:「劉兄,這弩豈是輕重發得的?幸喜未經練習,臂掌之力,不能運聚,若工夫深了,箭上再用藥煮,則中者無有不死。非到戰陣之上,及猝遇江洋大盜、北路響馬,斷不可輕發,致傷人命!你因何孟浪若此?」大郎道:「小人該死。也只道初在學習,未必能中,就中,也穿不進皮肉去。一時氣憤,發了一弩。半日在這裡懊悔,以後再不敢混用了。」日京道:「素兄休再埋怨,劉兄也不須懊悔,不是這一弩,便不廝打,怎知道你有這等膂力?以後只依著素兄說話,不是江海裡,就到北路上守候強盜去罷。」眾人俱笑。日京忽然要與大郎比起力來,梁公道:「這船上又沒有石磐,如何比法?且到家再處。」日京不依,定要比較。素臣道:「取一根柴棍來,你們坐下,各將腳底對抻住了,將柴棍橫在兩人腳尖上,四隻手抓住棍子,一時用力。坐得住的,力量便大。坐不住被提起來的,力量便小。」日京已坐下地,連叫:「取柴棍來!」船家遞進一段柴棍,日京拿著,連催大郎。大郎被逼不過,只得也坐下去。如此抻好,兩人一齊用力,真像一對猛虎,在岩谷中狠鬥起來。但見:
  狼腰作勢,虎背施威。緊咬牙關,滿口敲金戛玉。生拗臂膊,深身簇鐵攢鋼,依稀朱粲啖生人,忒出赤眼睛有核桃般大;彷彿神荼擒死鬼,扛起青筋膜有骨拙般粗。腳似排沙,遇石壁銅牆,一步也支撐不去;手如鋸樹,到盤根錯節,兩人都扯拽不來。
  兩人各施神力,並至良久,這柴棍只在腳尖縫裡,休想移動半分。梁公道:「未知鹿死誰手,真可並驅中原矣!不必並了!」日京把頭搖了一搖,用盡週身之力,將兩手忽地一緊,這棍兒竟有動移,大郎的臀尖待要離地而起。素臣暗揣:大郎畢竟輸了。卻見他牙關咬響,盡力一凝,只聽刮喇一聲,如空山爆竹,一根柴棍,拉作四截,四隻手內,各擎一段,仰跌下去。震得船板怪響,這樣的大船,兀自連連擺動,船底水聲廓落,那一枝大蠟台,幾乎折下地下。素臣大喜道:「這才是棋逢敵手!」眾家人都看了出神,喝起彩來。船上水手、舵工,都嚇呆了,道:「這樣碗口大的柴棍,截作四段,沒有幾千斤的燥力,也休想罷。」梁公道:「再檢粗些的柴棍,日京和劉兄,試與表兄一比,看也支持得幾時?」日京喊道:「劉兄休聽梁公瞎話,素兄神力,好與他比較的嗎?只上手便提了起來了!他容你支持一刻嗎?」舵工、水手俱搖著頭不信,還有大似兩人的力氣?因眾家人都說不錯,便一齊眼睜睜地呆看著素臣。大郎道:「文相公神力,是知道的。誰敢比試,不成了蜻蜓搖石柱嗎?」船上人方才信了。梁公道:「既不比試,可燙壺酒來,與二位接力。」家人們一面斟酒,一面開鋪。日京看見素臣床鋪,駭然道:「素兄寒士,何勿奢侈若此?」素臣將鸞吹感恩贈送之事說了。日京道:「未小姐多情人也!」梁公道:「這床褥子,殊不相稱。」素臣又把換給璇姑之事說知。梁公道:「表兄亦多情人也。」素臣解衣就寢,梁公瞧見汗巾,先贊道:「此夜來神針也!又是何人所贈?」素臣笑而不言。大郎道:「是我妹子做的,胡亂給文相公擦手。」梁公細看了一遍,說道:「針指不消說是第一等了。這春風曉日,尤與表兄相稱。表兄志在攘斥異端,正如日出扶桑,陰邪悉滅,陽光遍照,萬物皆春,他時功業,兆於此圖矣!」素臣道:「此我酒後妄言,梁公何由而知?得毋日京饒舌耶?」日京道:「是小弟說的。素兄得權行志之時,這殺和尚的劊子手,是我定下的了。劉兄卻不可倚著私親,想來攙越。」說罷大笑,把壺內餘酒,一飲而盡。素臣因問梁公之志,梁公道:「弟本庸人,安有所志?」日京嚷道:「你不必瞞了,我已問過他,他要做倜儻步兵,風流御史,如阮嗣宗、杜牧之一輩人哩。」素臣道:「梁公情見乎辭,這才是多情人哩。可惜瓶已告罄,到明日補賀十觥罷。」說罷,就寢。
  次日黎明,已到天江碼頭,大家收拾回家。素臣腹中輪轉:母親家教極嚴,此時須慢慢的宛轉稟知,豈可一時冒昧?亦且未經稟命,即帶人回家,難免專擅要求之罪。因向大郎說道:「我本欲同你上去,如今想起卻有許多不便。你可先回,對令妹說,叫他放心,大約月內,就來接他便了。」大郎唯唯。卻俟素臣上岸,悄向鄰里訪知,水夫人大賢大德,田氏賢惠非常,與梁公家人所言無二,滿心歡喜,方坐著原船回去。
  素臣到家,將前後事情細述,單不提璇姑之事。水夫人淒然道:「奚囊這小廝,最有天性,那相貌也不像早夭的。只願有人救去,便謝天不盡了。」田氏及丫鬟等,俱為悲感。文虛夫婦,聽見兒子被難,哭得更是慘傷。水夫人道:「你起身後,未家老伯就有書來問候我,說他現在杭州,要你弟兄們去一會。你哥哥要在家照管,未得前去,寫書回復,說你已到江西拜他。他還送了幾色土儀,幾疋綢緞,因是世交,只得受下。誰想你在湖上,救了他大小姐之命。只是二小姐並無下落,難免悲傷。」因問田氏道:「他家人是幾時去的?」田氏道:「是初七日到,初八日去的。」文虛傳稟:「門斗在外要見。」素臣出去,問知宗師按臨蘇州,先考蘇州,十八日取齊,二十日開考。水夫人道:「為何考信如此急速?你哥哥身子不好,不去亦可。你既回家,該去應考,歇息一兩日,明後日起身罷。」
  素臣領命,到古心書房中來問候,即述考試之事。古心道:「我無大病,不過脾胃不好,時常作瀉,你說不藥為中醫,節飲食,以俟其元氣自復耳。我本無意功名,母親既許不去,是極好的了。」因問別後之事。丫鬟秋香送上茶來,素臣一面吃茶,一面將在外之事,細細述了一遍。古心道:「出門不過幾日,就有許多變頭,可見世路崎嶇。我之志在杜門,正為此也。你雖別有主見,以後也要斟酌。」素臣道:「大哥所言極是。如果道不足行,便當如五湖母舅,挈家避世耳!」古心復問:「璇姑之事,曾否稟知母親?」素臣道:「母親嚴正,須緩緩乘便稟明。弟於後日即赴江陰錄科,大哥在家,須伺母親歡喜時節,乘便為弟進言,必要婉曲剴摯,說得出劉大一家苦情方好。」古心應允。
  只見日京直趕進來,素臣放落茶盞,起身接住。秋香笑嘻嘻的,收著茶盞出去。古心道:「學台按臨江陰,舍弟後日起身,日京同船去罷。」日京道:「那樣沒要緊事,那在小弟心上?我是來請劉大哥去吃酒較量哩。」素臣因把大郎隨身回去之事說知,復叮囑道:「家母跟前,尚未稟聞,你聲氣低些。」日京道:「你這膽子忒小了,拼著躺在地下,打爛了屁股,伯母的氣敢自悄了。不該放他回去。」說罷,怏怏而去。
  素臣復進內,見了玩氏,問問兩姪功課。走過這邊來,卻是何如與元首公等一班好友,訝素臣速歸,特來詢問,並約同往江陰。素臣把擇期十五之事說了。首公道:「素臣也擇的這一日,正好同行。」及說到湖上之事,無不駭然。復要公席接風,兼以壓驚。素臣懷著鬼胎,力辭掉了。素臣陪水夫人吃飯,心裡忐忐忑忑,不敢吐出璇姑之事。飯後,勉強出門,去看還眾人。直到晚來,在枕上私與田氏說知,並囑令進言之法。田氏喜道:「這是極好的了。奴家虛弱,常是三好兩歉,原怕誤了嗣息。得他來相幫扶侍婆婆,料理家事,也好替我許多心力。」因極口應允。
  次日早晨,水夫人房中丫鬟函跑來,向田氏悄悄的說道:「二相公在外娶妾,瞞了太太,如今弄破了,叫紫函去請二相公哩。」說罷,如飛而去。田氏大驚失色,忙至水夫人房中,見水夫人滿面怒容道:「玉佳在外胡為,曾否知道?」田氏因把素臣苦衷,及不敢冒昧稟知之處,宛宛轉轉的稟說。素臣已被紫函叫進房來。忽見水夫人怒容,這一驚不小!正是:
  水向背中澆下去,雷從頭上打將來。
  忽忙跪倒水夫人膝前,匍匐於地,不敢仰視。田氏也急跪下代求。水夫人怒罵道:「你這逆子,枉讀詩書,空列學校。豈不聞瓜田李下,君子不居;濮上桑間,詩人所刺?施恩望報,乃鄙士之胸襟;這德不卒,豈通儒之意量?昔柳下坐懷,不聞貯之金屋;魯男拒色,唯知閉此柴門。乃敢陽托知恩報恩之名,陰行知法犯法之事。下既虧你一生行止,上復玷你祖父家風。倒不如死在湖中,得個完名全節!你還有何面目回來見我?」素臣嚇得爬在地下,只是發抖,一句話也說不出來。虧得田氏把素臣再三辭絕,及璇姑一家苦情,含著兩眶眼淚,代素臣剴切陳說。水夫人怒氣才略平些,說道:「若不看媳婦分上,便當盡法痛處。如今幸未成婚,惟有乘墉勿攻,掩蓋前愆罷了。」古心聞知水夫人發怒,一來怕母親氣壞,二則恐兄弟受苦,扶病而至,入房跪求。水夫人叫紫函扶起,說道:「你身子不好,不該勞動。你兄弟所作所為,不顧廉恥,若非他妻子賢惠,恨不得處死了!我已吩咐他,趁此中止,則亡羊補牢,猶未為晚耳!」古心道:「母親所言,固是正理。但璇姑一家性命,恐不能保。賢者守經,聖人行權,望母親體太上之達節,全兒女之私情,還是收他回來的好。」水夫人怫然道:「我讀史書,最惱漢儒牽扯行權二字。子臧雲:」聖達節,賢守節。『賢且不能,妄言達節耶!假權之名,行詐之實,真乃小人之尤。安得以此誑我!玉佳既未與璇姑苟合,何至關係一家性命。這是你弟兄們串通著,來欺罔我了,殊屬可惡!「古心吃,不敢置辨,但說道:」孩兒輩若敢串通著欺罔母親,豈非狗彘不如?還望母親詳察。「水夫人道:」既不是串通,快些回房去罷。你身子不好,休要久站在此。「古心只得告退。
  田氏抬起頭來,復稟道:「方才大伯說的話,實非欺罔婆婆。據媳婦看來,這璇姑的性命,是斷不能保的。他哥子如有人心,恐亦不能無事。若兄妹二人俱有變頭,則璇姑之嫂,所靠何人?一發難於存活了!婆婆以好生為心,即一草一木,也不肯輕易毀傷,何況一家性命?還望婆婆垂察。」水夫人道:「你且起來,把璇姑一家性命不保之故,細細說與我聽。只恐人情巧變,未必如你所料耳。」田氏道:「官人跪在地下,媳婦怎敢起來?那璇姑姿容德性,據官人說來,俱是好的。已與官人沾身著肉,四夜同床,豈肯再事他人,含羞苟活?即可性非激烈,未即捐生,而一聞棄捐之信,必深薄倖之冤。晨昏氣苦,難對人言。積怨憤愁,悔恨入骨!加以親鄰訕笑,兄嫂嗟呀,觸目傷心,沉痾莫療,亦必飲恨而死,難望生全!其兄既有人心,則因其妻之故,而致其妹子死,既無以見祖宗於地下。而官司相驗,道路流傳,積念煩冤,牽腸怨悔,亦難靦顏人世!至於石氏,則既能拒淫僧之奸,豈不守丈夫之節!而一室三人,兩俱非命;婦人短見,勢必輕生。即或未然,亦難久活!望婆婆憐此三人之命,開其一線之生,真屬陰功萬代!」水夫人不覺慘然,沉吟了一會,說道:「據你說來,則木已成舟,實難挽回了。但收之則非禮,棄之則不情。聽憑他自去主張,只不要向我說,省我生氣!」當命紫函扶起田氏,喝令素臣起去。兩個叩謝起來。素臣見水夫人怒氣已平,含淚稟道:「這事全要母親作主,若母親不管,孩兒如何敢收?璇姑性命仍不能保的了。」水夫人道:「明日就要起身,這也不是什麼風火之事,快出去收拾行李罷。」素臣不敢再言,退出房來,想母親已有允意,且到江陰考了回來再處。
  次日,同了何如、首公、成之、雙人、日京、梁公等六人,去江陰候考。二十一日,掛考蘇州一府已進生員,素臣叔姪與首公、梁公四人入場。試畢,寫出文章,你我互看。大家都道:「是素臣的好,這番決定冠軍。」日京道:「此文局法正大,結構謹嚴,命意俱不猶人,設色迥非常彩,行間奕奕有光,字裡鏗鏗作響,豈特冠軍,兼可名世。」素臣自己反覆細看,亦覺得意。暗忖:「即不冠軍,亦斷不出三名外去。」寓中無事,與何如等四人結伴,游覺春申、席帽、蓮華、石筏、巫山諸名勝,到處留題,無不精妙。素臣之作,尤為絕倫。一日,游至九爐,慨然道:「幹將、莫邪之劍,相傳鑄於此山。前日本欲往豐城,尋埋龍舊獄,卻在湖上遇水,此願竟成畫餅。如今回去,一定要續舊游的了。」
  到了二十九日,掛考吳江縣童生,成之、雙人、日京一同進試。素臣等送考回寓,提調衙門已拆發已進之案,門斗來報:首公一等第一,梁公亦是一等,何如考在二等中間,惟有素臣,竟自入海去了。首公憤憤不平道:「怎麼素兄這篇文字,竟有三等之理?劉賁下第,我輩能無厚顏!」素臣笑道:「好尚不同,取捨自別,此何足介意!但家叔這篇文字,定該不出五名,列於二等,在知與不知之間,為可詫耳!」到晚,成之等出場,寫出文字,大家稱贊一番。素臣道:「你們看這三篇文字,是那一篇最好?」首公等道:「文字不相上下,神完氣足,俱是作家。只覺這日京一篇,尤有卓識,精鑿不刊,冠軍無疑。」素臣道:「英雄所見略同。但據我看來,成兄,雙人,定然恭喜,日京的倒未必穩。」首公等都不服道:「若不入日京,試官便是瞎子。」素臣笑而不言。果然發出案來,成之案首,雙人第三,日京竟在孫山之外。眾人一齊叫屈。日京笑道:「素兄考在三等,我就不想進學了,豈待今日始知!」復試發落,謁見已畢,僱船回家。經過九龍、虎阜諸山,各有留題,不必絮述。
  素臣到家,見水夫人微有怒意,吃了一驚。及聽責備出來,是為考低之故,反得按定心神,但無言可答,唯有認罪而已。水夫人索考作看過,問:「可是場中原本?」素臣道:「孩兒從不作假,況敢欺誑母親?」水夫人回嗔作喜道:「這是我錯怪你了。有此佳文,不能前列,乃試官之過,非汝之罪也。」素臣見過兄嫂,進房即問璇姑之事。田氏道:「奴家竭力進言,婆婆已肯收留,說:『等你官人回來,稍停幾日,差人接取。』且靜聽婆婆之命,不可催促,恐反觸怒。」素臣忙作揖致謝,田氏回禮不迭道:「這是奴家分內之事,怎敢勞謝?」素臣因寫了一封書,並檢出曆算書器,差人先寄與璇姑,以安其心。其書曰:
  太夫人心最仁慈,而性極嚴正。歸家,知汝之事,勃然大怒,以我為德不卒,妄行非禮,幾至不解。賴正室跪求,宛轉周全,目下怒氣已平,將來可望合璧,汝其安心以待。算書全部,一百三十二本,規矩一匣,儀器一具,專人寄付,好為收領。算法妙於三角,曆學起於日躔,以汝靈心,悟我成法,如膠投漆,如露凝香,正地慮日月跳丸,茫茫無定,璣衡轉軸,渺渺無端也!日佩汝巾,夜眠汝褥,形離神合,更勿問風雨矣!俏魂香夢,當亦同之!後會非遙,珍重珍重,兄嫂前統為致謝。餘不(爾見)縷。夫主素臣字付璇姑收閱四月十四日
  素臣封好寄去,在家靜候好音。一日晚間,水夫人向說:「你在杭州所做之事,本屬苟且。但念彼一家苦情,只得領回家來。我已擇定五月初八日,是黃道不將吉日。初二日,是出行吉日。你可於初二日前往,於初八日進門,以完此事。」素臣大怒,去通知哥嫂,只聽見秋香頂嘴口聲,進房根問其故,方知前番素臣回家,將璇姑之事,囑托古心,被秋香聽見,報知水夫人,以致發怒。今被際氏查察出來,罰跪著要打。秋香不服,說原不該瞞著太太,正在頂嘴。素臣忙勸止道:「嫂嫂息怒,不必打他。小丫鬟們最喜歡報新聞,那知利害,卻並非懷甚歹意。如今已蒙母親擇於五月初八日領回完聚。從前之事,帶考較他則甚。」古心夫妻俱各歡喜,也就放了秋香起來。
  次日清晨,田氏因璇姑吉期較近,忙忙的收拾房間,停當床鋪,知道璇姑通曉文墨,在書房內取進一張書架,便他安放書籍。一切文書之具,都替他擺設在一張四仙桌上。又將自己房內一把十九回的花梨算盤,也拿了過來。素臣笑道:「娘子如此周致,可稱賢德夫人。但你雖無醋意,我卻饒有酸風,幾時得脫這頂醋浸頭巾,方與你是一雙兩好!」田氏也笑道:「人情喜新厭舊,奴家此時雖無醋意,焉知將來不忽起醋心?只怕官人才脫了醋浸頭巾,又戴上醋浸紗帽哩!」素臣大笑道:「果然,果然。你看,如今作官的,那一個不懼內?我之所以偃蹇諸生,未必不受你賢德之累也。」夫妻正在謔談,文虛傳稟,觀水高升,報人在外討賞。素臣忙出廳來,只見報單高貼,上寫著奉旨特授國子監司業字樣。素臣道:「五老爺散館未滿一年,因何得此超擢?」報人道:「聞說是時太師保舉。」素臣點點頭,發去訖。
  轉盼已五月初二,一早下船,恰遇頂風,再行不上。素臣心裡焦躁,把船家一齊趕上岸去扯牽,足足拉了一日,只行得二三十里。素臣夜裡催著要開,船家道:「又無月色,風勢又大,除非不要性命也,行不去。」素臣無奈,只得和衣睡下。聽到半夜,那風勢越大起來,心裡焦急非常。到五更,聽得風略小些,船家被素臣催逼不過,一早就開了船,也走了二十多里。那知將到午時,竟狂天倒地起來,刮得灰沙瓦礫,滿天雪亂。船上水手,把樁橛打了又打,一個個都鑽向艙底去了。素臣此時,率性丟了肚腸,躺在鋪上納悶。這風足足的刮了一周時,到次日己牌方住。素臣見風一止,即催開船,行了半日,趲了五十多里。素臣道:「今日月雖不久,卻沒甚風,再沒得說了。」水手們扯的扯,搖的搖,趕了一夜。次日節日,素臣多買酒肉,賞賜眾人,要他出力。誰知有兩個酒鬼,吃得爛醉,隨你打罵,只顧打鼾。人手少了,反趕不出路來,極烽催趲,至二更天頂關歇下。等到天色將明,素臣已是上岸,吩咐文虛看船。忙忙的走到湖邊,只見大郎門上一把鎖鎖著,寂無人聲。素臣著急,慌問鄰居,有一老人答道:「他家搬了。」問:「何日,搬往何處?」老人道:「是昨日夜裡搬的,並沒通知鄰里,不知他搬往何處。」素臣連問數處,都是一般說話,只得仍回關口。正是:
  鴻飛雪散寧留影,雁去雲空已沒痕。
  總評:
  書之命名,至八十七回始出。八回之「春風曉日圖」,其篙矢也,故以係在褲帶。及「見巾如見奴」等語,隱示輕褻,不足當命名之意,俾明眼者思而得之。然使明眼者一思而即得,或深思而得之,猶非至文也。文家有一翕一辟、一陰一陽之法。前回之隱示輕褻,「辟」字訣也;此回於梁公口中提出「攘斥異端」正意,而雲他日功業兆於此圖,是又明以此圖為名書之故,乃「翕」字訣也。一辟而陽氣外泄,端倪可窺;一翕而陰氣內藏,徵兆無跡。雖使明眼人深思十日,亦彷徨而莫測矣。法至此,乃凝於神!文至此,乃幾於化!
  寫日京愛才,如李龍眠畫,純用白描,將一副真誠爽快,血氣熱腸,曲曲繪出。古詩云:「買詩繡作平原君,有酒惟澆趙州土。」平原何足繡,亦非酒豪。繡日京,以酒日夜澆之可也!日京、大郎止各打數拳,拉斷一根柴棍,而妙筆寫來,便如惡虎搜山,毒龍攪海,聲勢百倍,氣象萬千,豈非文豪?
  日京、大郎神力,觀者目駭神驚,乃忽嵌入素臣,使半日驚天動地之事,消化淨盡。此為立地翻空之法,令水手舵工,杳然入迷,不知素臣是人是鬼,是天神是精怪,真奇文也!十友言志,獨空梁公,留俟後補,既極活變;而此回補志,乃由日京代吐,是活中有活,變中有變,更無窮矣。三多情人語,將首回言志,此回補志,並六回之送被,八回之贈帕,打疊一片,如天衣之無縫;而二十三回之比翼鳥,亦躍躍欲出,真屬絕世奇文!
  由日京補言梁公之志,活變極矣。尤妙在未補以前,先提日京大開眼目,大郎眼界一空,而斷以素臣東周可為之論,是不啻三人各言其志也。日京、素臣皆已言志,而重複見奇;大郎不居十人之列,而單詞見意。活至此,乃真如月魄之蕩水!變至此,乃真如絲弦之化龍!
  大開眼目、眼界一空、東周可為三言,如操左券。而譏貶《滕閣》,復為素臣「長歌」蒿矢。聯絡回互之法,至密亦至靈也!
  水夫人學問,此回初見一斑;素臣發抖,一句話也說不出,復將家教之嚴,一筆寫盡。有母如此,而子不聖賢者,吾未之前聞!
  秋香喜報新聞,亦於此回初見一斑;秋香笑喜喜取茶盞,情見乎辭色矣。極些小處,亦必有起伏之法,文可易言乎!
  五老爺高升,係時太師保舉,預伏入京之線。成化朝商輅、彭時,俱為賢相,而時尤方正。則此時太師,或即指彭時?附識於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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