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回
  未鸞吹和衣報德 劉璇姑降志酬恩

  素臣正待根問,大郎掣過頭來,說道:「真是禍從天降,望文相公作主!」素臣道:「不必驚慌,你且細細說個緣由,自有道理。」那青衣人把素臣上下一估,道:「說甚文相公、武相公?他這事犯得大哩,你休大模大樣出來,擔當這天字第一號的官司!看你身上衣襟都燒焦了,怕不是餘黨哩!」未家家人喝道:「老爺在此,休得囉唣!你們沒事的,便讓出地方來,好坐了問話。」青衣人聽說是老爺,又見這些大叔們冠冕,不敢放肆,但說道:「老爺想是過路鄉宦,不知這事?這劉大窩拐婦女,歃血結盟,黑夜拆牆,放火燒寺,事情重大哩!」未公笑道:「原來為此!你們且放了他,我自有處。」青衣人那裡肯聽,半邊擠過一人,將一個青衣扯了一扯,低低說道:「這是都爺的同年,快些放了。」抬未公來的轎夫,也擠將進來,遞了眼色。青衣人才軟軟的開了鎖,說道:「不乾小的們事,他自己犯拙了,也不是小的們敢多事,實幹係地方,不敢不查報的。」大郎被放,忙去掇一張椅子,請未公坐下。一張杌子放在橫頭,素臣也就坐了。那看的人,兀是擠著不散。未公道:「你們是何等樣人?可有牌票?因何擅自拿人?」青衣人聽見話頭利害,一齊跪下道:「小的們兩個是地方,兩個是汛差,一切地方上奸盜賭博,不公不法的事,都叫小的們查察。昨夜昭慶寺中失火,澆死了無數僧人,官府都來救護,正查不出起火之人,原吩咐小的們細查。這劉大平日吃酒賭錢,打街罵巷,原是不安本分的人。昨日夜間,他家人聲嘈雜,鬧得鄰捨家都不得睡覺,小的們原也疑心。今日連店面都關閉著,愈加疑惑起來。因進來查看,見房裡窩藏著七八個女人,天井內牆頭,直拆至寺裡鬆庵和尚臥室屋裡,雞毛撏了滿地,這明是他歃血聚眾,拆牆進去,放火燒房的了。所以要拿他去見官,聽憑官府裁察。雖沒奉有牌票,實是小的們應查的,原只要卸掉地方上的干係,並不是敢於生事。」劉大道:「小的一生,不會賭錢,酒便吃些,只逢著節日,在家裡吃幾杯悶酒,從不到街坊上去生事。只求問他,誰和小的賭過錢?打罵過甚人?就明白了。這些女人,是在寺裡被火,拆牆逃出,小的還在寺中救火,歸家始知,怎說是小的窩藏?小的妻子,宰了一隻雞,留眾女人吃了夜飯,怎說小的歃血結盟?只求老爺去看,那些牆頭是從外拆進去的,還是從裡打出來的,便知道小的冤枉了。這兩個人說是汛差,早上來查問,小的就把實情告訴。他問小的借三十吊錢,地方居間,講到二十弔。小的賣餅為生,如何有這些錢鈔?他索詐不遂,才把小的鎖起來的。」那些青衣人尚要分辯,未公道:「不許多說,這事委曲,我已悉知。我且問你,牆是從外拆進,是從內拆出?一看便知。活口現在,從寺裡逃出,被劉大窩藏,一問便見。地下有雞毛,便是歃血結盟。大戶人家,日日宰雞,便是日日結盟歃血麼?今早府縣官,在都院衙門稟明,這寺因住持僧人有病,請五台僧行曇祝由治病,為焚符起的火,怎還叫你查察起火之人?你們這班光棍,專一遇事生風,恐嚇索詐,本該送到府縣去重處。因詐尚未成,姑不深究,都與我攆出去罷!」家人們即便吆喝。汛差、地方,只可磕頭而出。看的人紛紛散去。
  劉大夫妻感激叩謝。未公安慰了幾句,吩咐把門掩上,請出大小姐來。鸞吹、素娥如飛出見。未公道:「不必痛苦,你的事情,我都知道了,且到船中,再細說與我聽。我自落湖中,身子著實不好。」向著家人道:「你們著一個到江口去僱定船隻,一面請小姐上船,留幾個在湖上,再行逐細打撈。我城中辭別馬爺,明後日就要長行了。」因向素臣道:「老夫身子自覺不妥,急思首邱,不能擔擱,老姪可同到舍下,暢敘幾時,老夫有許多心事,要與老姪商量。」素臣道:「小姪幾死幸生,恐家中訛傳,致老母憂慮,急欲回去,也在一二日內起身,不得追陪老伯,心實歉然!俟到家稟知老母,即至豐城,叩謁尊顏,暢聆訓誨。」未公道:「吾女受你大恩,尚未稍報,我輩相與以心,也不在口頭言語。你怕世嫂掛念,不但堅屈同行,老姪一到敝省,千萬即屈枉顧。但世事無常,不知尚得與老姪相會否?」說罷,潸然淚下。素臣也不覺愴然,拭淚安慰道:「老伯精神矍鑠,定享期頤。目下偶然不快,無足介意。小姪一到南昌,自必趨叩尊前。惟乞路上寬懷保重。」鸞吹附耳說道:「世兄捨死救援,其恩固大,而不欺暗室,其節更堅。孩兒因黑夜同居,難以自白,見爹爹頗屬意世兄,萬不得已,欲以終身托付。世兄侃侃而談,詞嚴義正,孩兒汗下通體!並將守經行權之道,細細開示,令孩兒撥雲見天,孩兒已認世兄為親兄,尚未稟知。不知爹爹意下如何?」未公跌足道:「前日深談,備悉底,雖知已娶,欲為兩全之計,因事涉權宜,難以啟齒。欲留彼到家,備寫情節,致書世嫂,成此婚媾。今據你說來,這婚不必提起了!」
  石氏捧出三杯茶來,未公便不言語。素臣看著石氏,觸起一事,向未公道:「方才那班光棍,無事尚且興波,何況形跡可疑?我等轉身,必生大訟。老伯進城,須將原委向撫軍細細說明,飭府縣給張告示,曉諭禁約,方保無事。一則事連世妹,恐致張揚;二則昨日小姪與世妹,全虧夫婦收留停歇,殺雞為黍,慇懃伏侍,望老伯垂念一言。」石氏連忙跪地,鸞吹力為慫恿。未公道:「我見撫軍,即為力言罷了。」石氏磕頭起去,捧出三碗雞蛋,未公等用過。僱船家人,跑得滿頭是汗,來說:「船已僱下,就請小姐上船罷。」未公道:「我也就要進城了。」鸞吹倒身下拜道:「二哥大德,幾番救援,無可仰報,唯有銘刻五中而已。」素臣回禮,被未公扯住道:「老夫也該拜謝,怎連你妹子都要還起禮來?」鸞吹起來,泣下沾襟。素臣也不禁流出兩行清淚。未公道:「我自被難,囊空如洗,今日去辭撫軍,如有盤纏送出,當分半,為老姪歸途之費。」因指著未能道:「就叫他送來罷。」素臣道:「老伯人口眾多,小姪孑然一身,所需無幾。少為分惠,夠回家之費便了。」未公道:「老姪之言亦是,臨時酌量罷了。」因問:「轎子可齊?」未能道:「老爺的轎子現在,文相公的轎子,就叫他送小姐下船,另外又叫一乘腳轎,是素娥坐的。」素臣進來,鸞吹淚如雨下,素娥亦垂淚叩頭,匆匆上轎。鸞吹在轎中,只說得一聲:「二哥保重!」那轎夫已抬上肩頭,如飛而去。素臣與鸞吹,雖無一毫私意,但宛轉周旋患難之中,已非一日,忽然別去,不覺豪傑心胸,化作情長兒女,司馬青衫,已斑斑點點,濕了好些英雄之淚。
  大郎在門外,叩送了未公進來,請素臣坐下。叫石氏燒茶,自己到街上去,買些茶食,請素臣吃著。問素臣:「可到湖上去?」素臣道:「我疲乏已極,無心遊賞,你可打發這些婦女回去,了結此事。」大郎吩咐妻子,快煮飯與眾位吃。何氏等從板壁後一齊出來,說:「回家念切,等不及吃飯。」齊向素臣磕頭,極口感謝祝頌。又謝石氏、璇姑,向大郎說了住處。大郎吩咐妻子,請素臣進房安息。領著眾人,挨路的送將去了。大郎去後,素臣獨坐神疲,連連打盹。石氏與璇姑商議:「你哥哥說請文相公進房安息,但房內除了你我兩處床鋪,更沒空地。看他這般疲倦,須請到那一鋪床上歇息?」璇姑道:「是哥哥吩咐的,請到哥哥床上歇息,想不妨事。」石氏便向素臣說知,素臣推說不便。石氏道:「奴家受相公大恩,殺身難報。丈夫敬重相公,如父母一般,出去時再三吩咐,相公不必執意。」素臣本意不欲,見石氏十分情重,大郎又真說過,身子實在困乏,支撐不住,且是心無邪念,原不作甚嫌疑,遂把身踱進房來。只見房內,朝外鋪著一張床,床頭隔著竹芭,上掛一張彈弓,一柄破著靶的劍兒,竹笆那邊,對著西壁,又有一張小床。側首一張條桌,桌上筆硯齊楚,擺有舊書數十本,素臣看時,是一部《四書》,一部《袖珍五經》,一部《算法》,一部《綱鑒薈要》,還有四本《袖珍字彙》。素臣隨手抽出一本《綱鑑》,走向正中床上坐著,看不得幾行,早已昏然欲睡。仰身下去,書尚拿在手中,已是沉沉而睡。
  素臣睡去,夢見鬆庵和尚,在斗室內,把一女人剝得赤條條地,手裡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尖刀,在那女人肚皮上割去,要取那腹內的胞胎。素臣大怒道:「原來這賊禿不曾死!」因要地搶起一把刀來,看時,卻是山腰裡一把板斧。隨把斧向鬆庵頭上劈下,劈做兩半,冒出一股白漿來。正驚疑,遠遠的見一個女子,抱著一床被褥,鋪在榻上,笑嘻嘻的道:「我家小姐來了。」及看那女子,卻是素娥。素臣正要根問,只見兩個女子,從壁櫥門內冉冉而出。前面一個,正是鸞吹,後面一個,也像是認得的,近前道了萬福。鸞吹一手扯那萬福的女子,連素臣都推擁上榻去,說道:「妹子喜也。」自己卻鑽過壁櫥那邊,把門扣上。素臣慌得耳紅面熱,急要爬起,卻被那女子一隻紅袖,緊緊裹住肩頭,再爬不起。那女子的粉臉,直貼到素臣臉上,一陣香氣透入鼻孔,不覺神思迷離。看那女子,又變了一副美秀而文的相貌,急喊:「大妹,大妹!」聽著鸞吹在外笑聲,只是不理。素臣情急,連連叫喊。卻見那軸龍眠觀音,在壁上吸吸的動,動了一會,走下一個美女,擎著自己帶出門的一把七星寶劍,望著與素臣同睡的女子,壁面砍來。猛吃一驚,伸手捻住那美女纖掌,抵死不放,不容劈下。正在支持,只覺身子有人搖動,忽然驚覺,卻見石氏、璇姑俱在床前,喊叫道:「相公,敢是夢魘?請放了手!」素臣醒轉,一手兀是捻住璇姑袖子,抵死不放,羞得滿面通紅,急放不迭。兩人出去。素臣睡思尚逍,恐其再進房伺候,把房門閂上,重複上床,酣然而睡。
  大郎送了婦女回家,路上買了些魚肉嗄飯,又打了一壇好酒,拿回家來。石氏將素臣打盹,請其入房安息之事說知。大郎道:「文相公是天人,又受他大恩,正該如父母一般的看待他。我還有話與你商量。只是天井內牆頭倒塌,甚不穩便,怎好?」正說時,只見許多差人,擁進門來,說道:「劉虎臣在家麼?」大郎心頭突突的跳動,只得迎出去。兩個差人拱著手,說道:「縣裡、廳裡,差我們送兩張告示在此,給你貼在門前禁約。這兩個匠人,是縣裡叫來,替你砌牆的。」大郎方才放心。展開告示,看是:
  持授浙江杭州府錢塘縣正堂錢,為查禁事,照得:本月初七日,昭慶寺西房失火,延燒大殿各房,本縣業經督率兵役,竭力救撲,其四圍居民並寺內賃出僧房,俱經逐一細加勘驗。實由五台僧行曇,祝由治病。焚符起火,並無附近居民放火圍搶情弊。乃訪有不法棍徒,擅敢藉端恐嚇,殊堪髮指!姑念尚無詐財情事,從寬除已往不究外,合行查禁!為此示仰該地方裡排及附近居民人等知悉,嗣後倘有奸徒,藉火居奇,妄圖詐害者,許爾等即時扭稟,以憑大法懲治,不得扶同容隱,致乾並究未便!凜之,毋違。特示。
  後面落著年月日期,並實貼劉大糕鋪字樣。大郎看畢,復展那一張看時,是杭州會經歷司的,中間情節,與錢塘縣一般,仍復卷過,說道:「多謝兩位老爺鴻恩。二位請坐,我去拿茶來。」那差人道:「茶倒不消,酒飯也不必備了,我們相與有日,也不要你甚麼腳步錢。只是兩處房裡的紙筆之費,卻要濃豔些,方才再三叮囑,說道,告示內的字眼,個個都下得結實的。」大郎聽這口氣,只得取出三百文錢,又拿四杯茶,給差人與那瓦匠吃。說道:「有勞兩位,這點子薄點,連兩處房裡相公們,俱在裡頭了。」那一個差人正待發話,被這一個扯了一把,一眼瞅著錢文,說道:「論起這錢,單是房裡老師,還不夠開發,若我們兩個去懇情,縣裡一百六十,廳裡百文,敢怕也肯收了。這四十文錢,本不該和你爭論,只是也要我伙計收得進去。」大郎沒法,又添了六十文。差人收起,吩咐兩個匠人,速行動手,早去回官,拱拱手,出門而去。
  大郎領著匠人,看了倒牆,瓦匠道:「方才官府吩咐,立刻就要修好,說還要回甚未老爺的話。如今還少了磚頭、石灰,房裡原說向鋪戶支用,須索上街去取來。」那一個匠人道:「你看那頭一路,都有倒牆,去搬些磚來湊用,我們是奉官差的,就有人看見,也是以公濟公,怕甚的?去要些灰來罷。」大郎道:「這都不妥,是我家砌牆,怎好搬別人家的磚?也不應累及行鋪。前月內收拾房子,還剩有些板磚石灰,但不知可夠用哩?」因領匠人,至磨間房內一看。匠人道:「儘夠了。怪不的官府肯照顧你,原來是出了這樣好心!」忙忙的搬磚泡灰,泥砌起來,就叫大郎幫作小作。不多一會,已把大半垛牆砌好。大郎取了六十文錢,付與瓦匠,道個勞謝。那瓦匠一頭說道:「論起來,還不夠酒飯錢哩。一面如飛的,出門去了。
  瓦匠方走出門,便是未能進門,大郎忙叩房門,素臣已醒在床,把那本書仍放條桌子上,開門出來。大郎道:「未老爺管家在外。」素臣急走出外間,未能搶步打簽,說道:「老爺多多致意相公,說不來別了。」在懷內摸出一封銀子道:「這是六十兩紋銀,送與相公盤纏的。」素臣道:「我說過所需無幾,為甚送出許多?」未能道:「馬爺送二百兩程儀,老爺原要分一半送來的。因相公說了,只送這些。」向門外叫應道:「你就挑進來罷。」只見腳夫,挑進一擔行李進來。未能道:「馬爺送兩副鋪蓋,老爺一副,小姐一副。小姐因受相公活命之恩,無以報答,對老爺說明,情願和衣睡到江西,將鋪蓋送與相公。這枝耳挖,說原是相公的,叫小的一併送上。」素臣道:「這銀子耳挖也罷了,鋪蓋是小姐送與的,如何使得?」未能道:「小姐恐相公執意,吩咐過小人,說,小姐性命,是相公救的,這點子鋪蓋,值得甚麼?止不過略表誠意。況且小姐並沒睡過,有何妨礙?稟過老爺,就是老爺送的了,相公亦不便推辭,是一定要收的。」素臣只得收領,問:「老爺幾時起身?二小姐可有下落?」未能道:「二小姐並無下落,老爺因城裡連兵部的公子要請酒,老爺素與連老爺不投,急要回去,今晚便要動身。小的立刻就要去了。」素臣在銀封內,取一小錠,賞了未能,問:「船在那裡?」未能謝賞起來,說:「船在江口王家客店碼頭上。」素臣又問大郎要了幾十文錢給了挑夫。未能出去,走不幾步,又回轉來,說道:「幾乎忘了劉大的事,老爺向馬爺說過,已吩咐府縣發告示來禁約,請相公放心。小姐和素娥妹,都再三叫小的問一位璇姑娘和劉大娘,望相公說聲。」說罷,慌慌張張的去了。
  素臣忙整一整衣巾,揉一揉雙眼,要去送行。大郎拿著告示出來說:「吃了飯去。」素臣展開告示,約略一看,仍遞與大郎道:「天已向晚,再吃起飯來,便送不及了。」遂問明路程,急急出門,走至按察司前,早見許多官府送客回來,問知未能船已開去。跌足急問:「可趕得上?」回說:「這樣大順風,除非趕到常山,也趕不及了。」素臣不信,後面一起一起的人來,都是一樣說話,只得怏怏而回。大郎道:「相公便一直跑出門去,把銀子都沒收拾,掉在桌上。小人收進去了。」素臣道:「銀子事小,只有未老爺不曾送他一送,心實歉然。」大郎請素臣進房,素臣道:「就在這裡穩便。」大郎道:「方才未老爺送來的被褥,都是綾羅錦繡,惹人眼目,裡面還謹慎些,起早些遲,也得安穩,沒人攪擾。小人們床鋪已搬出外邊,容小人盡這點子敬意罷。」素臣見其誠懇,兼怕有人攪擾,因走將進去。到後半間,見板壁後,已把丹鳳朝陽盡兒收過,鋪下一張小床,說道:「不然,就在這裡罷。」石氏忙接口道:「這是我們的床鋪,相公的被褥,已鋪在房裡了。」素臣問璇姑睡處,石氏道:「在閣楞上。」素臣抬頭,果見上有閣楞,覺著不便,因復進房。只見房裡,比前大不相同,眼目之前,忽地煥然光彩。卻是為何?因素臣到東口去送未公,大郎與石氏商議道:「文相公精神奕奕,相貌非凡,將來必是驚天動地的人。你的性命名節,虧他保全,今日又虧他力言,脫了奇禍。你姑娘才貌雙全,我們這樣人家,那裡有好對頭來說親,可不枉了他終身大事!少刻等文相公回來,多勸他幾杯酒,叫妹子伏侍他同睡。明日說明,送他為妾。一則盡我們報恩之念,二則妹子終身得所,三則靠傍著他,或者還圖得出身,有揚眉吐氣之日。我早上求了一簽,是大吉之兆,他日要與王侯並肩哩。但不知你意下如何?」石氏道:「我也正有此意,這是極好的呈,待我去與璇姑娘說。」
  疾忙跑至房中,向璇姑說知。璇姑變色,搖頭不應。石氏復極力攛掇道:「你看文相公相貌,大貴非凡,他與未小姐如此光景,可見是情重之人。這是你終身大事,不可當面錯過。你哥哥說的,我們這樣人家,出甚好對頭,止不過肩挑背負,開店經營的人,曉得啥仔惜玉憐香,枉負你聰明美貌!到那時節,就懊悔嫌遲了。況你哥哥又求得上等好籤,可見是姻緣了。姑娘,你休得固執。」璇姑低頭沉吟一會,漲紅了臉道:「先說明了還可,若不說明,斷難從命。」石氏復勸不依,出來述知。大郎道:「說明了,只怕文相公不允。我同你求妹子去。」因同至房中,再三苦勸,璇姑執意不從。大郎著急,跪在地下,兩淚交流,說道:「我和你是嫡親姊妹,難得天上落下這般異人,可了你終身大事,若不委曲圖成,還成個人嗎?我非不知你的本性,只憐念過世的爺媽面上,你從了罷!」石氏也跪地同求。嚇得璇姑滿面失色,忙跪下去,哭道:「哥嫂要折死我了!請起來商議。」大郎道:「不用商議,只求你允了,哥嫂才放心起來。」璇姑兄妹姑嫂之情最重,忽見哥嫂屈膝,欲了自己終身,不覺痛淚直下道:「但憑哥嫂主張!」大郎夫妻方才起來。歡天喜地的,一面收拾酒餚,一面打掃房屋,將璇姑一張床,移至外間,有兩座箱子,一張梳頭台,一張條桌,一個面架,一張椅子,一張杌子,一齊皆用水擦洗。床上要鋪起鸞吹送來的被褥,石氏打開看時,卻是兩個洋布大包,包著一條丹穿牡丹五色絨毛毯,一條天藍貞緞八六全床錦褥,一條松花色綾褥單,一條閃綠紅錦面子,清水杭綢夾裡,中間夾著通照湖錦的薄被,上面冒著一段元色八絲緞子冒頭,一條六幅杭綾被單,一個綠套青妝的緞枕,大紅枕頂,兩頭繡著芙蓉丹桂,一條灑線團花的大紅緞子床圍,一頂元色宦綢上沿,大紅縐紗周圍的帳子,面前垂下四條畫花白綾飄帶,帶上扣絆俱全。大郎一面張設,一面贊歎道:「終是大衙門裡出來的,與眾不同。這樣鋪蓋,休說沒有睡過,連眼裡也沒瞧見!我常笑那富貴人沒些見識,他卻也受這般癡福!」石氏道:「這是姑娘的福氣,頭一夜就有這樣采頭,都爺來送這做親的床鋪哩。」
  璇姑正在指著鋪設,聽了這話,把臉就漲紅了,要走開去。石氏一把扯住,說道:「如今在我們家裡,一會要你去就他,不可害羞!文相公若有推托,還要認真去溫存他哩。」大郎道:「一來完了哥嫂心念,二來結果他終身,這是一樁大事,你既允了,就要依著嫂子的話,不可單作孩子氣的。」石氏道:「文相公相貌,定然發達,將來夫榮妻貴,今日這一副枕頂上繡著的,便是預兆。到那時節,才知道哥嫂的主意不錯哩。」大郎道:「閒話少說,你看妹子頭上,都是灶灰,你也該替他梳洗梳洗。」於是,石氏撮哄著璇姑,重複梳洗,略施脂粉,換了一身濟楚衣服。石氏細看一看,但見:
  髻挽烏雲,彷彿巫山神女;裙拖綠荇,依稀洛浦靈姝。元精含玉兔之光,目注一泓秋水;秀氣擷青冥之色,眉橫兩道曉山。笑看萬丈銀河,欲奪天孫之錦;胸羅二十八宿,常騰寶婺之輝。喜孜孜滿面春風,已向床前擎雀舌;羞忮忮一腔心事,還從帳裡吐丁香。如山面重,豈甘抱此衾綢?似海情深,無奈何他兄嫂!
  石氏笑道:「真個人要妝梳,姑娘這會子就精采了許多。明日開出面來,不知如何標緻哩!」璇姑羞得紅了粉頸,抬不起頭來。石氏道:「不是專和你說頑話,姑娘面太重了,停會卻使不得閨女性兒。」大郎道:「你嫂子說的是,這須要屈你一遭兒。」當下收拾剛完,恰值素臣回來,因房中箱子桌椅,都洗抹乾淨,再配著那一副鋪陳,五色陸離,鮮明奪目,蠟燭照耀,不同如豆燈光,覺得房屋都煥然一新了。素臣視物思人,想著鸞吹情意,平添出一種淒其,十分憐惜。大郎早搬出雞魚果肉之類,斟上酒來。素臣令大郎同坐,大郎道:「小人怎敢!」素臣笑道:「劉兄,你日後要向凌煙閣上標名,今日豈不可與我一介寒儒同坐?」大郎惶恐謙謝,只得移過那椅子,陪在橫頭坐下,竭誠相勸。素臣連日驚嚇奔波,水沉火燎,困憊已極,此時才得安心飲酒。兼之大郎感恩戴德,說的都是些著肉痛癢之言,亦且性情灑落,議論爽快,與素臣又談得投機,正是:酒落快腸,不覺飲夠十斤多酒。素臣早晨吃了些糕點,一日竟沒吃飯。大郎這酒味雖醇,卻有力量,不覺酣然沉醉,堅辭不飲。大郎斟了一大杯,跪在地下,說道:「求相公幹了,小人才敢起來。」素臣一面攙扯,一面接過酒杯,一飲而盡,說道:「如今是再吃不得,要去睡了。」正立起身,只見石氏也捧著一大杯酒,要跪下去。素臣連忙止住道:「我吃罷了。」又強把這杯酒,望喉嚨裡直倒下去。那肚裡的酒,就往上湧起來,一時腳步乜斜,望床邊搖擺上來。大郎又令璇姑,拿了一大杯酒,在床前攔著素臣跪奉。素臣已入醉鄉,糊糊塗塗的,把璇姑扯起道:「兄不必,我吃就罷。」一手捻住璇姑纖手,一手舉起大杯一仰,有半杯仰入口中,有半杯淋漓衣領、地板之上,酒杯放下,身子望後要倒。石氏接過酒杯,指點璇姑,疾忙扶住,挪至床沿坐下。大郎問:「可用飯。」素臣含糊道:「不了。」身子一面倒下。石氏與大郎,慌張收拾乾淨,又換了一枝紅燭,璇姑也跟出房來。石氏道:「姑娘快些吃飯,好進房去睡。」璇姑紅了臉,道:「我飯是不吃,卻到底不便進去。」大郎道:「你又來了,我方才怎樣和你說的,快不要孩子氣。」石氏忙把璇姑推入房中,把門扣上。璇姑道:「我還沒洗手腳哩。」石氏道:「這倒是要緊的,房裡有小腳盆,我遞一盆熱水進來就是。」當即打了熱水,把炊就的一壺茶,坐入茶桶,開門遞進,仍復將門反扣而去。正是:
  明珠照海神龍戲,錦被漫天彩鳳愁。
  總評:
  地方、汛差逼事生風,希圖炙詐,聲情畢肖。估看素臣是一樣話,大叔冠冕是一樣話,問到無事拿人又是一樣話,免送府縣重處,即並無話敢說矣。層次淺深,絲毫不走,非老手不能。妙在青衣人說房裡窩藏一伙女人,天井內牆頭直拆至寺。尤妙在對未公說他明是歃血聚眾,所謂欲加之罪,何患無辭!而文心之妙,正復靈變無比。
  未公雖知己娶,欲為兩全,而婚事不必提起,復加斬釘截鐵,宜素臣柩前痛哭雲。深知硜鄙之懷,洞識拘迂之性也!人之相知,貴相知心;若未公者,斯可謂之知心也已!
  雞蛋一段,似屬瑣筆,卻極細密,非此些少擔擱,僱船家人即滿頭是汗,猶嫌太速;而鸞吹、素蛾已餓,蛋係現有之物,亦屬必至之情,必有之事,可視為瑣筆耶?
  鸞吹泣下沾襟,素臣兩行清淚,皆情所必至,理所固然,而即至勞旁觀者有弓影之疑;此瓜田李下,君子所由明微別嫌也。此回從石氏口中敘出,第六回從璇姑口中漏出;文心之細,直從發孔中穿出!但云心細如發,烏足以喻其妙?
  鸞吹兄妹之說,固屬附耳密陳;未公跌足之言,亦係悄向鸞吹私說。石氏等所共聞者,唯囑其早至江西,商量公事;所共見者,泣下沾襟,兩行清淚,及送秋波、送簪耳。弓影之疑,不亦宜哉?
  前回論鉤聯回互、宛轉關生之妙,只璇姑、素娥兩人。此回素臣之夢,則並攝四美,或現一麟,或現一爪,或但於雲中蜿蜒作勢,以成群龍戲空之勝,真奇觀也!
  一夢並攝四美,妙在無一雷同。素娥則全身俱現,金羽則於鸞吹口中點出,湘靈則僅逗一文字,天淵則寓之於劍,復各極隱現即離之致。活至此,可謂透活;靈至此,可謂透靈。並攝四美,妙在前有來龍,後有去路。鬆庵斗室,夢之因也。割肚取胎,則伏後文;刀變板斧,則顧前文,又成一鉤聯回互之勢。頭劈兩半,流出白漿,畢竟何物?既與鬆庵收結小像,而四美於是乎環至而待用矣。其來龍之妙如此。素臣伸手拉住劈劍美女,卻是捻住璇姑之袖,與夢境一色迷離。思路之妙,更復如此。必如此錘煉,方計其放膽做夢也,否則便成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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