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回 燈花發火荼毗兩個淫僧 虎足從風結識一條好漢
鸞吹、素娥被這班小沙彌,擁到窖房外面,一間屋裡坐下。先前那沙彌亦在其內,說道:「小姐們請坐,等隨奶奶來奉陪。我去捧了茶來,還要看家師去哩。」鸞吹看那間屋,卻比別處不同,先在門外一瞧,卻是平屋無樓,上面連著矮牆;牆外一帶大廳,石砌堂基,卻與牆齊,頂平無瓦,是磚灰砌涂成的,裡面釘上幕板,甚是結實。面前小小天井,四圍皆牆。想著何氏說,送窖房裡面,莫非就是窖房麼?卻又並不見有女人,心下狐疑。沙彌提著茶壺,三四隻茶杯進來,何氏也隨後跟來,卻在著壁一塊地板上,用腳踏了幾下,只聽見豁的一聲,這塊板已掀起來,有兩三個婆子踏級而上。原來此處方是地窖。素娥進前一看,裡面燈燭輝煌,好像有一座廳房,嘻嘻哈哈,甚是熱鬧,又有嗚嗚哭泣之聲。何氏便走下去,叫道:「劉嫂子,如今好了,有你兩個同心人來了!」
下連應聲而出,一個絕美的婦人,不過二十來歲,走將上來。何氏指引他一同坐下,把方才的事告訴了他,道:「你看這位姐姐,不信有這等氣力,也是數該如此!我們可以商量出去的法子,且莫與下面人知道。你們都是同心,正可敘談。我剛聽見和尚流血不止,叫人到西房裡,請一五台山的掛音來,替他醫治,我且探聽一遭再來。」何氏去後,三人仍坐下了,彼此通問。鸞吹、素娥才曉得他是寺鄰,丈夫劉大開糕餅店的,他母家姓石。鬆庵在他門前看中了他,幾次叫人哄誘,全然不動。三日前,趁著劉大不在店裡,竟叫人強搶了進來,藏在窖中,百般蠱惑。幸虧何氏為和尚信用,替他招架,著實周旋,方得無事。鸞吹聽罷,覺得可敬可憐。素娥目不轉睛的呆看,更是十分親熱。兩人因把自己落水,遇救到寺裡,怎樣抵擋鬆庵,從頭至尾,述了一遍。話到投機,已是初更時分。石氏仍到窖裡坐著。鸞吹昨夜未睡,困乏已極,欲將兩條長凳併攏,權將歇息。何氏進來告知:「和尚兩次發暈,那五台僧正在洗拭頭上的血漬。聽他說,他們祝由科以術治病,譬如病在何人身上受來,就要移到那人身上去。我因此替姐姐擔憂,我想,此賊孽由自作,今日老天假手姐姐,受此大創,也是氣數盡了。窖裡的人,受他荼毒也夠了,此時寺中正在忙亂,不如趁此機會,把他放一把火,燒得乾乾淨淨,為眾人報一報仇!」鸞吹道:「此計不妙。寺中雖然忙亂,我們四五人,連窖裡的算下去,也不過三五十個女人,那得中用?倘若機關敗露,或外面救得踴躍,燒倒燒不成,還要追究放火的人。我們主婢同劉嫂子,橫豎拼上一死,倒也不怕。只怕累及大眾,這計是萬萬行不得的!」何氏道:「據姐姐說來,或是我們四個人,與他拼命一場,乘他暈去,一齊動手,弄死了他。我們是女流,如何與和尚挾仇?人到官司,那官府心裡明白,總是和尚不法,拐藏婦女,被我們拒奸格殺的。況有窖裡這許多活口,怕也抵不得命哩。」鸞吹沉思良久。石氏聽見這話,復走上來,忙道:「隨奶奶且慢,我想姐姐說的,文相公他有拗龍手段,又救得姐姐出來,必有絕大本事。日間進城,他原料著這禿必然無禮,定要趕出城來。此時不過因事阻隔,不然,城中錯走,不及出城,差不得半夜天明,總有消息。就是這禿性命,到天明吉凶已定。但是文相公到了,就有主意。目前不必慌張,且各自歇息一回再處罷。」何氏大笑道:「劉嫂子的才情,究竟是好的,怪道人家說,配著劉郎的武藝,真是一對玉人哩。」石氏微嗔了一眼道:「這時候還要取笑怎的?」何氏帶笑而去。
這裡素娥把門關上,將條凳頂門擺著,讓鸞吹睡下。自己又同石氏談了一會心事。石氏引著到窖中,看看那些婦女,也有扮得狐狸似的,在燈下圍坐說笑,也有面帶愁容,眼淚汪汪的,在暗地裡坐著。中間擺著一張大長方桌,上面鋪一座胡床,桌上卻排列許多玩耍雜件,絲弦樂器,點些大蠟燭,照耀得錦晃晃的,料是這賊禿行樂的所在。心下覺得害怕,也不甚去細看。依舊同出窖門,看鸞吹已是熟睡。兩人靜坐,忽覺耳邊人聲嘈雜,心頭突突跳起來。那屋子四圍是牆,聽不出是什麼響動。俄而一片神號鬼哭,愈近愈多。素娥只得推醒鸞吹,要開門去看。鸞吹夢中驚醒,不所知為。只見何氏氣喘吁吁的進來,說道:「姐姐們,好了,好了,這賊禿死了!」鸞吹慌道:「怎就會死?如今我們怎處?」何氏道:「不妨,不妨。寺中火起,是燒死的呀!我走出去,又到他房裡打聽,那五台山的,正在和法,捻訣畫符。誰知房裡點的幾對大蠟燭,都有四五斤重,那行曇口裡念咒,手裡拿符,要望燭上去燒,不防袖子一帶,把蠟台拖了下來,火燒了衣服。行曇忙把身子亂抖,不料愈抖愈旺,袈裟已燒作十幾段,七飛八舞,著處便燒。卻好一段落在鬆庵帳頂上,引著床頂板,帳子四面都燒,鬆庵裹住,亂嚷亂跌,總是鑽不出,爬不起。行曇在地上躺著,已是皮膚焦黑。兩隻禿驢,只是喊叫,火勢盡在房裡穿綽,四面通紅。我竟看呆,直至透上了屋,才起來叫人。誰知東西兩帶房間,這些和尚,都如死人一般,再也喊不醒!我又不便推門打戶,只得喊到外面,喊得舌燥口乾,才有五六個道人及兩個小沙彌趕了來,已是走不進去。此刻連西面十幾間禪房,一齊都著,恐怕越過牆去,要燒到大殿哩!外面人聲鼎沸,想是救火的都來了。停刻水龍官府到了,不知救得熄救不熄哩!只是我們在此,如何逃得出去?姐姐們窖裡人,曉得不曉得?叫他們出來,聚在一處的好!老天老天,今日能夠出去,這也是你有眼睛了!」
眾人正在發急,聽得外面屋上腳步聲響,直向西面而去。石氏暗喜。鸞吹跨出門來,抬頭一望,這天上的紅光,與牆頭相映,好似雨後晚霞,鮮豔奪目。中間火星噴射,如球大的,如斗大的,不計其數。忽然東南角上,兩條大龍,因風盤舞,一上一下的,在那裡鬥起來。眾人看呆,有幾個窖裡出來的,不覺大叫。何氏連忙止住道:「這是啥時候,不想逃命,還看得有趣麼?」那叫的倒不好意思。眾人想不出逃法。風聲怒號,火勢愈緊,一股濃煙冒起,聽得豁瑯瑯一聲,忽地明亮,火又近了好些。單是對面牆外的大廳房,未曾燒著,左邊一帶,牆坍壁倒,接聲息相屬。猛然見牆外有一個人影,飛來越去,捷若猿猱,一腳一間,接連幾縱,已跨過來。鸞吹看清,手中拿著一枝長乾的傢伙。就聽得屋上像鑿子鑿來的,響了幾下,這渾身磚砌屋,格格震動。轉眼間,幕板洞穿,那人伸手下來,將板扯掉四五塊,手裡傢伙,直落在中間桌子上,豁瑯一聲,兩隻茶杯落地,把燈盞都震(火烏)了。那人已到屋中,火光之下,石氏搶上前去,細細一認,卻縮了轉來。素娥立在人叢,早看明白,禁不住口,大聲道:「文相公來了!」素臣一看,卻是許多女人,和他主婢在此,摸不著頭腦,也不及根問,便道:「你們還只守著,快出去罷。如今只有東北一帶火路,被我拆斷。」這一句話中,眾婦女們一齊走動,素臣領著,望拆屋的那邊走去,卻是無路。只見夾巷之旁,一道牆頭,問道:「這牆外,是那裡?」石氏忙接口道:「這就是奴家住的屋。」素臣道:「如今沒法,只有推倒了牆過去。」說著,掄起火鉤,望牆上打去,不消幾下,已成大窟窿。眾婦女七撞八跌,都在磚石上爬將過去來,各出陷阱,共慶重生,嘻嘻哈哈快活,自不必說了。惟除了鸞吹主婢,石氏、何氏四人之外,都在窖裡住過多日。火起的緣由,四人未與說明,又不知何故從半天落下一個文相公來,搭救他們。這裡又是誰家,不免萋萋綽綽,在那裡交口接耳。素臣竟在鸞吹主婢,也不料救了這些婦女,才想到前夜聽見嘻笑悲泣之聲,正是此輩,心裡著實歡喜。
原來素臣走進寺門,路已擁斷,城內火龍未到,官府又沒臨場,無人彈壓。那些寺中租屋的店家,搬運什物,搶火的沿路阻奪,被素臣打翻了幾個。忽然記起禪堂在大殿後東面第三屋,就抄過大殿圍牆,聳身一躍。那火已撲到大殿西挑角上,望著禪堂無恙,急跑過去。不料瓦楞淌下,立足不穩,幾回跌倒。因揀屋脊上緊步而走,近的一躍便過,遠的循牆頭抄去。到了禪堂,揭開十餘片瓦,挖掉三五根椽子,溜將下來,不見一人,只有蠟台倒地,十分疑惑。久聞寺中有地窖,此時主婢不在這裡,想被他們賺入窖中。看那火勢穿過大殿,只望禪房燒去,這地窖離著禪房尚遠,遂往沒火處跳去。不防兜頭撞著一個好漢,手拿火鉤,狠命要往人叢裡下去,幫著救火。這鉤子約摸有丈八來長,粗重得很,那漢隨意使用,甚是便捷。因想:「我要尋著他地窖,這鉤子正用得著。」也不管那人是誰,迎面趕去,出其不意,竟一手奪了來,頭也不回,飛奔前去。看到這座房子,頂上平坦,是磚灰砌成的。心下疑到地窖,掄起火鉤,望下面鑿將去,這磚頂卻甚牢固,定一會心,使出神力,才舂成一洞,隱隱聽見女人聲間,不禁大喜。就這洞上再打開許多,露出幕板,一連紮了幾紮,鉤起一塊板來,聳身下去,果然鸞吹主婢皆在那裡!
火勢把一帶禪房燒得盡淨,兀是不熄。素臣領著一班女人,過了這邊屋裡,也無心再去救火,就把火鉤丟在牆邊,進了屋裡,略定喘息。因看這班女人,大約都是和尚坑葬下的,只是我剛才跳下來,那一個近前仔細看我的,他這面貌雖是豔麗,卻也十分端重,嫵媚之中,帶些幽貞氣格,如何也被和尚撈著?看他此時讓坐,知道是此屋主人了。又見他進門來,就有一十六七歲女子,上前問訊,不知又是何人。那相貌,是個極聰明,極有福德的。兩美相合,比著鸞吹主婢,真是伯仲。素臣凝思不語,只聽見何氏叫劉嫂子,並向那小女子福了一福,說道:「這就是劉嫂子家璇姑娘麼?」素臣才知他是姑嫂。這裡眾婦女,也有向他姑嫂道謝的。絮聒了一會,隨便坐下。鸞吹主婢,緊傍素臣坐處,正欲告訴他。素臣使個眼色,便不則聲。二人也只是看著石氏、璇姑。素臣復看眾婦女時,雖也有幾分姿色,比著鸞吹主婢、璇姑姑嫂,竟有天淵之隔了!素臣看到石氏,只見石氏向璇姑說道:「你又不歇息,只管呆看,我和你在灶下燒茶去罷。」眾女人道:「我們都渴得要死,大嫂去燒些茶來,真是感激不盡。」石氏忙向璇姑去燒茶。
素臣方根問寺中之事道:「我出門後,鬆庵曾否回寺?」鸞吹道:「哥哥去不多時,這賊禿就趕回來,妹子性命幾乎不保!」因把拒奸戳傷之事,述了一遍。說到蠟台一節,素臣道:「這又奇怪了,那蠟台有四十多斤,你如何運得動他?」鸞吹道:「這真是鬼使神差,妹子那裡心也慌掉了,也不估量他輕重,順手一推,不料那和尚膩了油臉,正靠住供桌,直向他腦袋上戳進,霎時血流如注,抱頭鼠竄而去。妹子著實擔憂,二哥又未回來,倘賊禿有了不測,雖則告官不出,就告了官,爹爹的分上,只消訴明根由,也是不妨。但傳聞出去,卻不好聽。那時妹子和素娥,急得沒法!就有許多沙彌等進來,把我們兩個,送到地窖外面屋裡,也不知他何意?後來妹子力倦睡著,卻被素娥叫醒。隨奶奶已在面前,說和尚痛得暈去,叫一個五台僧行曇,用祝由科符水救治。」素臣聽到行曇二字,恍然道:「這行曇被柯渾放了,著實便宜,卻到此地則甚?你且說來。」鸞吹道:「隨奶奶是看見的,說:爾在房裡,只有兩個和尚,行曇焚起符來,那知燭台翻落,火燒衣袖,延及床帳,登時俱著,滿屋火起,兩個賊禿都被燒死。」素臣道:「這是惡貫滿盈,天理不容了!只是你們如何都在一處,不被火燒呢?」何氏接說道:「這是奴家和小姐商量,先要放火,次要弄死這和尚,小姐都說不妥,要專等相公。等到臨晚的時候,見和尚幾次暈去,奴家想乘亂脫逃,通知窖裡眾人,悄悄的收拾停當。恰好遇著火起,都鑽過這邊屋來。虧是大西風,火都往那邊燒去,相公若再遲來一刻,也就要燒死了!」鸞吹道:「二哥出門時,原知道是險地,因何直到昏黑始回?家父舍妹,可有消息?半日心慌,竟沒問起。」素臣道:「我也忘死了,老伯現在撫院衙門,因和尚去報官相驗,大有擔閣,今日未必回寺,可以安心尋訪,路上又潑翻了人家面碗,累和要死。那知那賊禿,歸家如此神速!」因把日中遍認死活身屍,及都院衙門攔阻之事,說了一遍,道:「明日二鼓去見,定沒阻滯也。」鸞吹笑逐顏開,歡喜感激。但不知妹子死活,一喜一憂。
石氏提了一大壺茶,托著一大盤米糕,七八隻茶杯,一大把竹箸,說:「是日裡剩下的,相公小姐們胡亂用些,等丈夫回來,再弄飯吃。寺裡邊的火,到這時候尚未全熄,不知燒了多少人哩。」素臣餓了一日,略不辭讓,先取箸夾食了三五塊糕,又吃了兩三杯茶,走到窗口去望著,東南角上,尚有餘光。鸞吹等每人吃了兩塊糕,收拾過去。只聽叩門聲急,璇姑去開進來,大郎滿身衣服,半濕半焦,走進門來,見男女擁擠一房,不知何故。石氏跑出,扯住了大哭。大郎驚喜交集,急叩其故。石氏把前後情由,沒頭沒腦的,夾雜敘述了一遍。何氏趕出房來,將石氏誓死不從,幾番短見,虧他救活,日夜防守之事述知。大郎本信得石氏,復有何氏之言,更加冰釋。忙叫道:「文相公!」素臣走出房來,大郎仔細一看,但見:
周情孔思,千尋泰岱之觀;虎坐龍行,萬里長城之概。面冠玉而溫潤,慄然備首春之無氣;目涵珠而精瑩,徹若發照夜之奇光。耳厚頤豐,郭汾陽三朝福將;氣清神雋,李青蓮一代詞宗。擁皋比而談經,不愧橫渠夫子;坐軍營而借箸,肯輸諸葛先生?
即便倒身下拜道:「文相公真天人也!」素臣忙搶一步,把大郎拖起,定睛看時,但見:
六尺四五身材,二十二三年紀;天庭略窄,早年未免迍邅;地角殊半,老去正餘福澤。耳長頤闊,必非落薄之形;背厚肩寬,大有魁梧之概。劍眉橫鐵面,依稀西漢黔、彭;虎項稱狼腰,彷彿初唐褒、鄂,時乎未至,賣糕餅以營生;運若早來,擁旌旄而立業。
素臣不勝驚喜,贊道:「好一表人材,膂力自不消說了!可會武藝?」大郎道:「小人家貧落薄,經營餬口,那有工夫習甚武藝?」素臣道:「你這相貌,豈是落薄之人?該留心學習武藝,俟邊方用人,可替朝廷出力,封侯拜將,蔭子榮妻,方不枉了你般相貌!」大郎道:「承相公錯愛!只是小人沒有此福,惟望相公照應。今日辛苦,且請在房歇息,小人去收拾夜飯來。」大郎說罷,跑至廚房,將米淘好,吩咐石氏,急速煮將起來。石氏連忙燒火,大郎弄些便菜,又將前後情節,細細說了一遍。素臣道:「這些和尚,罪大惡極,該有此燒了!」因走出屋外,看大郎房屋,靠著昭慶寺,前後共是兩進。頭一進,東邊間後面,空一小門出入。前東半間,擺著一張作台,一隻行灶,向北一帶排門。後東半間,擺著一架磨子,地下堆著些磚塊石灰。西半間,靠著板壁,安放一張跳桌,桌上點著一盞油燈。板壁上貼著一貼對聯,上寫:劍氣沖霄漢,文光射鬥牛。中間掛一幅丹鳳朝陽的畫兒。向南四扇長窗,兩扇短窗。窗外靠東,一披灶屋,兩間半天井。東半間,一口小井,井上滿地水淋,短窗簷下,壓著一個炭簍。靠西一間,滿地都是磚灰,一個醬缸蓋已打碎,正是倒牆之地。
素臣閒看一會,走進屋裡。大郎叫璇姑,在小床側首,遞出一張椅子,說道:「窮的時候,把傢伙都賣盡了,止剩這張椅子,相公請坐一坐。小人妻子若非相公搭救,必被這火燒死,沒有專誠拜謁,只是心上感激罷了。小人因寺裡火起,拿了一把火鉤,奔到寺前,正在使用,忽被一人劈手搶去,回轉頭來,那人已跳上屋簷,如飛而去。小人跟著眾人,也發了好幾個水龍,白不中用。看著火勢,人人害怕,不敢爭先。落後官府出來,吩咐救出一人,賞五兩銀子。就有許多人,隨著火兵,拼命鑽進去搶救,大家拉房扯屋,潑水斬風。誰想這火卻是天火,越救越大,潑水上去,就如燒油一般,火勢反盛!燒得大殿上正梁透體通紅,被一陣猛風,往東南上刮去。就像兩條火龍在空中鬥舞,盤旋不定,把人都看呆了。誰想這寺裡房頭,處處藏著婦女,夜裡都燒了出來,還有燒死在裡面的。卻又作怪,那火只揀著和尚住的房子便燒,見賃住的,便多不燒,連火色焦痕,也沒一點,如有銅牆鐵壁擋著一般。臨了來官府在火揚上檢點,本寺止存了幾個道人,合一個八十多歲的病老和尚,六七個小沙彌,其餘五十餘眾,連一個坐方丈的妙相禪師,都一概燒死了。小人初時認真救火,也奔上房去,拉倒了幾間大屋。後來見是天意,兼恨這班賊禿窩藏婦女,心便懶了。只掉不下奪火鉤的那一位好漢,再找他不著。如今想起來,莫非就是相公麼?」
素臣道:「我也奪過火鉤上房,大約是我了。不是你,也使不著這等火鉤。如今火鉤現在倒牆那邊,你去看,是也不是?」大郎如飛去摸了來道:「一些不錯,若不是相公,西湖邊上,要在小人手中奪得去火鉤,也就煩難哩。」素臣道:「若非這把火鉤,便撥不開椽,搗不破頂板,你妻子們也未必便能保全。你出去的時節,就注定在這火鉤上,救出你妻子來的了。可見事有前定,數非偶然!這和尚們,穿吃了十方施主現成衣飯,飽暖思淫,造出這般彌天大罪,誰知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,一場大火,俱已荼毗,這難道不是天數?只可惜小了些,若依我的意思,竟把這西湖上凡有寺觀,一律燒盡,方為暢快!」大郎道:「這些賊禿,無惡不為,一寺如此,寺寺如此,只怕天下也都是如此。怎得老天有眼,普天下都燒一個乾淨才好。」素臣撫掌道:「劉兄快人,有此快論!但是佛教不滅,人皆可僧。寺便燒完,終須復建,又要苦這些愚夫愚婦,解橐傾囊,捐貲創造,徒飽奸僧之欲壑耳!」說罷長吧了一聲,正是:
欲知無限心中事,盡在一聲長歎中。
素臣正在浩歎,石氏、璇姑已安排上飯來。素臣在外,鸞吹等在內,都是一碟白煮雞肉,一碟煎雞蛋,一碟鹽菜,一碟清醬。眾人俱餓,謝了一聲,即便舉箸。飯剛吃完,天已大亮。素臣囑咐大郎,關一日店,將眾婦女問明地址,分頭送回,「我到城中報知老爺去。」向鸞吹說道:「你可安心守等,如今是再沒甚事了。」鸞吹道:「事便沒事,只是急欲見我父親,望二哥速去速來。」素臣應諾,急奔入城,趕進撫院衙門。只見頭門內走出一人,竟是未公家人。走到面前,家人驚喜道:「文相公恭喜,老爺等不及早喜,就要出來,往湖上去,親自打撈兩位小姐屍骸。」素臣道:「你家二小姐不知下落,大小姐及婢女素娥,卻是我救得在那裡,昨日來報信,因晚鼓已報,門上人不肯傳稟。今恰好值你出來,可先進去稟知。」那家人道:「謝天謝地,小的先進去稟過。」說罷,如飛的跑進頭門去了。
少停,只見門上一片聲,催傳轎子。頃刻,抬進一乘大轎,一乘官轎。大轎抬到裡邊去了,官轎就歇在頭門。只見進去的家人,飛跑出來,說道:「老爺出來了,請相公先上轎,老爺怕官府們纏擾,不便落轎,說是到路上細談罷。」素臣因坐入轎去。只見中門大開,眾家人擁著未公轎子出來,在素臣轎邊經過。未公在轎內說道:「恭喜老姪,又得援救小女,到路上再謝,老夫先僭了!」素臣未及回言,那轎已抬向前邊去了。抬素臣的轎夫,連忙挹起。原先這個家人,就跟在轎後,素臣問其名姓,方知他叫未能,是未公世僕。他的兒子,名叫容兒,也落在湖中,生死未卜。到了城外空闊地方,住了轎,大家走出轎來。未公問出水援救之事,素臣撮總的,敘述了一遍。未公作揖致謝,復道:「老夫那日落下湖去。」指著未能道:「虧他熟於水性,把我救起,到高阜處一座小樓上住下。這些家人們,也有自己赴水起來,也有被人撈救,絡續都聚在一處。只有兩女及丫鬟素娥,並一個小童名叫容兒,並無蹤影。意欲借宿湖上,再行撈訪。不知是甚人報信,府縣官都出來候安,只得進城。幾次差人往湖上,訪問無蹤,打撈也沒屍首。原來大小女,幸遇老姪得生!二小女年稚,大約是無望的了。」說罷,淒然淚下。素臣勸住了,復入轎中。未公吩咐,抬轎到昭慶寺後劉大郎糕餅店內去。轎夫多半認識,答應一聲,如飛抬起,沒片時,已到劉大門首。未公、素臣走出轎來,門口圍著許多人。到得門口,見屋裡擠滿了人,三四個穿青衣的,把鐵鏈鎖著大郎,拉了要走。石氏披頭散髮的,亂跳亂哭。素臣摸頭不著,未公一發茫然。正是:
人情怎比秋雲厚,世路爭如鳥道寬。
總評:
素臣搶火鉤上屋,何必寫一條大漢及火鉤之長與粗。緣非如此,則火鉤撥不開椽子,搗不破頂板;非如此大漢不能用此火鉤,素臣固有心揀擇,非隨手撈得也。尤妙在即以大漢之火鉤救大漢之妻,並得大漢之妹,而收伏大漢之心。大漢及妻妹,龍也;火鉤,珠也。以一珠馴三龍,筆墨都成雷雨。素臣雲:事有前定,數非偶然;固屬至理。實以滅盡針線之跡,不把金針度與人也。讀竟,為浮一大白。
茶杯等物至今仍在桌上,緣鸞吹頂門而睡,沙彌無從收拾;鬆庵受傷,沙彌更不暇收拾;何氏先則設計,後思逃竄,俱未及收拾也。細密至此,人巧極而天工錯矣!
寫素臣猝見璇姑,百倍可憐,至於沒法,非寫素臣無賴,正寫璇姑絕世丰姿。雖以素臣見之,猶作如許出神之狀。其後劉大夫妻百般哀懇,素臣決意不收,方是第一等腳色本領。此又雙管齊下之法,不可不知。
素臣救出鸞吹等,即入璇姑本傳,何以不為璇始寫照,反先為素蛾傳神,緣璇姑、素娥猶兩驂也。璇姑之美,既已帷燈乍啟,匣劍初開,而璇姑尚理獄底,不以華陰赤土,一為拂拭,未免軒輊過甚;且失此機會,更無處贅寫璇姑。而璇姑則宛轉於床第之間,纏綿於股掌之上,可細意描摹也。第四回璇姑梳妝換服,將入襄王之夢,然後為之寫照,可謂天然位置。璇姑、素蛾既猶兩驂,而璇姑序次為長,即先寫璇姑,留素娥於豐城本傳中再為寫照,亦無不可。不知此正文章死活靈蠢關頭,差之毫釐,即謬以千里者也。文不鉤聯回互,則死而不活;文不宛轉關生,則蠢而不靈。未出璇姑,轉先出素娥;略寫璇姑,即詳寫素娥,而璇姑、素娥彼此貪看,幾至出神。必如此鉤聯回互,宛轉關生,方為靈活。若見璇姑,即呆寫璇姑;見素娥,方呆寫素娥,蠢極,無足言文。
文家有一箭落雙雕之法,行曇祝由治病,與鬆庵同歸火化,即用此法。淫僧孽報,不妨任其遲早;而此一禿因柯渾枉斷,致動公憤,尤欲其速報為快。並入鬆庵一網,既省另作爐灶,又得早平日京之氣,即無外亦可少磨幾遍肚皮也。
素臣搗破頂板,火勢往屋裡直滾,被褥木榻一總齊著,半屋俱是火珠。是從上而下鑽出窟窿,火已燒過西邊,如噴筒般噴出夾巷,是從東至西。此數語俱正寫火勢,卻為素臣入火、出火大作聲勢,平添氣色,非呆寫火勢也。以後鸞吹述行曇治病起火,劉大詳道寺中火勢,皆於火後追論,翻正位為餘波。石氏說火未全熄,素臣看尚有火光,則火之歇腳。素臣可惜火小,劉大更欲燒盡普天下僧寺,復從火後創出奇論,幾使餘燼復燃、燒天灼地,總無一呆寫正位之筆。而火之後路復紆迴曲折、起伏緩急,各極其妙,豈非才子之文?
「佛教不滅,人皆可僧」,一段正論,復加之以長歎。將素臣本懷書門大意提掇一遍,如畫龍者於雲氣蒼茫中,時露片鱗寸爪,最是空靈之筆!
曰末青衣鏈鎖劉大,石氏散發跳哭,陡起奇波。不知者謂是戀閱者之目,知者謂是振全回之勢,沈宋優劣,定於落句。錢起《湘靈鼓瑟詩》亦以落句收場,可同於強矢之末不穿魯縞乎!《水滸》、《金瓶》等書亦如此法,而得失參半,惟此書能擅勝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