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回
  異姓結同懷古廟烘衣情話絮 邪謀蠱貞女禪堂擲炬禿奴驚

  素臣一跌,回首看了鸞吹神情變異,這一嚇,把自己身上疼痛,都不覺得了。卻喜殿上琉璃,雖不十分明亮,倒也照得清楚。瞥眼看見殿中間,緊靠石供桌,一條拜墊橫在那裡。忙將鸞吹頭面托住,轉身緊抱他身子,跨進門檻,挨了幾步,望拜墊上放下。重新候過鼻息,卻也不甚冷。又見兩眼,不似方才起水時張開直視。又再把兩手次第診過,右手寸部甚是洪大,連著關脈微帶弦勁,右寸洪數關似稍平,但濡軟無力,兩尺不起,候明是厥驚痰壅,病在心絡。料他自落水至起水,已是半日,驚憂悲恐,一時攢集,神思已是不定,加以濕衣黏裹,寒侵內藏,營衛驟虛,陡然顛撲,氣不攝神,故至昏迷厥暈,症如中惡。若是急治之法,蔥姜搗汁,灌飲摩擦,以宣達而調和之,自可應手奏效。如今那裡有此二物?且待定一定神,或者也會醒來。因思把他身體橫睡才好,無奈拜墊欹斜,一邊沒腳,正是睡不牢穩的。急向神座旁邊,摸了兩塊磚頭,卻有二寸來高,將拜墊外邊兩角,微微掀起,塞進磚頭,卻好四平八穩,才把鸞吹橫躺其上。自己在殿中踱來踱去,想著如再不醒,只好待到天明,打算藥物,才好灌救。但夜色正長,濕衣冷氣,漸逼漸深,這事終究不安。想到沒法,不覺步出門邊,抬頭一看,原來有方匾額,是「西泠古杜」四字。因再走到神前,看那神龕外,立著牌位,金書「宋敕水仙王」五字。看了下來,向拜墊上一望,不防鸞吹身子已是側轉,面向裡邊躺著。素臣大喜,疾忙進前細認,不覺撲將下來,把鸞吹面孔捧定,連聲叫道:「世妹醒來。」鸞吹開眼,覷定素臣,淚珠直流,悲得說不出話來。素臣釋手道:「世妹靜養片刻,此時切莫傷心。方才愚兄路遇三人,知道老伯為人救起,已有府縣差人出城,接進撫院裡去了。連一老僕亦未溺死。世妹天性至孝,大都未得老伯消息,如此傷感。愚兄救得世妹,正以露處為憂,一時未曾奉告。轉累世妹思親痛切,驚厥不安,倒是愚兄不是了。」鸞吹道:「此信果確否?怕是傳聞之誤,還仗世兄細探。」素臣道:「信是一些不錯,世伯客游到此,杭人大半不識,適間說來姓名籍貫,無一不合,這是無疑了的。如今權過一宵,明晨暫送世妹到昭慶寺住下,愚兄進城,親見世伯,一來問老年人安否,二來世妹得生,也應該安慰安慰。」鸞吹點頭道:「此話極是。只是煩勞恩兄,如何使得?」說著,掙扎起來,便要向素臣叩頭。素臣知覺,急忙止住道:「賢妹初蘇,怎可勞動?且安坐養息一回。」鸞吹也就坐下。
  素臣抽空,將殿柱上繞著的琉璃燈索,解開放下,開了燈架的門,那燈光結得一球,光燄閃動不定,黑層層似滅非滅。隨在石桌上,拾了一枝燒焦的竹箸,輕輕剔去燈花。覷到右邊燭山上,剩有許多蠟燭頭,隨手拔下一枝大的,在琉璃內點著,仍舊插好,乍覺殿上通明,然後將琉璃扯起。看到殿上光景,不是久無住持的。想著身上濕衣,夜深冷氣,兀是難耐。鸞吹衣衫亦是濕著,這苦更不堪受!因向鸞吹道:「賢妹坐著,休得心慌,愚兄要到殿後,尋些柴火烘烘衣裳哩。」便又點了一枝蠟燭,大踏步進去。忽想:「進來跌昏,未將廟門關好,卻也不妥。」遂重出殿門,走過穿廊,將兩扇栗樹大門,砰的一聲關住。卻無門閂,暗頭裡摸去,總無覓處。門邊卻有一隻石臼,重可三百來斤,素臣奮起神力,兩手一掇,望那大門中間一堵,安排已好,進了殿中,重叮囑鸞吹放心靜坐。一直來到殿後,卻是一重石砌,土牆隔住,正中有心虛掩。順手推開,見兩邊僧房數間,後面廚灶連過園牆。覺得饑腸轆轆,因先入廚房,搜尋食物。那知這廟中,竟無隔宿之糧,東翻西倒,只有一個醃菜罈,內有隔年冬菜,隨手撈出一棵,扯了一瓣嚐嚐看,那知又咸又臭,只得仍投壇內。此外兀自搜索不出。再推進左首僧房裡去,滿想或有化來吃剩的米,便也顧不得別的,煮一口飯,和醃菜胡亂吃些。那知這房內只有一張竹榻,一條破被,榻旁橫著板桌,上置瓦燈、瓦壺,茶碗數具而已,其餘不見箱櫃等物,料無食物藏起,心中甚中詫異。又到左邊窗外一窺,卻有棺木三四具,不知是人家殯厝的,還是空棺寄存的。也就無心細看,復到廚下柴堆中,抽出一捆茅柴,肩到殿上。也不向鸞吹訴述僧房情景,離著拜墊,塌地坐下,先把身上一件舊青綢直裰脫下,一面燒起火來烘著。因勸鸞吹也脫下烘燥。鸞吹外罩黑綢夾襖,白綾裙,裡面恰襯銀紅羅小綿襖,藍綢裌褲。那綿襖被水浸漲,緊裹上身,雖把外襖裙子烘乾,仍不免渾身水氣。素臣令其移坐向火,脫下裡衣。鸞吹不肯,只將外面的向火烤著。素臣看直裰略乾,因披上身去,將小衣褪下再烘。復想:「鸞吹綿襖未卸,靠著這烈騰騰的火,水氣直逼到裡邊,豈不釀成大病?」再三婉勸道:「愚兄與賢妹患難相逢,此時正宜從權,雖赤膊相向,賢妹豈以為狂?如不嫌齷齪,愚兄直裰,先為賢妹一披,自可解下裡衣,萬勿固執,致因水火交攻,感而成病。」鸞吹見他語意懇摯,又想到此番救命之恩,合著春秋鍾建、季芊故事,私下已定了主意,也就不必怕羞。素臣說罷,早將直裰脫下,一手遞過。鸞吹接了,依著素臣所說,褪出綿襖裌褲,向火翻弄。素臣赤著上身,幫他添柴撥火。
  兩人對坐深淡,愈覺親密,把各人的肺腑,都說出來。鸞吹面色被火光逼照,兩頰緋紅,說到中間,忽然低頭忍住。素臣驚異,再三根問。鸞吹道:「妹子九死一生,蒙恩兄援手,粉骨碎身,無以為報!此時兩個宿於廟中,恩兄秉禮君子,妹子雖愚,亦知廉恥,但瓜田李下,總是嫌疑,人之多言,亦可畏也。倘有混造黑白之人,那時妹子求死不得。是以輾轉於心,未有良策。實告恩告,家父此來,原因妹子姻事未諧,自己年邁,族中無賢可嗣,素性寡交,戚友不多,即有亦難付托。因仰清門世德,太夫人義方之教,恩兄賢達令名,就近到杭,差人至府,意欲附為婚姻。昨日湖濱巧遇,方喜合由天作,乃一席寒暄,知閨中已有賢助,大失所望。妹子窗後竊聽,亦覺心如冰冷。何期忽(土官)奇災!重蒙大德,使妹子與恩兄,無敵體之緣,而有切膚之感!今日之計,妹子若事他人,何以解今宵之暖昧?如其矢志不嫁,又何以慰老父之桑榆?恩兄若鑒苦衷,收諸妾媵,此再造之恩,無異生死而骨肉也。妹子意決,明日稟明家父,就此隨恩兄而歸,惟恩兄哀而許之。」
  素臣失驚道:「賢妹此言,教文白何顏生於人世耶?無論賢妹名門淑女,愚兄忝在世交,斷無屈為妾媵之理!就論目前情事,賢妹溺而不死,愚兄聞聲赴援,剪除強暴,固非從井救人可比,況同舟共難,豈有見而不救者?是愚兄之援手,本無所要。即賢妹之感恩,不必言報。如謂此時同宿廟中,難於表白。試思賢妹同歸,人之見之者其謂之何?不特無以明疑,竊恐反以坐實。賢妹所言,愚兄直以為下策,斷不可從!」鸞吹見素臣堅拒,頗不自安,沉思良久,復笑向素臣道:「妹子所見卑淺,適聞正論,茅塞頓開。但思古有鍾建、季芊之事,妹子今日所遭,無異於季芊,而恩兄所為,實過於鍾建!當日季芊若不相從,則負逃之恥,終不可洗。妹子以季芊為是,諒天下不以妹子為非。恩兄若不俯從,妹子死無日矣!」素臣道:「賢妹之言差矣!鍾建無妻,愚兄有室。假使建非有鰥,以國君之妹,而備妾媵於其臣,恐盈廷交諫,事不果行矣。賢妹以今夜之事,耿耿於心,似乎捨此決無善全之道。然愚兄倒有一策,舍間與府上世好,本是通家,昨日舟中,蒙老伯青眼,不以尋常世交相待,復令禮見賢妹,因此識面之緣,遂結死生之誼。是愚兄與賢妹,論分則疏,論情則親,若泛泛通家兄妹稱呼,未免名不副實。依愚兄主意,不如結為兄妹,解此一段嫌疑。日後爾我相逢,友於之愛,無異同胞。況且老伯初意,也只為愛女情深,艱於付托之故。愚兄得為賢妹親兄,將來府上事情,自當竭誠盡力,老伯也可安心了。天明回到寓裡,愚兄就進撫院衙門,見過老伯,將此話稟明,老伯定是歡喜的。」鸞吹道:「依兄所言,能使今夜之嫌,泯然無跡,不留著旁人話柄,妹子敢不遵命。」素臣不勝歡喜。
  說話之間,兩人衣服都已半燥,將就可著。止鸞吹襪履未便脫卸,素臣鞋落水中,襪底洞穿,早赤了腳,因各把衣服穿著起來。鸞吹見素臣頭髮散披,在自己頭上,拔下金簪一枝,替他挽了髻子。兩人起身,便在神前拜將下去,訂了兄妹之交。自此,鸞吹叫素臣二哥,素臣稱以大妹,相見親熱,居然同胞友愛之情,無心流露。鸞吹聽了素臣這番議論,覺得心地坦然,把方才拘執之見,消化盡淨。於是重複坐下,閒話一番。素臣恐他勞頓,叫他在拜墊上打盹,鸞吹那裡肯依?素臣自覺口乾舌燥,看看天尚未明,因向鸞吹道:「大妹,我適間向廚下取柴,順便搜些食物點點饑,誰料這廟清苦,一無所有。記得後牆邊擺著水缸,想來茶是弄得出的,我要進去燒茶,實在渴得要死了。」鸞吹說道:「二哥既要茶吃,妹子還該回去。」說著,點起一枝燭頭,兩人到了廚房,只不見有茶爐。只得揭起鍋蓋,尋了一隻碗,到牆邊取水,一邊灌了十來碗,已是半鍋。鸞吹燒起火來。素臣走到僧房內,那茶壺茶碗拿著,尋到抽屜角頭,居然有一個小瓦瓶,內貯茶葉幾粒,不禁喜出望外。忙取到了廚下,待水沸數過,衝滿了一壺,攜著茶碗,仍到殿上,對坐清淡。素臣又把守經行權的道理,講了一會。鸞吹歡喜非常,毫無倦意,與素臣親熱之中,更加敬重。
  到了天明,素臣打量回寓,安慰鸞吹坐等,出去僱船。依舊掇掉了石臼,正在開門,這廟中的一個老和尚,一個香火,跑回來了。見了素臣,便施禮問道:「相公是那裡來的?我們昨日發火時,怕水淹死,向雲林一路逃走,連廟門也未關好。水退已晚,心想廟中窮得很,橫豎沒有值錢的東西,就在雲林過夜,此刻才回來的。」素臣道:「長老便是此廟住持?我們是游湖被水,七八個止留得兄妹兩個,餘者不知死活。起水之後,無處投奔,因在此佛殿上過夜,糟踏了長老的柴草,烘火燒茶,如今要僱船到昭慶寺去,只得改日來謝了。」老僧道:「我們出家人,仗著佈施,吃的用的,原不費錢。況區區柴草,後山盡多,相公不必介意。只是貧僧未盡地主之禮,著實心裡不安。相公說要叫船,貧僧便去代僱。」說著,叫香火沿湖看船,自己同素臣走進,見了鸞吹,又恭恭敬敬上前施禮,讓過了坐,就在下面陪著。素本來極惡和尚,看這一個老僧,卻也清苦可憐,與鬆庵、和光等油頭紫面的,判若天壤。不多一會,香火僱定了船,領了船家進來,講定價錢一百四十文。兄妹兩人,辭了和尚下船,有頓飯時,已到昭慶。兩人上岸,轉過一條街,才是山門。鸞吹履褪,一步一跌。素臣也顧不得,止好攙扶著了。不防跨進山門,劈頭來了鬆庵,佯驚異道:「昨晚一夜不見相公回來,恰叫人在湖邊打探幾回,原來是好好的。此時從那裡來?這位卻又是誰?那尊管何以不見?」素臣含糊答應了幾句。看鬆庵兩隻賊眼,不住的望著鸞吹,覺得不甚睬他,便道:「偏偏昨日的大風,把山門外亭子吹倒,坐著避雨的人,壓死一人,壓傷了幾個。街坊人說,亭子年久失修,鬧出人命,都是寺裡的事。屍親到來,聽了這話,就來纏擾,鬧了一夜,許下十吊錢,尚不干休。我鬆庵的性子,寧塞城門,不填狗洞的!此刻正要進城,請縣裡出來相驗,聽官斷結,失陪了!相公事畢,再敘談罷。」說著就走。
  素臣見了方才情形,甚是不快。且喜他進城,也可暫時放心。遂攜著鸞吹,一直走到寓房門首,忽然跌足道:「昨日鎖門之後,鑰匙在奚囊身上,此時如何進得去?」正在遲疑,忽見小沙彌迎面走來,說道:「相公回來了?家師很記掛著哩。那位小哥,卻在那裡?」素臣道:「他同落湖中,未知生死。我正為鑰匙在他身邊,不得開門,止好扯斷這鎖罷了。」小沙彌連忙止住道:「扭掉可惜,家師處有配得上的,停刻他回,我去拿來。此時且請相公同那位小姐,到神堂坐坐,相公尚沒有用飯,就在禪堂裡用,也便當些。」原來素臣那日賃寓之後,小沙彌常來張羅,看他生得眉清目秀,聰明之中,尚帶厚實,知他出身不是賊惡,盤問家世,心上著實憐他。這時見他十分慇懃,也不疑慮,轉身跟他走動。從天王殿左邊夾巷,抄出羅漢堂後面,又轉過地藏殿門前,見東首一帶廳房,花樹蔥蘢,有雕壇隔著。小沙彌選跑進去,到東邊屋裡一望,回了出來,領兩人進西屋去坐下。素臣知是那邊有人,卻不在意。
  誰知那邊的人,因小沙彌一望,知道有人進來,卻在簾縫偷瞧一眼,認定了鸞吹,不覺叫道:「這是大小姐麼?」鸞吹未及坐定,聽那聲音怪熟,一時想不起。那人已掀簾進來,抱住鸞吹,嚎啕大哭。鸞吹也登時淚如泉湧。素臣方認得是素娥,忙上前勸住了哭。三人重新坐下,各道遇救情形,不免又想起金羽,傷感了一回。素臣問道:「這也奇了,如今我寓在昭慶,偏是這寺中的人救了老伯,如今素娥姐也會到這裡來,大家碰在一塊兒的。」素娥道:「文相公有所不知,昨日落湖,奴因戀著小姐,狠命鑽出水面,隱約看見文相公在水裡不住的泅,只差一箭路。假使近到身邊,只怕文相公起來時,奴也會起來了,不是比小姐先會見麼?至說到這裡來,奴怕還不是好事!奴幸撞著鄉下人的船,救起來的。他說到了錢塘門,再替奴打聽親屬。誰知上岸在茶店歇息,多人盤問,奴說出老爺,就是那和尚聽見了,一口擔承,說老爺是他們寺裡救的,叫幾個沙彌領著就走。鄉下人大約為要謝禮,不肯放手,奴亦將信將疑。後來茶店裡人,眾口一詞,都是海奉和尚的,竟不由分說,把鄉下人趕走,逼著奴到了這裡。奴看此處不可久居,今日之聚,不知是禍是福?相公進城,總要早回!」素臣點頭,連忙丟個眼色,三個默然不語。那小沙彌已領著人,送進飯來,一見三人同坐,怪道:「原來這位小姐,也是相公一家人!那飯不必兩起擺了。」一面擺飯,一面招呼窗外人進來,素臣看去,卻是一個婦人,年紀三十上下。指著鸞吹向素娥道:「姐姐,如今有伴了。」走到鸞吹面前,仔細一瞧,失驚道:「呀,這位姐姐腳上都濕的!可惜奴家帶來襪履,只有一副。哦,有了,有了,停會奴去拿來,替姐姐換過便是了。」因問鸞吹來歷。鸞吹不解其故,未及回言。素娥向他略述幾句。那婦人顛頭播腦,轉身打個照面道:「相公、小姐們用飯,奴家再來罷。」素臣甚是詫異,向鸞吹道:「寺裡那有這樣人麼?」素娥道:「方才奴進來,也來胡纏。他說他丈夫隨意,母族何氏,是寺中當家鬆庵的親戚,常時到此,每逢二六九月香市,鬆庵叫他接應女客。據奴看來,這也不是好人!」素臣道:「你們只管當心,趕緊吃飯,我好進城,早些回來就是了。」素臣拿過碗飯,揀些素菜,要到外間去吃。倒是鸞吹拉住道:「倉卒之中,二哥何必拘謹若此?今日連素娥也不消守主婢之禮,竟是一同吃罷。」素臣也就坐下。
  三人吃完了飯,小沙彌領人收拾進去。素臣拍著小沙彌肩膀,叮囑了幾聲,然後和鸞吹、素娥而去。剛看見錢塘門,只見吊橋那面,有多人簇擁,聽說是湖中撈起來的。素臣趕進人叢,見岸上攤著幾十個死屍,有人在那裡認。素臣順眼數去,卻無昨日未公船上的人。那邊棚內,又有救起的人坐著,素臣又去逐一看過。心下疑惑:「難道奚囊及未家小子、金羽等,連屍身都不見了?」因急於進城,回頭便走,一徑趕到縣裡,探問號房。誰知縣裡的號房,看素臣如此打扮,趿著涼鞋,摸不著頭腦,劈頭一頓搶白。素臣怒極,欲待發作,生恐惹出事來,只得忍著,問到府二門上。倒是這個聽差的,估量素臣有些來路,又是問的一個客官,不可輕視,才是一是二的,告訴了他。那知撫院衙門,離著府縣正遠,素臣一來要趕見未公,二來進寺門時,就知鬆庵報官相驗,深恐他事畢出城,鸞吹主婢不得安穩。不妨大街上熱鬧,挨肩擦背的人,素臣只在人縫裡直鑽,卻好一鑽,碰了一個四十多歲強壯女人,手裡提著一隻籃,籃內兩碗麵,潑翻了一地,碗也粉碎。素臣心知無法,趁著腳步,往前直跑。那女人大喊救命,三腳兩步趕到了,一把拖住。街上的人紛紛圍住。那女人指天畫地的,告訴他們,說道:「我家裡今朝來了茅家埠的親家公,同我的女婿,方才賣了一百張錫箔,做了這兩碗麵,拿回去請他們的。誰道這瞎眼的死囚,狠命撞上來,潑得這樣,倒一溜煙就要跑掉!你們替我想想看,應該賠不賠?」那些看的人,也有做好的,說道:「老奶奶,不要扭住他,叫他賠就是了。」素臣亦連忙認賠,就一手往袋裡摸錢,誰知伸了進去,竟伸不出來了。那女人愈加著急,亂罵亂嚷,正在不得開交,忽然人叢裡閃出一黃面短鬚的人,年紀三十上下,開口道:「慢著,慢著,兩碗麵要陪多少哩?」那女人道:「連碗連面,只是二百文。不可少的。」那人就在身邊摸出一塊銀來道:「這裡有二錢,也夠了。」那女人方始歡喜,收銀而去。看的人也一哄而散。素臣問那人名姓,那人道:「後會有期,此時不必相認。」拱一拱手,便自去了。
  素臣急走到了撫院,看那轅門已是關著,只留旁邊小門出入。知道傳過晚鼓,不能通報。奈心急如火,且去試試看。不料頭門以內,寂無一人。直喊到二門口,才有個更夫坐著,素臣說明來意。更夫答道:「未老爺,牛老爺,總要明天說話哩。」素臣再三央他通報,更夫發火起來道:「你這個不識路的,你看看這裡面那裡有人,叫我通報誰來?」素臣無奈,只得退了出來。想著,鸞吹主婢現在未死,未公遲日知道,卻也不妨。倒是寺中今夜,多凶少吉,我只索趕回去罷。於是仍尋原路而走,心亂腳慌,偏偏又錯了路,到大街一看,街市全非,問了兩個人,才到府縣衙門。看著縣衙裡邊,鬧哄哄的,有人出來說:「本縣太爺到昭慶寺後山,踏勘靳家的墳,才轉到寺門外,相驗壓死的屍。那屍親被太爺大罵一頓,要帶回衙,才當場具了結去,連和尚所許的十吊錢,也不敢領了。」素臣聽見,想:「和尚真有神通,今日報官今日就去相驗過了。」忽然失聲道:「不好了,快走,快走!」狠拿一跑。那知天色漸漸晚下來了,路上有人,也是要出城去的。素臣跟著同走。不妨出得城來,卻是湧金門,於是再問錢塘門的去路,沿著城牆狠走。只見遠遠一道黑煙,夾著紅光,在東北角上擁將起來,越走越近,漸漸的黑煙不見,都變作了紅光,天已昏轔。暗揣:「莫非晚霞?怎紅光裡面,火星穿綽不定?」迎面已有幾個人,掮著箱籠過來。素臣要問個明白,那些人喘息不定,都像說不出來的光景。此後來者愈多,最後有一群女人,拉著孩子們,提籃背凳,在那裡自言自語。素臣才聽得清,是昭慶寺僧房裡失火。不覺頓足叫苦,想道:「昨日千辛萬苦,救得鸞吹,今日又失了火!鬆庵想已回寺,此時主婢不知若何?事已至此,且到寺中再處。」
  原來這日素臣進城,日已過午,鸞吹主婢,對坐禪堂之內。素娥已將鬆庵如何糾纏,何氏如何哄動的話,一一述過。兩人刻刻提防,只守著素臣早回,再作區處。何氏用話(饣舌)過素娥,已猜得一二,不比那窖裡的人物。此番窺探,曉得鸞吹是他主子,想到素娥如此,主子的身分,自不必說。因亦不十分歪纏,倒常來陪伴說笑,甚是慇懃。到了申酉時分,寺中的人,都往門外看驗屍。鸞吹著急,與素娥相對而哭。心下安排:「若是鬆庵敢行無禮,拼著一死!」不多時,小沙彌進來問:「隨奶奶那裡去了?」素娥回他出去。只聽見講堂對面耳房內,嘻笑之聲,達於戶外,但聽見說,他竟是個石人。卻見何氏領著鬆庵進來,鸞吹猛吃一驚,縮身要避。鬆庵便道:「小姐請坐。這裡來的城裡大衙門客太太,鄉紳家的小姐,貧僧都親身應酬,若是尋常香客,原是知客們照管。今早為了報官相驗的事,忙了半日,此時才得空兒。所以特地奉陪,小姐休要見怪。」鸞吹腆然不答。何氏領進鬆庵,也不則聲,就溜了去。素娥見勢不佳,答道:「我家小姐,因落湖遇救到貴寺,原非進香的可比。大師無須應酬,盡可請便。」鬆庵一片熱心,卻被冷言冷語,兜頭一蓋,好不自在,便道:「我們出家人,最怕得罪人,總要應酬才是。小姐只是不理貧僧,叫貧僧如何落得臉來?」一面說,一面把椅子移近上邊,緊傍鸞吹坐處,道:「不是貧僧無禮,如今要求小姐賞個臉兒了!」素娥才起身來,立在鸞吹面前,鸞吹已避到上面供桌之上,佛龕之下。鬆庵想:「一不做,二不休,只索放出生擒活剝的手段來了。」說道:「小姐避到那裡去?快理我一理罷,和尚等不得了!」說著已挨到身邊。鸞吹怒從心起,罵道:「你這賊禿!理你怎麼!不理你怎麼!」鬆庵道:「小姐理我,同到我禪房裡逛逛;就是小姐不理,也要去逛逛!」鸞吹見事已急,計上心來,看供桌上一隻古銅蠟台,高三尺許,順手一推,卻好隔著桌子,跌向外邊,正中鬆庵腦上,戳進了二三寸。鬆庵阿喲一聲,負痛拔出,大號而去。素娥在旁,看見鬆庵一頭的鮮血,兩手捧定,連袈裟都染紅了!
  一時闔寺鼎沸,有幾十個僧人,望著鬆庵房裡的走,看了出來,都說道:「反了,反了,這小妮子狠會不毒手哩!」鸞吹、素娥眼見這般光景,那不著急?卻已拼著一死,倒覺心地坦然。那何氏先在窗外,看見鬆庵胡纏,及鸞吹推墮燭台,早已隨著鬆庵進房,伏侍他養息。卻又要顧著鸞吹,遂匆匆回到禪堂,叫幾個小沙彌,領叫他主婢二人,到窖房外面,同那些女人會會。鸞吹、素娥主意已定,不知不覺,被他們簇擁而去。正是:
  官衙信隔昏前鼓,方丈春深窖裡花。
  總評:
  前回未老蹙眉而哈哈大笑,已伏得第六回告鸞吹事涉權宜,欲留彼到家,致書世嫂一段。但舟中與素臣細詢家世,未嘗進後艙與女兒一言,鸞吹如何有願作小星之意,可見蹙眉而又哈哈大笑,意深計遠。鸞吹艙後微窺,已悉底蘊。不然感救命之恩,而貽抱龕之恥,豈大家兒女所宜出。觀後文,益知前回描寫未公神情之妙。
  鸞吹欲委身素臣,至於願作小星,其情急矣!然鸞吹情急正在廟中雙宿之嫌。素臣卻色工夫固是第一等,而此等疑似之跡,人孰信之?此鸞吹之所以情急也。小兒女之見自應如此!若遽作素臣開導經權後之主意,便失閨閣氣,而變作道學相。文章如畫,要描寫真容,不能神似,雖貌合而仍離也。
  素臣卻色本領,不特論廟中雙宿一事者,固不肯信;即鸞吹信之,猶不能信之深。後文素娥伴宿經旬,為計多所誣,致於上堂。在素娥第知同床即有應得之罪,臨行如此畏縮,乃鸞吹亦深慮其敗露何耶?
  素臣之於鸞吹,始則脫其難,繼待其蘇!出死入生,恩義極重,不知救愈數則感愈深,業已心焉許之矣。故廟中一夜周旋,並不作忸怩羞縮之態,此亦小兒女心情所應有之形跡。雖至脫衣易著,而文章仍莊而不佻。
  西泠社的和尚香火突地出現,仍是閒文綴筆,可省則省,不知文幸須按情理。西湖堤上不比荒山窮盡;況是社廟,湖濱人家祈福報賽都集於此,安有空無住持之理!發水逃命,不暇關門,水退自應回廟。且廟中如此清苦,正可乘便為鬆庵輩作一對照。而後回素臣與劉大可惜火小,快人快論,卻不連這西泠社並說在內;因是社廟,非愚夫愚婦捐資創造,徒飽奸僧欲壑者耳。
  遇鸞吹正為遇素娥張本,遏石氏,正為遇璇姑張本。乃素娥偏不從素臣得救,而以救鸞吹情事寫得如許細切,一到昭慶,素娥居然在內。此全用烘托法者也。未遇璇姑,並不遇石氏,幾於泯然無跡。乃於何氏嘻笑個,特逗一筆。素臣既不聽見,鸞吹素娥聽亦不清,必待救火折屋,窖中婦女盡奔劉大家裡而後石氏見,璇姑亦見。令讀者未讀下回,要於此回中尋些痕跡而不得,此純用籠照法也。文章之妙,殆入於化。
  鬆庵雖是狠,徒當主婢坐對禪堂,斷無突入行強之理。妙有何氏穿綽其間,而鬆庵始有進路。然此回借鸞吹以影素娥、璇姑,偏夾雜一不倫不類之何氏者,正以表石氏也;表石氏苦無下手,當嘻笑之中微逗一語,勝於作本傳多矣。千頭萬緒,庸人為之,必至說了這橛又說那橛,文氣散漫,安得如此乾淨。
  素臣進城後,鬆庵倏忽回寺;兩邊情事不能並寫,卻又不得偏略。於望見火光之時,趁勢飛渡,尚是恰好地位。否則素臣趕到寺中,便須接著救火,而拒奸戳僧一切情事均須下回補出,失之略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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