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三回
  隻手扼游龍暗破賊墳風水 尋聲起涸鮒驚回弱女餘生

  素臣搶上船頭,不期立腳不穩,斜撲湖中,一陣浪花,將他身子一卷,竟如旋風作勢,愈轉愈緊,霎時間已深入湖底。無奈西湖荇藻交橫,下面泥極鬆浮,根葉蕩漾,手足無可支搭。方知空明處乃是水底,不敢向下鑽去;但從黑層層處,用力冒將起來。才得透頂,又是浪頭兜蓋,身子一滾,重新墜下數尺。如是者十餘次,力竭體重,漸漸掙扎不來。忽見水面浮出一物,首大如牛,渾身碧毵毵的,毛長有尺許,身子笨重,在那裡淌來淌去。素臣想著:「這不是水牛,湖中又無豬婆龍,不知是何怪物?」竭力冒出來,卻好有一根船腔木,浮到面前,素臣抱住。仔細看那怪時,兩角矗起,有二尺來長,昂起頭來只管噴水,那浪頭就高了些。心念:「發水之故,大約即是此怪。倘能除掉了他,豈不為湖上人弭災解難?」生怕不能制他,反傷了自己性命,轉念道:「我橫豎已在水裡,不如運起神力,試他一試!」遂覷定那根牛尾,踏住木頭,移近那怪身邊,將身一撲,拖住尾巴,狠命跨將上去。那怪全不知覺,盡力噴水。素臣怒甚,在他腰間用力一夾。怪竟大吼,回頭見背上有人,將身子亂聳。那知素臣不跌下來,因復盡力一夾,趁勢又把他頸骨一拗。怪已騰掉起來,望著直泅。素臣被他顛落。卻不料那根尾巴,已為素臣扭斷,落在船腔之上。水勢更大,怪已不見。素臣泅行半里,方始近岸。
  此時驚魂略定,遂在堤上立住。那水猶沒膝數寸,雨不住點,裡湖水勢,奔迅衝突,直注外湖,澎湃之聲,棄塞於耳。雷霆霹靂,駭怪萬狀,目眩神搖,較方才出沒水中,又換一番景象。遠數西北山頭,自天竺、雲林、棲霞至葛嶺一帶,白雲翁然,游漾不定,恰似雨中景致。惟大佛頭、寶石塔頂,(老句)邐至昭慶後山,天慘地昏,峰巒暗黝,一派模糊,不可辨識。俯視倒影,但覺黑雲萬道,自山罅噴激而出,層疊不窮。山腳石壁間,奔泉突瀉,白如練布,直灌裡湖。素臣看清水源,心知此水非關湖決,既在此山,又非江流灌入,其為山中發蛟無疑。此時水勢浩蕩,雨更大注,素臣禿頭危立,無可躲閃。一路尋思,將擇沿堤人家,暫為避止。只見孤山一帶,頹垣沒水,板扉竹片,蕩漾中流,山坳坦處,有人避水,團坐路隅,或三五人,或六七人,隱隱聽得兒啼女哭之聲,甚是悲涼。再向外湖一望,洪流滾滾,自六橋直至南屏,葑田萬頃,盡失所在。那湖心亭子,四隅均被漲沒,但見亭角翼然,浮於水面。滿湖不見一船,看到近堤一帶,忽有畫舫,底已朝天,艙門窗槅,零落漂流,不知是誰家游船,陡攖此險?猛然想到,方才落水,未公坐船正泊此處,何以不見蹤影?莫非即是此船,滿船之人,已與波臣為伍麼?因想:「未公探親到此,弱息相依,同罹此厄,天道未免憒憒!奚囊小子,不知因何亦厄於水?雖然事已至此,只待水退,探訪音耗,再作區處。我且沿堤而行,回昭慶寺寓處。」主意已定,轉身尋路,幸堤上遍栽楊柳,水浸數尺,未經漂拔,依樹而行,就淺就深,不覺已到斷橋。上了橋面,暫且歇息。
  此時素臣頭巾早已失去,髻散發披,又兼大雨沖刷,竟如海鬼一般。腳下踏的靴子,亦不知褪在何處。襪被水浸,漲緊如桶。一路水深沒膝,看不見地下草石,走不半里,襪底洞穿,腳趾已為草根戳傷,覺得有些痛楚。無奈進退無路,只得忍痛再走。那知站身來,眼光到處,北山雲勢,黑陣陣直擁而上,雨點愈密,一股腥風,裹緊雲頭,東穿西撲,隱隱望見鱗爪飛舞。心疑:「莫非真有神龍取水?你看湖光山色,霎時間變成汪洋大海,此龍神力,亦不為小!但湖上居民,方春耕種,突然遭此巨災,淹沒田廬,溺斃人畜,不可算計!龍如有靈,何至害人若是?想來並非神龍,乃是山中蟄蛟,應時而出。昔周處斬蛟,為民除害,遂以成名。可見伐蛟,本屬有司之責。今之民上,不修時政,使孽龍潛伏山中,釀為民害。此等屍位素餐之流,明聖之世,如何容他?今龍已啟蟄,興雲作雨,諒不可制!但如此作怪,所過地方,不知又傷幾許生命?誠無妄之災也!」
  素臣正在胡思,雲勢越滾越近,看那龍時,蜿蜒夭矯,全身都現,忽然張牙舞爪,直奔素臣頭上,卻被腥氣一撲,幾乎跌倒。素臣昂頭逼視,剛剛離著丈許。心念:「龍如伸爪下來,豈不被其攫去?即不被摧,估量風捲雲馳,也應攝向空中,不知此身墜落何處!想著和他狠鬥一番,我非周處,然斬蛟非史傳虛言,安知無人能繼其後?」素臣剛發癡想,那知龍自裡湖山中出來,奔入外湖,偏偏隔著長堤,雨勢過重,升騰不上。恰好堤上有十數株古柳,根圍丈許,約是百餘年物。那龍趁勢過來,攢入樹罅,搖頭擺尾,身子竟為拴住,再也不能衝出。素臣認得龍入柳林,愈加著急。又見雲氣黑如濃墨,越圍越緊,把一帶湖堤,遮得不見天色,如在黑夜一般。卻喜龍身笨滯,除頭尾在兩邊掉弄,桶粗的軀體,兀自不能動彈,渾身麟甲,時作翕張。素臣頓悔落水之後,未將衣袖捻牢,把數百枝藥制過的竹箭,拋入湖中。假如有此利器,望那鱗縫中發去,充其力量,可入數寸,使之滿身芒刺,著藥便爛,雖不能登時剁卻,任他負痛而逃,亦終創潰而死。此時雙手空拳,如何抵擋?「但我幸保餘生,或者仗著天生神力!乘他困於林木,徒手搏擊,批得一鱗,疐過一尾,也強如為龍風攝去!」因將身上浸透衣服撩起,緊纏胸背間,解下裡衣上的縧帶,束縛停當,聳身一躍,揀那最高的柳樹,扳定一枝,騰過那邊,踏在椏杈之上。龍尾向著裡湖,龍頭望著外湖,緊對南屏,知是越鳳凰山,蹈錢江出海的。素臣看得明白,料他勢突力竭,一時不得騰外,就由這樹跨那樹,貼近龍身,伸足過去。不意週身涎沫,滑不可立,險些顛擲,幸為柳枝格住。因復蹲於樹杈,順手折斷柳條,捋盡萌芽,漸漸盈把,都有七八寸長。定了一會心,運出渾身氣力,迸到右手指頭,用放竹箭的法子,一連放出二三十根,卻都鑽入龍鱗翕處。細看龍頭,昂藏自若,但背鬣簇聳,似亦微覺痛楚。因把所折柳枝,盡力放完。那龍已不自在起來,頻頻掉尾,傍著的樹,也就震撼不定。最後,龍頭猛轉過來,繞著一樹,直望素臣。兩顆龍睛,巨如栲栳,炎閃有光;口若箕張,腥涎噴溢;頜下須粗如綆,連著腮際硬鱗,刀斧亦不能入。兩個鉤牙外露,磨擊作響,大有吞噬之狀。素臣駭極,急拗柳枝,如前射去,直貫左目。那龍忍痛不動。素臣將柳枝捏住,狠力一拔,一個龍睛,囫圇出來。復把一枝柳條,望右目戳去,如前力拔,又是一個眼珠,貫柳枝而出。負痛回頭,旋又豁過尾來,旁邊有一小柳樹,嗡然一聲,折作兩段。那尾已捎到素臣所蹲樹上。素臣舉手迎著,鉤起十指,攀將過來,貼胸抱住,隨後伸起右手,將他尾上鱗甲,盡力剝去。才揭落四五片,覺得腥涎滑膩,手力鬆軟。龍已從頭上倒運氣力,注於尾尖,猛想掙脫。素臣看他渾身一節一節的彎曲,知是運著全力,也緊緊迎住不放。那知龍用力太足,狠命掙拔,被素臣順勢一拗,尾上節骨,居然脫筍。抱持之間,頓覺癱軟,不似方才那硬挺挺的光景。此時龍怒吼發狂,張口礪齒,黑氣直噴,前後四個長爪,亂舞亂動起來。十幾棵樹,宛如湖灘上的枯蘆,隨風擺弄,東倒西歪。素臣幾乎跌將下來,暗忖:「龍尾已經拗斷,料也不得飛騰,但困獸之鬥,終非人力所能抵擋!看他使起性來,如此播蕩,倘拔木而起,連我之性命,也不可知!」
  正在無計,果然震天價一響,眼前霎時昏黑,頭眩神搖,不能自主。耳中但聞簌簌淅淅,滾滾汨汨,風聲雨聲,並湖中急流,堤上盛漲,蹲的柳樹,早已撲落湖中,兩旁大小,共有十五六棵,橫七豎八,堵塞堤上。那龍已不知去向。仰視天空,黑氣也漸漸淡薄,雨勢亦收過大半,斷橋石級,止剩一二層浸沒水中,堤上高處,露出中間石板,估量水已大退。轉身看到自己,卻離那株撲水的柳樹,有一箭路光景。記得遇著孽龍之前,已是過橋,如今偏在橋西,又枕著一塊小小碑石而臥,這也奇極。莫非龍去時,攝我到此?抑樹撲湖中,身隨落水,迷茫中有人指引而來?素臣立起身來,看此碑石,兀是打斷在地,水痕初落,恰好現出字跡,乃是「葛嶺進路」四字。迎面峰頭峭起,趿蹬盤雲,好鳥穿林,山花欲活,確是新霽光景,卻也無心觀玩。因放了百餘枝柳條箭,搿抱龍尾,渾身吃力,剛才昏沉沉,又是有人將他自半空擲下,微覺胸背肘腕間,筋節有些酸痛,不耐走動。就在碑旁,掇了一塊大石,倚山面水的,坐著歇息。
  只聽見橋那面人聲嘈雜,你一句,我一句,驚喜駭怪,亂嚷了一會,只是聽不清楚。少頃,有人說說笑笑,走下橋來,卻是兩個老者,一個後生。一眼看見素臣,齊聲道:「咦,這個時候,還有人端坐在此,除非是淹不死的烏龜!」素臣立起身來道:「列位休得取笑!我是游湖覆舟,落水後,泅過岸邊來的。因有同舟親友,生死未卜,故在此打聽。列位從那邊來,曾聽見今日湖中遇救者有甚人麼?」那後生道:「這又奇了!今日裡湖、外湖,翻掉船隻,不知多少,須待晚來錢塘門、湧金門船埠查點回船,才有數哩;若是救起的人,更難打聽。我們從松木場到天竺去的,因曉得湖裡大水,耽擱半日,走過昭慶山門外,不料一座涼亭,被風吹倒,壓死了幾個人,寺中正亂著哩。二伯伯,你聽那茶店中說的,是城裡靳公公家祖塋裡出了蛟。」一個老者道:「出蛟是不奇的。記得他家葬墳,請遍有名風水,說這穴是真龍潛伏,只怕被文曲星破掉。如今不知是不是?你這位先生,口音是下路,幾時到我們杭州的?方才說同舟被溺之人,不知生死,倒要請教明白。」素臣走近前來,深深一揖道:「小生文白,吳江人氏。因路過貴處,在湖上小住,借寓昭慶寺。今早帶一家童,沿堤遊覽,不期遇得世交故人,招小生登舟,敘談許久,突遭此災。小生落水,略諳水性,泅到堤邊逃生萬一。因見他們所坐之船,底已朝天,諒俱覆溺。惟未得確耗,是以滋憂。」老者道:「船底朝天,多分是覆溺的了。未識貴世交姓名籍貫,是何等樣人?」素臣答道:「是江西人,姓未,舟中帶著他兩位小姐,家人小子並丫鬟,共是六人。小生落水時,船卻未覆溺,不知何時被溺。」老者沉吟半晌,那後生插嘴道:「是了,是了,剛才有昭慶寺的香火說,發水時,他在堤上見湖中漂來一人,他就拾著一根竹竿,將那人衣服撩住,拉到堤邊,又叫兩個人相幫,始得撈起,豈知那人身底下,又是一人,牽連起來,竟救了兩個,都是白鬚白髮的老頭兒。問他來歷,說出姓未,原是主僕。你道因何牽連?也是忠義之氣,感動神明,故能死裡逃生的。他主人落水,老公趕忙跳下,鑽入主人身底,要想馱他起來,所以一個在上,一個在下,豈不是義僕哩?後來問他住在何處,他說,還有家眷同時被溺,要在湖上覓一下處,倘被人救起,就此尋覓。否則,打撈屍首,也是要緊。不知何人哄傳到城中,即有縣裡差役出來,說是縣主奉撫院之命,如係江西未老爺,即便僱轎,送他們到署,再留差役探訪家眷。未老爺本來不願,因縣主巴結上司,差人十分敦促,登時坐轎進城。那香火賺了四錢銀子,是差人摸出來的。我在茶店聽得明白,不知是這位的世交麼?」素臣狂喜道:「據你說來,一些不錯。」後生道:「這那裡有錯的,約略此時才進撫台衙門哩。」素臣道:「未老爺遇救,使我放心。但他老年無子,只有這兩位女子,此番攜帶來杭,也是為了女兒的事,到此探親。倘有不測,老年人傷心極矣!」老者道:「此事還須明日細訪,我們湖上船多,或者有人救起,也未可知。天已晚了,我們要到天竺,還趕七八里路,不暇深淡。此去過橋,沿堤一直可到昭慶,你亦該回寓養息了。」說罷,三人一齊舉步,道聲失陪,拱手而別。素臣也不回答,看他們三人,一徑望孤山走去。
  此時雨點已住,水又退去尺許,一帶長堤,全然現露。只是雲容黯淡,暮色蒼涼,水面微風,吹到身上,卻是浸透衣裳,冷如冰結,漸漸的發起抖來。聽那後生的話,未公遇救,倒也十分可信。但船中多人,不知是死是活?因想在船,與鸞吹姊妹主婢相見,雖不過頃刻晤對,不能逼視其貌。然劈面看來,不特鸞吹品格端重,自是載福之器。那金羽方在髫齡,部位上亦無短折橫夭之徵。就是這丫頭,也生得豐肌秀骨,廣額方頤,不似終於下賤的。奚囊是我家小子,素來文虛鍾愛,替他算命,說道:「將來富貴功名,要與主人並肩事主。」那未家小童,恰比不上來,看他相貌,亦不十分輕賤。諸人竟不遇救,則是命造風鑒,一無可據。我文素臣從此不談星相可矣!輾轉沉思,滿望再有人來,或者問些消息。那知坐了多時,寂無影響,但有湖中的水聲,與林間的鳥聲,嘈嘈雜雜,覺得耳煩心躁,好不自在!
  正無聊間,忽聽得前面堤邊,隱隱有哭聲,卻又哽噎不出。忙立起來,依著聲息,上前審視。走了四五十步,那哭聲忽近忽遠,忽揚忽抑,總是聽不清楚。重複立住細揣,又像伏於草際,酷似女子聲口。遂轉向外邊尋來,果然聲音愈近。原來,此地是外湖堤是最熱鬧所在,去聖因寺不遠,城中大家別業多所,古廟禪林,宋元遺蹤,均在左近。著名勝景,如平湖秋月,更為遊人憩宴之地。是日突然水漲,翻江倒海,自後山而下,不知底止,雖人盡室奔逃。加以哺時即雨,遊人本來稀少,所以倉卒之間,水勢雖平,尚是無人走動,看那牆坍壁倒的院宇,到處皆是。素臣走時,正是一座社廟的前面,卻有幾株桃杏,已被大風吹折,一叢雜樹,夾著新蘆,遮斷湖光,尋不出下船的去處。望到廟後,乃是山谷,樹木陰翳,絕不見一人影,那哭聲卻耳朵裡直攢。素臣著急,滿心要救他起來,撥開蘆葦草一看,突然見有一男一女,在那裡拖拽。一眼認定鸞吹,叫道:「妹子,你如何起來的?」鸞吹看是素臣,忙道:「如今我哥哥來了,快些放手,重重謝你便是。」素臣猜到幾分,回過臉來,向那男的道:「這是我妹子,想來是你救起?妹子卻又為何哭泣?」鸞吹道:「這位先生救我起來,要同到他家去,妹子不肯,在此扭結。」素臣道:「既是救命恩人,理應報答。今日難中,怎便有銀錢?且同到寓處商量。」
  那男人嗤的一聲冷笑道:「誰要你酬謝?你口音是蘇州,他是江西,怎冒認兄妹起來?不瞞你說,我老陶是殺人不救人的,今日湖中發水,我在堤邊看他淌過來,因見他的姿首,正合我的用處,才肯撈他一撈。若說銀錢,老子在靳府裡見得多,怕不夠使用,要你謝禮麼?你這漢子快走,老子拳頭,兀是無情的!」素臣憤從心起道:「你管我江西不江西,兄妹豈可冒認?你救命之恩,本是可感。若然乘人之危,逼勒起來,真與強盜無異!還說謝禮做甚?」那人指鸞吹道:「你也是個潑賤貨,見他年輕貌美,賽得過我老頭兒,就把路人叫起親哥哥來了!」素臣忍耐不住,伸起拳頭,劈面打來。那人不防,向後一退。素臣又是一拳,跌入草中,爬不起來。鸞吹嚇得發抖。素臣趁他跌勢,飛起一腳踢將去,撲通一聲,但見湖中水痕泛起,那人穿了兩穿,霎時不見。鸞吹遂把那人救他之後,如何盤問,如何哄騙,要領他回去作妾,並自己誇說的話,述了一遍。素臣愈想愈氣:「天下那有這種人?幸而遇我,否則,一個伶仃女子,如何禁得強暴?」鸞吹還在膽小,素臣譬解道:「這人雖有救命之恩,但既幸災樂禍,則非救你之命,實是貪你之色。倘我遲來一步,如此扭纏,妹子看得事急,惟有與他拼命,始終一死,與見死不救無異,尚有何恩可感?」鸞吹方始釋然。
  兩人不及細說,將身上衣裳,略攪掉些水氣。不知不覺,天已昏黑,人雖救出,卻到那裡安頓?要回昭慶去,怎奈四下無人,沿堤的路還有水潦,那龍去時,又拔起了些柳樹,堵塞住了,料得世妹不能行走!倘竟露宿在此,孤男寡女,天明瞭,被人看見,更不方便,這卻如何是好?看看鸞吹,神思昏疲,不禁動彈,遂道:「世妹暫坐片刻,待愚兄想出安頓之法。」鸞吹道:「方在水中,灌得肚脹氣悶,正是九死一生,突遇那人,撐過小船來,撈到這裡,不料他陡起歹心,將妹子百般挫辱,苦得叫天不應!幸而世兄到了,脫妹子於強人之手,此後自頂至踵,都出世兄之賜!只是方才與那人扭結,氣力用完,如今步不能移,這卻奈何?」素臣道:「今日救得世妹,乃愚兄分內之事,這話休提。你看,此時已是掌燈,山色水聲,陰沉可怕,衣裳又濕。愚兄氣體素強,尚可忍受。世妹初蘇,如何禁得風露?愚兄借寓昭慶,由此回去,路卻不多。因為發水的時候,此間人逃得乾乾淨淨,屋舍坍塌許多,愚兄在此,足有三兩個時辰,才見了三個過路人,此外連影兒沒見過。堤路被水沖刷,是否可行,月未上弦,黑暗中辨不清白。依愚兄主見,這裡卻有一俯社廟,不如權且進去安歇罷。」鸞吹低頭不語。素臣催道:「此時尚有淡淡月光,不多幾步路,世妹還可勉強過去。再是遲疑,一發昏黑了。」鸞吹被他摧逼,要知除了此策,亦無別法,也就依允。
  正待起身,但覺兩腿麻木,異常軟弱,用手在素臣膝上,撳了幾回,仍是立不起來。素臣看他這般光景,萬分不忍,遂道:「世妹休得硬撐,愚兄斗膽代勞了!」便趁勢立起,把鸞吹右手挾在腋下,慢慢移步。不妨鸞吹落水已久,足下兩瓣蓮花,早經褪出羅襪之上,繡花褲管本來紮緊,卻是被水浸透,脹胖不過,鞋小足大,竟如柄鑿。又礙素臣當面,不例細加整束,此正是女子說不出的苦處!素臣那裡見得到,只管扶掖著要走。鸞吹羞得面上發燒,心裡老大著急,跨不得兩步,力已用盡。素臣卻也會意,便道:「世妹既不能行,愚兄一發背進裡邊去罷。」說罷,把腰彎倒,湊著鸞吹,挽住他一手,卻自己一隻手翻到後面,輕輕托起鸞吹雙膝,放步而走。鸞吹雖則弱質輕盈,無奈渾身浸濕,衣裙重滯,倒也十分累墜。不是素臣力量,那兩個肩膀,幾乎要壓折了!三腳兩步,早到社廟門首。那知這廟是三間頭門,接著穿廊一道,便是大殿。穿廊之旁,一邊一棵大銀杏樹,約有四五尺圍圓,高過飛簷,密葉叢枝,遮蓋天日。一邊是座花台,雜蒔花草。素臣自外走入,初覺空處尚有微光,及進了門,登時暗如黑獄。鸞吹遍身無力,壓著素臣,恍如死人一般。素臣到此,滿想背進殿上,覓下坐處,然後釋手,省得他受些勞頓。一直背過穿廊,覺得自己足如重繭,跨步很不靈便,眼前火星閃爍,只是不見庫中一件東西。忖著已是大殿,地下磚泥平坦,方膽好走。那殿上卻有長生琉璃點著,掛得太高,殿門上護接的橫槅,可巧遮煞,從外望進,全無影子。剛剛舉步前向,不提防穿廊盡頭,尚有階石三級,盡力一踢,那五個腳指痛將起來!手勢稍鬆,連背上的人,直撲進殿門之內,阿唷一聲,急忙順勢將鸞吹按住旁邊。猛然眼前一亮,才知道殿中本非黑暗,趁著照光,忽見鸞吹面色已如灰土,兩眼插入眶中,口角間白沫迸流。素臣大驚失色道:「不好了!」正是:
  不逐三閭沉楚澤,難防靈輒觸庭槐。
  總評:
  此回以鬥龍為正事,緣龍在靳家祖墳。靳直叔姪逆謀胎息於此。素臣一生事業,全在誅滅逆閹,使無擒龍手段,則王氣已露。飛龍在天,逆謀成矣。故此處不可不極意經營,有聲有色,然後能振起全部文勢,非好擺熱鬧陣場也。
  鬥龍是破逆謀之法,越數十回,而於奚葉諸人口中方才點清。然則素臣二次到杭州,是五月天氣,蛟龍出窟、山水匯江之時,正合一試神力。乃急搶於初遇鸞吹之日,何也?不知書中極寫璇姑,不應出得太后;而璇姑又無突然一出之理。不發蛟,何以有水災?不救鸞吹,何以死鬆庵;不燒昭慶,何以遇劉大?洋洋灑灑三四千言,一層進一層,均注意在璇姑身上。庸手作書,不過回首用卻說一起,視此何啻天淵。
  鬥龍破風水,雖至山東遇盜才得揭清,然全書事實皆為靳閹,景藩、素臣終身亦結局於二人。首回考試既已寫出題目,此處正宜有一篇絕大文章。但發水之前並不說明緣故,鬥龍之後亦不追出根由,僅於過路老者口中點逗幾句,卻又是傳聞之詞。素臣不暇細問,一若全無關係者,此正實處見虛之法、案而不斷之語,直至奚葉說來,素臣方始恍然。前後神情一一拍合,豈率爾操觚者所能望其項背?
  素臣此時只有未老落水是心裡切記之事,鸞吹一輩人尚是陪筆。乃老者少年紛紛傳述,才得未老真實消息;未老既有消息,於是轉念及於鸞吹一輩人。故三人告別之後,素臣不即回去,要在此處久戀,以聽鸞吹哭聲,而後面文章遂接得上去。
  鸞吹在水中會哭會喊、會扳住蘆根、會撳著岸上,乃一起水反不能動彈,不能開口。非素臣具有腳色本領,不畏嫌疑、安肯如此竭力施救?鸞吹既醒,便欲掙扎起來,此貞嫻女子常態。雖在倉卒生死之間,總是含羞,非假道學見相也。鸞吹女子本非尋常宦家閨閣可比,但學識終不及素臣:形跡未化,自謂經此大難,此身心屬素臣。方始安頓,一見素臣,主意已定。故貌若羞愧,而手提背負之際,亦坦然聽其所為。此段情節,正籠照下回。廟中一夕深談,句句用立竿見影之法,無一字泛設者。
  負進廟中,文勢已去險就夷。況鸞吹初醒,素臣即謀不便露處之意。而未老生死,素臣切記在心,尤鸞吹從急欲問訊者。爾時一字不提,至入廟之後,尚不問及,可乎?乃作者故起波瀾,為此回煞尾。有此一跌,然後下文再作騰挪;而筆不平直,具見巧思妙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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