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一回 三首詩寫書門大意 十觥酒賀聖教功臣
昔人已乘白雲去,此地空餘黃鶴樓。
黃鶴一去不復返,白雲千載空悠悠。
晴川歷歷漢陽樹,春草青青鸚鵡洲。
日暮鄉關何處是?煙波江上使人愁!
這首律詩,乃唐詩人崔顥所作。李太白是唐朝數一數二的才人,亦為之擱筆。後人遂把這詩來冠冕全唐。論起崔顥的詩才,原未能優於太白;只因這一首詩做得好,便覺司勳身分,比青蓮尚高一層。固是太白服善,亦緣這詩實有無窮妙處,故能壓倒青蓮。無奈歷來解詩之人,都不得作詩之意,自唐及今,無人不竭力表揚,卻愈表愈蒙;崔顥的詩名日盛一日,其心反日悔一日。直到本朝成化年間,一位道學先生,把這首詩解與人聽。然後撥雲見天,才知道青蓮擱筆之故。作者之心,遂如日臨正午,月到中天!正是:
不得驪龍項下珠,空摹神虎皮中骨。
這詩妙處,全在結末二句。從來解詩者,偏將此二句解錯,所以意味索然。何嘗不眾口極力鋪張,卻如矮子觀場,癡人說夢,搔爬不著癢處,徒惹一身栗塊而已。道學先生解曰:「此詩之意,是言神仙之事,子虛烏有,全不可信也。昔人已乘白雲去,曰已乘,是已往事,人妄傳說,我未見其乘也。此地空餘黃鶴樓,曰空餘,是沒巴鼻之事,我只見樓,不見黃鶴也。黃鶴一去不復返,則白雲亦千載空悠悠而已!曰不復,曰空餘,皆極言其渺茫,人妄傳說,毫沒巴鼻之事,為子虛烏有,全不可信也!李商隱詩:青雀西飛竟未回,君王長在集靈台,疑即偷用此頸聯二句之意。晴川歷歷,我知為漢陽樹;芳草青青,我知為鸚鵡洲。至昔人之乘白雲,或乘黃鶴,則渺渺茫茫,我不得而知也!癡人學仙,拋去鄉關,往往老死不返。即如此地空餘黃鶴樓,而昔人竟永去無歸,我當急返鄉關,一見父母妻子,無使我哀昔人,後人復哀我也!故合二句曰:日暮鄉關何處是?煙波江上使人愁!愁字將通篇一齊收拾,何等見識,何等氣力,精神意興何等融貫闊大!掀翻金灶,踏倒玉樓,將從來題詠一掃而空,真千古絕調!宜太白為之擱筆也!若上句解作昔人真正仙去,則詩中連下空餘,空悠悠等字,如何解說?且入仙人之境,覽仙人之跡,當脫卻俗念,屏去塵緣,如何反切念鄉關,且鄉關不見而至於愁也?愁字,俗極,笨極。愁在鄉關,更俗,更笨!無論青蓮斷無擱筆之理,中晚諸公,亦將握管而群進矣!」
道學先生所解如此。畢竟道學先生何人?是本朝第一位賢臣,姓文名白,表字素臣。聽解詩者何人?是本朝第一位聖君,年號宏治,廟號孝宗皇帝。這賢臣何時解詩?這聖君何時聽解?事尚在後。
且說文素臣這人,是錚錚鐵漢,落落奇才,吟遍江山,胸羅星斗。說他不求宦達,卻見理如漆雕;說他不會風流,卻多情如宋玉。揮毫作賦,則頡頏相如;抵掌談兵,則伯仲諸葛。力能扛鼎,退然如不勝衣;勇可屠龍,凜然若將隕谷。旁通曆數,下視一行。間涉岐黃,肩隨仲景。以朋友為性命,奉名教若神明。真是極有血性的真儒,不識炎涼的名士。他平生有一段大本領,是止崇正學,不信異端。有一副大手眼,是解人所不能解,言人所不能言。記得成化元年,朝廷命景王見濠,太監靳直,兵部尚書安吉,至南京祭告孝陵,並赴蘇、常兩府,查閱江海門戶,操兵防倭。安吉至蘇州,借觀人才,以《三教同原》命題試士。素臣既不信仙,尤不喜佛,作詩兩首觸之。其詩云:
深耕溉種在書田,非種當鋤志已堅。
性道朝聞甘夕死,明新得止欲歸全。
豈知南極三千鶴,不識西方九品蓮。
忽聽蜂然邪說起,摩挲秋水拂寒煙。
聖道巍巍百世尊,那容牽引入旁門!
昔人附會成三教,今日支離論一元。
使者經綸從可識,諸生誦法竟何存?
迂儒欲叫連天屈,萬里燕京即叩閽!
安吉見詩大怒,欲褫其衣頂,羅織其罪,致之死地。訪聞是蘇州府第一名士,但有孝行,並無劣跡,欲發中止,惟記其名籍,恨恨而已。
且道素臣是蘇州府那一縣人?何等閥閱?有何勢力,如此敢作敢為?這文素臣名白,是蘇州府吳江縣人,忠孝傳家,高曾祖考俱列縉紳。父親道昌,名繼洙,敦倫勵行,穎識博學,由進士出身,官至廣東學道,年止三十,卒於任所。夫人水氏,賢孝慈惠,經學湛深,理解精透,是一女中大儒。生子二:長名真,字古心,素臣其仲子也。文公赴廣時,路產一女,落盆即死。水夫人既寡,只此兩子,愛子如寶,卻不事姑息,督之最嚴。素臣生時,有玉燕入懷之兆,故乳名玉佳。文公夢空中橫四大金字,曰:「長髮其祥。」又夢至聖親手捧一輪赤日,賜與文公,旁有僧道二人爭奪,赤日發出萬道烈火,將一僧一道,登時燒成灰燼。文公知為異端,故尤愛素臣。
素臣幼慧,方四歲時,即通四聲之學。文公每置膝上,令其諧聲,以為笑樂。偶問其志:「願富貴否?」曰:「願讀書。」「欲中狀元否?」曰:「欲為聖賢。」文公頗驚異之。十歲即工詩古,涉獵史子百家。十八歲,游庠後,益事博覽,精通數學,兼及岐黃、曆算、韜略諸書。性惡佛、老,遇佞二氏者,必力折之。水夫人嘗謂曰:「佛、老固謬妄,但世人沉溺已深,非口舌所能挽;何必好辨以賈福?」素臣曰:「母親之訓當遵,但本性使然,矯矯實難。且冀百有一悟,亦為正道稍樹藩籬耳!」水夫人笑而頷之,遂不復禁。
故素臣應觀風之試,忽見《三教同原》一題,正性勃發,遂作前兩詩,以觸安吉,幾賈奇禍也!水夫人有弟,名雲,字五湖,最愛素臣,常稱為豐年之玉,荒年之谷。因性耽隱逸,一日挈家而去,不知所往。五湖而外,有季叔,名雷,字觀水;族叔名點,字何如,俱與素臣同筆硯。親友中,申心真、景敬亭、元首公、金成之、景日京、水梁公、匡無外、餘雙人等,為莫逆交。觀水嘗謂心真輩曰:「使我等並居廊廟,共行所學,致君澤民,雖皋、夔、周、召,所不敢居;恐房、杜、姚、宋之盛,尚當過之!」時心真等皆以為然。首公復請觀水月旦諸人。觀水曰:「公等皆卿才,日京用壯,非絕塵,即敗轅耳!」指素臣曰:「此視所遭耳,不幸則為龍比,幸則其功業所至,殆未可涯量!」心真等亦以為然。素臣妻田氏,係河南內黃田翰林之女,通詩習禮,與古心妻阮氏共事孀姑,曲盡婦道。水夫人亦愛之如女。一門之內,雍雍穆穆,元氣盎然。
素臣常思遨遊名山大川,以廣聞見。且遍覽山川形勢,物色風塵,以為異日施措之地。因兄弟和樂,琴瑟靜好,聚順歡然,兼有賢母訓誨,學業日進,遲而未發。一日,閱邸抄,見宦寺擅權,奸僧怙寵,時事日非,不敢再緩,遂請命於水夫人。水夫人慨然道:「夫教始於事親,中於事君,安可守溫清之細節,忘率土之大義耶?」素臣之叔何如,知有遠行,約了諸相好作餞。因梁公遠遊,日京外出,只有心真、敬亭、首公、成之、無外、雙人等七人,攜樽挈盒而來,與素臣送行,並邀古心入席。成之欲取酒籌行令,敬亭道:「知己談心,不必乾以酒政,還是講學論文罷。」首公道:「今日為素兄餞行,須借酒以壯行色。酒籌太熱,酒太多,講學論文太冷,酒太少。我等九人,俱有素性,今日挨坐而來,各言所志。言畢者,進以巨觥,各人俱酌酒相賀,以志之高下大小,為酒之數。在乎冷熱多少之間,可乎?」眾人皆稱善。
首公因令人滿斟一杯,送與心真道:「請教。」心真讓素臣,何如道:「弟與古心在座,素臣自然不便。」心真道:「如此,反主為客了。愚所已過四旬,落拓無所成就。塵世軒冕,久已視之若無;心胸壘塊,固亦澆之不盡。雖然,竊有慕焉:酈食其為漢之迂生,廷叱天子而神獨王;魯仲連為齊之高士,辭烹諸侯而氣不沮,為人排難解紛,而不居其功,與人休兵息爭,而不避其禍。此愚之志也!」說罷,舉酒一飲而盡。首公拱手道:「此丈夫之志也,小儒聞之,掩耳矣,宜進三爵!」心真不肯,勉飲了兩杯,合席各飲如數。
次及敬亭,敬亭不為虛讓,因說道:「愚年雖未及四十,而去日已苦其多。功名之事,等諸浮雲;性命之圖,危若朝露。欲寡過而未能,思養心而鮮要。目下探詩程朱,於主敬二字,稍有把持。倘得功夫純熟,不至如野馬無韁,便是弟的進境了!此外更何所求?」素臣肅然改容道:「此聖賢學問,非敬兄不能行,非敬兄亦不敢言。在座諸人,雖各有所懷,諒無有出乎右者!這必當賀三爵!」素臣、首公等俱應道:「是。」敬亭也就不敢推辭,大家都飲了三杯。
首公告過罪,即說道:「江河日下,教化凌夷。弟若遇時,欲復大司徒典教之舊,以論秀才升之法得真儒。即就現在官制而論,亦須專責國之課教貢士,如胡文定公經義治事之法,力行十年,必有真士出乎其中。然後分發郡縣,使為司鐸,以教天下之士。教有成者,升之太學;即士之升有多寡,以定司鐸之優絀。其優者,不必遷官,但優以爵祿,如漢守令故事。如此數十年,則人才日盛,教化可興矣!」敬亭道:「弟思獨善而不足,兄已兼善而有餘。宜進五爵,為天下慶得人!」素臣道:「禹、稷、顏回,同道,也是三杯罷。」因又各飲了三爵。
次及成之。成之道:「弟與何如、雙人為同志。何如不僭客,讓無外選說,我等三人同說,可乎?」因及無外,無外持杯大笑,心真問故。無外道:「弟自笑弟之志,沒文理,沒嶒烜耳!諸兄之志,皆希心聖賢,援引古昔,麟麟炳炳,蔚然可觀,才算得志願。至如弟者,只知道把酒問天,看花踏月。焚一爐好香,撫瑤琴數曲。烹一壺好茗,讀《楚些》數章。潑幾幅米家山水,繡幾首崔珏鴛鴦。遇貧交緩急,敝簏不吝千金;逢齷齪鄙夫,老拳何妨一擊。贈寶劍於烈士,拔佩刀於不平而已!諸兄聞之,得毋囅然乎?」心真道:「樂己之樂,道不背首聖賢。憂人之憂,情豈同於沮溺?方將率天下孤寒,向門俯首,又何敢笑?應進三爵。」無外只飲兩杯,眾人如數賀畢。
成之、雙人、何如同說道:「我等之志,齷齪卑鄙,本無足道。但不可匿而不陳。我等所願者,掄元魁於鄉會,占鼎甲於臚傳;蜚翰苑之英聲,著木天之清望。量才玉尺,桃李盡入門牆;藏簡名山,神鬼皆為呵護。老嫗俱拜樂天,外夷咸知蘇軾。顯祖宗於鳳誥,垂姓字於瀛州而已。」說畢,各飲了一杯。敬亭、首公俱贊道:「才人本色,名士風流,宜賀三爵!」成之扯住不肯,因各賀了一爵。心真道:「如今要請教古心昆仲了。」
古心正待開言,眾家人道:「景相公來了。」只見日京滿臉酒容,一腔怒意,氣衝衝的直走入來。敬亭道:「吾弟在何處飲酒?因何發怒?讀書人第一要涵養氣質,不該有這般光景。」日京道:「大哥,你不知原委,先是兜頭一蓋,把兄弟要嘔死了。」素臣道:「日京天性爽直,必有原故,敬兄且不必埋怨,待日京說明原委,再作理會。」古心道:「日京飲怒未息,且飲了入席三杯,消一消怒氣,再講不遲。」家人斟酒,遞上。心真道:「酒且慢吃,待日京說明,才吃得爽利。」無外道:「我也急要聽個明白,且把酒歸了壺,省得寒了。」
日京按住酒杯,說道:「悶酒易醉,我在家陪一極不相知的至親,不知吃了幾杯,送他出門,就撞了這一樁悶氣,把酒都湧在心頭,那裡還吃得下!且待我說明了,吃個爽利罷。各位來約,值我外出,直到昨日二更天回家,方才知道。一早就起來,偏撞著這位至親,只得陪他吃了點心,就對他說公席餞行的話。他說:」早著哩,我們許久不會,正要敘闊,難道只有文素臣是朋友嗎?『「首公欲問那至親何人,卻被無外止住。日京道:」我那時心裡就悶得慌,沒奈何留他吃飯,被他絮煩一個沒住頭,也不知他講了些什麼話。直陪他吃完了飯,送他出門,一徑往這裡來。到得縣前,平白地擁出許多人來,把我截住在那邊,只見有七八個人,都打得兩腿血淋,看的有整百人,一片聲替他叫屈,說是真正奇聞。「因笑道:」我那時就把餞行之事擱起,擠進去細細根問。才知道那二十五六歲年紀,白面孔,額上有一個大黑痣的,叫做屈伯明。「
首公失驚道:「屈伯明是貧而有志的人,他為何事?他也是秀才,這瘟官難道就敢加刑嗎?」無外著急道:「現是牽枝帶葉的說了這半天,還沒頭沒腦,首兄怎只顧打斷他的話頭?」日京道:「打的卻不是他。他住在北關外,訓蒙餬口,有妻子何氏,相貌端正。不知那一日來了一個五台山化緣的和尚,說會祝由治病,叫做行曇。看上何氏,幾番到他家去募化,何氏回絕。到前晚三更天,行曇掇門進去,脫衣上床,竟去強姦何氏。何氏不從,極聲喊叫。鄰人聞聲赴救,被行曇打傷了好幾個,赤體逃跑。哄動了一關的人,直趕到幾里路外,才拿著了。因這賊禿跑急了,黑夜慌張,跌在一個野坑裡,滿身臭糞,才被眾人捉住。到館中,叫了屈伯明,一同進城,解官審究。縣官不肯坐堂,押坐班房裡面。今日才叫進去,將受傷並捉獲的人,打得死去活來。說是鄰佑地方,並非應行捉奸之人,又未在奸所捕獲。將行曇竟行釋放,罵也不罵一聲。屈伯明上去叫屈,縣官不理,立時攆出。我那時恨不得撞進縣去,打這贓胚一頓,奈是白衣,也沒有這個道理。一路越想越氣,幾乎把肚皮都憋穿了。不料走進門來,又受大哥一番埋怨。」
無外一面聽,一面摩著肚子道:「這須用去年三月初頭那響雷,把贓官賊禿一斧一個,登時劈死,方出我胸中之氣。」敬亭道:「我不知就裡,所以埋怨。若是我在那裡,也要生氣。」古心道:「總之是個和尚,便有五六分可殺的了。奸邪賊盜,到了無可奈何,就去削髮避罪。今日強姦之事,本不希奇。但可恨瘟官枉斷,真屬千古奇聞!」成之道:「柯渾是廣東人,廣東省有許多州縣,婦女以行奸下蠱為事,夫男明知不禁。鄰保捉奸,柯渾必反以為奇聞!」心真道:「丈夫不在家,婦女喊救,鄰保若不赴援,必至失節後已。於奸所打傷多人,赤體被獲,豈猶有誣拿之事?而雲非奸所捕獲!柯渾也是科甲出向身,如此斷法,真屬喪心!」何如道:「柯渾喪心,必得惡報!但何以如此喪心?其中定有別故。」首公道:「伯明有志之士,這番冤抑,焉知非激之使奮?仕途狹窄,恐非柯渾之福。」雙人道:「行曇強姦未成,應得重罪。而脫然法外,真屬不平。」敬亭道:「行曇亦必得惡報,豈能終逃法外耶?」素臣太息道:「水有源,木有本,奸僧肆惡,總恃佛為護符,安得掃除蕪穢,為拔本塞源之治哉!」成之道:「事已如此,空言奚益?我等且完正事,鄉鄰之鬥,暫且擱過一邊,待他日各有際遇,再行廓清未晚。」
家人們早已添上杯箸,把原斟的換過。日京更不言語,連飲三杯,說道:「小弟之志,微類心真、無外兩兄。而與家兄輩,則迥乎各別。弟性粗豪,未嘗學問,也不識理學淵源,也不論詞宗同異,也不耐煩與腐儒酸子,鎮日沒嶒烜的歪纏,遇有際會,捫蝨而談,下馬作露布,上馬殺賊,如耿恭、班定遠輩,立功絕域,圖像凌煙。倘時運不濟,便牛角掛書,鱉頭飲酒,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,一腔熱血,遍灑孤窮,吾願已定!諸兄得毋笑其狂,且嗤其妄乎?」首公道:「這才是英雄作用。覺弟輩所言,不脫俗儒腔調,此一席話,幾如羯鼓,解穢矣!」因喚人斟上五爵。敬亭道:「舍弟粗豪,首兄不肯其率爾,以五爵相賀,殊非朋友之道!」日京止肯吃一杯,被首公、心真、無外,勸足了三杯。
日京請問古心之志,古心道:「弟本拘迂,初無大志。惟願取科甲以顯親,絕仕進以全性。彩衣侍母,青氈課子。種幾株修竹,拓一本《蘭亭》,耳聽些好鳥枝頭,眼看些落花水面。我尋我樂,吾愛吾廬而已。」心真、成之、無外俱贊道:「古兄之志,進不求榮,退不遺世,養親教子,篤盡天倫,閉戶讀書,自得至樂,較我等所言,奚啻上下床之別。宜進五爵!」古心止受一爵。被敬亭苦勸,後受一杯。眾人賀畢,末及素臣。素臣命童兒奚囊,拿過花箋一幅,援筆書《古風》一首。其詞曰:
深山之深白雲封,青天白日無人蹤。擁書萬卷圖百卷,千缸葡萄雙芙蓉。一發書,一披圖,時乎嘻笑時嗟吁。嗟吁嘻笑兩無極,芙蓉光芒射四隅。山間靈怪走欲盡,指天直落日中鳥。雙劍入匣破泥甕,光凝琥珀浸頭顱。高歌太白、襄陽句,清風明月來相娛。上方星斗供攬擷,下視塵世如螻蛄。君不見漢兩京,晉三都,其文空在人俱無?江水東南流不轉,功名富貴真土苴!讀書舞劍更酌酒,此樂那復思銅符?山中雲,雲中山,爾能容我之癡頑?與爾百世常相守,魂魄安能離此間?
素臣寫完道:「此鄙志也。」眾人看過,俱嘩然道:「詩雖絕佳,不過淵明無功之流,何足以辱素兄?知己相聚,乃有隱情,該先罰三大杯,重複宣示。」因大家立起身來,逼著素臣飲酒。素臣無奈,立飲畢,拱令還座,然後說道:「弟之本願,實止於此。諸兄既眾口一辭,弟亦卒能致辯!弟向有一夢想,本不可以言志,今被諸兄相責,只得也說出來,以博一粲。慨自秦漢以來,老、佛之流禍,幾千百年矣!韓公《原道》,雖有人其人,火其書,廬其居之說,而托諸空言,雖切何補?設使得時而駕,遇一德之君,措千秋之業。要掃除二氏,獨尊聖經,將吏部這一篇亙古不磨的文章,實實見諸行事,天下之民,復歸於四,天下之教,復歸於一。使數千百年蟠結之大害,如距斯脫。此則弟之夢想而妄冀者也!」心真等七人,俱以手加額,極口贊歎道:「此非素兄不能行,非素兄不能言,不朽之功,無疆之福,古昔聖賢所實式憑之者也!我等俱在下風矣!宜飲百觥酒,賀亦如數。」日京復撫掌道:「我受著一肚子惡氣,正沒發洩。如今素兄要除滅佛、老,行曇之廝,定該梟首示眾,這劊子一缺,捨我其誰?」何如道:「百觥太多,在座也沒幾人能飲此數。各飲五爵,無徒慕虛名,而無其實也。」無外道:「有此非常之志,必受非常之賀。五爵斷不足酬。」從三十、二十觥,減至十觥。素臣被眾人逼著,只得飲了十大杯。眾人俱賀十杯。成之量窄,無外代飲如數。
無外更與日京、心真,你一杯,我一盞,向素臣復賀,大家吃得盡醉。首公問素臣:「此行先往何處?專是遊學,抑有別故?何日回家?臨期我等好來接風,再圖暢敘。」素臣道:「弟此行欲先往江西,登滕王之閣,望豐城之氣,泛鼓蠡之湖,躡匡廬之頂。歸途,則由山陰、禹穴,以探天台、雁蕩諸勝。如蘇黃門之欲以名山大川,廣其志意,非有他故也。出月初二日即行,歸期未可預卜。大約少則三四月,多則半年,再與諸兄把臂。」日京道:「休聽素兄瞎話,那裡是遊學?韓太尉且靠後,肯學蘇黃門。他的心曬乾了,比笆鬥還大哩。」素臣笑道:「昔人云:『膽欲大而心欲小』,若果如日京所言,則弟為天下之妄人矣!「雙人道:」聞學憲已經出京,不知先按何地,還須速歸為妙。」素臣笑道:「韓太尉蘇黃門則吾豈敢?尚不至如村學究,戀戀於雞肋耳。」遂大家一笑而別。
素臣擇於成化三年三月初二日起身,諸言志者俱來送別,獨有日京不知所往。素臣拜別祖先,向水夫人房中叩別,聽了囑咐,別過兄嫂,囑妻田氏小心侍奉,吩咐老家人文虛夫婦,紫函、冰弦兩個丫鬟,在家照管,帶著小童奚囊,別了親友,竟望江西而來。正是:
馬當風想滕王閣,文種潮生西子湖。
總評:
或問解《黃鶴樓詩》固屬高妙,特崔司勳非不信神仙者,其《臨華州詩》云:「借問路旁名利客,何如此地學長生。」此則詩本不作此解,曰不作此解詩便不佳,並諸跌頓虛字俱講不去。古人作詩,每避熟就生,不肯人云亦云。《詠黃鶴樓》詩固無不頌神仙者,故以子虛烏有翻之,此避熟就生之法也。如《青雀西飛》一詩,斷難以頌神仙解之,而玉溪先生亦豈不信神仙者邪!何其言神仙之子虛烏有,與司勳如出一口也!司勳、玉溪皆非道學中人。作者因此《黃鶴樓詩》,以神仙為子虛,又未經前人道破,故借之以作入筆,亦避熟就生法也。其引玉溪詩者,殆即恐後人有此一疑耳。《玉溪集》中涉神仙者,不一而足;其獻成叔一首,則通首皆頌神仙矣!亦得雲《青雀西飛》之詩本不作子虛烏有解耶!
此篇入筆、出筆總論略言之矣,而細微曲折之處,其靈妙更有可論者。此書為辟除二氏,而設他手入筆必雙提佛老。作者乃專提老氏,後始兼及釋氏。三首詩分兩層說入。專則素臣所解,兼則素臣所作;專則一首,兼則兩首。夾敘日京一段,又專論釋氏,不及老氏;直至素臣言志,然後雙提佛、老,總不肯下一直筆、呆筆。武夷九曲,以曲取勝;此文入筆亦然。
專及老氏,即提出弘治、素臣以定一篇之綱領;兼及佛氏,即提景玉、靳直、安吉以清全書之眉目。抄裘者必挈領,建屋者必築基,文法之秘莫大於□矣。
以一夢起,以一夢結;以一詩起,以一詩結,皆此書極大關鍵。而總論未及,何況其餘。實□身入寶山,遍地琳瑯、美不勝收,目不暇給故也。引伸觸類才能無待於後人閱者尚垂意焉!
甫出素臣,即繼以路產一女,落盆即死。既已落盆而死,何必贅述,善讀者必將深思其贅述之故。及讀至「只此兩子,愛之如寶」等句,方知其意,跌重下文,便撇去,不思明示以間,而使人思復彌其間,而使人不思顛倒後世才子之心而簸弄之,遮瞞後世才子之眼目而蓋覆之。神矣,化矣!
赤日發出萬道烈火,將一僧一道燒成灰燼,明伏後文而不嫌其直,以夢固靈物也。中國外夷道觀、僧寺安可紀數,故須萬道烈火,而所燒實止一僧一道。何等包括,何等明白!
日京入席時,容貌辭氣活畫出一位豪爽莽直英雄氣象,真虎頭、道子寫生手也!無外摩肚亦是寫生,然自是無外,不是日京。
十人言志,一段大文、正文;中央入十人論奸事,一段小文、閒文,以激盪之,非止橫山截水法也。而人各一論,或莊或諧,或詈或慰,無一筆雷同。其伏後文諸事,如帷燈、匣劍,奇妙極矣!尤妙在素臣一海論,與後文辟除本志默默相感,脈脈相通,更不辨孰為大文?孰為小文?孰為正文?孰為閒文?此之謂神化!
素臣言之,本可即出正意。而復用古風以離之,總不肯作一呆筆、直筆;武夷九曲,只此一回盡之矣。素臣言志,即出正意,亦非呆、直。而加此一曲,便極靈活。將平生本願翻作夢想,一若古風所云:乃其真志者。然如珠走盤,令人目光閃爍不定,真是奇現。
文幸加此一曲,固入妙矣;而知己相聚,乃有隱情,如眾人公論何妙?在開後局一回,即借眾友違心之譏,敘出素臣避世之念,而證之以梁公雙人歎之以長卿,遂使深山一歌,絕無可議,所謂筆補造化,天無功也。前輩有雲:讀才子奇文,一毫性急不得。餘於此書,屢疑屢論,屢悟屢悔,始信其言為不易之論。
合看開後局一回,則此古風,又是本志。辟除佛老,實是夢想。翻手為云者,覆手即為雨。鳥兔任其擲弄,跡象化為虛空,其腕中真有鬼物。憂則違之,達則行之。素臣本志合之則一,分之則二者也。而辟除佛老之事,任重道遠,勢格時違;即得明君委任,亦難必行其志,真有如夢想之未足憑者。作者不過據實而書,讀之已覺凌空而舞。始知奇文不外乎實理,妙境即生於至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