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八回
  劉阿鬥遇刺江陵驛 呂子明分襲封邱城

  卻說劉玄德在洛陽,先後接到馬超襲取邯鄲,邢台大敗曹彰,魏延襲取幽州;遼東斬送曹丕首級,孔明四路圍攻延津,困住司馬懿,捷書飛報,如雪片般送來,心中異常高必。自古道禍福倚伏,夷險相因,在這興高采烈之間,卻偏偏傳出那變起非常之事。此話從何而起?卻是徐盛兵敗自殺時,種下了的禍根。
  那徐盛待下有恩,有幾位門客,受恩深重,欲報無從。安葬徐盛以後,中有三個門客,改換商人衣服,慢慢來到許昌,欲行刺趙雲,卻因趙雲老成持重,戒備警嚴,伺候多日,無從下手。未幾,趙雲又督師北渡黃河,軍行所至,難以近身。三人只得改換宗旨,去到洛陽,行刺玄德。玄德深居簡出,護衛森嚴,警蹕傳呼,閒人避道,就如三神山一樣,可望而不可即。三人怨氣沖天,肝腸炸裂,再三計議,打聽得諸葛駙馬,入川迎取宮眷,不如去到江陵道上,相機刺殺世子劉禪,或駙馬諸葛瞻,亦足以稍償萬一之願。
  三人計算已定,火速去到江陵,用了一些小錢,求本地商人介紹,一個在江陵驛夤緣充當一名驛卒,一個在驛旁附近,當了一家富戶家奴;一個住在店中,專一打聽宮眷南下消息。從古就說,精誠所至,金石為開,三人苦心孤詣,降志辱身,要替故主報仇,就是做書人也不能上違天意,下悖人情,不能不犧牲一個扶不起的阿鬥太子,以揚漢末節義之風,免得教他輿櫬出降,替爺丟瞼!各位看官,諒表同情。閒話少提,書歸正傳。
  且說諸葛瞻奉命到了成都,進了自己家門,拜見母親,言父親安好,現在督師北上。錦城公主,見過丈夫,少年夫妻,新婚遠別,一朝聚首,何樂如之!瞻休沐畢,入府去見世子,將漢中王令旨呈上。
  世子接視大喜,細問駙馬前敵情形,一面令人宣召法正入府。諸葛瞻將前敵情形,並洛陽許昌現狀,詳細報告,世子命左右擺酒與駙馬接風。恰好孝直來到,世子將父王令旨,交孝直觀看,取出益州牧印綬,手授孝直。孝直再拜謝過。世子等三人同席,飲酒中間,孝直問世子何日起程,以便預備一切。世子道:「十日之內,摒擋諸事,當奉母后宮眷前往也!」法正領命,自去飭人辦理。
  諸葛瞻宴畢回到家中,母子夫妻,一家團聚,在家住了七八日,帶領蜀軍千人,並蜀錦及他項輜重數十車,保護世子宮眷,及自己母親妻子,出了成都。法正率領文武官吏,送出城外十里,方才回轉州牧衙門,自去辦理應行公事。
  諸葛贍一行人,到了涪江上船,乘流東下,半月上下,到了江陵。驛丞灑掃院宇,敬謹恭迎,左右護從,進了驛館,聲勢赫奕。住了一夜,諸葛瞻只覺心神不定,行坐不安,佩著寶劍,帶領從人,巡視內外一周,方才回到上房,還是心驚肉跳。錦城見丈夫舉動有異,便去問他。瞻具說所以,公主道:「婆婆神卜,可往問之。」瞻即去母親房中,叩見母親,告知所以。黃夫人見兒子顏色滯晦,說道:「孩兒不要心多,天意不能強回,謹慎便能免禍!」
  諸葛瞻母子,正在議論,只聽得世子上房那邊,一連喊聲有賊。瞻提劍在手,拔步出房,飛奔前往,迎頭見三青衣從上房奔出,看見諸葛瞻,提刀便殺。瞻將劍迎住,眾兵卒圍繞上前,撓勾套索,一齊並舉。瞻一劍砍傷一個,眾兵士七手八腳,將他綁了,剩下二人,寡不敵眾,雙雙被擒,一起捆綁。瞻令左右搜索驛中有無餘黨,自己提劍來到世子房中,只見王妃與世子妃一眾宮眷,圍住世子痛哭。
  瞻上前觀看,見世子胸口被刺,血滿床褥,已經身死!瞻釋劍入鞘,抱屍大哭。王妃含淚問瞻道:「駙馬!刺客可曾拿獲?」瞻答道:「已擒三人。」王妃道:「世子已死,駙馬可速令地方官買棺成殮,一面審問刺客,追究主使。」
  諸葛瞻含淚出房,令驛丞馳赴荊州,報知劉琦馬良,預備棺衾,自己喝令左右推過刺客,前來審問。三位刺客,毫無懼色,說道:「駙馬不用多問,我等乃是東吳徐將軍門客,受恩深重,徐將軍在新蔡被害,我等三人至許昌,謀刺趙雲未成,再赴洛陽,謀殺漢中王,無從下手,才到驛中,謀充驛卒;今夜三更,天假其便,乘隙刺殺世子,聊為徐將軍報仇,只我三人,並無黨羽,要殺要剮,任從尊便!」到說得慷慨淋漓,甘心就死。
  諸葛瞻奏知王妃,請將三人剖腹剜心,祭奠世子。王妃歎道:「世子已死,不能復生,刺客為主忘身,節義之士,殺之已足,何用殘酷!」瞻領命出來,吩咐左右,將刺客牽出驛門,就地正法。三人引頸受刃,面不改色。瞻令不必號令,即葬之驛旁。
  當晚喧擾一夜,次日午時,馬良趕至,參見王妃,帶來棺衾,將世子沫浴成殮,起柩赴荊州。劉琦出郭迎接,請王妃世子妃王孫諸葛夫人公主宮眷入府安歇,飛報洛陽,請示辦理,與馬良諸葛瞻會奏,自請懲辦防護不週之罪。玄德接到三人啟奏,淒然流涕,令龐士元致書三人,略言:
  刺客冥行,豈能防護,死生有命,非可幸逃;但恨此子英年,棄我先逝,父子之情,能無傷歎!可葬荊州景升墓畔,入土為安,具禮而已!天下未定,稈戰頻仍,傷人子弟,寧可僕數,卿等責在守土,何罪之有?瞻可速護宮眷前來也。
  諸葛瞻等三人奉書,各為悲咽,即將世子安葬,然後護送宮眷,來到洛陽。玄德悲喜交集,見王孫劉諶,雖只九歲,英氣勃勃,全身縞素,跪在面前,又痛又愛,將諶抱坐膝上,用手撫摩,不覺淚隨聲下。世子妃係張飛之女,玄德深憐其母子,令士元作冊,立作王孫,雲長孔明,皆上啟慰賀不提。
  諸葛瞻在洛陽住了十餘日,清理各事,啟知漢中王,往延津軍前效力。玄德見國事方殷,未便阻其壯志,准其前往。諸葛瞻拜辭母親,別過妻子,輕車簡從,渡過黃河,來到延津本營,參見父帥,面呈各節。孔明聞知徐盛門下客刺殺世子,立令瞻代作書,分告趙雲馬超張飛黃忠,各加戒備,無為宵小所乘。又令瞻與諸葛靚,分統帳前左右護衛軍。
  那徐盛門客刺殺漢中王世子,黃河長江流域一帶人民,當作一件新聞,互相傳說。傳入呂蒙耳內,東吳將士,皆為振奮,都說道:徐將軍待士有恩,故門客捨身圖報,足為東吳生色。呂蒙道:「各位將軍,徐將軍為國亡身,門下食客,尚感恩圖報。蒙與諸公,受孫氏三世厚恩,寧不思報?頃迭據探報,馬超魏延奪取幽州,曹丕投奔遼東,為公孫淵所殺,函首洛陽。現今馬超趙雲張飛黃忠等,將司馬懿全軍困在延津,環城築壘,掘土成溝,曹兵絕糧,自然就斃;曹兵一盡,諸葛亮必傾全力以向山東,我之兵力,未勝曹兵,彼乘戰勝之威,三麵包舉,山東之亡,不過旦夕!無山東是無淮北,無淮北是無江南,唇亡齒寒,此之謂也!」
  眾將齊聲道:「都督所言,洞中理勢,必有良策,可以救亡。」呂蒙道:「司馬懿足計多謀,張郃於禁,魏之良將,鍾鄧典許,一時人傑,故能與諸葛亮血戰中原,勝敗相等;今為時勢所追,陷入絕地,諸葛亮與諸將智勇兼施,長圍一城,永無出路!我不如簡率精銳,分作二軍,蒙自領一軍,去襲封邱,以掣趙雲後路;興霸領一軍,進戰馬超,令司馬懿諸軍得以潰圍而出,退屯邊境,收拾河北餘燼,彼必感我援助之恩;我更資以器械軍糧,令彼有所憑借,以與諸葛亮相見沙場;我予以實力之援助,合二國之良,以抗方張之敵,山東之難,或可少紓。」諸將齊聲道:「都督高瞻遠矚,非某等所能及也!」
  恰值孫權因徐盛新亡,山東事急,再派甘寧部兵萬人,前來相助。蒙令丁奉孫琳守住山東,今甘寧領蔣欽周泰韓當曹真舊部裨將二十餘員,兵二萬七千人,由濮陽進取延津;自領全琮朱異張繡舊部二萬人,由菏澤渡河,直取封邱,分撥巳定,馬上起程。
  那司馬懿見漢兵築壘圍城,迭次派兵衝擊,因漢兵隨機應戰,晝夜興工,半月之間,長圍已合。懿與諸將商議道:「長圍四合,欲戰不能,軍食一盡,同為俘虜,不如盡簡精銳,衝開一面,別求生路。」鄧艾啟道:「都督!前東吳派軍菏澤,為我聲援,今我軍危急,東吳將士,必有所聞;呂蒙甘寧,明哲之士,寧不知我軍敗破,勢必及彼,彼欲圖存,必當救我,旦夕必至,我但整頓人馬,乘隙潰圍可也。」懿道:「士載之言,甚為明決,彼不我救,亦當潰圍。」遂令典滿許儀領第一隊,候令開城,東走濮陽;張郃於禁呂虔滿奮,保護司馬懿劉曄為第二隊;鄧艾鍾會為第三隊;全軍盡起,秣馬蓐食,靜待吳兵。
  漢兵營中,孔明是延津圍合,曹兵已入絕地,令軍士不必攻城,但晝夜嚴防城兵突圍。又慮菏澤吳軍,渡河相救,令趙雲增派封邱守兵。趙雲得令,派嚴壽回防封邱,專心守禦。
  那呂蒙渡過黃河,揮動眾軍,圍住封邱,盡力攻打,嚴壽博僉,親自登城守禦,伏路軍士,飛報趙雲。雲喚張翼道:「伯恭可督黃武二龐堅守此壘,不令魏兵突圍,某自領兵三千去救封邱。」張翼領令。趙雲與馬雲騄領兵三千,來救封邱。只見前面吳兵,蜂屯蟻聚,攻城甚急,雲令眾軍鼓行而前。呂蒙此來,非為封邱,但欲調開趙雲,減少圍城兵力,以便曹兵出走,故一見趙雲親來,便揮軍速退。漢兵正待追趕,吳軍萬弩齊發,射退漢軍,離城十里下寨。趙雲也不入城,倚著城池,紮下營柵,兩下相持。
  那甘寧由濮陽出兵,倍道兼行,離著延津十里,休兵一日。到了次日平明,甘寧一馬當先,直闖馬超營壘。馬超火速出營迎敵,令人飛報大營,自己與甘寧大戰起來。韓當戰住李嚴,周泰戰住文鴦,蔣欽戰住馬岱,鼓聲大震,喊殺如雷。張飛聞吳軍來攻馬超,令張苞守住寨柵,自與關興加入馬超軍內。剛進營門,只見延津城門開處,曹兵大隊,衝鋒直出,典滿許儀兩馬當先,雙雙落入坑中,後軍迭進,登時坑中人滿,曹兵人人奮死,更不回顧。張飛怒目橫矛,戰住張郃,於禁戰住關興,鍾鄧呂滿,乘勢保護司馬懿劉曄,橫衝而出。曹兵六七萬人,冒死血戰,漢兵阻擋不住,讓開道路,竟自衝過去了。張郃於禁,見都督將士出險,催馬敗走。張飛關興張翼黃忠悉兵追趕,張苞入延津收城。孔明揮動大軍,盡行上前助戰,吳兵抵敵不住,望東敗走。孔明令諸將努力追趕,不許停留。
  那呂蒙見漢兵陣動,知曹兵已出,乘夜退走,先入滑縣。吳兵敗到,得呂蒙出來接應,方才阻住。終以漢兵勢大,蒙令甘寧還守濮陽,護住曹兵,令其休息,扼險拒守,以便退兵。甘寧得令,回到濮陽,佈置一切。漢兵將滑縣圍住,呂蒙守了兩日,俟濮陽城守已固,夜半開城東走,身先士卒,漢兵披靡。殺出一條血路,向濮陽而來,張郃甘寧兩路援救,方才得脫,約折兵八千餘人,陣亡全琮朱異。曹兵眾將,都向吳軍將士致謝。蒙道:「生死存亡,關於此役,我不救公,大事去矣!」正是:
  狼狽相依,都緣勢迫;鴛鴦同命,只為情多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  異史氏曰:本書自將諸葛出廬以後史事翻盡,乃每於自出杼軸,大寫戰略之中,帶翻以前文字,一一推尋,筆之不盡,如前遼東遺計,譚尚爭鋒,最為明顯;而本回則許貢家奴,伯符舊禍,又移植於劉禪,而寫入之,不賣廬龍之塞,以取侯封!至褒寫田疇,一再不已,所謂漢末節義,雖微必存,自不以義士為奴,而獨遺江東於筆外也。若劉禪者,作者固深憾之,不許截江以奪阿鬥,數翻舊案。令中原大定,行見策動,鼎足已傾,重恢一統,使此子纘承丕緒,坐享中興。不惟無以對紙上諸將血戰之功,抑將無以副作者英雄手造之筆!矧劉諶殺廟,悲壯蓋於千秋,則漢室中興,安樂難居一日,又人心之所同然,此王孫之所宜正位者也。時乎已至,即可死之,而作者構思,獨能轉到徐盛門客,欲殺趙雲, 以引改刺劉禪,順筆更別存江東忠義,其亦以人恨阿鬥,致恨及趙云者有之,而恨殺趙雲,卒不如竟刺殺劉禪也,許貢之事,亦並傳矣。作者筆裡筆外,奇思綿邈,別味堪尋,抑何耐人咀嚼乃爾。險哉諸葛瞻,幾以伴同阿鬥,致喪其身,豈非又翻阿鬥親勞思遠,竟死綿竹之舊禍,終亦不救阿鬥於亡之意乎。若夫天下未定,戰徵頻仍,傷人子弟,寧可僕數。則殺人之子,人亦殺其子!數語寫來,警世已極。奈何玄德能悟,而世之爭矜武力,喜炫干戈者,乃多不悟,其禍及於子孫,而終不悔如故也!是更覺所寫此回,不僅為阿鬥看筆矣。
  自徐盛門客行刺,傳遍長江,遞入呂蒙,借以激勵士兵,按劍作色而起,以引夜襲封邱正文,筆墨極其自然,毫不費力。而先有延津築壘,環困司馬,以動唇齒相依,三麵包舉,山東偕亡之感,愈急吳兵。於是力救潰圍,使吳魏兩軍一合,可大舉而盡殲焉,尤見章法連環,佈置入妙!則封邱之襲,又成陪筆。此處再寫鄧艾,雖於危急仍算吳舟,是真不脫魏人之智。可見利於我者,未必利於人,則曹植之算吳人也;不利於我者,亦不利於人,則鄧艾之算吳兵也。於利之中算見不利,故曹植飛逃;於不利之中算見其利,故鄧艾不動;其利己之心則一也,而利人之心又何在!此戰為危道,鄧艾必亡,禍在幾先,曹植必遁,俱亦作者滋為大戒者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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