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四十四回 張文遠憑城殉葉縣 司馬懿拔隊退延津
卻說劉玄德令趙雲領司隸校尉,附逆諸人,除華歆己被馬超生炙外,惟郗慮既殺伏完孔融全家,又殺穆順,助桀為虐,屠戮忠良,吩咐趙雲,將郗慮先行腰斬,以正國法;兩家老少,一律正法,以慰忠魂。王朗鍾繇,勒令自盡;陳群世受漢恩,甘心助逆,賈詡陰謀險詐,為虎作倀,均行賜死,家屬免坐。凡曹操手中所殺漢室忠良,官為改葬賜祭,優恤家屬,子孫有才器者,皆予擢用。苛彧荀攸子姪,拔居情要。其餘諸人,概無所問,各仍舊職。承制以關羽領大司馬,諸葛亮領大司寇,秦宓領大司徒,馬謖領大司農,龐統領大司空,前敵諸將各就本官加一級,候軍事平定,再授分茅之賞。許昌臨潁襄陵汝南被兵各地,蠲免三年租賦。檄令諸葛亮進攻偃師,關羽督率諸將圍攻葉縣,剋期肅請,以定中原。
雲長接到漢中王旨意,率領諸將謝恩已畢,即同龐統徐庶張飛馬超,商議會攻葉縣方法。龐統道:「君侯!張遼死守葉縣,遠恃曹洪互通聲氣,若先破禹縣,則葉縣外援俱無,苟延旦夕,不敗何待!」雲長道:「軍師之言,深為有理。」即令張飛領兵萬人,與關興張苞,去攻禹縣。雲長督同馬超諸將,仍將葉縣團團圍住。數日之間,張飛引兵回來,曹洪已經走了,禹縣剩下一座空城。
原來曹彰李典書信到了偃師,司馬懿知道大事已去,只有退守一法,急差人知會曹洪,曹洪差人知會張遼。張遼集合將士商議,曹仁文聘,都主遇走。張遼慷慨道:「許昌失守,國事己危,盡棄河南,走將安往?不能守河南,又何能守河北?我節節退後,敵兵節節進攻,軍氣已衰,士心不固,土崩瓦解,夫復何言!惟主上遺命,既已如斯,太子北遷,任城東走,四分五裂,我更退兵,魏國之亡,更無一人死節!遼奉命守城,受任之日,即遼致死之年,諸君請各自為計,或北或東,不敢相強,但求於國有濟,遼誓與此城共存亡矣!」
曹仁揮涕道:「孤城援絕,死守何益?退駐圖存,服從遺命,幸文遠為國自重!」張遼道:「子孝!遼意已決,雖斧鑕在前,不能稍變,子孝與文將軍,可率所部會合子廉,偕仲達退守河北,共拯危亡。遼甘死此城,不煩勸諭。」曹仁見遼意堅決,與文聘各領千人,泣別張遼,開城夜走。到了禹城,會見曹洪,曹洪問起張遼,二將告知,洪太息流涕道:「文遠為先王賞識,恩禮始終,今竟以一死相報,葉縣不足惜,又損一員大將,滔滔黃河,可復清乎!」三人皆悲不自勝,合兵一處,竟趨滎陽,靜候司馬懿兵來,一同北走。
張遼送了二將出城,下令軍中,願同死者,共守此城,願去者聽之。眾軍士見大勢已危,曹文兩將軍又已他走,知道別無指望,去者過半。惟遼自合肥帶來萬人,久從部下,感遼恩義,誓死相隨,遼令眾軍飽餐酒肉,整頓衣甲刀馬,聽候將令。遼戎服執刀,立在衙前,曉諭眾軍道:「遼受國厚恩,承主上不次之遇,視同手足,委以元帥之任,出守葉城,苦戰三年,幸能完保,今許都既陷,鄰縣皆亡,鬥大孤城,危如纍卵,不如乘兵力尚充,與之一戰,勝於坐困以待誅夷!今日之戰,有死無生,諸君既患難相從,義無反顧,萬人同死,自足千秋!」眾軍皆同聲答應。遼自領軍當先,開城出戰,直犯張飛營壘。
張飛自從禹縣回來,雲長聞知,殊為詫異。龐統道:「前所獲曹彰手書,即傳曹操遺命,令張遼退守河北,曹洪必會同司馬懿北行,張遼骨鯁,必然死守無疑。」雲長道:「文遠血性過人,必不肯退兵。」龐統道:「外援四絕,遼不肯退,必引兵出戰,冒死相犯,未可輕也。」雲長即傳令諸軍小心提防張遼出犯。
不到幾日,張遼果然領兵出戰,遇著關興,上前迎住。張遼已將性命置諸度外,奮勇進戰,萬眾一心。關興看看抵敵不住,張苞縱馬持矛,上前助戰。張遼將鞭稍一指,全軍直殺入漢軍營裡,二將阻攔不住。龐統令張飛領兵先入葉縣,以絕張遼歸路。葉縣曹兵盡出,張飛殺入城中,並無攔阻。得了葉縣,龐統飛調馬超兄弟圍攻張遼。
那張遼引領全軍,左衝右突,宛如大海蛟龍,翻波作浪。雲長怕他衝動陣勢,顧不得交情,吩咐關平周倉,奮勇上前,四面包圍,自家擂鼓助威。漢軍見主帥自出,人人奮勇,個個爭強。張遼萬餘人馬,由天明殺到日中,去了一半。只見得漢軍陣裡,軍士紛紛閃開一條道路,一員大將,銀盔銀甲,白馬長槍衝入垓心,大叫道:「張文遠!為何執迷不悟?曹操已死,漢祚中興,身陷重圍,別無援救,我奉雲長君侯命令,特來勸降,若肯依從,必邀重賞。」
張遼主意已定,也不回言,向馬超就是一刀。馬超將刀架開,並不還槍,勸說道:「文遠不要固執己見,請自三思!」張遼只當作不聽見,向馬超左一刀,右一刀,亂砍亂殺。砍得馬超火發,大怒道:「張遼!你不要如此,我礙著雲長君侯命令,讓你幾刀,難道我還怕你不成?你自願就死,這也無法!」便一連幾槍還殺。張遼殺了半日,人困馬乏,那裡是馬超對手。馬超吩咐放箭,張遼衝突不出,同那五千人馬,盡行戰死,一個不留。漢軍陣裡,死傷可也不少。
雲長隨令將張遼屍首,令關平好生收殮,戰死軍士,令軍士無分曹漢兵,一律掩埋,把張遼同徐晃安葬在一處,令龐豫屯兵葉縣;令張飛領兵萬人,同關興張苞,由禹城密縣直出滎陽,截擊司馬懿後路;令馬超領兵萬人,同馬岱由鄢陵尉氏直取陳留,追趕曹彰;二將領兵分頭去了。雲長分兵戍守襄陵諸縣,自引部軍前來許都,覲見玄德。玄德大喜,留雲長在許昌暫住,以徐庶領御史大夫,北征諸將,盡歸諸葛亮節制,以一事權。
孔明在洛陽,迭次接到馬超趙雲屢報捷音,又聞曹操已死,曹丕已走,曹彰退往山東,曹洪退往滎陽;接連又聽得徐晃戰死襄陵,張遼戰死葉縣,漢中王由南陽移駐許昌;急召黃忠魏延諸將商議道:「曹兵失勢,司馬懿必棄偃師北走,眾位將軍可安排追趕。」眾將應聲道:「願聽元帥命令。」孔明令黃忠領兵五千為第一隊,魏延領兵五千為第二隊,李嚴領兵五千為第三隊,文鴦領兵五千為第四隊,諸葛瞻領兵五千為第五隊,張翼領兵五千為第六隊,六道並進,預備追趕司馬懿,吩咐多設偵探,候魏兵逃走,火速報知,一面令諸葛誕督率工役,補葺洛陽宮殿,修理衙署,以備漢中王大駕臨幸。諸事都佈置清楚。
那司馬懿接了曹彰退兵書信,一面知會曹洪,暗暗與眾將商議退兵辦法,令人向滎陽告知曹洪兄弟,隨時援應。令司馬昭同張雄先退守虎牢關,典滿許儀,退守鞏縣,自與劉曄領中軍先發,張郃領後軍,鄧艾將右,鍾會將左,潛師夜走,退屯鞏縣。
漢兵細作探知,飛報孔明,孔明飭諸軍火速追趕,輕輕巧巧,得了偃師。追到鞏縣,魏兵已退至虎牢。漢兵得了鞏縣,魏兵退至滎陽,棄了虎牢。魏延貪功,先進虎牢,馬不停蹄,上前追趕。到了汜水,一聲鼓響,張郃驟馬挺槍,截住魏延,大叫道:「魏延休走!」左邊鄧艾,右邊鍾會,將魏延團團圍住。魏延奮勇血戰,左衝右突不能出來。幸虧黃忠文鴦兩路軍馬趕到,方才救出魏延,張郃三將,收兵便走。黃忠督率人馬,跟隨追趕,看看到了滎陽,曹洪曹仁文聘,三匹馬三口刀,身先士卒,上前接應。黃忠三將,分頭敵住,諸葛瞻三路軍馬也就到了,一場混戰,各自收兵。
司馬懿聽得張飛追兵快到,棄了滎陽,連夜拔隊從滎陽渡河。都虧著曹洪在滎陽,先令副將在河陰一帶拘集船隻,在此等候,三路軍隊六七萬人,連日連夜,盡渡過去。比及張飛黃忠諸將趕到,曹兵早在隔河安下營寨,河水洋洋,並無船隻,眾將等候孔明來到,上前報告。孔明傳令敵兵已渡黃河,不可窮追,留龐統張飛在河陰駐紮,令將各領部兵,分徇河南郡縣,選舉守吏,安撫人民,緊要地方,駐紮軍隊。六將領命,分頭出發。
孔明自率親軍,回到許昌,來覲見漢中王。玄德聽見孔明來到,自率文武,出郭十里迎接,孔明再拜遜謝。玄德與孔明雲長子龍元直,聯轡入城,入建始殿坐定,孔明上前參謁。玄德自行扶起,說道:「自從元帥出兵,西收關隴,北平趙代,東定河雒,汗馬功勞,何異馮鄧,待國家事定,自當有以酬庸也!」孔明再拜道:「非雲長君侯出駐南陽,翼德進取方城,子龍保障江漢,西軍亦何能得此?」雲長笑道:「孔明不必過謙,司馬懿非孔明又誰能敵?」玄德亦笑道:「孔明與二弟之言皆是也,左提右挈,師克在和,與方張之虜,馳騁中原,固非一手一足之烈也!」言已,舉座稱善。左右侍從,早將酒筵擺上,君臣痛飲,十分暢快。
孔明在許昌住了三日,面奏玄德,赴河陰督師北伐,玄德令假白旄黃鉞,以壯軍威。孔明因奏請漢中王移蹕洛陽,以定中樞,雲長元直子龍並皆贊同。玄德下令,留子龍留守許昌,馬謖處分民事,調龐士元還洛陽,襄理庶政。孔明拜辭出府,自去督師。玄德同雲長即日移蹕洛陽,諸葛瞻在道上參謁。玄德聞瞻屢立大功,甚為欣慰。令瞻還成都,迎取宮眷,授法正為益州牧,令蔣琬還長沙,徵集湖湘子弟,屯駐零桂,候令進行。瞻將軍隊,交張翼管領,自己由荊州還成都不提。
玄德到了洛陽,諸葛誕出城迎接。玄德入居偏殿,雲長士元,同心協理朝政,選了良辰吉日,玄德用太牢祭告太廟,令太常許靖,將獻帝皇后梓官發掘,移葬洛陽,舉哀發喪,悉如典禮。又令長安太守諸葛均,修復西京帝後諸陵,遣官歲時致祭;令司徒官屬,敷布教典,恢復太學,召集生徒,上計官吏,皆加延訪,興王氣象,日異月興。
那奉令追趕曹彰的馬超,到了陳留,探知曹彰已去山東,憑河拒守,飛報孔明,自與馬岱撫定沿途各州縣,屯兵候令。
孔明行抵河陰,飛調關索傅僉軍前聽令,前時分遣諸將,陸續還來。張翼啟知孔明,言小將軍奉漢中王令旨,入川迎取宮眷。孔明教將諸葛瞻所部,歸諸葛靚管帶。不到半月,關索傅僉先後來到。孔明令二將同張翼馬忠領兵三萬駐紮陳留,專防曹彰渡河南犯,令張翼總其成,節制三將,換回馬超兄弟另有差遣。
張翼同三將倍道起程,馬超交代清楚,回兵來見元帥。孔明見馬超來到,十分欣慰,令休軍三日,領姜維李嚴文鴦馬岱四將,配兵五萬,由孟津渡河,調張嶷守上黨,調王平隨軍,由上黨出關,進取安陽。正是:
奇兵別出,橫行燕趙之郊;大將西行,來會漳洛之道。欲知後事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。
異史氏曰:許昌克充復,漢社重光,玄德身入國都,大行誅賞,以國有常刑,不得生炙華歆也,故先假手馬超,使世人讀之一快。而後迎漢中王入居建始,以主大政,意在誅奸,筆有層次。於是疑塚不得,而所有附逆之徒,概不得免,郗慮腰斬,王朗鍾繇勒令自盡,賈詡賜死,惟荀彧荀攸以尚稱晚節,獨得免焉。一般丈士,死亦難逃誅夷之數,夫始知議王議禪之罪重矣。承制大封功臣,不遺馬稷,以見街亭之事,諸葛半任其咎,而祁山首出,獨由反間司馬功高,諸葛尚非司馬之敵,況馬謖乎?原情策賞,故許列於六卿,而徐庶只領御史大夫,又以獎其終身不與操設一謀,則不可不以言官,畀其效忠於漢耳;而其不智歸曹,宜罰之意亦見。即此刑賞分明,立國之大端具備,興王氣象,不待走筆多書,作者軍事精湛,不意政治明良,亦要言不煩如此。
前以關公遇禍事影寫於徐晃,今又以關公戰敗死跡,反於張遼。昔者荊州之兵,一散於呂蒙,再散於徐晃,又用荊州土人旗幟,散盡關公之兵,乃得計其潰圍,仍須逼入山僻狹徑,方失雲長用武之地,而絆馬擒之;是死一云長難也如此。今本書死張遼也,不惟無須散盡其兵,且有萬人從死,卻亦先死一半,後死一半,而大戰城下,又與山路不同,以致死之兵,處難犯之地,卒盡死之;雖同一不易,然其間心術,出入愚殊,即戰陣高低,亦至不俾也。蓋一則光明對敵,並無死之之心。一則詭計相謀,極有死之之志;一則以眾暴寡,畏公如虎,一則以防易戰,成遼之仁。又諸葛入城勸降,一半情意是真,馬超入陣招降,全部情意不假;是吳料雲長或可不死,而漢知文遠必然不生;則呂蒙徐晃之死雲長,見識完全是小人,而關公馬超之死張遼,心腸終究是君子!然關公等不輕張遼,作者亦未輕張遼,只萬人同死,自足千秋八字,已無異將此一回翻案絕妙文章,自加一恰如題分之評判。不意借鏡對照,輕輕從反映下筆,而張遼竟亦與雲長今古同傳;又與徐盛徐晃之死,大不相同,真不知作者妙筆,有多少種也。
孔明六出祁山,只對敵司馬一人,前雖六路出師,實東西各分三路,今始終未與司馬大戰,已將司馬堅持不戰,始終拒守舊案,一一掀翻,逼到司馬今已不能不戰,守卒無益,則大戰開始,即在目前。前者六路陳師,仍將結束於一個司馬懿,故須再由諸葛合兵六路,點明六出,以見前之六路為伐魏,此之六路為敵懿,諸葛昔不獲於祁山者,司馬今亦不得志於延津,卻仍非戰非守而易之以追也,則又諸葛欲戰,司馬欲守,而作者只欲一追,即足窮之。追者何?追淪也。蓋作者之志,惟此筆焉追之而已。